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的食人鱼和吐火女怪-玻璃社区

在网上聊天室里他的名字是“食人鱼”,他并不喜欢食人鱼,甚至有些讨厌它。食人鱼长得圆圆扁扁愣头愣脑的,体量并不大,但却十分擅长发动群体攻击,转瞬间就能将落水的大型动物包括人吃剩成一副骨架。

因为在网上你起的名字必须要有特点,如果显得凶悍一些,就不会有太多的人向你发起挑战。但实际上在网上你起什么名字都没用,总会有人想法和你不一致,并且在聊天时一点情面都不给你留。那个叫“吐火女怪”的就是,假如她真是个女的,那她那天在网上骂“独孤求败”时可真够厉害的。

网络虚拟得要命,它像一个不断拓展的黑洞一样令人害怕,而且网上有很多陷阱,比如黑客、

病毒和潜在的凶犯。但即使如此,每天到了傍晚他都会到网上泡一泡,这个时间正是社区里不少人遛狗的时间。

他最讨厌这个社区养狗的人了,不管他们养的是大狗还是毛茸茸的小狗,只要见了他们,他就躲到一边去了。而更可恨的是有些人会松开皮套,叫像小牛一样的大狗在社区绿地边的小道上跑来跑去,要是被它们咬一口,那可够受的。因此在社区人遛狗的时间里,他就以上网来躲避那些大狗小狗们。

上网聊天的人大都根本看不见对方,也不想看到对方,因此他居然产生了和“吐火女怪”见面的想法,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他是在一个网站的聊天室里碰到了“吐火女怪”的。这名字怪吓人的,跟他的“食人鱼”一样,都属于给人警觉的,不像什么“宁财神”或是“安妮宝贝”那么喜庆和温柔,他们起这种名字天生就是不想让别人喜欢的。

他第一次在网上碰到“吐火女怪”的时候,聊天室里聊的话题是有关易装癖的。这是一个时髦的话题。有一个叫“独孤求败”的家伙正在大谈他如何扮成了女人,还在酒吧里吸引了不少男人的事。这时,“吐火女怪”说话了:

那你从小就一定喜欢被装扮成女孩,对不对(吐火女怪)?

没错,小时候我妈就把我打扮成小姑娘,我都没穿过男式开裆裤,但我穿过裙子(独孤求败)。

也就是说,你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亮过你的小鸡鸡(吐火女怪)?

这并不重要,我并不想当女人,我只是善于扮成女人罢了(独孤求败)。

那就太可惜了,你连和其他男孩一起比赛谁尿得高都没体验过,却以扮成女孩为荣,你一定是一个心理有毛病的人,可能你就是一个性变态(吐火女怪)!

我才不是性变态呢(独孤求败)。

那你肯定是一个面色苍白、阴茎短小、只知道手淫而不知道何谓女人,上大学时偷女生乳罩藏在自己胸前的人,对不对(吐火女怪)?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有你这样脏话连篇的女孩吗(独孤求败)?

我是“吐火女怪”啊,小心我烧死你(吐火女怪)。

你们俩不要进行这种人身攻击了,很多人在看你们聊天呢(宝贝安黎)。

他懂什么叫易装癖啊,他就是一个心理变态的家伙,咱们把他从这个聊天室里赶出去,再来好好谈一谈易装癖(吐火女怪)。

你怎么知道我阴茎短小……(独孤求败)

因为你一直是一个废男人,你必败无疑,没有任何自信,所以你才叫独孤求败(吐火女怪)。

我好男不和女斗……(独孤求败)

我可敢站着撒尿,你敢蹲着撒尿吗,“小姑娘”独孤求败(吐火女怪)?

看到这儿他笑了起来,如果这个“吐火女怪”真是个女的,她也够泼辣的了。一个敢自称能站着撒尿的女孩,能把尿撒到马桶里去吗?他大笑起来,眼看着独孤求败在聊天室里大败而去,剩下了“吐火女怪”成了主角,开始认真探讨“易装癖文化”了。她谈得不错,显然她对这个问题还有些研究,所以当他这条“食人鱼”也加入进去聊开了这个话题之后,“吐火女怪”对他也有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后来有一天他在网上把她专门约到一个小聊天室里,关上门聊起来了。

你真的是一个女孩子吗(食人鱼)?

那当然(吐火女怪)。

按照网上习惯的说法,没人知道你是不是一条狗(食人鱼)。

我也许算是一条漂亮的小母狗呢(吐火女怪)?

但起“吐火女怪”这个名字的女孩,长得一定很丑(食人鱼)。

恰恰相反,我长得漂亮极了(吐火女怪)。

我想见见你(食人鱼)。

还是在网上聊一聊比较好,比如,今天我们可以聊聊同性恋问题(吐火女怪)。

我们聊聊爱情吧,异性之间的爱情(食人鱼)。

我给你讲一个有趣的事,我所在的社区里有一个画家,他最近开了一个铁匠铺,去打铁的人……(吐火女怪)

喂喂,你和我住在一个社区!我就去打过铁,那个人叫刘三田(食人鱼)。

哎呀,我不和你聊了,我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吐火女怪)。

她打出这一条字,就退了出去,不和他聊了。现在,他明白她和他都住在一个社区中,相距不过几百米远。而且也许他还见过她,在社区班车上他常常能碰到漂亮女孩,那么从现在起,她们中的一个可能就是“吐火女怪”了。

他后来经常上网,企图再次发现“吐火女怪”,但她再也没出现过。因此在班车上看到比较漂亮的女孩,他就猜想她是“吐火女怪”,而且还大喊一声:“吐火女怪!”弄得班车上的人都看他,他也没见谁的反应像“吐火女怪”。他在班车上喊了几次以后,

物业管理公司的人找他谈了,说有业主投诉他在班车上大喊大叫,骚扰了他人的安宁,他只好不那么做了。但是谁是“吐火女怪”呢?

新建的社区俱乐部开业了,这是一个带游泳池、大型超市、美容院和

网球场、酒吧、健身房、社区诊所和小书店的社区会所,一共三层。他很喜欢那个游泳池,所以经常去。一天,当他去那儿的时候,蓝色游泳池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其中大部分是女孩子,有几个都很漂亮。

他在游泳池中游了一个来回,然后坐在池边盯着水看,这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吐火女怪!”

一个没有戴泳帽的女孩子转身看着他,他一下子明白他在这里碰上她了,碰上网上那个“吐火女怪”了。

“你就是那个‘吐火女怪’,对吧?”他微笑着说。

“是啊。”她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她长得是很漂亮。“你是‘独孤求败’?”

我才不是那个可怜的家伙呢,他想。他又笑了,“我是食人鱼。”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和“吐火女怪”见面,她大约有二十五岁左右,身材很苗条,像那种典型的舞蹈演员身材,她的胸部翘翘的,就像是梨树上结的饱满的梨。那天他们在社区游泳池中游了好久,除了“易装癖”,他们还谈了不少别的话题,他觉得他有点儿爱上她了。

这的确是可能的,从网上认识一个人,然后在网下和她增加交流。他知道她是一个室内设计师,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在那所学校已变成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了。而他,是一个花卉中心的园艺师,因此,从他见到了她之后,她就注定要被他送的鲜花所包围。他开始追求她了。在她家的阳台上,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花卉争妍斗奇,它们都是园艺师精心挑选的,他想用花来包围和打动一个女人,他正在这么做。

有时候他们仍旧一起去游泳池游泳。在现实生活中,他觉得她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女孩,而他也很平和,几乎与“食人鱼”和“吐火女怪”毫无关系。那是他们在网上的心照不宣的经历,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而他们后来也很少再进那些聊天室了。

然后有一天他就向她求爱了,这一回他送了她一盒开出了米粒儿一样素白的风信子花,这花所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气十分好闻。但是她没有答应他。

“为什么你不能答应我?”他的眼睛里掠过了一团痛苦的火。

“因为,因为我的心里还装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令他十分痛苦的回答,而他似乎也有这种预感,然后,她给他讲述了她的故事。

和所有相爱的人一样,她和男朋友很早以前就认识了,那时候她在大学里的舞蹈队跳舞,他也是,毕业以后他去了南京,而她则待在了北京。有一天他给她打电话说:“你自己好好过,找一个男朋友吧。”她明白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而这时就是她上网变成“吐火女怪”的时候。所以在网上她的脾气特别大,因为她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她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他们六七年的感情,就不能够持续下去呢?她在北京一直等着他,因为他曾经答应再回来,回到北京,但他又不回来了。直到不久以前,也就是“食人鱼”热烈地追了她好几个月,而她几乎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他给她打来了一个电话。这时候他在上海,他说他还会回到北京的,让她再等他一年。

“于是我答应了他。我对他有了这个承诺,我要等他一年。”她看着食人鱼,坚定地对他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这是初恋情结在作怪,你和他成不了。”

“那我也要看一看结果,我就要赌到底,看看谁能把爱坚持到底,而谁是一个叛逃者,情感的叛逃者。”她说。

“可我们在一起也很好啊。”他急得有些面红耳赤,“我们相识这几个月来,我们在一起那么好,那么好,连你都说,我是你见到的最温存的男人。”

她温柔而略带歉意地抚摸着他的手背:“是的,在生活中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温存的男人,你对我真的很好。但是我不能忘记他,我和他有很多共同回忆的东西,我丢不掉这些,所以,他说要我再等他一年,我就等他一年。”

他看着她,看出了她的决心。这年月这种女孩子已经很少见了。他有些钦佩她,但又有很强的失落,这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他想了想,柔和地抱住了她:“那我也等你,如果一年以后你们成不了,你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有些忧虑地看着他:“不要刻意地等我,你如果碰到合适的,请一定把握住,答应我。”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几个月以来的内心的火焰突然被一阵大雨浇灭了。不,还没有完全灭,他觉得在他的内心之中还留存有火种。爱当然不能转瞬即逝,否则,那还是真爱吗?于是他决定等她一年。生活中总有一些荒谬的力量引导我们盲目地生活着。他压抑住对她的爱,去热带鱼市场买回来一缸食人鱼。

他在观赏这些食人鱼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把手伸进鱼缸,然后鱼缸之中立刻喧闹了起来,食人鱼们一起向他的手进攻,它们的嘴就像是铁叉和钢锯,让他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一惊,立刻又把手收回来,难道这就是他和“吐火女怪”的情感体会吗?

汪玲突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她现在在一家餐厅当领班,和男友再一次分手了。汪玲在几年前曾和他

同居了半年多,她是一个漂浮在北京的女孩,没有任何工作能力,受聘于任何一家单位,干不到三个月就会离开那里。但是她喜欢花,她经常到花卉中心来买花,在那里认识了孤独的他——食人鱼,他的名字叫樊荣,还有一点儿忧郁。她觉得他像是太阳,照亮了她的生活。她发疯似的喜欢上了他,然后有一天她就搬到他那里去住了,她喜欢他的居室里也全都是花。

任何两个人要是真的生活在一起,那么他们将承受一个人生活时根本不用考虑的东西,而他就要接受汪玲的全部。那时候他刚刚从园艺学院毕业,还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生活基础,只有一间十平方米的宿舍,而他和她就生活在里面。两个彼此需要对方来解除孤独的男女同居在一起了。他并不爱她,而她则很深地爱着他,他忘不了的是她很疼爱和细致地给他擦背的情形。但是生活中沉重的部分让他们根本无力去承受,他让她去读了旁听生,从而甩掉了她。

这之后,汪玲仍旧像一朵云飘来飘去,她觉得他是她生命中的痛点,她是没办法忘记他的,她把他看成是她生活中唯一的阳光。在北京这么一个大都市中,她内心中依赖的唯一一个人就是他。

但她越这样,他就逃离她越远。因为他觉得自己必须有事业,而不是和她一起沉到生活的灰烬中去。几年下来,他有了自己的花木公司,买下了社区中一套顶层的复式公寓,也买下了一辆车。尽管他非常讨厌社区中有人养那些大狗小狗,他还是喜欢社区的中产阶层氛围,他通过几年的努力已让自己上升到了小富人的有车有房阶级,因此和汪玲在一起的日子对他来说已像一个遥远的梦了。

汪玲现在在一家日式自助火锅店当领班,她打电话给他是因为她身体不好,血小板太低,不久前发作了一次,差一点儿死了。

“我的浑身都是出血点,太可怕了。血也从我的牙缝里往外渗,一刻都不停。那时候躺在

医院的床上,我就想,要是我死了,再见你一面就心安了。”

她的话让他感到酸楚,因为他们现在已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她和他的联系在他的记忆中就是多年以前她细致而又疼爱地给他擦背,这是他体会最深的爱的动作和记忆了。

“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我只要你做我的倾听者。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感到很幸福也很安全。我在这家餐厅打工,为的是几个月以后我能买一架摄像机。”

“你为什么要买摄像机?”

“我想过几个月回一次家,用摄像机把家乡的亲人与景物都拍下来,而我妈妈的病很重,可能不久于人世了。然后,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他差一点儿说他完全可以送她一架摄像机,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她并不需要他的怜悯,如果这怜悯不是爱的话。

“我和男朋友又分手了,因为他们都不如你,不如你带给我的感觉那么刻骨铭心。生活中,尤其是情感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碎片?一点儿也不完整,我得不到一份完整的爱。我过去寄希望于你,但我失败了。我不说这些了,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就可以支撑自己好多天了,再见!”汪玲挂断了电话。

当他听到电话里“咔哒”一声响的时候,的确感到生活中的情感碎片像纸片一样飞了起来,可情况就是这样的,汪玲爱他,他爱“吐火女怪”,而“吐火女怪”又爱着她大学时代的男友。这样一种关系让他感到了灰心。但是所有的人,这个链条上的人又能回身拥抱身后的人,比如,他拥抱汪玲,“吐火女怪”又拥抱他吗?

他的确又等了她一年,在这一年期间他真的没有爱上别人,而一直惦记着“吐火女怪”,也许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她,所以他才会那么在乎她。作为一个园艺师、花木公司的经理,他是最能体会一年中四季交替的变化的,他摆弄的那些花花草草如何在四个季节中重现出不同的面貌。这一年当中他仍旧常约“吐火女怪”出去玩儿,听她讲她的各种室内设计,包括一个设计了供男女进行性交易的结构复杂、有很多暗室的桑拿城。他就是被她吸引了,他摆脱不了她。“吐火女怪”像一开始吸引了他那样,从网络到现实中,他一刻也没有停止想念她,但是,她就是不能答应他,因为她对自己的男友承诺了。

如同任何果树都要结果一样,他和她的关系也将在某一天有一个结果。那是盛夏季节之中无比燥热的一天,他同时得到了两个结果:上午他从《北京青年报》上得知有一个叫汪玲的女孩神经失常,扑向了迎面开来的地铁,在地铁站当场死了。那张报纸上刊发的大幅照片证明了死者就是汪玲,他的心情糟糕透了。在这天晚上社区又举行了一个“业主消夏文艺联欢晚会”,“吐火女怪”上场了,她给大家表演的是不停地从口中喷出火舌。他在台下看着她,感觉到这是异样的一天,尽管在这一天他见到了社区里几乎一半的人,他也并不兴奋,而他的心情十分焦虑紧张。而“吐火女怪”表演完了喷火之后,就离开了晚会现场,他到处找也没有找到她,因为这一天是她约定等另一个人一年的最后一天,在这一天汪玲死了。而“吐火女怪”变成了一个真的吐火女怪,他在想她到底喝了多少煤油,才能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火龙?这天晚上他给她打了无数次电话,而她的房间那边没有一点回应。他猜想她终于和男友和好如初了,这个想象让他心痛不已,他一晚上也没有睡好觉。到了第二天,他知道了结局,“吐火女怪”已经在昨天吞安眠药自杀了。

消息是社区保安传出来的。他上午出门的时候,看见有一辆救护车已经开走了,而保安谈论的细节让他几乎要昏倒了。他强撑着又回到家里,明白昨天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都死了。他后来把脸埋入了鱼缸,鱼缸中的食人鱼立即欢快地腾跃着,它们像铁叉和钢锯一样冲击着他的脸,他在那剧烈的痛楚当中想不明白的问题仍旧是为什么人人都得不到他们的所爱,他们都像他这样被食人鱼咬了一样受着煎熬。

他的脸是否成了一副白骨?或者他本人也变成了一条食人鱼,滑入了他的鱼缸?这些事情谁都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