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社区中第一次看见童军在操练的时候,觉得这一帮小家伙特别可爱:他们无论男孩女孩,都穿着草绿色的模拟小军装,而且还戴着贝雷帽。这都是社区的孩子们,社区管理人为了营造社区文化,专门组建了这么一支童军队伍。但是就是这个队伍,在不久前的一次野营中出事了。
那同样也是社区管理者组织的活动之一,说是为了锻炼孩子们的意志和身体,他们把社区童军拉到野外——具体说是北郊靠近河北的一片大山之中,进行一次野营。
他们出发的时候我碰巧看到了,很多家长把他们的心头肉依依不舍地送上一辆军车,这些家长都是极端宠爱他们的孩子的,所以,把孩子们——他们有二十多个,交给社区请的一位野战军特种部队的教官,既有些担心又十分自豪。我从家长的脸上可以看出这种表情。那天就是那个教官来把孩子们带走的,他身材高大宽阔,留很短的头发,脸上因为长痤疮而留下了很多疤痕,但这也不能掩饰他的英武之气。他一身特种兵的装扮,在这个秋天天气仍旧稍显燥热的日子里,穿着一双很大的战地靴,十分威风。我想由他带着孩子们去进行一次野营,那绝对可以让这个由富人组成的社区中的平时有些娇生惯养的孩子们受到一次极好的锻炼,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社区的小童军们穿上模拟军装十分神气,他们的年龄是六岁到十二岁不等,这些男童军女童军们个个都兴高采烈的,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几天以后,他们中的两个将变成两具小小的尸体,被人运了回来。
这是后话,当时我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局。你想想看,一个特种部队的排长带着一些孩子,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吧?所有的家长都这么认为,但是他们错了,这一回他们错了,而且有的家长铁定了会一辈子伤心到底,因为他们的孩子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这次野营大概需要三天,这是我从社区通讯上看到的。社区通讯每月会不定期发给社区业主好几次,上面刊登的都是社区的消息。为了这次野营,社区管理者早就开始筹划,一个多月以前就让家长报名并准备。我从社区通讯中看到社区一共有四十几个小童军,平时每周童军都要在由部队退役的士兵担任的社区保安指导下进行训练,训练场地在社区的
网球场和健身室里。而野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比一般的训练要可怕多了。在计划的三天野营当中,孩子们将在那个特种兵排长的带领下,徒步翻越几个山头,“占领”那一片大山的顶峰。而且,在这次野营中,不许孩子们自带干粮,只允许他们带一些水,所有的食物都需要从山里头自己寻找——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我去过北部的大山,在秋天山里有很多野果树和野菜,也有很多山鸡和野兔——如果童军会射箭,他们会吃到肉的。在秋天进山,应该说是一个好日子了。即使是只让孩子们带水进山,我想三天时间他们一定会活着回来,而且会长得更加结实健壮、黑里透红。他们也会学到很多生物知识,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出事了。
可能一开始家长们对那个特种兵排长特别放心,可他们没有想到,万一这个排长要出了事,孩子们该怎么办?
我那几天刚好在阅读一本名叫《生存手册》的书。这本书是英国皇家特种部队的教材,我也好久没有去野营了,所以对孩子们能够去野外进行生存训练,十分羡慕。因为我虽然有睡袋,可我从来没有在野外用它睡过觉呢。
童军一去就没有消息了。第八天,焦急的家长才把他们盼了回来,而这时,孩子们个个都是垂头丧气,像无精打采的小狼,已经与出发时大相径庭了。而他们中间的两个孩子,要永远地躺在小小的棺木里了。
我是在他们回来之后,进行了好长时间的询问、调查和猜测,才知道了在那七八天里,童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么小的孩子们中间,人性本来就带有的善与恶,同样也会表现得十分突出,就像任何动物在绝境当中表现的一样。英国作家戈尔丁的写人性恶的作品《蝇王》中的情况,竟大致相同地在我的身边发生了,这是让我最为吃惊的事。我原本以为那真的不过是戈尔丁的一个噩梦或者是他虚构的一则寓言,可它竟然会是真的。
事情是这样的:童军们每人背着不超过三公斤的行囊,开始进山了。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行进。第一天,他们就在山里走了很远,已基本看不到人烟了。第二天上午,那个特种兵排长就十分偶然地从悬崖上掉下去了。童军副队长、十一岁的何进进说:“他是去抓一只野兔,因为童军一天没有吃到肉,都很饿,只靠吃野果、生玉米和水,大家都很饿,为了能吃到肉,我们制作了弹弓,打伤了一只野兔。特种兵魏叔叔去追赶那只兔子,一不小心,就从悬崖上掉下去,再也看不见了。于是我们全都傻了。”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因为大家的潜意识中都会这样想:即使所有的孩子都出事了,大人也不会出事,只剩下一个人回来也只会是那个特种兵排长魏叔叔,可魏叔叔却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肯定受过攀岩训练的特种兵,会从悬崖上掉下去?我都不太相信。另外的说法打消了我的疑惑:原来,他是在追赶那只野兔时,遭遇了山体的整体滑坡,一下子就被掉下来的山体给冲埋到百丈深渊里去了。
孩子们一下子乱了方寸。队长廖海龙(十二岁)是个律师的孩子,他头脑冷静,认为童军应该返回。而副队长何进进认为应该继续前进,在下一个山头点起一堆求救的火堆。争执不下,孩子们分成了两派,赞成登上下一个山头的孩子们要多一些,因为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廖海龙想起了他和爸爸一起参加社区业主委员会投票选举的事。后来他爸爸当选了业主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因为他得的票很多,他得的票很多又是因为在那次投票之前他发表了十分激动人心的演讲,从而感动了大家。
在特种兵魏叔叔坠崖身亡的情况下,究竟该怎么办,作为队长的廖海龙提议大家投票表决是回去还是继续前进。然后,他的这个动议通过了,于是他发表了一番演讲:
“……我们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们必须返回,因为没有魏叔叔,我们可能陷入绝境。我们的父母会急死的,重要的是,我们回去并不说明我们的野营失败了,而是我们碰到了突发情况……”
“我们返回,当然是意味着我们失败了!”副队长何进进冷笑了一声,“我们可是社区成立的光荣的童军!魏叔叔遇难了,群龙无首,我们更要像个样子,完成这次野营。返回,就意味着这次野营的失败,你们想当失败者吗?”何进进看着大家。
“不想——!”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我们不做懦夫和胆小鬼!”女童军戴珍大声说。
“那么,投票吧!”何进进满意地说。廖海龙沉默着没有说话。大家纷纷拿出了自己写的纸条。计票结果,除了小胖子雷云和廖海龙主张返回,其余的人全都主张前进,主张到下一个山头放求救烟火。
“这是民主投票的结果。”何进进盯着廖海龙说,“你满意了吗?”
“可我们会死的……有各种野兽,也许我们还会饿死……”小胖子雷云十分惊恐地说。
“那你和他一起返回吧,我们是要继续前进的。”何进进对廖海龙说。
“不,既然大家都投票了,我也只好和你们一起走了。”廖海龙说。
于是童军继续前进了。他们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才登上了他们认为很快就可以到达的一个山头。俗话说,“见山跑死马”,登上以为近在咫尺的山峰,他们都没有料到会这么难。
“可我们还是登上来了,”何进进说,“我们放求救烟火吧。”
火柴所剩不多了。
打火机还有一个,但是不好用。他们生起了火,看着青烟斜入天空,孩子们都欢呼了起来。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会有人看见烟,然后来救我们的。”雷云说。他最怕黑夜了,他觉得所有的孩子都很怕黑夜,只是他们都不说。大家都看着升起的青烟飘散在暮色之中。但是夜色降临了,没有人发现他们。
突然,四周响起了狼嗥。“你看你看!”戴珍用手指着远处的山梁,那里有一只狼的身影,它正仰头冲着升起的月亮嗥叫。“我们被狼包围了。”廖海龙说,“可没有人告诉我们这里会有狼,大人说这里只有野兔和山鸡的啊!”童军们全都陷入了恐惧之中。“继续点火,狼怕火!”何进进大声说。
“我叫大家支起了小帐篷,在帐篷边燃起了柴火,”事后何进进对我说,“这样狼就会被我们吓住的。我们回来后才知道,那群狼有二十多只,全是从河北的大山转移过来的,碰巧叫我们遇上了。小胖雷云就是死在它们爪下的。后来它们都被山区民兵打死了,可它们早就把小胖雷云给吃了。”
“狼怎么会把小胖雷云给吃了呢?你们不是已经点起了一堆篝火了吗?”我问他。
“我们派人值班,每人值两个小时,就在火堆边上,一边给火堆添火,一边担当警卫。小胖是在凌晨四点到六点间值班。但是六点钟去接班的葛嵘发现小胖已经不见了。他还拿着一把瑞士军刀,可那瑞士军刀也不见了。大家就全都醒了,这时天已亮了,我们开始四下去寻找小胖雷云,结果只找到了他在一片树林里破碎的血衣。那里弥漫的血腥气说明,小胖就是在那里被狼撕碎吃了。我们都又傻了。人人都感到不妙。于是我们再次投票,这一次,大家全都说要回家。”
“于是你们就踏上了回家的旅程?”我问他。
“是的,我们害怕极了,我们可不想在山里被狼一个个吃掉。我们很快下了山,可到达的是我们并不熟悉的山谷地带。在那片浓荫密布的山谷中,我们彻底迷路了。”
“那群狼还跟着你们吗?”
“没有了,这事儿特别奇怪,按说狼是闻着人味走的,可自从它们吃掉了小胖雷云,它们就消失了。然后我们才遇到了其他的事。”何进进对我说。
那群狼不久之后被山区的民兵发现,并被全歼了。一共二十多只,大都十分瘦弱。这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说是河北山区大旱,自燃起了森林大火,把狼群逼到北京北郊的山区中了。
“你们又遇到了其他的事?”我问他。
“我们迷路了。”廖海龙对大家说,“我们应该沿着山谷向下走,这样我们就可以找到村子。”
“可我们太饿,我们饿极了。”大家说。他们也是一群饥饿的“小狼”。而且,山里的野果和野菜根本填不满他们的胃。
“我们沿着山谷向下走,一定会找到人家,只要见到农民伯伯,我们就有东西吃了。”何进进说。
但是他们走了大半天,却发现自己仍旧是在山林里兜圈子,他们又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
“我们碰上‘鬼打墙’了。”女童军于海燕惊恐地说。
“什么是‘鬼打墙’?”小童军史彦问。他是年龄最小的童军,已经开始拉肚子了。
“‘鬼打墙’就是有鬼跟着我们,我们怎么走都是在转圈圈,我们走不出大山了。”于海燕哭了起来。
“根本就没有鬼,我爸爸说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人。可我们除了自己,已经四天没有看见一个大人了。现在,大家不能迷信神鬼,不要怕!我有一个主意。”廖海龙看着大家。
“什么主意?”
廖海龙微笑着说:“男女分工,女童军管采摘野菜和野果,男童军打猎和负责警卫。我们实行共产主义,每一个男童军配一个女童军,组成小单元,食物由我和何进进负责统一分发。我想我们应该准备打持久战,像当年毛主席那样。好不好?”
大家都不说话,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何进进说,这时,大家才都同意了。
“于是我们就实行了食物配给制,由女童军采摘,男童军打猎和警卫。廖海龙负责男童军,我负责女童军,而每一个小单元中,女童军又负责和她搭配的男童军的食物支出。我们准备打持久战了。”何进进后来对我说。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后来呢?”我问。
“后来又出事了。是因为一窝山鼠。”他说。
“一窝山鼠?山老鼠?”我问。
“是的,一窝山老鼠。我们中间有人把山老鼠吃了。”何进进说。然后,他的脸上显现出了陷入恐怖的回忆的惊慌。
“猎杀大型动物,像野鹿、狍子要用矛和箭,还可以挖陷阱。而杀小动物可以用弹弓。”廖海龙让十几个男童军每人都制作了一样武器,他们把木棒削尖,用麻绳制成了弓,又用竹签作箭,还有皮筋制作了弹弓,开始打猎了。
他们决定在第四天夜里驻扎在一个山坳里,第二天,他们开始打猎了。他们没有看见一只狍子之类的大动物,但是找到了野兔和山鸡,还有青蛙和松鼠。这一天他们吃到了火烤的肉类,大家都很高兴。女童军采来了野山楂、野草莓和山梨。
但是第五天,一上午他们什么也没有抓到。这时,史彦发现了一个山鼠窝。他们从中挖出了一大窝老鼠。这天中午,他们把山鼠烤了,有的人吃了,有的人没有吃。到了晚上,吃了山鼠的人开始发烧和上吐下泻。其中有廖海龙、戴珍和史彦。他们不停地打摆子,牙齿碰得咯咯响。整个夜晚他们的病情越来越重。到了第六天,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走不动路了。
“鼠疫!”父母亲都是大夫的任淑琪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惊慌地对大家说道,“他们吃了老鼠,感染上鼠疫啦!”
大家都吃了一惊,纷纷议论了起来。有的人不知道什么是鼠疫,另外的人就给他们讲解。大家很快就明白什么是鼠疫了。这是一种十分严重的传染性疾病,它可以很快传染给所有的人。
“没有吃山鼠的人,请举手。”何进进说。
除了躺着的三个人,其余的人都举了手。
“我们该怎么办?”何进进问大家。
“我们快点儿走吧,把他们丢下,我们逃命吧!”
“对!他们会把我们也给传染的!”
廖海龙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走吧,我一个人留下,你们制作几副担架,把戴珍抬下山去,她是个女的……”
“我们不抬!”
“我们不抬!”人们高喊。
何进进突然有些无奈。他看着廖海龙,他们彼此用目光交流着。何进进想去拉他的手,这时童军田勇一把把他拉开了,“他有传染病啊!你不能拉他!”
“没有水了!”任淑琪带着哭腔说,“没有水,我们不能走路了。”
“走,我去打水!”何进进拿起了水壶,“不远处有一眼山泉,咱们去那里打水。田勇,你和大家一起用野藤编织担架,我们把他们三个人一起抬下山。童军是光荣的,童军一个人都不能丢下!”说完,他去打水了。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廖海龙、戴珍、史彦已经不见了。他大声地喊了几声,发现树林里有动静,于是就跑了进去,发现田勇带着大家,正在把廖海龙放在草藤上,往一条深沟处拉。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何进进大声地叫了起来。
“他们快死了,不能让他们连累大家,我们打算把他们扔到岩石沟里去。”田勇说。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都同意了吗?”何进进惊恐至极,他问大家。
大家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点了点头。
“浑蛋!”何进进大声地吼叫着,“你们还是人吗?你们根本不是光荣的童军,你们是野兽!”
“我们就是野兽,不然我们为什么会连山鼠也吃?我们就是野兽!”田勇冷笑着说。
“你才是野兽呢。”何进进说。
这时田勇扑了过来,两个人扭打成了一团。大家都跑了出来,围在了他们身边,看着他们搏斗。何进进和田勇扭打在了一起,打得十分激烈。后来,田勇把何进进压在了下边,用力掐住了何进进的脖子。童军们一个个已经蓬头垢面,他们全都围拢了上来,大声地叫了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田勇用力地掐着何进进的脖子,何进进眼看着快不行了。那些脸上全是泥污的童军仍疯了一样在叫着。他用力地顶翻了田勇,田勇倒在了一边,他把左腿摔伤了。
何进进站了起来。大家愣了一会儿,全部单腿下跪:“我们都听你的,你是我们的首领!”
何进进愣住了。他一下子觉得大家在大山之中都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东西,变成了某种野兽。他们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可以抛弃同类、自私自利,可以兽性大发、见风使舵。他愣了许久,才意识到他仍是副队长,就像大家叫他“首领”,他还有责任带领大家走出大山,走出困境。
“算啦。现在你们都听我的。现在你们把草藤担架编好,然后把廖海龙他们放到上面,咱们一起下山。咱们是一起来的,就要一起下山,我们不能丢掉任何一个人,明白吗?”
“明白!”
“明白!”
他们吼叫着。他们像一群小野兽一样跳跃着。田勇像斗败的挑战者,也乖乖地去编草藤了。
“后来,我们编好了三副草藤担架,把三个病员放在上面,开始下山。这一回我们沿着山脊的走向走,我们走了一整天,看见了人烟。救援的人也来了。但是这时候廖海龙和戴珍已经死了。史彦的命大,他当时还没有死,后来送到
医院,给奇迹般地治好了。我们的这次野营,以死了四个人告终,魏排长、小胖雷云、廖海龙、戴珍,而魏排长和小胖雷云连尸骨也没有看见。我们的野营失败了,回来以后,童军立即解散了。”何进进对我说。
“全都解散了。”他说,“即使是解散了,也教我明白了好多东西。谁经历过那些都会明白好多东西,我从那一天起,懂事多了,我长大了。”他说。
社区童军解散一年多以后,随着社区的全面建成,又有不少新的住户搬进来,这样,社区已住进了一千多户“业界精英”。有一天我偶然走过俱乐部
网球场,看见有一队童军正在训练。他们是新童军,他们什么时候又建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