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在她阳台附近的那棵小树上隐藏了这么多马蜂,它们在飞动的时候影子是黑色的,然后他就被蜇倒了。事后当消防队赶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被蜇晕过去了。
“那是一种杀人蜂,”一个消防队员说,“可有人打的是火警电话,我们赶来了,然后就看到他躺在那里。”
而肇事的马蜂仍旧安稳地待在那棵小树上,它们看不见不动弹的东西,后来人们知道这些马蜂是她专门养的,就养在她家阳台的小树上,为的就是不想让喜欢她的男人接近她。
在这个社区中养马蜂——那种杀人蜂的还只有她这一个人,而那些黄颜色但飞起来影子却是黑色的大马蜂听她的话,这是大家都感到吃惊的事。连社区保安和保洁员都不敢靠近那棵小树,因为那棵树上浓密的叶子下面有三个像铜铃铛一样吊着的蜂巢,你要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它。
“那马蜂蜇我的时候,我感到就像灼热的小铁钉钉进了我的脖子和脑袋里。我一下子就晕了,然后我就趴到了地上。”他在
医院这么向医生说。
“幸亏那些马蜂没有再蜇你,如果当时你被蜇上两三轮的话,你就没命了。你干吗要去惹它们?”一个年轻的女大夫问他,她用镊子和胶带拔去了他身上的毒刺。
并不是他想要去惹那些马蜂,而是他想惹那马蜂背后的东西,那个女人,她整天缩到房间里不出来,你要是从前门就根本靠不近她,也看不见她。只有从另一侧的花园才可以看见她在一间屋子里设计服装的样子,然后她用电子邮件把这些东西发到公司里去。她哪儿也不用去,她要是想吃东西,就打电话让社区超市那些穿红马甲的人给送上门。她哪儿也不想去,因为有一次她在社区后面的网球场边上散步时,碰上了他,就被他缠上了。
她并不是想去打网球,而是想看两个打网球的女孩在打网球时穿的短裙,她们打着网球的样子十分健康,那白色的小短裙只遮住了她们小巧的屁股,在打球时这裙子像白色的花瓣随风轻抖,这给她带来了设计灵感。但是当她脑子里入迷地勾画一条短裙的时候,他在她身边说:“要不咱们也去打打球?”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向她晃了晃手中的网球拍。
她看见他第一眼,就觉得厌恶他,因为他长了一脸的胡子,这胡子和她父亲的一模一样。但是父亲在几年前离开她了。那段时间父亲像得了一种病,非要和她母亲
离婚,为的是可以去西北的一个县城找他过去当兵时的几个朋友。这的确是不可理喻的,后来他就走了,给她和母亲留下了这一套房子,而去年母亲有了一个新丈夫,她和继父谁也不会接受谁,于是母亲就和她的新男人出去过了。
她一个人生活在这套房子里并不感到寂寞,但她心中痛恨她父亲,因为她觉得他抛弃了她和她妈妈,她妈妈最后也离开了她。妈妈有时候周末来看她,但后来她并不欢迎她,她也就很少来了。因为她也有了新男人和新家,就不会常回到老家了。谁都有自己的生活,对不对?
所以她就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靠她自己拿主意的生活。她习惯了这一切,而唯一在心理上打不开的一个结,就是父亲那么一脸大胡子的强壮的男人,怎么能抛弃她们离家出走呢?
她有一天在屋后的阳台上晾衣服时,发现了树上的几个马蜂巢,而那些马蜂非常喜欢她阳台上的花。这些细腰长身的飞行虫并不害怕她,于是她就常去花卉中心买一些它们喜欢的花,因为它们要不停地来采花蜜。那么她也就算养着它们了,是不是?整个春天她都在看着黄蜂们一点点筑巢,在那棵叶子渐大的树枝上,吊起了三个铜铃铛一样的蜂窝。她想起来冬天里她曾见过屋檐下的蜂窝,完全是空的,那时候它们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对于这个问题,她一点也想不清楚,她打电话问了几个朋友,他们也说不知道,还问她你这是在瞎操什么心?
但是他,却想进入她的生活,那天在网球场边上见到了她,他就像个疯子似的想和她见面与说话。他当然从
物业管理公司那里弄来了她的电话号码,然后他就给她打电话。
“是我,那天我在网球场边上见到了你。我是那个一脸胡子的人,我想和你聊一聊。”
“我和你没什么可以聊的。”
“我们有,你是服装设计师,而我是一个建筑设计师。”
“那有什么相同吗?”
“我们都是设计师啊,你给人设计服装,而我给大地设计服装,建筑就是大地的衣裳。”
“可我不想和你交往。”
“但是我想,因为我喜欢你,我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必须和你说说话。”
她很生气,因为她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一种企图强加于人的口吻,她立即就挂断了电话,任凭那电话铃响了很久也不去管它。
在这个社区中住了不少自由职业者,她也算一个,而他,那家伙也是。他们都是挂在某一个设计公司,然后设计服装或是大地的衣服的方案和图形。但这就是两个人相似的地方?而据此两个人就有可以充分交往的理由吗?她感到滑稽可笑,她决定坚决地将他拒之门外,不去搭理他。因此,当他站在门外使劲地按门铃而她从窥视孔看到是他的时候,她就是不给他开门。
但这对他似乎没有用,他仍旧给她打电话,有时候她心一软,他就会在电话里说很多话。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生活,你父母亲
离婚了,他们都走了。我还知道你收集了不少日本浮世绘的画,因为你的墙上就挂了一些,你很喜欢那种朴素的线条和色彩吗?”
她不吭声,她只是想象他那一脸和她父亲一样的大胡子,这一点已经足够她厌烦的了。
“在三环桥边的那幢航空大厦,就是我的作品,而你在亚运村可以看到一组公寓,那也是……”
“我不喜欢航空大厦,它的玻璃幕墙太耀眼,而且那是个绿屋�顶……�”
“对,那个绿屋顶本来没有,是审定方案的官员加上的,因为他喜欢传统的大房顶。这也是我苦恼的地方,因为我们的设计方案后来被长官的意志给扭曲了。这是我没办法的事。”大概他感到他们已经有了交流,可以更进一步了,“我这里有上好的哥伦比亚咖啡豆,我可以给你送一些过去。我很会煮咖啡。”
“不,我不想见你,再见。”听到他这么说,她立即果断地挂了电话。
难道她真的非常讨厌他吗?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她觉得她并不讨厌他,而是讨厌他所代表的东西,那就是,具有入侵性的男人。她现在发现由于她父亲和母亲的离婚以及他们的相继离开,她有些惧怕男人以及代表男人的东西,比如婚姻,这令她恐惧地想到她将和一个陌生人完全生活在一起,这于她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他毫不气馁,直到他被那些黄蜂叮倒在地。那天消防队员来了,他们全副武装,但他们除了用消防车把他带走并送进了
医院,他们没有干别的。一些人围观了一小会儿,但他们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一个人昏倒在地以外,并没有火灾的浓烟。消防队员也没有理会那几个蜂巢,因为你不去靠近,它们平静得近乎不存在,就像一棵树的果实安静地挂在那里,你要不仔细看,还看不见它们。等到他们都走了,她才从阳台上出现,愤怒地发现她摆放在后花园中的一些盆花已经被大胡子建筑师踩得乱七八糟。即使他被大黄蜂蜇得昏了过去,她也不原谅他,她想她一直在平平静静地生活着,可他凭什么要踩烂她后花园的花盆?
“我也不想踩烂那些花盆,可当时我被那马蜂蜇得眼睛肿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像熊瞎子一样,我就踩烂了那些花盆。”他给她打电话说,“我马上就可以出院了,我赔你的花和花盆。”
“对不起,我替马蜂向你道歉。”她一说完,就后悔自己说了这一句话,“但不用你赔花盆。”
“那些马蜂是你养的?有人这么说。”
“不是,我和它们是朋友。你要不去惹它们,它们不会蜇你。”
“应该是我要不去惹你,它们就不会蜇我,对吧。”他这么一说,两个人都轻轻地笑了笑,气氛缓和了。
“我这里有几本台湾出的服装设计书,我觉得不错,想让你看看。”
“那你叫保洁员送来。”
“还是不想见我?”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你为什么那么想见我?”
“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想见你。因为,我爱上你了。”
她的心里掠过一阵闪电,而他说的恰恰是她害怕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母亲过去对她说过,“男人们爱你,最后他总能从你那里把他付出去的全捞回去。”
“那我父亲从你那捞了什么?”她当时问她妈。
“我的全部青春,我的身体,我的一切。是他让我衰老的。”她的妈妈说。
“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她想到这儿,问他。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心中有爱,我把它都给你。”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说完,觉得心里一阵子轻松,于是立即又挂断了电话。
的确是有无缘无故的爱,他想,他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会有那么多的理由吗?肯定没有那么多的理由,这理由只有一个,你喜欢她,这就够了。可他喜欢她哪儿呢?他说不清,他觉得她很神秘,如同一枚坚果,他想看看这坚果内部到底有些什么,她越是拒绝他,他就越是想靠近她,靠近她内心的坚果,然后打开它。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因此,即使有那些可以杀死人的黄蜂守卫着她的阳台和后花园,他也要继续进攻。
他又去敲了她的门,她从门上的窥视孔看见了他,她在犹豫着。门铃音乐响了三遍,她还是没有开门,然后他走了。
她打开门,看到了那几册精美的台湾版设计类图书像一堆蝴蝶一样躺在那里。
“你脸上的伤都好了吗?”从电话中听出是他的声音,这一回她主动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你后花园那些马蜂窝,我看是越长越大了。”
“是啊,它们看上去像是三把茶壶了。我也不知道它们会长多大。”
“它的蛹是可以吃的,小时候我喜欢用塑料布蒙住头,然后戴上棉手套,去把马蜂窝从屋檐下摘下来。不过这一回可是杀人蜂。”
“它们是自己来的,我也没有让它们待在那儿。”
“都已经是夏天了,你为什么不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去游泳。”
“我怕水。”
“你不怕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我什么都怕。尤其怕人。”
“怕不怕我?”
“至少怕你那一脸大胡子。”
你很难想象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社区可以足不出户好几个月,而且她家的后花园中还有一大群马蜂。这个社区什么人都有,但这样的人还十分少见。更多的是那些忙忙碌碌的公司白领和职业经理人。即使是自由职业者,他们也常昼伏夜出。社区的
物业管理非常好,每天晚上有什么样的车停在这里,都会有全部的车号记录在案。如果有陌生人来访,保安会陪他找到他要去的人家,直到那家人接待了他。而如果你家里的水、电、气系统坏了,只要几分钟修理技师就会赶到。也许这座布满了电子眼、大部分家庭有私家车的社区也算得上是一所温和的监狱,只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可以自由出入,而且绿化也好极了。可还是有人把自己像囚犯一样关在屋子里。这又是为什么?他在给一个朋友发的电子邮件中这么问。
“性格,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他的朋友如此评价,“此外,她是不是受过什么挫折?”
“我把胡子刮了,而镜子里的我都快认不出是我了。”
“留胡子使人看上去显老。”
“你是不是受过什么挫折?”
她静默了一会儿:“没有,但我老是有一个幻觉。”
“什么幻觉?”
“我在阳台上可以看见一片麦田。现在那麦子青黄一片,可总是有一个人,在贴着麦田向我这边爬过来。”
“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
“是一个男人。他还有一脸的大胡子。”
“不是我吧?”
“不是你。但他是一个一脸大胡子的男人。”
“我明白了,那个人是你的父亲。他抛弃了你,现在,你怕他又回来,你要是害怕,那我现在去看你。”
“不,你不要过来。”
他又去敲她的门,可她仍旧不开门,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她看见了幻觉中的一个大胡子男人,正贴着麦田向她爬过来。一个独居久了的女人总会有这些幻觉。重要的是他喜欢她,他必须要打开她心中的坚果。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比如现在已经从春天到夏天了,他还是没能靠近她,还被那些马蜂蜇了一次。但这个靠近和追求的过程本身就很有意思,于是他就决心和她战斗到底。如果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监狱中的囚徒,那么他就非要攻克监狱,解放这个囚徒。
在前门她仍旧不搭理他,于是他又跑到了后花园。一个保安说你别靠近那棵树,他也没有听进去。这一次他准备从她阳台上翻进屋去和她谈谈,包括谈谈她的那个幻觉,因为他已经刮去了一脸的大胡子。他的确一下子就跳到了她的阳台上,但是那些杀人蜂又来了。在黑暗中它们像一团乌云,向他的脸部冲来。
“照样是那种灼热的钉子钉进脸和脑袋的感觉。”他事后描述说,“我立即用上衣包裹住脑袋,因为如果杀人蜂向我攻击第二轮或是第三轮,我就没命了。”马蜂一次只能用掉一个毒针,之后它的毒针就没有了,要很久以后才能长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头已经迅速地肿了起来,他跌倒在地上了。
在屋子里的她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这一次她打开了阳台门,把他拖进了屋子,而第二轮和第三轮的杀人蜂,已经重又聚集在了门外,在冲撞着透明的玻璃,它们的飞动发出了密集的嗡嗡声,像是刚刚起飞的有巨大引擎的飞机。
“要是它们冲进来,我就没命了。”他事后描述说,“她关掉了屋里的灯,这样那些马蜂过了一会儿就飞走了。我这下子真正走进她的屋子里了。”
在黑暗中他斜躺在沙发上,他凭借外面的一点儿灯光,可以看见她穿一条长裙,颜色偏暗,辨认不出是什么色彩。但她看着他的目光发亮,在黑暗的屋子里也能看得出来。她没有说话,既然他已经进来了,而且脸和脑袋都在肿大,她就要给他救治了。
“她用后来我知道的海里的一种东西,叫车螯的东西的壳烘成粉末,用醋调好叫我喝了下去,”他事后描述说,“我脸上的肿痛就渐渐消下去了。她又用胶带帮我拔取身上的毒刺。当时夜已深了,但她就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
“你为什么非要靠近我?”她有些心疼地问。
“因为我想进入你的生活。”
“我不要无缘无故的爱。你说,这几个月来你为什么要缠着我?”
脸上仍旧很痛,但他挺住了。“答应我吧,做我的女朋友,然后再做我的妻子。你看,这一次我已剃掉了那一脸的胡子。你不会再有那种幻觉了。”
她跑到了阳台上,过去在夜间她可以看见那个人顺着麦田向她这里爬过来,在今天,她没有看见他。她又回到屋子,有些嗔怪地说:“你也太固执了,你为什么非要靠近我?那些马蜂,是可以杀死人的。”
“我要打开你心中的坚果,成为你的一个亲人,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我觉得我们会很好的。”
她沉默了,她还没有谈过恋爱,这个不屈不挠的男人从春天到夏天,一直试图靠近她,和她谈恋爱,并希望她走出屋子,这就是被一个男人爱着的感觉吗?她的心怦怦乱跳,她没有说话,而是进了她的卧室。这天晚上,她也没有梦见那个从麦田爬过来的人,甚至没有做任何梦。
在这年秋天他们结婚了。在冬天来临的时候,他们出租了空余的一套房子,在阳台上可以看见那棵已掉光了树叶的小树上的三个黑灰色的吊钟一样的蜂巢,但马蜂都已经消失了。在冬天它们去别处筑巢了吗?站在阳台上,他们指挥着保洁员用手慢慢摘掉了那三个空空的蜂巢,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