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她了，每天有很多时候他都能看见她。虽然两幢小楼之间有一棵绿叶婆娑的柳树，他仍能够看见她。她是一个性格活泼的姑娘，他可以看见她在听音乐，而且还随着音乐跳舞，随便地在客厅的地毯上转来转去。

有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道是电视上的什么节目把她逗乐了，她抱着一个褐色的玩具熊，笑得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他就能看见她修长的一双美腿，心就怦怦乱跳。

她一个人住着那套房子，那是一套B型的复式小楼。而他的则是C型，C型的顶层复式阁楼要大得多，还有一个储藏室，他就在储藏室里放了好多酒。他还带着一个十三岁的儿子，这个儿子喜欢偷喝他藏着的葡萄酒，尤其是那些意大利干红葡萄酒，瓶底还带些葡萄的陈年旧渣，儿子最喜欢偷喝他的这种酒了。

但是要是儿子不光偷喝他的酒，还和他一样偷看对面的那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那麻烦可就大了。

儿子住在楼上，他住在楼下。最近半年多儿子似乎经常把自己关在楼上，他不知道儿子在干些什么。阁楼原本是他的书房和收藏室。儿子又把他的电脑、音响和电视、VCD机全都搬了上去，所以，整天听见儿子的电脑、电视和音响在响。有时候他把它们全都打开，甚至VCD都在工作，那么吵闹，他又一个人躺在躺椅上看一本《世界探险史》。是儿子的大脑中有五个部分可以一起工作吗?

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已经生活四年了，主要是他妻子非要出国，即使是儿子当时已经八岁了她也要走。当他明白她并不以这个家庭为重，甚至也不在乎儿子的存在时，他明白他必须和她

离婚了。

离婚以后，她如愿以偿地出了国。先去了阿根廷，但她写来的信中说她一点儿也不

喜欢那儿，那里的人分绅士和野蛮人，天气总是湿漉漉的，她老是起麻疹。后来她又去了新西兰，见了些毛利人；然后又去了澳大利亚，和一个澳大利亚研究毒蛇的专家同居了一段时间；又去了加拿大，在加拿大，她开始学法语，最近的来信说她又要去巴黎了。

他是和她结婚好长时间以后，才发现和她不是一类人。她总在生活中寻找不如意的地方，总觉得生活在别的地方会更好；而他却喜欢安安静静。他弄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晕了头，会和她结婚。这是他一生犯过的最大的错误，而且，他和她还有了一个孩子，可孩子是无辜的，他不算是错误。

最近他仍旧收到她从国外写来的信。他纳闷四年间她不停地给他写信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早已经离婚了呀!而且，他觉得在心理上和感情上她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甚至都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对她在信中讲的一切并不关心。最近一次他问过儿子：“你对你妈写来的信的内容感兴趣吗?”

儿子淡然地回答：“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她只是在信中说她自己。她其实早已忘了我们啦

。”

于是他再接到她的信的时候，连看也不看，就把它们撕碎扔了。一个生活跟你已不相干的女人给你讲她的同样跟你不相干的生活，你有什么理由非要阅读?

但他觉得儿子跟他越来越相干，因为儿子各个方面都越来越像他了。四年来儿子和他相依为命，关系好得没法说。但最近，他发现儿子有点儿变化了。

他猜他正在进入青春期。每一个男人都会牢记他的青春期，他记得自己的喉结的突起、乳头下有硬块和小腹下第一次长有黄毛的事情。那时候，这些变化在他的心理上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他当时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在发生着什么，那年他十四岁，他清楚地记得那是1976年，那一年里中国死了几个伟人，还发生了唐山大

地震，又死了几十万普通人。但是，这些外部的大事只是在大人的脸上表现出了惊恐，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年他为自己身体上的生理巨变而胆战心惊。

而儿子已进入这一阶段了，他现在又在想什么?平时他把阁楼门关起来在干什么?在手淫吗?看黄色毛片?读禁书?偷着喝酒?他为自己的担心而更加忧虑了，但这都没有他想到儿子也许在偷看对面楼上的那个姑娘而更令他惊心的了。

他忍不住总是要去偷看那个姑娘。她搬来的时间不长，可能是个租住户，她是和一个男人来的，后来，就剩她一个人住在那儿了。

妻子出国以后他就没有再结婚，他交过几个女友，但都十分短暂，可能是他没有看上她们，

所以他老是提不起兴趣给她们打电话。可当她搬到他对面楼上住时，他却总想看她。这又是为什么?

那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很多时间她都待在家里。平时她开一辆小奥拓，而他坐班车，所以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她。这更使他加深了偷看她的欲望。通常，吃过晚饭以后，儿子上了他的阁楼，楼下三室两厅的领地就全是他的了。他就会把大屏幕电视打开，让它发出声音来稳住楼上的儿子，而他则溜到卧室，不开灯，这样就可以看见她了。

他可以看见她做饭、看电视、做瑜伽功、健身、洗澡、发呆和打电话。她身材很好，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才逐渐发现的，因为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女人的好奇心和兴趣，感到打不起精神和她们接触。可她让他又焕发了这种兴趣，让他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偷看的欲望。

有一天，一个男人在她的房间里出现了。这是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衣的男人，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的模样。他和她在房间里热烈地拥抱、接吻，这令他感到了嫉妒。实际上这不应该是他的情绪，可他产生了嫉妒之心，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花格子衬衣男人和姑娘激烈地争吵了起来。他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但是看上去他们都很愤怒。而且，过了一会儿他们厮打了起来，男人揪住了女人的头发把她的头向沙发靠背处撞。而他则揪起了自己的头发，在看他们打架，恨不得立即过去帮帮她。后来那个男人又松开了女人的头发，他揪住女人头发的手又变成了一双抚摸的手，女孩不哭了，两个人竟十分令他吃惊地再次拥抱接吻，最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开始互相飞快地脱衣服，两个人彼此帮忙，然后倒在沙发上热烈地做爱了。他们的动作使他想起了他和他前妻的生活，和他们生活中隐秘的部分。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儿子，他决定到阁楼上看看他在干什么。他就悄悄地回到

客厅，上了楼梯，然后敲了敲阁楼的门。他听到里面一阵慌乱的声音，然后门开了。

他走了进去，盯着儿子看。十三岁的儿子的嘴唇上面已有了一层小黄毛。儿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有一张方凳在窗户下面。

“你在干什么?”他问他。

“我在设计软件程序，我没干别的。”

“你把方凳放在这儿干什么?”他又问他，然后借故踩上了方凳，向外望去。从这里可以看到刚才那一对儿正在干什么，现在，他们仍在那里活动着。

“天黑了，我看见星星了，你看它们有多美。”他斜着眼看了一眼儿子，儿子似乎不为所动，他一定觉得很坦然。“你早点儿休息吧。”他跳下来，顺势把方凳拿开了。

这证实了他儿子也在偷看对面楼上的那个姑娘。洗衣服的时候，他发现了儿子短裤上的精斑。小家伙开始遗精了，不知道是不是他手淫的结果。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在这个年龄，第一次遗精，是梦见自己骑一匹白马在田野上飞驰而过。他一边洗着这些衣服，一边在想，如何和儿子沟通呢?当儿子越来越像一个大人并具有独立人格的时候，他该如何面对他呢?儿子偷看对面楼上的女人是因为他到了

青春期，对女人充满了好奇心。可他偷看对面楼上的女人，他已经过了青春期，这又是为什么?

吃早饭的时候，儿子喝光了牛奶，漫不经心地对他说：“爸，你再找个女的结婚吧。”

“为什么?难道你想要个后妈?”

“不是，”儿子一撇嘴，“家里也该有个女人了。你看你，每一回衣服都洗不干净。女人才

能把衣服洗干净。”

“就为了这个?这倒简单了，我会请个小时工来家里洗衣做饭的。”

“不是，爸，你也该有个女人照顾了。”儿子笑嘻嘻地说，“看上谁了没有?”

“我看上对面楼上那个女的了，你觉得怎么样?”他半开玩笑地问。

“她有男朋友，”儿子皱了皱眉头，“你会费很大劲，而且都不见得得手。找个爱你的做老婆吧。”

听儿子的口气，他俨然是一个大人了。开始遗精，小鸡鸡一翘一翘地就算是个大人并且可以教训老爹应该娶个后妈了吗?“你别管我的事，你可不许在学校找女朋友。”他严肃地说。

“我有女朋友，”儿子瞅着他，“她追我追了一年，我不得不答应她。爸，你可得加把劲啊。”儿子笑哈哈地起身拿起书包就跑了。

他觉得很恼火，当儿子不再用儿童的眼光、而是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来看他时，就明显地看到了他生活中的缺失。这个缺失就是他应该有个女人了。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发现儿子把他妈妈的照片用相框装好，挂在了墙上。

“你把你妈的照片挂在墙上干什么?”晚饭时他一边吃着土豆泥一边问儿子。

“她是我妈啊。我现在不是没妈嘛，所以我就挂她的照片。人人都有妈，对不对。”儿子轻

描淡写。

“你真想有个妈?”他试探着问儿子。

“开玩笑，有一个妈都够咱们爷儿俩受的了，再来一个，谁能吃得消?”

“我不喜欢你油嘴滑舌的。我不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

“我一直这样说，你怎么最近老挑我的刺?看我不顺眼?”儿子有点儿咄咄逼人。

“我倒觉得你最近变了，变得很诡秘，还有点儿玩世不恭。”

“没有，爸，”儿子很认真地对他说，“我觉得你确实应该再娶一个女人了。你也不可能和我妈再婚的，她一出国，人就彻底变疯了。”

他仍旧经常偷看对面楼上的那个姑娘，他发现，上次来的那个男人再也没有来。他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喜欢上这个翘屁股女孩了，也许自己应该追一追。管她有没有男朋友，天上的野鸽子，谁抓住是谁的，只要我喜欢，我就应该试一试。中午饭的时候，他对儿子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要追楼对面的那个姑娘了。”

“追吧，”儿子很赞同，“管她有没有男朋友呢。”

“但是她老让我想起你妈，你妈的身材和她有点儿像。这让我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

“嗯，她是有一点儿像，身材像，可脸长得不像。我有时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她在炒菜。”

“可我好久都没追过女孩了，我追你妈那会儿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怎么下手才算好——”

“嗨，想办法先跟她认识，然后就把她请到家里来。这样，你们就可以开始了嘛。”

他并没有和她认识，而是继续偷看她。没有妻子，家中也没有其他女人，他必须要和儿子的

青春期以及他没有母爱的现实战斗。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状态，父与子有时候都偷看对面楼上一个年轻女人的生活，彼此心照不宣，但是他渴望一个女人和儿子渴望母性之爱的心理原因便昭然若揭。每一次和儿子谈起这个话题，他都有些尴尬，而儿子也在表面上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的语气下，隐含着对母爱的渴望。可对面那个姑娘，难道就是他们父子俩渴望的合适对象吗?

他又看见那个年轻男人来找她了。他躲在卧室里，看见那个年轻男人穿一件黑色的T恤衫，

显得肌肉特别发达。他在她的房间里，一开始只是坐在那里，听她说话，而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情绪很激动。停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她，扇了她一个耳光。

这耳光像打在了他自己的脸上。作为一个偷窥者，他已经正在由局外人变成一个局内人。当眼看着一次暴力活动即将进行，在自己黑暗的卧室里，他坐不住了。他打开门，飞也似的跑下楼。在临出门时留在他脑子里的最后印象，是那个穿黑色T恤衫的男子已把她按到了沙发上，紧紧地掐住她的脖子，快要把她掐死了。

他很快地来到了她家的房门口，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但他按响了门铃。门开了，是气喘吁吁的那个男子。

“我看见你在打一个女人，这样不对，请你住手。我是你们对面的邻居。”

那个男子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可我的屋子里没有女人。你看错了。”

“我看见她了。我看见你正在打她，你快把她给掐死了。”他很肯定地说。

“你真的看见她了?”黑色T恤男子逼问了他一句。

“我真的看见她了。”

“平时你总能看见她?”

“有时候不，有时候是这样。因为我就住在对面。”

“你看错了，我的屋子里没有女人。你进来看一看，这里真的没有女人。”

他走了进去。

客厅里就像他看见的客厅，十分真实，但是沙发上没有那个翘屁股女孩，没有人。他站在靠近阳台的位置，向自己家方向望去，他可以看见儿子正毫无表情地在阁楼的窗子里望着他。可这客厅里没有刚才他们看见的那个女人，也看不到搏斗的痕迹。

“我说的没错吧，这里就我一个人。”那个男子笑了笑，“只有我一个人在看电视。”

“抱歉了。”他感到很尴尬，他是怀着一腔公牛般的热血冲上来的，可这里并没有他期待的一块红布。“再见。”他转身走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和儿子一开始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儿，儿子说：“爸，你昨天真的看见她了?”

“那当然。你没看见她?你不也偷看她吗?”

儿子的脸红了：“可我昨天没有看。我只看见了你在那儿，我以为你去追求她了。”

“你为什么要偷看她?你说，你要干什么?”他感到怒火正在聚集，他冲儿子大声嚷嚷。他猜测自己会爆发出巨大的脾气，会打儿子一顿。

“因为……她有点儿像我妈妈，我忍不住就会看她几眼，就是因为她有点儿像我妈妈……”

儿子的眼角沾着泪水，他的内心忽然一酸，他想，也许儿子太需要一个妈妈了。

连着两天，他都没有再看到她，从他的卧室里，他看见她的房间里在夜晚也亮着灯，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他真的看见她了?

第三天的傍晚，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然后门被敲响了，她站在门外。

他吃了一惊，因为她看上去很疲惫，也很憔悴。“我可以进来吗?”她问他。

他有些慌乱。“当然。”他让开来，请她进来。他们在客厅里坐下，他给她倒了一杯橘子汁。

“谢谢你前天很关心地看我。那个人是我丈夫，不过我们

离婚了。那天我们吵了起来，他差点儿把我打死了。”

“可我并没有看见你。我在你的客厅里什么也没看见，可我在我的房间里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打你。”

“他是我过去的丈夫。他总来骚扰我。他觉得我伤害了他，因为是我提出的离婚，是我要离开他。”她的脸上似乎还有小的伤痕。

“动手打人的男人，实际上是虚弱的。”

“他前天把我打昏了，把我塞进了柜橱，所以，你看不见我。”

“原来是这样。”

“有时候，很多时候我知道你在看我。”

他脸红了：“可能是吧。”他低下了头。

“我想你是一个不错的人。可我明天晚上就走了，我要出国了。所以，我来向你致谢和告别。”

他本能地问：“去哪儿?”

“先去阿根廷。以后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儿，我就想换个环境。我不想在国内待着了，我想逃开这儿的一切。”

“哦，”他说，“如果我看见你前夫揍你，我会揍他一顿的。但是我没有看见你。”

她温柔而疲倦地望着他：“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在柜橱里躺了两天了。我就是来向你道别。再见，祝你好运气，而且，你是该为你儿子找个妈了。”她站起来，微笑着向门外走去。“他还没回来?”

“他还没放学回来。也祝你好运。”他冲她下楼的身影说，“一路平安。”

第二天傍晚，天已经黑了。他走上儿子的阁楼，发现儿子正站在方凳上朝外望。他也搬了一个凳子站在上面：“你看什么呢?”

“我看见她了。”

“昨天她来过咱家了。她要出国了。”

“你看，她正在收拾东西。她要出国的话，就不能当我后妈了。”

“是这样。她也是一个离婚的女人。”

他们父子俩站在方凳上，看着她收拾行囊，这一刻他们觉得父子俩十分亲密，这可能是世界上关系最近的亲人了。她收拾好了一切，然后离开了房间，出门前关了灯，他们看见那里突然之间已是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