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黄声远有一条懂音乐的狗,但是最近他把它吃了,而且是烤熟了吃的;就像新疆烤全羊一样把狗整只串起来烤,他是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吃的。这事儿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他的确吃掉了他心爱的狗,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在这个社区买下房子的时候,正是他以“三喜”的笔名作词作曲并名声大振的时候,因此他手里有不少钱。很多人,尤其是音乐圈的人,都不知道“三喜”就是黄声远,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我只是在一些大腕导演的演职员表上、大歌星的MTV宣介画上看到“三喜”。当一些人把“三喜”和黄声远画上等号时,的确要让人大吃一惊了。
我在社区里散步的时候就会经过黄声远的家,他一直是一个人过,传说他有一个妻子,是一个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常年在欧美巡演,基本上没有在国内待过,因为对一个唱歌剧的女高音来说,在今天的欧美才会有她的更多听众和演出机会。当然,她偶尔是会回来的,我在夜晚文思枯竭、散步经由他们家时,就会突如其来地听到他们做爱的声响,那声音是如此激情澎湃;他就像在疯狂地弹着钢琴,而她则像是在唱另一出歌剧。于是我就小声干咳两声,赶紧顺绿茵小道溜走了。
黄声远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作曲家,他身材修长,有一双白皙而又修长的手,说话速度并不快,神情有些腼腆。他有一条不大不小十分聪明的狗,在清晨他会带着它一起跑步,那条狗就是一条懂音乐的狗,音乐狗。这狗已经跟了他十年了,耳濡目染,当然也能听懂音乐了。有一次下午我碰到他,被他邀请到他的房间里喝茶,那条音乐狗就给我表演了它的绝技:它一双后腿站在椅子上,然后它用两条前腿弹奏钢琴,能够弹出一曲中速的“祝你生日快乐”来。这对一条狗来说的确是不简单的事,人们常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但它能弄明白人类的精神技术之一的音乐,也是让人吃惊的事。
“它也有它自己的喜好,比如它喜欢听莫扎特,但是它一听到巴赫和瓦格纳,就会烦躁不安,以至于后来就狂吠起来了。它的鉴赏力相当高,它跟了我十年,已经耳熟能详地听出贝多芬、海顿、勃拉姆斯、亨德尔、舒曼、柴科夫斯基、门德尔松、德沃夏克、马勒、李斯特、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高、施特劳斯、柏辽兹等近百个西方音乐大师们的作品,而且能够和我一样欣赏这些音乐家的长处,评判这些音乐家的短处。比如它对巴托克的一些不和谐音特别敏感,会以打喷嚏来表示烦恼,而听到音调悦耳、旋律优美的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时,它会在地毯上转圈子。”黄声远看着他心爱的音乐狗弹钢琴时骄傲地对我说。
音乐狗看上去是一条很一般的狗,黑褐色的皮毛,看人的目光倒很友善。“为什么狗能懂音乐?”我问作曲家。
“狗也有七情六欲啊,所以它当然能听得懂充满了感情的音乐。”
“那还是因为你调教得好,要是我养一条狗,那它肯定除了会咬人,不会干别的。”我们哈哈笑了起来。
但是谁都知道作曲家在中国所得的报酬并不高,与他们付出的劳动与智慧简直不成正比,就像黄声远,他买这套一百七十平方米的带有一个半地下的地下室的房子要花八十万元钱,显然这笔钱他是不能从做交响乐和歌剧方面的工作挣够。几年前有一次我碰见他,他一反平日的腼腆,大发雷霆了。因为首都音乐厅策划了一台屈原作品
演唱会,他为《离骚》写了一首没有一句歌词的曲子,索要报酬八千元——原因是有人写一首叫《我的心像雨又像雾》的流行歌曲就得了八千元报酬,但是音乐厅策划人直接告诉他:“严肃音乐的市场要靠自己慢慢来打开,你的《离骚》市场价就值八百元。”
于是他就只拿到了八百元,为此他十分气愤。我想这几年每一个严肃音乐家都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们中能闯荡的早已到欧美去了,并用多年时间和自己的才情打下了一片天地,而留在国内的除了猫在乐团里和音乐学院里教书,没有太大的用武之地。而黄声远当年也号称音乐学院“五大才子”之一,其余四大才子都出国混了,在国际上也混得人五人六,只有他在交响乐团青灯黄影,在写一些基本上无法排演——因为乐团没有钱——的交响乐和其他高雅严肃音乐,平日里家庭开支的大头,都要靠他的在欧美大陆唱歌的妻子寄回来的钱,我猜这一点一直很让他苦恼。
因此有一天,他下决心用“三喜”的笔名写起了通俗音乐,因为他为此付出的劳动只相当于写严肃音乐的十分之一,但得到的报酬却是其十倍。这是何乐而不为的事啊。这是另一个朋友给我讲的这些。有一天,一个从四川来北京打天下的年轻女歌手托人找到了他,想让他作词作曲写一首主打歌,她可以付费一万元,他灵机一动,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写出了后来红遍大江南北的《红颜》,从此以后一下子就收不住手了,活儿也越做越多、越做越大。比如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总会有歌星演唱他写的歌,大牌导演也找他合作过,我在他家门口的停车位上常碰见来找他的一批我认识的第六代导演,来请他写电影主题歌。此外,他还写过公益广告歌曲、企业主题歌、学校校歌、运动会开幕歌、电视剧主题歌、广告词和其他五花八门,但报酬很高的通俗作品,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他写这些过去在他看来都是垃圾的东西时所用的笔名就是“三喜”。这个充满了喜庆气息的笔名让他招财进宝,很快,他就在这个社区买下了一套房子,然后,我们成了邻居。
我想即使他成了一个著名的通俗音乐的走红写手,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旧有着某种冲突,至少是两个名字如黄声远和“三喜”之间的冲突,但我从他的表面很难看出这一点。他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娱乐圈的大腕我经常在他家碰到,他们都有求于“三喜”,从而使他们更成功。但是在那样的场合中,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来客们和主人人人神采飞扬,谈笑风生,而他家的那条音乐狗则显得十分落寞,有些郁郁寡欢地待在一边,不时发出低声的呜咽,有时候则识趣地趴在屋角的放盆景的大方凳下面,时而百无聊赖地睁开一只眼看一看,时而又闭上眼睛养神。
我猜它可能不喜欢这些访客,不光是不喜欢他们身上的各种
香水味儿,还不喜欢他们带来的某种感觉和气氛。因为这是一条通灵性的音乐狗,它当然很高雅,品位不低,因此它知道他们要它的主人做什么,所以它才如此无精打采。
我猜想过去作曲家黄声远和他的这条音乐狗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生活默契和习惯,他的伴侣甚至算得上是这条狗而不是他的女高音歌唱家妻子,它绝对是他最忠实的倾听者和相伴者。
当后来黄声远开始写那些大受欢迎的通俗音乐后,对它的耳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验?看着它落寞的样子,我似乎有了一点答案。
我可能甚至低估了这条狗的品位,因为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这条音乐狗试图要改变黄声远的生活,它想让他再回到他们过去的生活当中去,那是一个真正充满了音乐的生活,有点儿封闭,但却是一个丰富的天籁天堂。可黄声远已经在另一条道上走了很远了,这条音乐狗能把他拉回来吗?
黄声远告诉我,后来他用“三喜”的笔名写通俗音乐的时候,他的音乐狗就开始有些萎靡不振了,即使因收入大增,他给它买的狗粮档次大为提高,几乎全是从日本和法国进口的精致狗粮,它也无动于衷,一点也没有表示出高兴的意思来。看来对它来说,精神生活已经是最重要的,要比物质生活的享受重要得多了。这对一条狗来说,它的境界是不是显得太高了些?“不是,”黄声远后来辩解说,“每当我一边弹钢琴一边作通俗音乐的时候,它的表情就显得相当痛苦,再也没有了我给它听音乐大师的作品时的兴奋和沉醉。狗的表情同样是非常丰富的,尤其是我的这条音乐狗,它的表情相当丰富。也就是说,它听我写严肃音乐和通俗音乐时会有相当不同的表示,我搬到这个社区以后,它就越变越凶了。后来还咬了几个人,包括电视剧《风花雪月》的那个制片人,于是有一天我狠狠地揍了它一顿。”
“你把你心爱的音乐狗打了一顿?”
“对,我就像打一个人一样用拳头打它的脸,我一拳拳打在它的脸上,它只是呜咽着,嘴流出了血。从那以后它就再没去咬人了。但它显得很悲伤,它看我的眼神有一点儿悲悯,真的,它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已经彻底地堕落了。”
“一条狗能用内容这么丰富的眼神看人?”我不太相信但饶有兴趣地问他。
“就是这样,我的这条狗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它对我来说已不只是一条狗了。”
“那它是什么?”
“是人,是我的兄弟。”
“你这样说太夸张了,”我盯着他看,“它后来让你‘自暴自弃’了?”
“不,有一天,当我带着它去听了一场音乐会之后,它又发生了变化,它再次试图改变我了。”
那是他带着它去听一场他的校友谭盾回国在北京演出的音乐会,他像过去听音乐会一样也为它买了一张票,为此他不得不向检票的中山音乐堂的工作人员解释了好久,他们才同意让它进去了。每次他带它去听一场严肃的音乐会时他都会给它再弄一张票。这是谭盾的一部代表作,里面有很多不规则的东西,还夹杂着很多湘楚文化的怪声,在整个演出过程中,他的这条音乐狗显得特别激动,仿佛它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令人激动的音乐。它后腿蹲着,前腿直立着,双眼充满着一种渴盼,时而低声咆哮,时而小声呜咽,时而微摇着脑袋,那是它听懂了音乐后所做的各种反应。“如果谭盾在场,他一定会因为一个不同于人类的异类能听懂他的音乐而感到兴奋的,”他后来告诉我,“它那天回来以后极其愉悦,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我带它出去,它都不想去,而是跳到我的钢琴跟前,自己弹了一段‘波莱罗舞曲’,表示我应该坐下来作好曲子了。”
“谭盾的东西并不好懂啊,它真的听懂了而不认为他的东西太怪,太后现代?”
“我猜它可能听出了谭盾音乐中继承的西方大师们的东西,以及他在音乐的老根上又独创的东西。它一定听明白了,至少它比我都显得兴奋,显然,它希望我成为谭盾。”
“它真是那么想的吗?”
“是的,我和它一起生活十年了,我了解它的想法。我想我本来就是另一个谭盾的,但生活使我不得不低头。我现在自己买了房子,我的生活条件已大为改观了,我应该由‘三喜’变成黄声远了。”
的确,从那一段时间开始,“三喜”似乎突然从通俗娱乐界消失了,而这都是他的那条音乐狗起的作用,黄声远正在变成黄声远,他又开始创作大型交响乐和歌剧作品了。那一段时间我在社区里碰见他和他的音乐狗,我觉得他和它的表情都很愉悦。显然当他又变成了黄声远而不是“三喜”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当和谐。我于是真的相信这样一条有灵性的、同时又懂音乐的狗可以改变它的主人的说法了。
而在这个浮躁和商业化的时代里,一个人可以埋头创作阳春白雪而与时代不发生紧密关系吗?
这个矛盾在黄声远的身上似乎表现得特别突出。当他又想变回黄声远的时候,他真的能抵制住很多诱惑吗?这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有一段时间我很少见到他,我猜想他正在埋头创作他的鸿篇巨制。他一直给我说他想写一部叫做《元素》的交响乐,他想向人类赖以生存的几大元素献礼,他是不是正在创作那部曲子呢?
在一个浮躁和缺乏倾听的时代里,黄声远至少有一条狗知音,我想这应该是他感到庆幸的事。因为即使是夫妻,互相之间理解也变得十分困难了,何况一条狗。是那条狗让他离开了“三喜”生涯,使他重新又捡拾起了做一个杰出作曲家的梦想,我觉得他可以说比较幸运了。但是娱乐界是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圈子,由于黄声远的退出,就有很多更新的写手充当了黄声远原来的位置,而且写得比他还更受欢迎。那是一个叫“小鱼”的家伙,他写的歌让成千上万的追星族们疯狂,一眨眼没有一个人去唱黄声远写的歌了。黄声远只消失了一年,就已经没有多少人来找他了,原来我常看见的在他家门口上演的“三顾茅庐”和车水马龙、高朋满座、谈笑风生的场面没有了,很快他那里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这些家伙如今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些家伙如今都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在他闭门写作很久以后,有一天碰到他时,他也问
我这个问题。
“他们都去找‘小鱼’了,现在‘小鱼’时代已经开启了。”我想刺激他一下。
“我已经是‘老作曲家’了?”他有些不耐烦,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这个叫‘小鱼’的,他有多红火?他是干什么的?”
“你过去有多红,有多高的身价,他现在就有多红有多高的身价。他过去是个写诗的,又识些谱子,趁你退出了这一行,他就一下子填补了空当。”
“时代变化这么快?”他更有些疑惑了。
我也有同感,因为我今年才三十出头,但是近来我接触了不少刚从大学毕业的一批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他们一上手就弄上了互联网,有的还是中途休学来干这一行的,一眨眼只几个月的工夫,已经摇身一变成了CEO(首席执行官),个个都有了百万以上的身家。对这些人来说挣钱就像是玩儿一样,这真的让我有一种失落感。人人都说第三次发财机会来了,只要你赶上了这一拨,你就会成弄潮儿,而这一拨发财浪潮不需要权力支撑,不需要倒腾批文,也不需要从银行中黑钱,只要你有知识,尤其有互联网知识,你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富人。我何尝没有失落感呢?
一个清华刚毕业的小子指着我一个朋友的房子——他是从银行贷了四十万元才买下来的——说:“明年我就可以买下这一套房子了,还能再买一辆车。你说新下线的
帕萨特好,还是广州本田雅阁好?”
听他这口气仿佛他从来都没为挣钱流过汗,也没有为此丧失过自尊。但黄声远为了挣钱都变成了“三喜”,当他挣了钱之后又想变回黄声远时,时代已经甩开他了,就像没人再去看一场早已放过的电影一样。
我那天问黄声远:“你的交响乐《元素》写得怎么样?”
“我已经接近尾声了。这可能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我的狗也这么认为。”谈到这部作品,他十分自信地说。我知道黄声远写完他的《元素》之后,他就开始筹备演出他的这部耗费了他一年多心血的大作品。经过紧张的排练,在保利剧场,他的这出叫《元素》的交响乐终于上演了。
演出那天我去了,而且,我就坐在他的旁边,而他旁边的座位上,坐着的则是他那条音乐狗。它像往常一样,后腿蹲着,两条前腿竖着,聚精会神而且还有些紧张地看着演出。我猜想它和他一样,心情都非常忐忑,害怕自己的这部作品失败,因为这是黄声远为了寻找自我所做的最大一次努力了。
这部叫做《元素》的交响乐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我似乎也说不清楚,也许它是一部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拼贴主义、意象主义……的作品?反正我没有听明白,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或者他仅仅想告诉我们他在描绘水、土、风、火四大元素?在他那极不规则但十分奇特的乐曲声中,我听到了一个精神内部分裂的人企图整合自己的努力,但从观众的反应上看,他失败了。
他的确失败了,有一些人在交响曲还没有演奏完就已经离场,虽然这么做极不礼貌,但他们也许真的不能忍受黄声远的音乐。我在一旁为他感到难过和担心,而当很多人纷纷离席而去的时候,连他的音乐狗都看不下去了。它上前去试图阻拦那些要离开的人,它大声地吠叫着,结果这一下反而使局面大乱,有人以为这条狗要狂咬他们,虽然它只是想徒劳地拦住他们,但他们早已吓得魂飞天外,夺路而逃,场面一时大乱,演出停止了。
那真是混乱的一刻,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在瞬间发生的,后来只剩下了空空的幕布和他,
还有比他更沮丧的他的那条狗,它悲哀地呼哧呼哧喘着气,耷拉着舌头在闷热的空荡荡的剧场里跑来跑去,不明白为什么观众一下子就会消失了。
我在很远的地方注视着他和他的音乐狗,这是他一生中最失败的一刻,他坐在那里没有说话。难道这个浮躁的时代人们不愿意去听《元素》之歌吗?
黄声远从那以后似乎沉闷了一段时间,在社区里我又碰不到他了。但是能常看见他的那条狗,但它经常鼻青脸肿的,有时候它的腿还有点儿瘸,它总是独自在社区绿地上郁郁寡欢地溜达着,再也没有过去迈着莫扎特的一些曲子的节奏步子了,它小心翼翼地嗅闻着别的狗留下的尿臊标记,显得心事重重。它和黄声远的关系又进入低潮了吗?
然后就是有一天我在社区门口碰见他,他告诉我他已经把那条音乐狗烤了吃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精光大盛,十分狰狞:“味道真的很不错,就像我听巴赫的音乐一样。现在我准备再度进军通俗歌坛了,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大鱼’,‘大鱼’是一定要吃掉‘小鱼’的,就像我吃掉了我的狗,你说呢?”说完,他小声地笑着走开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他是一个精神分裂者,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