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一次去监狱看她男朋友的时候仍旧是兴高采烈的,不像他刚被关进监狱她好长时间都是哭哭啼啼的,而我在超市买精装食品和豪华杂志时还常看见她的脸上挂着泪痕。
在社区班车上我问她,你为什么最近变得快活了?她的回答令我十分吃惊:“因为他被关进监狱了。”难道男朋友被关进监狱,女人会因此而更高兴吗?
显然不是,因为她随后说:“他现在对我比过去好多了,他喜欢我去看他,而且要和我说很多话,过去他没有多少话和我讲。现在,他比过去需要我多了。不然,我们可能已经分手了。”
她肯定是十分爱他的,这一点我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她的表情会张开,就像一朵随时可以打开的花。但是,即使是男朋友被关进了监狱,她仍然爱着他,甚至比过去更爱他了,这一点让我有点儿琢磨不透。她是那种身材修长的姑娘,细细的,头发和腿都很长。脸并不大,但脸庞很柔和。她在一家
房地产公司做销售经理,她穿牛仔裤配上休闲服或者穿两件套的西服套裙,都显得十分好看。我不认识她的时候,每一次在班车上看见她,都觉得颇为赏心悦目。一直到有一天我替朋友打听一个房地产项目,去她所在的亚运村售楼处时碰到了她,和这个叫高岚的姑娘就算认识了。
她的男朋友看上去比她大十岁左右,三十出头,高大威猛而又精明强干。他干的是古董收藏和买卖的活儿。在这个社区中,他购买了两套各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底层带草坪的房子。后来认识了他们俩,我被邀请看过他们的房子,那两套加起来有三百平方米的房子的
客厅因为打通了的原因,有八十平方米之巨,这真的是十分罕见的私人住宅的客厅了。
在这个客厅中,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红木家具、古董、
瓷器和一些我根本辨不清楚真假的文物。实际上他的整套房子都是由这些看上去年代久远的东西填满的,他们主卧室中的那张大床,据他说是明代的,我想那床真的很结实,即使是他健壮高大而她像一条颀长的海鱼一起在床上折腾,那床可能连吱声都不吱一下,因为我那天参观的时候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那床,它真的纹丝不动,就像明代漫长而又压抑和沉重的历史一样。
这个叫鼓大年的古董收藏家兼经销商是近十年才发起来的,他过去当过兵,退伍后在一家旧货市场做管理人员,但从此又踏上了另一条道道,慢慢地他成了一个古董业界的新大亨。这其中的过程我并不知情,总之他成了一个成功者,然后,不久前他以买卖国家珍贵文物罪被判入狱四年。
那天警车来到社区的时候正是上午,我刚刚写完了一个短篇,打算去社区俱乐部游泳的时候,看见了停在他家门口的警车。警车一共两辆,一辆轿车,一辆带铁栅栏的面包车。两辆车的红蓝色警灯都在无声地闪着亮。没有看见人,连司机也不见,过了一会儿,他们簇拥着彭大年出来了。
我对那天记忆犹新的是彭大年走在警察们中间,他的身材和形象更像是警长而不是罪犯。他也没被戴上手铐,他微笑着和身边的警察说话,而警察也在微笑地听着,显然他刚给他们上了一堂文物鉴赏课。那样子真的不像是警察来带走他,像是他带领大家出发去执行别的抓捕任务。而且,他还看见了我,和我礼貌而又含蓄地打了个招呼之后,他钻进了那辆窗户带铁栅栏的面包车。
她是傍晚回到社区后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我给她打电话劝她回父母身边待一段时间,在电话中我听到她在哭,她说我怎么可以在父母面前哭呢?“他给我留了一个字条,叫我把他没有办完的事情都办好,还叫我看好家里的一切,我怎么会离开这里呢?”
那天对于她一定是一个十分糟糕的夜晚,因为他既然被带走了,那他就不会很轻易地回来,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问题:他们的感情关系向何处去?我想她的心一定很乱。她还理不清这其中的丝丝缕缕,但她仍旧判断出她应该执行他的“纸令”:把它看好,把他没办完的事情办好。
“他过去当过兵,所以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真的算是不苟言笑,在生活上他仍旧像是一个军人,难得对我很温存。可自从他被关进监狱之后,他变了,和我说很多话,在我探望他时一直很温柔地注视着我,你猜他在我第一次去看他时,和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在班车上,我问她。我又怎么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他和我谈起他入狱之前一场没有打完的高尔夫球,因为那天球场上空突然下起了雷阵雨,而且,他们还亲眼看见一串球状闪电把一棵粗壮的白杨树给击倒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停止打球,离开了大雨滂沱的球场。他给我谈的就是如何打高尔夫球,他十分热爱打高尔夫球。在探视他的一个小时时间里,他和我谈了所有有关高尔夫球的知识,还有他自己打球的体会,他谈得很细致、很动情。”
我有些没弄明白:“可这与你们俩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
她激动地看着我:“你还没弄明白,我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动情地谈一件事,谈一个东西。过去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到底喜欢他哪一点,我就是喜欢他身上的某一点。现在我搞清楚了,那就是他从内心深处讲是一个十分深情的人,他爱他能够关注的事物,他爱生活。”看着我仍不太明白的样子,她把话挑明了,“他那么动情和细致地谈到打
高尔夫球,实际上他是在表达对我的爱,我知道他想说他像体会打球一样,细致而又动情地体会着对我的感情。”
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啊,我恍然大悟,对窗外掠过的郊区亮丽的风景视而不见,我在想,什么时候起,连
售楼小姐也变得情商这么高,这么丰富了?从什么时候起,女孩子们从物质女孩的群体中逐个分化成了丰富和敏感的个体了呢?
“那天从监狱回来时我就在想,他肯定比细致地体会打高尔夫球还要细腻地体会着我们的爱情。”她饱含泪花地对我说。我也被一个爱着和被深情地爱着的人的情感打动得眼睛潮湿了。
因为都是社区邻居,又因为都在广义的文化圈,我从内心深处和彭大年也有一种亲切感。不久之后,我和高岚一起去监狱探视了一次彭大年。
他所在的监狱也在市郊,那里是一个小型农场。第一次走进监狱,我多少有些紧张。这座关押服刑期短的罪犯的监狱更像是一座小花园,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座模范监狱,经常接待外国参观者,因此绿化得非常好。到处都是草坪和鲜花,还有一个中心喷泉,几乎看不到犯人,只是很远的地方有几十个囚犯身穿青蓝色囚服在排队打水,他们遥远地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和高岚走进探视室。
探视室像一间很大的教室,分好几个区,有的中间隔着玻璃,有的则可以面对面交谈。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十几组人在那里交谈了。都是罪犯和他们的亲人。而我一眼就看见身穿囚衣的彭大年,剃了光头,正坐在那里等着我们。不远处站着狱警,漠然而又警觉地四下看着。
他微笑着向我们打了个招呼,他还是那么像拍卖会上志在必得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真的身陷囹圄了。看到我来,他很高兴,第一句话竟是问我的:“下回请你找一套博尔赫斯的文集交给她带给我,我在电视上看见你和博尔赫斯的遗孀交谈了。”
我想起来不久以前博尔赫斯的遗孀来北京的事,我是去参加了那个文集发布酒会,除去一睹玛丽亚·玉儿的真容,我不过是想得到一套书。“你喜欢博尔赫斯?”我很吃惊。
他点头承认,然后,突然和我大谈起博尔赫斯来了。那天我记得他着重谈了《圆形废墟》,讲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圆形废墟上做梦的故事,后来这个做梦的人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梦中的一个产物、一个影子而已。我觉得彭大年在暗示,他想告诉我他现在虽然在监狱里,但他其实就像《圆形废墟》中的那个人物一样,不过是另一个人,比如他女朋友高岚梦中的产物,或是一个影子罢了。
想到这一点,我觉得我的智商和高岚的情商一定一样高。但是,不管彭大年是谁梦中的影子,他确定无疑是在监狱里。那天我为了给高岚留出一些时间,就先走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高岚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你走了以后,他和我谈的仍是高尔夫球。他叫我尽快学好高尔夫球,我想让你陪我练练球。就在新源里的高尔夫练习场。这你一定要帮我啊。你说他让我学练高尔夫球又有什么用呢?”
我答应了她,部分的原因是我也很想学习打高尔夫球。我和高岚后来来到了新源里的一个高尔夫练习场,开始练球了。
这家
高尔夫练习场旁边是一个集贸市场,附近住了不少朝鲜族人,十分热闹,而练习场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有室内排球场那么大。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装满了高尔夫球的筐子,你不用向后看,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上一个,然后把它放在击球柄上,将高尔夫球杆向脑袋后面扬起,然后用力挥动猛击那枚小小的高尔夫球,那个小球就飞向了不远处的防护网,并弹落在地上。在高尔夫练习场打球是十分枯燥的事情,因为你要千篇一律地挥动球杆,打那些似乎永远也打不完的高尔夫球。
“这比推销一套房子要难多了。”在练球的间隙,高岚满头大汗地这么对我说,“可他让我练,我就一定要练好。我爱他!我现在是他的手和腿,我就要把他交代的事情都办好。”
我用力地挥动球杆,击飞了一枚高尔夫球。“你想过你们的未来没有?”我问她。
“未来?我当然会等他出狱,然后和他结婚。”高岚坚定地说。
“可你说他在监狱中对你比在外面还要好,你还是让他在里面多待几年吧。”我开玩笑说。
“不,他很快就会出来了,他在里面待不了四年,也许两年多就出来了。他一定会争取到减刑的。”
高岚练习高尔夫球很快就派上了用场,不久之后,她就在彭大年的指令下,组织了一次高尔夫球比赛。那天一共有七八个人打球,地点是在顺义的国际高尔夫球俱乐部。靠着彭大年的纸条,这一场由平时每场五万块元降到了一万元钱。那天我没有去,因为我知道她请的都是一些古董商和外国商社驻京机构的代表,是一些重要的他们的“圈里人”,我是不便参加的,尽管高岚热情地邀请我去,我还是决定不去了。其实我完全可以装成一个高尔夫球童,帮他们推车和拾球,但我实际上年龄太大了,一眼就会被认出来的。我渐渐明白了,彭大年把高岚作为他失去自由之后在监狱外的胳臂和腿,来帮他做他根本无法继续完成的事。彭大年是个即使在监狱里,也要让自己的事业继续推进的人,高岚,这时候就成了他最好的帮手了。
于是我获得了一个全新观察人性的角度与机会。对高岚来说,她爱他,因此她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当他关进监狱之后,按她的说法,他们之间日渐趋冷的情感又重点燃起了激情,至少对于她来讲是这样,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比过去更为他所需要,她沉浸在一种爱的激情或者是爱的想象中。他指挥她收购他想要的东西,帮助她了解文物知识,让她逐渐地学会他过去的生活方式,并且让她变成了他的代言人,进入到了他过去的关系网和人际圈中,而这一切,都是从她去学打高尔夫球开始的。而她因为爱他,才去做了这一切,但是,如果她知道他在利用她的爱来做这一切时,她又会作何感想?她会怎么样?
又有一次,我是一个人去探望他的,我们漫无边际地闲扯,我知道他因表现好,已经被减掉一年刑期了。我们谈到了爱,我认为中国的中产阶层没有爱。我发现这个话题对于他来讲似乎十分敏感。
“当然有爱,我和高岚,我们没有爱吗?”
“中产阶层除了自己的家人和孩子,他们很少爱及他人。他们是谨小慎微的保守的一群人。就像越穷的人,捐的钱也越多一样。”
“我最近又在读博尔赫斯,他的一首叫《老虎的金黄》的诗中,说到了一只在栅栏里来回走动的老虎。”他岔开话题说。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那只老虎?可你显然在笼子外也有帮手啊。”我的玩笑话让他很不自在,他知道了我对他和高岚的看法,他盯着我说:“你可能觉得我在利用高岚。实际上不是这样。你知道,因为入狱的原因,我没有打完一场高尔夫球。这使我很恼火,我当然不想被罚出场,我要继续打完这场球。我让高岚帮我打,这当然不会有问题。”
“可你利用了她对你的激情与爱,她对你就像一根高尔夫球杆,对不对?”连我都惊讶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么说我。你并不了解我们的关系。”他显得很生气,然后,他眯起眼睛看着我,“你爱上了高岚,哈,对不对,是这样吧?”
我愣了一下,我爱上了高岚吗?
我后来一个人去新源里的
高尔夫球练习场打球的时候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我爱上了高岚吗?我想我会得出答案,就是我并没有爱上她,但我为什么会对她和彭大年的关系如此关注呢?我很专注地打那些球,可我的思路却总是要回到那个问题上去,这使得我的球打得心不在焉。但我仍旧打完了所有的高尔夫球,这时候如果有人问我是谁打完了筐子里的高尔夫球,我就会告诉他是我打的,是我打完了这些高尔夫球。我明白我有些心神不宁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已经预感到了高岚会发生一些什么。从她开始学打高尔夫球那天起,她就在她的爱的激情驱使下,成为彭大年的工具。这是他们的爱的关系,实际上所有的恋人都是一样的,只要你心甘情愿,愿意为你的恋人做任何事,那么这一切都是无可厚非的。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我预感的想象会变成现实而已。
时间在飞逝而过,对于博尔赫斯来讲,时间是他的小说的主人公,而不是那些人物。他毕生面对的主题就是时间。这一段时间中,我亲眼目睹了社区一天天完善起来,一些人搬来了,一些人又走了,像东北人王元朗。有时候我仍旧可以碰见一些熟人,比如黄声远,但据传他已得了精神病了。可为什么没有来人把他关进
医院呢?
而高岚和彭大年的关系依然十分牢固,这是我真没想到的事。高岚的确非常爱他,一开始她去看他还是社区中的一个话题,因为大家都认为他们的关系长不了,没有任何一个成年女人在今天可以熬得住好几年不碰男人的真血真肉的。可是奇怪的是,高岚并没有和任何人有一腿,即使一度传说她和我会有一腿,但她也有意识地避开了,后来我们之间的交往并不多。她照例在召集一些彭大年的“圈内人”去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也邀请我去,但我仍旧不会去的。要是我想打高尔夫球的话,我自己一个人会去新源里的高尔夫练习场的,在那里,我会一个人把我身后所有的高尔夫球都打完,我不一定非要真的到高尔夫球场上去打一场,那是一场要五万元钱的运动啊!如果我没掏钱,我会很内疚,也就不会去了,因为我还不属于可以随便打高尔夫球的阶层,而彭大年,则已经是那个阶层中的人了。
后来,高岚果然出事了,警察是去高尔夫球场带走的她,和彭大年同样的罪名。我是后来才听人说起当时的情景的,说是有几个著名的古董收藏家和外商,十分惊愕地看着她被带走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许他们心里很清楚。我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因为一开始我见彭大年时,我就知道有一天,他会让高岚有这样的命运。高岚后来因倒卖文物被判了三年,这是很轻的徒刑。有很多人帮她活动,她没有被判得更重些。
两个月后,彭大年被提前释放了。他特地邀我一起去北郊的清河劳改农场看高岚。那是一个十分阴冷的日子,已经是深秋了。农场四周大片大片的芦苇都黄了,风吹动它们发出的声音悲哀而又凄凉。
和高岚的见面于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现在,她和彭大年刚好换了个儿,她看到我们很高兴,尤其是彭大年,他似乎显得十分内疚。而高岚却说:“我会很快因表现好而提前出来的,你一定要等我出来,如果你和别的女人结了婚,”高岚这时候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了,“我就会杀了你!”
近几年我有时候会看到因为债务原因,有法院的人来社区里封了某个业主的房子,作为抵押待拍卖的财产,除此之外,社区中很少有人与警察发生关系,而像彭大年和高岚这样轮番入狱的一对儿,实在是十分罕见,我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无常。而彭大年出狱之后,事业似乎越做越大,而他也常去劳改农场看高岚,我觉得他们的关系比过去显得更好了。这真的是十分奇怪的一对儿,我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约定似的,注定要把彼此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拆开他们。
有一天彭大年邀我和他一起去顺义国际
高尔夫球场打球,我这是第一次上场打满二十一洞的高尔夫,所以特别兴奋,但由于我太激动,反而打得糟透了,倒是彭大年打得好极了。后来,我们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他忽然仰天长叹一声说:“其实我过去真的一点儿也不爱高岚,从来没爱过她。我就是利用她在外面帮我做事。但是,那天她说如果我爱上了别的女人,她就杀了我时,我知道那时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这是我内心之中第一次涌动出比爱高尔夫球更强烈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