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是一对动画片配音演员,他们现在的年龄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动画片的配音演员。有时候我待在自己静静的书房里,就可以听见隔壁有我特别熟悉的动画片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有时候是美国的经典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中间的对话,唐老鸭或者米老鼠在狼狈地奔突,有时候就是现在正在播放的《银河飞将》中,那些可以由动物飞快地变成机器人的对话。开始我以为隔壁邻居是喜欢动画片并且经常看动画片的人,他们正在观看电视或者光盘上的动画片。但是如果这样的声音有时候一响就是一个上午,中间还有他们对自己的声音的评价,和互相所提的意见,以及重复一些动画片对话,我就明白了,他们是动画片的配音演员。
我们过去一定看过很多国外的译制片和动画片,但是谁见过这些引进的影片背后的配音演员呢?我只是知道有译制片电影厂的存在,但是听说这样的制片厂几乎都要完蛋了,那么,那些配音演员到哪里去了?
他们住到我的隔壁来了。而且,他们已经退休了,我猜他们现在的配音,是新近接的一些活儿,可能都是退休之后别人找他们来干的事情,因为总有一些轿车停在他们家的楼下,进进出出,但是似乎又不像是来找他们配音的。再说,配音的录制需要很多的设备,在家里只是可以练一练,怎么可以录制配音呢?
这两个配音演员后来我见到他们了。每天的早晨六点钟和晚上六点钟,他们会准时地出来遛狗。因为这是社区规定的遛狗时间,别的时间是不允许住户随便出来遛狗的。
他们一个人牵着一条,这两条狗都是很小的
宠物狗,男的牵着一条斗牛犬,老太太牵着一条吉娃娃。这两条小狗彼此之间似乎特别仇视,只要是在外面疯跑,两个狗狗就打得不可开交,它们所到之处,犬吠声响彻周边。
我在超过三十岁之后,仍旧喜欢动画片,而且会因动画片的很多情节而乐不可支,是不是我永远也长不大了?或者我是一个童心未泯的人,再或者,我只能够从动画片中才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童真,因为只要是我一出门,就必须要面对外面的成人世界?所以,我知道了隔壁房间住着两个动画片的配音演员,就特别留意他们的生活。
我在这两个配音演员出来遛狗的时候,假装和他们相遇,于是就有了一番对话:
“咱们是邻居,我可以听见你们给动画片配音的声音,你们都是动画片的配音演员吧?”
听到我这么直接的发问,他们一开始就有一些惊慌,还是男士回答了我:“这房子的隔音这么不好?你真的听见我们的声音了?”
我就有一些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听错了,那是电视播放的声音吧?”
老太太这个时候笑容可掬地说:“对,你听见的就是我们给动画片配音的声音,只是现在那成了我们的业余爱好,因为我们已经退休了,不再给动画片配音了,只是在家里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玩儿呢。”
“就是这样的。”老头赶紧附和,我于是就笑一笑,和他们擦肩而过。
后来经常在社区中碰见,我就知道了他们的情况。他们是上海人,就是上海一家译制片厂的退休配音演员,因为儿子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工作,给他们买了这个社区的房子,把他们接了过来。不过,现在儿子又到美国工作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他们特别寂寞的时候,就给动画片配音玩儿。
他们还买了一辆电动的自行车,这种
电动自行车被他们改造成了后面可以坐一个人,并且有着篷顶的小三轮车。因为附近的超市很小,要买到又好又便宜的菜,需要到两公里以外的一个小镇的农贸市场上去。我就经常看见他们去农贸市场买菜,老头骑着车子,而后面拉着老太太,等到他们再回来的时候,车子后面除了有老太太,就是他们选的各种蔬菜水果,一副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样子。
我经常和他们聊天,他们都是浙江宁波人,后来去了上海工作,从事动画片的译制已经有好多年了。但是最近一些年译制片厂已经不行了,而他们赶上了退休的年纪,刚好就从厂里退了下来。说到了在北京的生活,他们都是特别的不习惯,最不习惯的除了气候的干燥以外,就是蔬菜的品种特别少,而且质量也不好。
“在上海,那里的菜农早晨五六点钟就起来了,到郊区的蔬菜交易市场去把菜拉到各个蔬菜市场。那些蔬菜都是水灵灵的,特别的新鲜,而且很多南方的蔬菜北京是没有的,比如鱼腥草、紫菜薹什么的,即使有质量也不好。我们两个又都喜欢做菜,这里的蔬菜品种太少,总是觉得生活的条件不算好,不如南方的城市生活方便。”
我肯定同意他们的看法,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感。不过,即使是南方的生活环境再好,我可能也不会到那里去,因为北京是一个干事的地方,即使是这里的条件再差,它仍旧每年要接纳数之不尽的各色人才,他们像是潮水一样涌到了北京。
他们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很多年前在北京上学,并且留在了北京工作,后来又去美国
留学,再后来就在美国的硅谷工作,已是一家电脑公司的中层主管了。这家公司因为在北京有业务,他也经常回北京,所以干脆就在北京给自己的父母买下了这套房子。一般一个季度他都会来北京一趟,这个时候我就会听见楼下的两条宠物狗起劲地狂吠一阵,显然它们也特别激动,接着就是那我每天都可以听到的动画片的配音声要中断一两天。当这动画片的配音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那就是他们的儿子已经离开了。
在他们兴致特别好的一天,我曾经受到他们的邀请,到他们的屋子里做客,我给他们带了一瓶干红葡萄酒作为礼物,并且在他们家吃了饭。
在吃饭之前的时间里,我通过他们家的摆设,看到了他们生活中的各个侧面,以及历史。他们好像属于那种青梅竹马的夫妻,在宁波郊区的一个江南小镇上长大,后来又一同上学,上小学中学大学,在“文革”中又一起被下放到农村,经历了沉痛而又可怕的岁月,后来在80年代迎来了他们的黄金岁月,后来在90年代急剧变化的社会潮流中渐渐边缘化,成为了退休的老人。
我看到了很多关于动画片的资料,那是他们作为动画片配音演员的财富,最早要追溯到五六十年代。在他们的解说下,我知道了动画片不过是一个品种,此外还有水墨动画片、木偶片、剪纸片、剪影片和折纸片,这些影片的资料、道具和配音在他们的家里都有,可以说给我上了特别生动直接的美术动画片的一课。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在厨房他们一同下厨的时候,给我现场表演了动画片配音。这是动画片《哪吒闹海》的片段,因为他们已经把那些台词都背下来了,所以我在
客厅翻阅资料的时候,觉得他们两个人过得真是十分的开心。
我确实地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什么是婚姻的和谐,什么是那种相濡以沫的感觉,那是他们一起历经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之后,磨合出来的一种协调和相依为命。并且,他们共同地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即使是退休了,仍旧能够一同生活在他们共同的回忆中,生活在他们已经度过的岁月里,而和今天保持着一个退休者的距离。
原来,他们把重温过去的动画片配音,当作了生活的乐趣,这是只有他们自己和他们之间才可以分享的东西,别的人很难进入进来。
那天的晚饭也特别丰盛,但大都是一些素菜,因为他们都很少吃肉,品种却相当的繁杂,我吃到了特别美妙的南方人的家庭菜肴。
可是就在不久之后,他们的家庭发生了一个突然的变故:他们的儿子,在美国加里弗尼亚州的高速公路上出了
车祸,当场死亡了。
这对他们老两口来讲,的确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是突然就发现,隔壁每天必上演的动画片的声音消失了,代之以死一般的沉默。而且,在他们每天要遛狗的时间,我也没有看见他们,连着几天都是这样。我后来有些担心,给他们挂了一个电话,是老陈接的,他的声音沙哑,他告诉了我这个坏消息。我除了言语上安慰这对失去了独子的老夫妻,还能做什么呢?
他们儿子的骨灰后来从美国带回来了,有一天,早晨跑步的时候,我碰见了他们两个,神情特别肃穆地抱着一个骨灰盒,我觉得那个骨灰盒是那样的小,令人吃惊于能装下一个人的骨灰,可能人的骨灰就是只有这么一点点。
“我们要把孩子一半的骨灰,撒到那边的麦田里去。”他们告诉我。我看着他们走远,在远处,春天的麦田里小麦长得特别的好,一片青葱;而一条发亮的河流,蜿蜒在麦田的旁边。
后来老两口又去了北京西北边的一所大学,在那所大学校园里的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湖边上的一片有着茂密植物的小丘陵上,撒下了他们儿子的另一半骨灰。那里是儿子的母校,他可能会喜欢在那里长眠,或者消失在植物的根部。
我于是就有好长的时间里听不到他们给动画片配音的声音了,人都是这样,当你已经熟悉了一个事物,可是这个事物有一天却突然从你的生活中消失的时候,你一定是不太适应。比方说我过去租住过北京的几个地方,那几个地方刚好都有铁道经过,我于是渐渐地熟悉了火车经过时的汽笛和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睡得特别的香甜,但是后来搬到了这个安静的社区,我有好长时间都睡不着觉。
我现在就睡不着,我在想,他们老两口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和哀伤?他们可以挺住吗?
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我又听到了他们给动画片配音的声音,这次是《三个和尚》和《大闹天宫》,我知道他们现在又缓过来了。
不过,在外面碰见他们的时候,我发现老太太气色很不好,眼圈都是黑色的,显得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一样。有时候在听到他们给动画片配音的时候,可以听见老太太的咳嗽的声音,显然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因为咳嗽声在欢快童稚的动画片的声音中显得特别刺耳,经常打断他们营造的一个美好欢快的动画世界。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往常经常和丈夫一起出去买菜的老太太,不再和丈夫一起出来了,她的病是不是特别的严重?或者,她就是因为儿子的死而一蹶不振,卧床不起了?
“老太太的身体是不是不好?赶紧送她去医院吧。”我有一天早晨向一个人遛狗的老陈这么说。
“嗨,她就是不愿意去医院,其实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毛病,就是她的嗓子不太好,老是发炎,一出门容易受风寒,所以就不出门了。”老陈和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好像在躲闪着什么。
我还是可以听到他们给一些动画片配音的声音,在每天特定的时间里,这也是我自己固定的娱乐。只是不久之后,我似乎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臭味,类似动物尸体腐烂的臭气。我以为是一直和我较劲的家里的两只特别大的老鼠死了,可是我在屋子里到处都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老鼠的尸体。后来我发现这种味道是从管道井里过来的,而且就是和隔壁的老两口有关。
连着几天,臭气似乎越来越重,我准备第二天要告诉物业管理公司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些噩梦,好像我见到了一些尸体,尸体都发出了奇怪的臭气,但是我就是逃脱不了臭气的包围。但是当早晨我再醒来的时候,那种味道就消失了,代之出现的是一种水果味道的清洁剂的气味,后来,那种臭气就没有了。
我有一个怀疑,就是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可是,即使是臭气飘散的时候,我仍旧在每天特定的时候,听到隔壁两个人的动画片的配音,他们每天都播放一集,老太太的声音还是存在的,这就很奇妙了。但是,我想起来希区柯克的恐怖电影《精神病患者》中,就有一个和自己死去的妈妈的骨骸一起共眠,并且还会发出母亲的声音的男人。那么,隔壁的配音演员,就是靠声音吃饭的,会不会更是如此?这样恐怖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想到了这一点,我真的有些毛骨悚然。
所以,后来我就特别注意他们的行踪,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们老两口一起出行过,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我决定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潜入他们的屋子,自己去揭开这个谜底。
但是不巧的是,我突然被单位派到了南方出差十天,这个秘密的计划被搁置了。等到我在十天之后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我的社区,就在这天傍晚,隔壁传来了一声特别尖厉和恐怖的号叫。
我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我知道隔壁一定发生了什么,这样的叫声是特别不寻常的。我拉开卧室的窗户,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号叫着从楼道里逃走了,显然,她是从隔壁的配音演员家里逃走的。
接下来,就是保安、社区管理人员以及派出所的警察,纷纷来了,他们带走了老陈和他们家的两条
宠物狗,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的确像我猜测的那样,配音演员老陈的老伴郭老太太死了,可是老头儿没有把她的尸体火化,而是自己进行了处理,自己每天仍旧和老伴的尸骨共眠。是傍晚来入户查水表的人,在离开他们屋子的时候,在大房子里迷路了,一不小心走进了卧室,看到了腐烂之后的尸骨,惊呆了,发出了号叫声之后就逃出了屋子。
我看到老陈被带走的时候,他的表情似乎很坦然,没有什么特别冲动或者变态的反应,他看上去十分正常,或者,因为悲伤过度,其实他早就精神错乱了?
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奇特的爱情或者变态的爱情故事,或者,他们失去了儿子,老陈又很快失去了自己的老伴,然后精神错乱了?很多人都持这样的看法,的确,公安人员也请了精神病院的大夫对老陈进行了鉴定,鉴定的结果是老陈没有精神病。但是把自己老伴的尸体自行处理,并且和她——它一起共眠,无论如何都是不正常的。
老陈对所有的人所说的话就是:“我不愿意和她分开。我那样做就是不愿意和她分开。”他的这个理由不知道成立不成立。
他被各个部门折腾了大半年之后,还在城北的精神病院被观察了几个月,最后仍旧回家了,仍旧在我的隔壁生活。他们的两条宠物狗,也和他一起回来了。
他回来之后,我又开始听到了隔壁房间的定时的动画片配音的声音。而且,我根本就听不出老太太已经去世了,似乎仍旧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为动画片配音,可是我知道隔壁只是一个人,只有一个孤独的老陈和他的两条宠物狗。我就经常睡不着,胡乱地想了很多,在猜想老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和自己的妻子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秘密和约定?
可是后来在社区中碰见老陈,和他聊天的时候,我就是发现不了他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他老伴的尸骨在他被带走之后,很快就火化了,骨灰也没有给他,而是放到了公共墓地中。大夫担心老陈是一个恋尸癖,所以不打算给他任何机会。而且我知道社区对他也悄悄地注意着,生怕他又有什么可怕的举动。
“他们不应该带走我的老伴,我只是不愿意和她分开。”老陈这么对我说。
我有些不以为然:“现在你们分开了,这是现实,你不能那样做的。人和人最终都要分开的,即使是再亲密的人。”
“不,我们老两口就是不分开。”老陈向我诡秘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就匆匆离开了。
我知道老陈后来把两条宠物狗卖了,他是彻底的一个人生活了。但是我碰见他的时候,看到他仍旧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他当初诡秘的笑,使我心生疑窦。可是我照样可以听到他给动画片配音的声音,而且是两个人似的,我猜他说的和老伴不分开,是不是指的配音这个事情?他当然可以发出模仿老伴配音的声音了,而那声音我也很熟悉。
一年之后,有几天我一直没有听到隔壁的动画片的声音,我觉得出事了,就立即给物业管理打电话,叫他们赶紧到老陈的屋子看一看。他们从阳台上进去了,发现老陈已经死了,就死在
客厅的地板上,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塑料女模特,模特的脸是他用老伴的照片做成的。他们确实是一直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