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感情,总要有很多话互相讲。一个人和一个动物有感情,人会讲话,可动物不会,他也会有许多话讲吗?
温铁军就有许多话要对他的马讲,尽管他的马不会说话,高兴或愤怒的时候总会嘶鸣,可他似乎总在和他的马说话。我有好多次看见他,他总是在和他的马说话。就好像他的马可以听懂他讲的话似的。
我第一次看见温铁军时吓了一跳,当时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社区大门口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脸上还画了一些油彩,还有一头在风中披散的长发,十分坚毅勇武,就像是一个印第安人来到了社区。我认出来他是“婴儿”乐队的主唱兼贝司手温铁军,他的艺名叫白豹。
温铁军的乐队已经走红了十年,也是一个老牌的摇滚乐队了。后来乐队走了下坡路,虽然没有解散,但也是江河日下了,于是温铁军就在社区中买了一套房子,又在离社区不远的地方搞了一个马场。他从内蒙和河北买了十几匹马,就从摇滚歌星变成了驯马者。
那天我在社区出口碰见他,实际上他是去社区俱乐部表演马术的。在社区俱乐部门外的露天小广场上,社区的管理者正在进行一次叫“尊利大使”的行动,即社区的管理者向社区的业主们宣讲业主应有的权利和应尽的义务。其间穿插了一个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他也是社区住户之一——的签名售书活动,再有就是白豹(温铁军)的马术表演了。
他的打扮实在像个印第安人,而他的马术也相当精。那天他的表演棒极了,我觉得他的马就像是他的自行车一样,他把它玩儿得很溜。那马仿佛是一匹木马,而他在上面翻腾不已——我就是这种感觉。大家疯狂鼓掌,后来他觉得不过瘾,又拿着电贝司给大家唱了几首老歌,把活动推向了高潮。
后来我常去他的马场,他的马场离社区不远,在一面小湖边上,那里正被开辟成一个郊区公园。这个公园很大,而公园的一角就是温铁军的马场,平时除了写歌,他就是在他的马场养马驯马。
“我从小就喜欢马,不唱歌了我当然要养马玩儿,”我去马场找他时他对我说,“我的马就是我的兄弟,我的儿女。”
他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了,因为他有一个老婆,这个老婆还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我原来以为摇滚歌星一生都是叛逆人物,他们不喜欢家庭,不会有孩子,只喜欢女人而不要妻子。因此,当温铁军不唱歌了之后变成了一个温和的父亲,还有一个温柔的老婆,他过上了“二百平米几匹马,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生活时,也让我吃了一惊。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叛逆的人,到一定年龄,无论男女,都会按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履行人生的使命,谁也不会真正超凡脱俗。就连妓女,很多也是想挣几年青春钱,然后开个小店或是找个老实人过一辈子,谁能叛逆到底?
“马自从被人类驯服以后,就是人类的好朋友,它们有和人类相通的品性。”每次我带着几个朋友去他的马场玩儿,他都要给我讲讲马经,如何驯马、相马、和马交流。但,温铁军养马只是养马,他不搞赛马和赌马活动,他养那些马就像养了一些
宠物,不过他养的宠物比许多人养的小狗小猫要大,所需要的空间也大很多而已。他只是养着马玩玩儿。可后来,他把他的马都杀死了,还把它们制成了好多种装置作品,这就十分令我吃惊了。我听说了作曲家黄声远吃掉了他的狗的故事时以为那是必然的,可当温铁军把他的马都杀了,这一次我真的是目瞪口呆。
这一切源于他有一个精神病母亲。温铁军的父亲几年前去世了,所以他把他母亲接到北京来住了。这是在他已经有了老婆和一对双胞胎儿子之后,也就是一年多以前,他才把母亲接过来的。但是,自从他父亲在老家去世以后,他母亲的神志就渐渐地有些不清楚了。她总是喜欢坐在他家阳台上,向远处看。这都是温铁军告诉我的,说他母亲经常看到各种幻象,比如,她经常看到40年代末自己的丈夫骑马第一次和她相遇的情景。那实际上是温铁军在骑马穿过社区。
她看到儿子后就说:“我看到你爸爸了。他们叫他温排长,他来了,骑着马,就在后院重新给他的马钉马掌呢。”
温铁军就对母亲说:“妈妈,你看见的是幻觉。我爸爸已经去世了。你看见了1948年的他,而现在是1999年啦。”
“不可能,”她固执己见,“我就是看见他了。”
“可这明明是幻觉嘛!我父亲当然已经去世了。”温铁军有些生气了,“妈,你有毛病了,你承认不承认?”
她不说话了,似乎有些醒悟,觉得自己看到的的确是个幻影。而这时,温铁军和妻子都十分惊异地瞪眼看着她。
这是我向温铁军学骑马时他告诉我的。“我是发现我妈妈有这种幻觉之后,才觉得她的精神是处在一种多层分裂状态。可能她过去也是这样,我父亲去世之前有一次她给我打电话,说她看见了很多人骑着战马,举着战刀向村子里杀过来。那仍旧是1948年的印象,可见我妈妈年老了以后,过去的幻象就开始出来折磨她了。”
我对精神病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只记得小时候同大院有一个精神病人,他总是在寻找自己的脚印,刚向前走了一段,他就又回头沿着实际上已经看不见的脚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自己转晕了。精神病人的世界是一个十分独特的世界,大多数正常人已经被社会伦理道德、法律法规和文化本身完全规范成了没有太多个性的人,精神病人的精神则是完全解放的。所以,温铁军和我遛马时给我讲他母亲,我总是很愿意听。
他的十几匹马都被他养得膘肥体壮,一有空他就要去遛它们,和它们说话。当然,他对每一匹马说的话都是不一样的,我在远处听不见,我只看见他的嘴巴在动,而那马听他说了一阵子之后,就奔跑得十分有力了。
“和马要经常交流。我的马已经能听懂我说的话了。它们很愿意我和它们讲话。”他对我说。
的确是这样,他和他的马说话的时候,马们虽然不讲话,但一个个都时而嘶鸣、时而扬起前半身用两只前蹄在空中乱刨几下,显示了他的话对它们的心灵刺激。
“马也是有心的。马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它们什么都懂。”
对他的这种说法,我是不太相信的,马充其量也不过是动物,动物与人的交流再充分,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充分。
“所以,当我母亲搬过来住以后,我就试着多和她交流交流。她把我养这么大特别不容易。”
“你妈妈喜欢你的马吗?”
“她至少不讨厌马,因为我爸爸解放前和她初次相识的时候就是一个骑兵。但是,她到我的马场时,我的马都怕她。”
“怎么个怕法?”
“它们一阵嘶鸣之后就四下散开,逃之夭夭,好像我母亲是一个怪物。我很奇怪,我的马怕我妈妈,她可是一个十分慈祥的老太太啊。”
“女人年老了都有些半神半巫。你妈妈可能就是这样,马有第六感觉,它们看见了你母亲身上的巫气,所以有些怕她。”
“有些道理。我的马总是躲着我妈妈,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
“你应该帮助你母亲分清幻觉和现实,让她明白这完全是不一样的。”
“我想努力试着这样做。”
温铁军的母亲的最新幻觉是他养的那些马,每一匹马上都骑了一个人。她后来去他的马场时不再去靠近马,而是趴在栏杆上看。
“每一匹马上都有一个人,他们都是士兵,都是你爸爸当年的战友。他们看见了我,还向我打招呼。你看不见他们?”
“我看不见。根本就没有人,妈妈,你看见的是幻觉,你仔细看一看,马上一个人也没有。”
“又是幻觉幻觉!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病,能看到你们都看不到的东西?”她很生气。“是啊,妈,你就是整天都能够看见那些幻象。”
“那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好了。”老太太更生气了。
“妈,我要帮你分清幻觉和现实。我不会把你送进精神病院的。”
温铁军帮他妈妈分清幻象和现实的努力开始了,但这似乎很困难,因为他的母亲一天天显得更加严重了。
“我的好多老伙伴都来看我了,你们快把门打开,快一点儿。”她有一天从阳台上跑到屋里对温铁军夫妇说。他们把门打开了,什么人也没有。
“他们从阳台正向上爬呢。他们来看我了,来看我了。”老太太又在阳台上说,还向其他人根本看不见的人——她的那些老伙伴打招呼,说话。
“你妈妈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了,我看还是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吧。”
“不行,送进精神病院她的病只会越来越重。她只是看见幻觉,又不伤人,没什么事的,也许过几年就好了。”
“可我怕对儿子不好,昨天我一进家门,儿子就对我说,奶奶和爷爷在说话呢,爷爷来了。你说你妈这样对小孩影响可大了。”
“可能我妈妈真的可以看见鬼魂。凡是死去的人,她都可以看见。我也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凡是她认识的鬼魂,她才能看见。我看,还是把你妈送到
医院去吧。她的病只有医生能治,而你是治不好的。”
的确如此,温铁军帮助他母亲区分幻觉和现实的努力基本上是失败的,他母亲十分固执,她认为自己就是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每天都来造访她,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时间。有时候他们会沿着不远处社区之内的连体
别墅的顶层爬过来,有时候则一起坐在班车顶上,和从城里回来的白领一起抵达社区。
“我都快疯了,我真的都快让你妈给弄疯了。她真的是一个疯子,我不能再和她一起生活了。”温铁军的妻子十分焦躁地说。
温铁军把他妈妈送进了精神病院,可第二天他妈就企图上吊自杀,还是上吊用的皮带质量不好,自己断了,才救了她一命。于是他赶紧又把母亲接了回来。
我在马场一边学骑马,一边听温铁军讲他的母亲,真的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摇滚歌星白豹遇到了生活问题也是一筹莫展。即使是再叛逆的人,也将遇到亲人的病痛与生死,也有自己生活的烦忧。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解放自己?
在他把自己的母亲接回来之后,他和妻子的关系便渐渐变得不好了。因为她不能接受她,可能大多数女人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婆婆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因此,温铁军再次把他母亲接回来以后,他和妻子便爆发了矛盾。
“我先搬出去住。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受你的疯妈妈的影响。”
“她没疯,她只是产生了幻觉。”
“她就是个疯子。”
“你要搬走,那你就再别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想和我
离婚?”
“我没那么说。但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于是他妻子走了之后就真的没有回来,他们分居了半年之后,他和她离了婚。这对他有些打击,因为妻子争到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的抚养权,他不能经常看到儿子了。这使他在马场待的时间比过去长多了。他和他的马说的话更多了。
有一天我和他站在他的马场边上,他忽然说:“我看见那些马的背上有人了。他们都是40年代末的军人打扮,斜背着枪,有的还挎着马刀。”
我缓缓地把头转向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莫非也看到了幻象?”
他笑了一下:“我只是看到了我的想象。我妈妈则是真的看到了那些幻象,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开始生活在过去了。我试图和我母亲沟通,结果,你看,我就看到了我自己的想象。我想象那些马背上有人,它们的背上果然有了人。”
我也想那些马的背上有人,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马仍旧是马,马背上没有人。
温铁军的妻子离开了他,因为他母亲的幻觉和幻象,有一天他母亲说,她已经看见了一个男人在和他妻子交往。
“她和我离婚了,她想和谁交往是她的自由。”
“都是怪我,是因为我总是看到老朋友,她不理解,才和你分开的吧?”
“由她去吧。”
“你总是不相信我看到的人,对不对?”他母亲看着他。
“我真的不相信,妈妈,我看不见他们,只有偶尔几次,我想象他们在那里,我才好像看见了他们。我总是希望你把幻觉和现实分开。”
“我就生活在现实中,儿子。”他的母亲仍旧十分固执。
在他妻子离开之后,母亲的幻觉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了。她甚至真的没有生活在现实之中,即使是在家中,她也活在1951年、1972年或是1986年的某一个瞬间。他母亲就像是一个可以随时出入时间河流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段中和当时的情景相遇。目睹母亲的这种已完全生活在过去当中的情况发生,温铁军感到很震惊。他只是对母亲十分敬重,每天看她和不同的人打招呼、说话,他们聊得很好,他像看戏一样观看了母亲一生中的许多片段。然后有一天,他母亲安详地躺在一把椅子上,去世了。
他的妻子因为他母亲而离开了他,而他的母亲现在也离开了他,连同那些他看不见的幻象。还有一个坏消息传来,说是市政府已征用了他的马场所在的公园,决定把它完全建成绿地和森林防护地区,以抵御沙尘暴,他的租约要废止了,他的马场怎么办?
“你的马场怎么办?”
“它会很快不存在的。”
“马呢?”
“卖掉吧。留下几匹好的,我要做几件装置艺术作品,去参加巴西圣保罗艺术双年展。然后,我可能要留在那里了。”
“你要留在巴西?!”我感到很吃惊,“你还有两个儿子呢。”
“我母亲去世了,这使我又想过另一种生活了,而巴西是我的神往之地。我去过一次,我喜欢那里的女人。她们平时穿裤子我看都不用系皮带——腰非常细,可到了臀部,一下子就变大了,线条简直太夸张了。我喜欢巴西女人,我会和一个巴西女人生活在一起的。”
“是啊,巴西女人是黑人、印第安人、白人、葡萄牙人混血好多代这才形成的,巴西女人——”我十分羡慕他。
但是要他拆掉他的马场,卖掉他心爱的马,这是令他难过的事。他最终很快地卖掉了一匹,然后,他用剩下的几匹他最喜欢的马,做了几件令人震惊的作品。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他的装置作品。这个作品他一共用了整整四匹马,四匹他平时最心爱的马。在做那个装置作品之前,他的心情特别复杂,和我说了许多话,后来突然哭了起来。
“嗨,”我说,“你为什么要哭呢,摇滚歌手?”
“我要把那四匹最好的马杀了,才能做成我的装置作品。”
“不杀它们不行吗?”
“必须得杀。”
“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你也没马场了,你就杀吧。”
“我杀,我会杀的。”他哭得泣不成声。他要杀他的兄弟和孩子了,他当然会哭得泣不成声。
他的有关马的装置作品是极其令人震惊的,那几天,他和他的马说了很多话。我很关心他的这些作品,就常去看他,在一个摄影大棚当中,他租用了那里,准备做他的作品了。
但是临到杀马的时候,我的心还是被揪紧了,我受不了马临死时的嘶鸣。它们也一定知道它们的命运,所以它们也会流泪。我离开了那里很远还可以听见里面的马在嘶鸣。
几天后,他做成了他的作品,叫我还有其他的很多艺术家去看。我们都给镇住了。他的确用四匹马,整整四匹马做成了他的作品。
——一件是用切割机把一匹马一片片剖开,每片有二点三厘米厚,然后把它们拉开,这样一匹马的身长比原来扩大了三倍,变成了像是某种
恐龙一样的东西,在巨大的玻璃缸中站着。
——另一件是整匹死马被吊在了半空。它悲哀地垂着头。它已经死了。
——第三件作品是将整匹马一劈两半,然后把它们展开在玻璃缸中。
——第四件作品是用黄铜把整匹马包裹了起来,身上钉满铜钉,它的身后还拉着一辆战车,战车是仿秦始皇兵马俑的。
他就是这样把他心爱的马做成了装置作品。他不再会和它们说话了,因为他把它们都杀了。
后来温铁军把他的作品运到了巴西,获得了那一个巴西圣保罗艺术双年展的大奖。但是我并不喜欢他的这些充满了血腥和暴力的作品。他没有再回来,倒是他前妻和他的双胞胎儿子又搬回社区住了,因为他把房子留给他们了。他肯定会找一个巴西女人,那种身子像窄口花瓶、不用系腰带的热情似火的巴西女人。
他的马场很快被改造成绿地和树林。我偶尔去那里,恍惚间看见一些背着40年代末的长枪、身穿那时的军装、挎着马刀的人在那里游荡,他们可能在找他们的坐骑。我再定睛一看,他们又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