最早的时候是她在那里喝酒,喝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然后有一个人靠近了她,这是在社区俱乐部酒吧,在这种地方总是有人要向你搭讪。她看见他在她旁边把头盔取了下来,他是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他说:“我看过你演的电影。”
她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小角色。”
“原来演过吗?”
“没有,我一直是一个形象设计师。”
“只是客串一下?”他看着她。
“对。”
“为什么今天一个人待在这儿?”
她没有说话,她看清了他的脸,一张有胡子的脸,头发很长,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额纹,一身皮衣,黑色的,他是那种看上去有经历的人。他在她旁边的高脚椅上坐了下来,他笑了一下,他的笑很幽深。他叫来了调酒师,拿着酒单对调酒师说:“给我来一杯这个。”
他把脸转向她:“待会儿我骑摩托带着你在城市中兜兜风。”
她淡然地笑了一下:“我还不认识你呢。”
他说:“你已经认识了。”
调酒师手中的银色调酒器在甩动着。他们不说话,看调酒师把酒调好,这是一大杯鸡尾酒,分了好几层。调酒师问他:“现在喝吗?”
“对。”他说。
调酒师用火柴点燃了那杯鸡尾酒,它着了,是那种蓝色的火苗,这一大杯燃烧着的酒分三个层次,一层鲜红,一层幽黑,一层橘黄,但表面却燃着蓝色的火焰。他和她都看着这杯酒,她觉得这杯酒很神奇:“这种酒叫什么?”
他举起了它:“它叫‘燃烧的妓女’。”说完,他冲她笑了一下,一口喝掉了它,她的心悬了一下,仿佛看见了那蓝色的火焰从他的喉咙中穿过。他喝完了它。他见她担心和探询的表情,“燃烧的妓女。这是一种火辣辣的鸡尾酒。火辣辣的。”
他们在黑暗城市的夜幕中疾驰。城市,除了灯光,和疾驰在道路上的车辆,其他的东西都死了。
摩托车的马达很响,她坐在后面,风把她的眼睛吹得眯了起来。她感觉这一刻,城市是一座死寂的黑暗迷宫。摩托车的速度很快,在大路上拐弯的时候,车身、人和道路呈六十度的角,仿佛地心有一种力在把他们拉向它。这一刻的城市是神秘的。它不说话,但你会明白它的意思,那就是:不要在黑暗街区的道路上停留!要快跑,跑回家去!她眯着眼睛,搂着他的身体,这是一个有活力的身体,有棱角也有力度的身体。后来,她听不见摩托车的马达声了,但车速依然很快,从一个街区到另一街区,在灯光的阴影中穿越而不留痕迹。
这是午夜时分的城市,孤独者都被心灵的猎手所俘获。他们还在飞奔,在黑暗的城市高架桥上像静物画一样移动。
她醒了过来,她看见了在东边的天空中已经有一丝鱼肚白色。天在渐渐变亮了,但是她却躺在一片草丛中,她坐起来,冷风吹进了她的身体,她确信自己是在一座公园里,她被强暴了。被那个摩托车手,那个喝“燃烧的妓女”的人。他把她带到了这座公园里,就在这片草地上把她强奸了。甚至想不起来她是如何反抗他的,但他太有力量了,他像一块火热的铁一样压着她,他用嘴唇堵住她的嘴,他的嘴里有一种火,可能就是“燃烧的妓女”的那种蓝色的火苗。它对他没有力量但却灼伤了她,使她的喉咙里布满了这种火焰,使她说不出话来。她摊开了身体,她感到她的身体被一种东西所浇铸着,使她的身体变硬,变成一种水泥,她后来就昏过去了。
现在,她醒了,她确信她不是一座雕塑,一座在公园中原来就有的雕塑,在早晨来到之前像人一样苏醒了,她是形象设计师,她被强暴了。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发青,头发也有些乱。她向公园外看去,天仍旧没有亮,这是凌晨五点,这种天光连孤独者也还在沉睡。她感到自己的眼前不停地闪现着那种蓝色的火苗,那是那杯“燃烧的妓女”的鸡尾酒的火焰,她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和那个骑摩托的人一起离开酒吧的,但她记得那火苗。蓝色的、微暗的火苗。是这火苗,让她跟着他走了。凌晨的城市,已结束了它在夜晚的垂死的战栗,变得安静了,这一刻的城市是最安静的,因为几乎没有人,也没有车。她走出了公园,在马路边站了一会儿,看见了一辆
出租车,她招了招手。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酒吧的?”那个出租汽车司机问她。她摇了摇头,她身上披着一件他的衣服,因为她的衣服被撕烂了。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她的目光有一些迷惑。“我记不得了。”她说,她这才注意到出租车司机的脸,他长着一张有些稚气的脸,他看着她。“我看过你演的那部电影,你是那个演员吧。”
她点了点头。
“我喜欢这部城市片,我喜欢你演的这个角色。”
她的眼前腾起的仍旧是那杯“燃烧的妓女”的蓝色火焰,火焰的中心是空的,而边缘则显现出了一种奇妙的幽蓝。问题是那个骑摩托的男人的身上还有一种气味,它是一种花卉的香气。就是这种香气,混合着那杯“燃烧的妓女”的蓝色火焰,让她坐在了他的摩托车的后面,在被黑夜浸泡的城市中穿行而过,然后,在公园的草地上,他强暴了她。
他说过爱她吗?有时候,人们为了爱,或者说因为爱的名义,人们会使用暴力。但他说过爱吗?她在想着,在蓝色火焰的升腾中想着,她觉得他说过,他肯定对她说他爱她。但他都对她干了些什么?
她觉得这一切,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像火焰,像那杯三色鸡尾酒燃烧的火苗一样不真实,它是虚幻的,飘忽不定的。她尽力在回忆着,她觉得这简直像是一个
神话,一个无坚不摧的女人,却突然被一个骑
摩托车的身上带有某种花卉气息的喝“燃烧的妓女”的男人解除了武装。那么,在草地上,她是自愿的吗?她是被迫的吗?当他像一阵狂风一样刮向她,她为什么要被另一种黑暗强行覆盖?她在想,但那杯酒的蓝色火苗在她的眼前晃动,她看不见事实的真相。
现在,在黎明到来之前,他消失了。她一个人,在黎明的冷漠中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打开过了,吹进来过一些陌生的风。
“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那个出租汽车司机问她。
她摇了摇头。
“那么,我先把你送到我那里,你先安静一下,等我晚上回来了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她点了点头。“我叫王林,”他一边开车一边对她说,“我会帮你的。”他把车开到了他的家,他送她上去,他说他晚上会回来,他叫她安静一下,他说你不用太恐惧。
她一个人坐在这个
出租车司机的房间里,这是一房一厅的格局,很整洁,并不凌乱。我的大脑混乱吗?我遭到了袭击吗?她仔细地想着。她在王林的屋子里待着,四周很安静,但她似乎仍旧可以看到那杯酒的蓝色火焰,我应该怎么办?报案吗?说有人强奸了我?我应该找到他吗?找到那个骑摩托车的人,那个身上带有一种花卉香气的男人。他为什么会让我像一个傻女人那样和他一起穿越城市的夜晚?她想起了漆黑的城市天空之下,他带着她,骑着摩托车穿越城市。那是黑暗的迷醉,却闪耀着一种激情的银光。她坐在那里在仔细回忆着那种香气的味道。桂花?郁金香?玫瑰?丁香?茉莉?梅花?她仔细地辨析着,她觉得她过去没有闻过这种味道,有时候她会掀开窗帘,去看外面喧闹的城市,那种白昼的亮光使她眩晕,也使她恶心。
出租汽车司机王林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回来了。他觉得她的情绪可能稳定下来了,因为任何一个姑娘遭到男人的袭击都会心慌意乱。他买回来一些半成品,他进门对她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然后他们一同下厨房,一起吃饭,吃完饭,他问她:“想好了吗?你打算怎么样?”
她看着他:“我要找到他。我要自己了结。”
他看着她:“你会有危险。”
她摇了摇头,她想起了那种花卉的香气:“不会。”
他有些忧郁:“要不,我给你找一把刀,你带上。”
她点了点头:“好。”
他们一同出发了,就在昨天她待过的酒吧门前,他放下了她。她决定守株待兔,她想他一定会来到这里。他说他很爱喝这种“燃烧的妓女”。她记得他说过:“这种酒使我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她的皮包中放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她想她要自己了结。
从这一天起,她经常去那家酒吧,她总是回忆起那种奇异的香气,就是那种香气,她想,使她被他侵害。有时候王林会开着车来看她,发现她总是坐在酒吧中,他会进来,坐在她的对面。
“情况怎么样?他出现了吗?”
她摇了摇头。
“那么,你还是回家吧。”他说。
她又摇了摇头。
“我看我们还是应该去报案,也许公安局就有他的照片,让他们去抓他。”
她摇了摇头。
他说:“好吧,好吧。”他走了。
出租汽车司机王林有时候驾车经过这家酒吧,他在马路边停下车,他一边吸烟一边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她坐在那里。这种情景几乎每一个晚上都发生,因为她总是坐在那里。有时候,天太晚了,他会带她回她的住处。那是一栋高级的公寓楼,她就住在那里,他向她道晚安。
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大半年,从春天到秋天,总是这样,在很多个晚上,她总要待在那家酒吧里等着。她在等什么?连她也有些怀疑了,因为对象已渐渐地模糊了,只剩下了一团香气,一团不知名的奇妙的花卉香气,一个
摩托车手,一杯燃烧着蓝色火焰的“燃烧的妓女”,这一切,只剩下了这样一些符号。至于人,那个摩托车手的脸,则消失了。而她,内心之中的那种屈辱和仇恨,那种失落也消失了。一个女人经历的一个可怕的记忆,一个夜晚,竟然是那么的悠远了。
但是,出租汽车司机王林却爱上了她。他总在给她送玫瑰花,他每天都要见她一次。这是一个有些稚气,还有些害羞的大男孩。他只有二十二岁,他爱上了她。如果说一种火焰消失,那么另一种火焰,却在另一个人心中燃烧。这一切,这种火焰的转换他知道,她也知道了。
这是冬天的来临,连着几场大雪,城市改变了模样。到处都是雪,世界是白的,这种季节一般只适合室内的活动。她仍旧去酒吧坐着,前一天,王林找到了她,说他爱她。
她有些惊慌:“不不,我不能接受。”
他看着她:“无所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他停了一下,“你还是要找到那个人?他……真的存在吗?”
她有些生气了:“当然存在!当然有这样一个人!他强暴了我!当然有这样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人!”
他说:“好吧,但你要注意安全。我想你为什么不把他忘掉?你的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东西!”
她摇了摇头,她想,不,有时候,人的生命中,突然地,会袭来一阵香气,一个人会闯入你的生活,一个影子会走开,这一切都是无从预料的。她决定在那家酒吧待下去。
她的确仍旧在社区俱乐部酒吧里坐着,这个季节已是冬天了。有时候,酒吧外面的汽车驶过,红色的车灯光映照在雪地上,有些东西就发生了变化。她坐在那里喝一杯热饮,她抬起了头,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出现了却又突然消失的摩托车手又出现了。
她愣了一下,但是那个人的确是他。他的头发很长,胡子似乎也更密了。他向里边走来,他抬起头看见她在冲他笑。他走了过来。
“你好。喝一杯什么?”
“‘燃烧的妓女’,我见你喝过这种酒。”
他看着她,想了一会儿:“对,是的。那么咱们再来一杯?”
“不,”她说,她感到热血向上涌,她从皮包里取出了那把匕首,“不。”
他一下子就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看着她,用力,把她的手腕弄弯,然后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匕首。“今天我仍要请你喝这种酒。”他朝侍者打了个响指,“来两杯‘燃烧的妓女’。”
他把匕首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侍者把两杯酒端了上来,问他:“现在喝吗?”
他问她:“现在喝吗?”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现在喝。”他转身对侍者说。
侍者点着了那两杯酒。现在,那幽蓝的火苗又燃烧起来了,她看着那火苗,想起了过去的那个夜晚。他举起了一杯,喝掉了它:“我就像浑身着火了一样。你最近又拍什么新片子了没有?”
她摇了摇头。
他盯着她:“我想我可能爱上你了,在春天,那个夜晚。这使我很恐惧。所以,当我发现我爱上了你我害怕了,我逃走了。就是这样。”
“你强暴了我。”她盯着他。
“不,我没有。我差一点儿,因为你已经昏过去了,我吓坏了,我逃走了。”
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味,她是如此喜欢这种香味儿,这香味使她欣悦无比。“我想问你,你身上的那种香味是什么气味?”
他掠了一下长发:“哈,我是一个花卉工程师,一个花匠。我在莱太花卉中心工作。我培育出了一种杂交的花卉,我还没有给它起名字。但它开的花非常的好闻。”
她举起了那杯酒,喝下了它。她觉得自己着火了。可奇怪的是,那种复仇的期待却变成了对他的期待,连她也感到奇怪。
“很好。”他说。
“我想看看你培育的这种花,我想看看。”
他看着她,目光之中又闪现出了一些柔情。他伸出了一只臂膀,揽住了她。他们拥抱了。但是,在窗外,有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切,他冲了进来。他是出租汽车司机王林,他爱上了她,他不能忍受这样的情景。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扳手。他用那个扳手狠狠地打在了穿黑色夹克的那人的头上。
现在,她呆住了,她突然发现,她爱的人是那个浑身有一种奇特的香气的花卉工程师,她惊呆了,她一把推开发着愣的王林,抱起了那个人,她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她真的把他抱起来了。但他似乎已经不行了,因为扳手,巨型扳手要比头颅硬。她抱着他走出去,血滴在雪地上,雪白血红。
出租汽车司机王林追了出去,他发现她在哭。“滚开,”她对他说,“你滚开。”
他站住了,他身后出来了很多人,他们都是从酒吧里拥出来的。“你们都滚开!”王林转身对那些人说,那些人又都走开了。
他看见她抱着那个人拦住了一辆
出租车,走了。他愣了一会儿,发现雪下得更大了。他从自己的汽车中取出了一桶汽油,浇在了身上。你不用问他这是在干什么,因为,他点着了它,他像一团舞动的火焰,在大街上,在白雪中奔跑。他成了一个燃烧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