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使晚宴-玻璃社区

钟晶一直想让丈夫带她去参加一次京华俱乐部的活动,但直到丈夫出差去了西南,她才获得了一次这样的机会。

她的丈夫是一个很大的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去年他加入了这家私人国际社交俱乐部,然后他就经常去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即使在周末,也有好几次将她留在家里,因此她对这家俱乐部的活动充满了好奇:是什么可以让丈夫到天亮的时候才回家?

这家俱乐部由美国一家会所管理集团投资管理,她丈夫不过是这个会龄已经五年的俱乐部的新成员。这一天是星期四,她丈夫从成都打来电话问安,她告诉他她很想他,而在家中寂寞难耐。她丈夫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明天你去参加俱乐部的大使晚宴吧。”

这使钟晶非常兴奋,挂断电话的时候她已决定穿那件白缎子旗袍了。这件旗袍她早做好了但有三年没去动过它,因为没有合适的穿它的机会。她按照丈夫的指点,找到了在他的电脑里存放的京华俱乐部的资料,先看了一下,而在此之前她丈夫从来也没有向她谈过这些。在那份资料中,她得知了这家俱乐部的会员由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在北京商界、工业界、金融界和政界的精英组成,人数目前有八百多人,外国人和中国人各占一半。

而这家俱乐部几乎每月都有几次活动,在俱乐部活动项目单上,钟晶看到了这些项目:

京华俱乐部年度

高尔夫球冠军赛

商务社交高尔夫日

男子社交高尔夫日

女士社交高尔夫日

家庭高尔夫聚会

京华俱乐部年度保龄球冠军赛

植树节绿色行动日

国际妇女节庆祝日

京华俱乐部周年庆祝日

行业会员聚会日

女士早餐论坛

京华俱乐部鸡尾酒调制晚会

雪茄与威士忌之夜美食家欢聚日

欢乐社交时光

酿酒者晚宴

烹饪课

葡萄酒与奶酪活动日

大使晚宴

爵士健美体操与

跆拳道课程

……

这个长长的活动项目名单在钟晶的面前展现出了一幅五光十色的画面,那完全是她所不熟悉的生活场景,雍容华贵、欢声笑语而又珠光宝气、活力四射。从这个项目名单上,她觉得丈夫其实早就应该让她参加其中的一些活动,像女士社交高尔夫日、女士早餐论坛、烹饪课、爵士健美体操与跆拳道课,她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她有点儿恨她的丈夫了。结婚两年多,丈夫叫她辞去了电台国际部编辑的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时间长了她觉得十分沉闷无聊,只有平日和保姆斗气吵架才是她的一种乐趣。当她看到这个长长的项目名单时,她的眼前交替出现的是她穿着那件白色旗袍的身影,穿行在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中间。

她的确穿上了那件白色丝缎旗袍出现在了那天的“大使晚宴”的聚会上。聚会的地点就在位于北京繁华地段的京华俱乐部会所。一进会所,钟晶就感到会厅里的设计十分用心:典雅华贵的地毯,你的脚踩上去都不会有什么声音,精心挑选的家具,在各个角落闪亮的吊灯、壁灯和地灯、台灯,映射出来自世界各地的古董(它们是真的还是假的?),流露出了一种绚丽华贵的味道。她的白色旗袍在西装革履的人们中间十分扎眼,不少人在含笑注视着她,而她实际上已经很久都没有吸引到这样的目光了。

在大使晚宴开始前,大厅里站着不少男女,他们三五成群,彬彬有礼地交谈,谈话的声音非常小。一开始钟晶有些胆怯,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到过这种场合,这种场面只有电影上的西方派对才有,而她丈夫已经在这样的环境中活动一年了。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不免内心之中有些慌乱。她知道他们都是政界、商界和外交界的精英,他们一会儿就要进入宴会厅举行“大使晚宴”了。

“大使晚宴”,顾名思义就是今天会来不少的驻华使节,而且他们实际上已经到了,就站在她的周围,有的还不经意地注意到她,或者远远地向她点头致意。她端了一杯法国“伊云”矿泉水,站在一株高大的室内植物边上,抑制住内心的慌乱,在四下打量。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一定是新会员吧。”一个男人微笑着走过来,他手里拿着圆口的杯子,里面有冰块和淡黄色的酒液。

她看着他,发现他大约四十岁,有一半头发已经白了,穿一套藏青色的小开领西装。

“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她反问他。她觉得她并不喜欢他,因为他长着一双可以窥视他人内心的眼睛。

“因为你还没有向一个人打过招呼。”他笑了,“实际上我参加这个俱乐部时间也不长。”

“你像是一个高科技企业的CEO。”她逗他。

他笑了:“差不多。我是一家荷兰通讯跨国企业的亚洲地区主管林文,我可以给你介绍今天来的这些人,你想知道谁?”

她看了看,随手指了一个高鼻深目、又胖又大的老外。他看了他一眼:“他是拉美一个国家的驻华大使,好像是阿根廷……不对,也许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共和国的?”他不能确定了。

她笑了,因为他并不是什么人都认识,而他并没有感到尴尬:“你的先生呢?可不可以介绍我认识他?”

“他今天没有来,他出差了。”

“那么他是谁呢?”

她说出了丈夫的名字。

“我见过他,上一次我们一起去打了

高尔夫球,就在那个男子高尔夫球社交日。你丈夫打得并不好,因为他的推杆次数太多了。他还好几次一杆把球推击到河里去了。”

“可能他打得太少了。”她为丈夫辩护。

“不,他不会掌握打球的节奏,因为在推杆的下杆过程中,杆头的速度与球速要保持一致,而他老是脱节。”

“我听不懂,太专业了。”

“对不起。”他收住了高尔夫球的话题,“你觉得今天有趣吗?”

“这些人?这些灯光?还可以吧。都是精英们,可我并不想认识他们。”

“你可以认识一些女士,我待会儿给你介绍几个。其实大使晚宴适合夫妻一同赴会,你一个人来,就太孤单了。”

“您的夫人呢?”

“她回国了。她是一个法国人,每年要回法国几个月。”

“为什么俱乐部要办大使晚宴?”她问他。

他盯着她:“就是为了建立一种人脉关系。你看,京华俱乐部是京城顶级的私人俱乐部,它现在只有八百多人,全是顶级的商界人士和部分政界、文艺界精英,而人际网络是最大的无形资产。这实际上是一个圈子,进入这个圈子的人可以在高层运作大事情,而会员入会资格的审定是很严格的,并不是能掏得起钱的人就可以进来。”

“这个俱乐部,原来不过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的圈子集团。”她嘲讽了一句。

“不,应该说是有影响力的人的松散的圈子。你看,那些员工他们可以叫出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名字。而且,他们还会在例会中分析在全世界两百家私人俱乐部发生的最新情况,来提高服务水平。你丈夫也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

她迅速地用心算了一下,全世界两百个私人俱乐部,每个俱乐部两千人,那么一共有四十万人,难道这个世界就是由这四十万人类的精英统治的吗?她发现自己一开始的紧张、慌乱已全没有了,她在用一种挑剔、嘲讽乃至批判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她的保姆每天都用批判的眼光看她这个居家贵妇的生活一样。

“他不过是一家国有企业的总经理,他给国家打工而已。”

“你看,晚宴开始了。我请求坐在你的旁边,可以吗?”林文十分有礼貌地请求道。

“当然可以。”她立即答应了。实际上她现在已经后悔来赴这个“大使晚宴”了,因为那些大使们她一个也不认识,就算是认识了也与她不会有任何关系,这些华贵的摆设,绚丽的灯光,衣着光鲜的人们,都像是浮在橱窗里的摆件一样,显得不那么真实。仅仅才几十分钟,她对这里已经由一种神秘的仰慕到冷静的批判了。人们鱼贯进入宴会厅,进餐仍是自助形式的,不过菜肴却相当丰盛,仿佛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的佳肴都摆在了那里。尤其是她尝了有脸盆那么大的龙王蟹的一条腿,而那种螃蟹要长那么大得需要二十年。

这当然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奢华的宴会。俱乐部的会员们仍旧三三两两地交谈,林文照顾她吃了一些菜,就去和其他人聊天了。这时她决定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认识任何人,只想吃完饭早点儿回家去,哪怕和保姆吵架也比在这里要有趣。她一边吃,一边大口灌了几杯法国干红,来消化德式橘汁烤牛肉。但那些酒很快就起作用了。她觉得头有些晕,这时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她弄不明白这么无聊的俱乐部的活动,他竟然乐此不疲,好多次玩得连家也不想回了。她有些恨她丈夫,他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向,让她无所适从。她对自己的状态很不满意,可她有两年没有到社会上了,她能够适应这个时代吗?这时她的大脑一片纷纭,有几次她抬起头来想看看四周的人,发现他们都倾斜着身子,她知道自己竟然喝多了。

“嗨,你喝多了。你是开车来的吗?”林文的声音在问她。

她点了点头,她闻到林文身上那种松针型的男用

香水的味道,是C·D还是66型的?她无法判断,但她能判断自己喝多了,不能开那辆白色富康回家了。“我不能开车回家了。”她嘟囔了一句。

“那我送你。你住在哪里?”

她说了自己所在的社区。

“我知道那儿,我们走吧,我扶着你。你的头晕得厉害吧?”

他开着他的别克走在高速路上,她坐在他的边上。为了凉快一些,他把车窗打开了一个缝,这样由于车速很快,她听得见那呼呼的风响。外面的夜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迅疾地扑过来的路灯灯光,而它又迅疾地后退了。她觉得这天晚上的“大使晚宴”就像是一个灯光很强的梦,那些各色人物,那些她压根儿也不认识的大使和商界精英们后来都渐渐在这强光中消失了,因为灯光强烈极致时,是一片煞白,什么都会消失掉。现在,一切又重新陷入了黑暗,坐在车里,今天晚上在强光中消失的人物又渐渐浮现了。她一个一个地清点着他们,就像在回放一部纪录片。

“好点儿吗?”

她感觉真的好点儿了。她点了点头。

“你真的是不胜酒力。不过,我知道你住的那个社区,那里的房子不错,全部是红砖小楼,漂亮极了。”

她想起来自己那幢小楼前的丁香树,她在这个社区中生活两年了。她越来越喜欢自己的社区了。这个离城区二十公里的社区是她的家,这个家马上就要到了。

实际上的确已经到了。林文把车开到她家楼下,目送她下车,然后说:“今天的大使晚宴十分沉闷,而明天的酿酒者晚餐,特别有意思,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玩儿,好吗?”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保姆不见了,她还留下了一个字条,说她要回老家去种果树,不想在北京伺候人了。保姆的这一招很突然,她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她给社区服务中心打了一个电话,叫他们再帮助她找一个保姆,然后她给丈夫的手机上打电话,可奇怪的是丈夫并没有接听。她很想告诉他她去参加“大使晚宴”的情况,说一说她自己的感受,再就是保姆忽然走了,这偌大的空房间十分寂静,使她突然想要一个小孩了。她想起来她至少有一个月和丈夫没有性生活了,他忙得连碰她都没时间碰。整个一天都是百无聊赖的,到了傍晚,林文果然来接她了。

“什么是酿酒者晚餐呢?我们今天要在木桶和橡皮桶中踩出足够的葡萄汁来,看看哪一组踩出的葡萄汁多。”在车里,林文给她解释,她感到林文是一个很温和的人。

“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早就白了?”她很好奇他的头发有一半都是白的,而他实际上也就只有四十多岁。

“像不像是染的?”

“不像,要是染的,怎么能黑白相间呢?”

“是啊,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头发就有一半已经白了。”

他很快把车开到了一家酒店,他们坐电梯到达酿酒者晚餐的现场时,有很多会员已经到场了。与昨天的“大使晚宴”不同的是,今天到的很多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十分有活力,而且现场有六个大木桶和橡皮大盆,里面覆盖了一层紫红色的葡萄。钟晶感到了一丝兴奋,因为待会儿她就要用脚去踩那些葡萄了,把它们踩出葡萄汁来。

服务人员引导他们先洗了脚并消了毒,宣布要进行两轮比赛,每一轮有六组,每一组六个人,二十五分钟一轮。林文拉着她的手,和另外两对年轻的外企中国地区代表和他们的夫人组成了一组。他们先站在了一个巨大的木桶中,木桶齐膝深,指挥者一声令下,他们就开始踩了起来。

钟晶的光脚一开始接触到那些滚圆的葡萄时还有些痒,那些冰凉的玩意儿圆圆的,就像是无数个小牛的眼睛,让她不敢下脚,但当那些葡萄碎裂并迸溅出汁液的时候,她体会到了一种快感,渐渐地她疯狂地踩了起来。林文示意她加快脚步,因为其他五组人都已经半疯了。

而这时疯狂的迪士高音乐也响了起来,伴随着那种摇摇摆摆的节奏,钟晶开始加快了速度。她一脚又一脚地踩动那些葡萄,她可以听到葡萄汁欢快地流淌出来的声音,简捷、明快、响亮,就像是葡萄自己的欢呼。服务人员不停地往木桶里倒早已摘好的葡萄,他们就在木桶中使劲地踩。

第一轮六组中,林文和钟晶这一组六个人踩出的葡萄汁最多,灌了有四大瓶。林文和她在一边休息一边品尝力娇甜酒时,另一轮又开始了。

在一边观赏别人踩葡萄和自己亲自踩是两种不同的感觉,钟晶觉得快活极了,有一种意犹未尽的快感,她十分兴奋地欢呼着,为场中的参加者加油。忽然她感到有人在摸她的手,她看到坐在她一边的林文正温情地看着她。

“你很漂亮,很美。你的鼻子尖上有汗。”他柔和地说。

她摆了一下,抽回了手,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让她的身体充满了电。今天与昨天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很快,第二轮也决出了胜负,有一组踩出了四瓶半的葡萄汁,比她这一组还多半瓶。

他们第二名的奖品是每人一瓶价值近万元的“人头马”路易十三。紧接着,品尝新酒的晚餐开始了。音乐是舒缓的,仍旧是自助餐,这一刻钟晶的内心被一种柔和的温暖所充满,这是与刚才踩葡萄时的欢乐与疯狂相对比的一种情绪,她发现自己具有了近几年少有的温情,而这很大程度上是林文带给她的。

晚餐结束以后,舞会开始了。灯光在舞厅里很暗,林文邀请她跳华尔兹。他带得很好。双人舞实际上就是性之舞吗?音乐也很好,它正在催生人的心灵迸发出更多的东西,比如她心中滋生的对林文的特殊情意。

一个已婚女人很容易在这种环境中产生这种情感,在那种灯光和音乐中,她的手很少离开过他的手,她变得大胆而热烈。一直到舞会结束,所有的会员都走了,在汽车里——她仍旧没去开停在京华俱乐部会所门口的那辆自己的车,他一边开车一边用右手轻抚她的左手。音乐仍旧是延续刚才舞会上的音乐,汽车里他放的磁带是一样的,因而保持了一以贯之的情调和氛围。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都抑制着什么,也在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他把车开进她所在的社区,停在了昨天他曾停下的地方。这一回她下了车之后怔了一下说:“进来喝点儿茶吧。喜欢喝柠檬茶吗?”

他们坐在

客厅里,凑巧她有苏格兰风笛音乐,那悠扬感伤的音乐在客厅里回荡,五十平方米的客厅显得太静了。然后他们就拥吻了。

他吻了她很久,也非常细致,仿佛要和她的舌尖一起跳舞。在她的脑海中,吻从来也没有这么奇妙过。她的大脑中交替闪过舞池中两个人的共舞,以及舌尖的共舞和内心之中火苗、那情欲的火苗的舞蹈。这三种舞蹈后来合而为一,只是在回旋、缠绕和飘摇。然后他把她抱进了卧室,继续他们舌尖上的舞蹈。新酿

葡萄酒在她的体内发生了作用,沿着她每一寸皮肤下的血管在奔涌,她觉得体内胀满了汁液,她自己正在变成一颗或者是一串丰盈饱满的葡萄,而这葡萄正在被他,被一个温情的男人榨取着葡萄汁。而葡萄汁液的迸溅是欢快的,充满了奉献的快感。葡萄自己会欢呼,那么她也在欢快地呼叫。在她的脑海中,在迪士高舞曲的伴奏下,她正在快乐而又快捷地用双脚踩动那些圆滚滚的葡萄,葡萄们在她的脚底下迸溅出浓烈的汁液。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听不见他离去时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后来她像一条浑身发亮的光洁的鱼,正在朝深海游走。在无边的黑暗中,她漫无目的地游去,游进了深深的睡眠当中,凌晨的时候她醒来了,发现天还没有亮。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意识深处残留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那大使晚宴和酿酒者晚餐的人物与灯光,声音和影子,感到内心之中一片迷茫。她很想抓住一些什么,她拿过电话,拨通了遥远的丈夫的手机,手机通了,但他并没有接听,他的声音将是她得救的信号,但他没有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