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去打打铁吧-玻璃社区

“咱们也去打打铁吧。”我的朋友肖班听说我居住的社区边上有人开了一个铁匠铺时对我说。

那个开铁匠铺的人是一个画家,不过他现在很少在画架上画画了,更多的时候则是一个材料、装置艺术家。在社区俱乐部建成的时候,他在俱乐部门口的那片有喷泉的绿地里做了一件艺术品,这件艺术品就叫做“鲜花和牛粪”:他在竖起来的一个木排上,一边糊满了牛粪,而另一边则插满了艳红的玫瑰花。

那天社区物业管理公司还请来了一个乐队,为带室内游泳池和屋顶网球场的俱乐部演出助兴。但有几个吹号的突然吹出了奇怪的声音,原来是有几个苍蝇钻进他们的小号里了。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苍蝇?原来那个开铁匠铺的画家——材料、装置艺术家,他在那些插在牛粪上的鲜花里又放上了一小块鲜肉,因此招来了很多苍蝇,从而使得那天乐队的演出全被苍蝇给破坏了。

如果你给他交十元钱,你就可以在他的铁匠铺里打打铁。很多人都能掏得起十元钱,但他们不见得愿意去打打铁。这年头,谁还会去打铁呢?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抱着这样一个想法,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去他那里打铁的人非常多,而且到了后来,如果你不提前一周预约的话,你就根本排不上队。

他看上去约摸有三十来岁,但他脸上留的大胡子使他看上去更大一些。他是陕西人,可能卖画挣了不少钱,所以他早几年就买了这个社区的房子。他好像一直是一个人住,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过,除去他手把手教人打铁的那些女孩。

他的这个铁匠铺里整天都丁零当啷的,十分热闹。一开始他的铁匠铺距离社区只有一公里远,所以在社区里你远远地就能听到铁匠铺里的丁当声响,而很多业主是不喜欢听到这种声音的,其中尤以一个军队中的大校为代表,那个大校为了这差点儿拔出枪来,他在铁匠铺里和大胡子艺术家大吵了一架。之后,社区管理委员会勒令他搬得远一些,于是他又向北挪了一公里,靠近了一片树林,这样在社区里就听不到那打铁的声音了。

那个大校一家人住在一套二百平方米的复式房子里,门口还有一个小花园。他的那一套结构比我的要合理,一层全是起居室,而二层则全是卧室了。他的房间里一共有三个

卫生间,比我的还多一个。此外,他的楼下总能停着一辆奔驰和一辆T系列的

宝马。一个军队中的大校,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的?

大胡子艺术家叫刘三田,他的父亲也是陕西的一个画家,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逼着吃掉了自己画的一些画,后来得急性肠炎,死了。有关刘三田,一开始我就只知道这么多。

其实他开的这个铁匠铺不光瞎打铁,像有些人那样,他同时又制作了不少铁艺家具,他卖那些东西。但刘三田的这些铁艺家具和一般的铁艺不一样,它们看上去更像是艺术品,而不是家具。

比如,他会打造出来一种根本扶不起来的椅子,你会买回家吗?

但有些有文化和趣味古怪的大款,似乎很喜欢他的这些东西,而且他们还可以向他定做各种稀奇古怪的铁艺品,包括一个黑色的铁面具。难道有人想当铁面人吗?

这个刘三田还收藏有一些奇异的铁制品,包括他祖父亲自打制的一件铁铧犁和一个女用的贞操带。

尤其是那个贞操带,它就像是一个铁箍,把一个女人套住,前后只开有两个极小的孔。肖班说这是一个野蛮的东西,我想他太为女人说话了,尤其是他还没碰上一个坏女人,他不会改变他的看法。

我们去他的铁匠铺时,那里真的非常热闹,人来人往,很多人都搓着手,排队等着打铁。现在,你交十元钱只能打上二十分钟的铁,因为等待打铁的人太多了。我和刘三田是熟人,因此拉着肖班提早进去了。就连这一点,有些摩拳擦掌的家伙都十分嫉恨。

那些来打铁的家伙们男女都有,他们大多数都是年轻人,脸上都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活得不耐烦的表情。可能生活太平庸、太空虚,因此连打铁这种体力活也变成时尚与时髦了。

最可笑的是我看见有一个小伙子竟然在头上围上了白羊肚毛巾,穿着一件露出了大半个上身的摔跤衫。但他的白净的皮肤说明他平时一定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家伙。而那些女孩子,尽管还涂着指甲,但她们也穿上了运动服、平底鞋以及扎染的对襟褂子。这是一些奇怪的男女,他们是真的来打铁的吗?

他们的确是来打铁的。在铁匠铺里,呼哧呼哧地响着风箱,有人在拉动它,而刘三田正在忙活着,谁都没有他忙,因为他要照顾至少三摊打铁的人。

也有一对儿恋人来打铁的,他们就像双宿双飞的鸟,今天也格外琴瑟相鸣。女的用铁砧扶好了一块刚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红的铁块,而男的,则抱起大锤或舞动小锤子,趁热打铁。刘三田在一边指导着他们,让他们打出他们想要的形状。

我和肖班走后门加了一回塞儿,那天也打了一回铁。我小时候练习武术,武艺高强,但今天却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

文化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肖班扶住铁砧,并用一个夹子夹住一块烧红的铁,我则抡动锤子,砸个不停,最终,当淬火过后,我们打出了一件四不像的怪东西。

所有的人包括刘三田都笑了,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我打出来的那种东西。

“很多人都打出了这样的废铁,你也一样,下回再练吧。”刘三田说。

那一次打铁的经验让我们十分兴奋,因为问题不在于我们打出了一件怪东西,而在于我们打铁了。平时摸惯了电脑键盘和自来水笔,这一回我们也摸了铁砧、铁夹和铁锤。尤其是淬火的一刹那,“刺啦”一声响,那是无比动听的声响。我和肖班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去打铁了,因为他们都是一些好奇和无聊的青年人,是一些娇声娇气的小姐,而通过打铁,他们变成了另外的人。我和肖班都觉得自己更像劳动人民了,尤其是肖班,他准备用打铁的劲头来写作了。

后来我经常晚上去看刘三田,这种时候他的铁匠铺一般都静下来了,刘三田就摆弄和安装他的铁艺家具。我看见屋角有一筐废铁,那全是白天来打铁玩儿的人留下的。

“你怎么处理那一筐玩意儿?”

“明天让人接着打呗。”

“那周而复始,它们就总是废铁?”

“不不,总有个把聪明人,打出了我想要的东西。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很笨,只会出一些傻力气。”

我知道刘三田对铁这种材料的性质十分了解,因为他的祖父就是一个铁匠,那个贞操带就是他祖父为一个地主老财打的,那个地主老财是准备在他出门时戴在他的小妾身上的。

我听刘三田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了一个疑问:“那地主老财的大老婆呢?”

“地主婆很丑,整天吃斋念佛,根本不用戴这种东西。”

刘三田说,那个地主老财后来又娶了一房北平大学毕业的女学生,在女学生进步思想的影响下,奔赴革命根据地了。后来,那个地主老财在“三反五反”中被镇压了。“然后,我祖父就自己留下了那个贞操带。”

有关贞操带的故事就这么多,下面的故事就是刘三田自己的了。

我过去一直没有看见刘三田和女人在一起,但后来我看见了。

那个女人长得很丰满,像是西亚地区的人,后来我知道了,她是叙利亚驻华大使馆

厨师的女儿。在这个社区中,有一幢连体小楼是那个国家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租住的,在班车上我总能看到他们。

刘三田的铁匠铺在北京很有名,已经成了城市中趣味古怪和新潮的白领们必去的地方。后来,他们在星期一上班时会互相问:“昨天去打铁了吗?”另一个说:“去了,我还打了一双铁手铐呢。”而且,刘三田的铁匠铺还成了一些旅行社开发出来的郊区游的一个点,后来我就看见有不少大旅行车停在铁匠铺门口,游客们围观打铁,手痒痒的就上去一试身手。

那个叙利亚女人丰满漂亮,因为她也是黑头发和黑眼睛。皮肤还挺白,眼窝深陷,看人的样子似笑非笑,十分

性感。

有一天我和刘三田聊起一个在国外走红的中国艺术家蔡国强。这个人用的材料是炸药,他用炸药在西方各个国家的不少城市,做了不少成功的艺术作品。

“关键在于材料,你看,蔡国强用的是中国人发明的火药,在瞬间炸出各种轨迹,这种观念是很厉害的。”

“我还知道他有一件叫《草船借箭》的作品:在一家博物馆里悬挂着一条乱箭穿心的木船,这件作品也很厉害。”

“是不错。但用火药的主意更不错。”

“那是不是观念和材料已是一个艺术家成功的关键?”我摸着一块废铁问。

“不,是天赋。一个人要是有了天赋,他就会有独特的想法去运用独特的材料。”

“你准备用铁做材料吗?”

“我还没有拿准。你看,铁太硬,有好多无法超越的局限。我还没有想好。”

我们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高鼻美目的女人进来了。“我想打铁,你能教我吗?”她盯着刘三田,火辣辣地说。

“可晚上我们不打铁,关门了。”

“那我也要学。我叫埃莱娜,我一定要向你学打铁。”她仍旧火辣辣地盯着刘三田看。

我想了想,走了。我想刘三田会有女人的,我觉得她肯定不光是来学打铁的,这事儿我看准了,你说呢?

而我忘了告诉你,埃莱娜的一条腿有一点儿瘸,这使得她走路的时候有点儿一瘸一拐,虽然不太严重,但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很致命了吧?

我不知道那天刘三田和埃莱娜怎么样了,因为他的铁匠铺第二天关门了,很多从城区开着车来打铁的人在那一天都没有打成铁。难道瘸腿埃莱娜把刘三田给摆平了?

“她并没有把我摆平,尤其是当她像个大铁砧躺到那里自己把自己摆平的时候,我都没有上,西亚女人应该比较保守才对吧?我不喜欢她自己把自己摆平。于是后来我教她打了一夜的铁,第二天太累了,我就没有开门。”刘三田说,“就这么回事。”

就是那天晚上刘三田给埃莱娜教打铁,他们打铁的声音再度吵着了那个大校。大校这回仍旧没有拔枪,我怀疑他平时都不带枪,他又向社区物业告了刘三田的状。

“他们丁当闹了一夜。白天打铁倒罢了,可为什么他们晚上还要打铁呢?你们能不能让他再退后一公里?”

刘三田只得将他的铁匠铺又向北挪了一公里,这样,他的铁皮屋子已经靠近了一片树林。

即使他向北再退一公里,要打铁的人还是要来的。很多城区的年轻人仍旧开着车三五成群地来打打铁,他们把上这儿来打铁当成去郊区的黑龙潭玩“蹦极”一样了。不过,打铁至少是锻炼身体的好方法,出一身汗又锻炼了肌肉,有什么不好的呢?

埃莱娜仍旧去刘三田的铁匠铺学习打铁。有时候,刘三田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打铁的时候,她会在一边看得如痴如醉。但刘三田告诉我,即使她再把自己像一块平稳的铁砧那样摆平,他仍旧不上她。

这么火辣的西亚女人喜欢他,作为艺术家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感到有些不能理解。

“因为,我有我的麻烦。我有我的心上人,但她的精神有毛病。”

原来,这是刘三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他很少对我讲过,有一天他再次赶走了自己把自己在他那儿摆平的埃莱娜,向我吐露了实情。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他去西南采风写生,在火车上,他有些无聊,就和他对面下铺的一个看上去很瘦,但长了一双很忧郁的大眼睛的女孩聊天。她长得并不漂亮,但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觉得她像一个艺术家,”刘三田对我说,“于是我就和她搭话了。”

“你上哪儿去?”他问她。

“我回家。”

“你从哪儿来?”

“北京。我去卖我的画,但没有人买。那些外国人,还有一些东南亚的华人,他们都不买。”她对他说。

“我有些欣喜,因为我在路上碰到了一个搞艺术的。你知道我也是搞艺术的,于是我就让她把她的画打开看一看。”刘三田对我说。“我觉得她画得不算坏,尤其是一些小幅的画,全是只有女人才能画出来的东西。我们聊了很多,她很快乐,然后,那天晚上我们在火车上就发生了那种事。”他对我说。

“什么事?”我有点儿不太确定。

“我把她干了,在火车上。”

“在卧铺车厢?”我又问。

“对,在她的那张下铺,后来有人把乘警叫来了,就把我们拘留了。因为,要命的是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然后呢?”

“然后?然后罚了我一些钱,就把我放了——说我违反了治安处罚条例。而那个女孩,我从西南采风回来,辗转打听出她被判了两年徒刑,因为她涉嫌在列车上卖淫。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判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后来,我越来越觉得是我害了她。你说她怎么被那么判呢?”

“怎么会呢?这事与你没有关系。”

“不,我觉得是我害了她,越到后来,我越是觉得如此。我把一个女人毁了,你看,要是我不在火车上勾搭她,她就不会被判两年徒刑。这事儿就成了我的隐痛。”

“你的隐痛?”我有些迷惑。

“人人都会有一个隐痛,我后来发现自己越来越痛苦,我越来越想再见到她,直到后来,我决心等她出狱了就娶了她。只有那样,我才会感到心安。”

“后来呢?”

“后来,她出了狱,我去接她然后向她求婚,我就这样娶了她。”

我松了口气,如同看到一块铁被打好了。但是,从他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来,这事儿还没有完。

“这事儿的确还没有完。我娶了她之后,发现她的精神有些不对劲儿。她倒不常发病,发了病的话就很厉害。但是她的画却越画越好了,好得让我吃惊。后来有一次,我和她,还有我们的一些朋友在一家

肯德基店里吃东西时,她突然又发病了,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有一年了,她都在精神病院里。在那里,她在好转。她快全好了。我在等她出来呢。”

也许这是我在这个社区听到的最生动的故事之一了。“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她的病快好了。在

医院里不仅有药物治疗,我还经常去配合医生给她治疗。这样下去她就快出院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即使埃莱娜把自己在他面前摆平,他都没有干她的原因了。

但是有一天埃莱娜的哥哥拿着一根铁棍去找了刘三田,他要刘三田娶了他妹妹埃莱娜。

“我为什么要娶她?”当着很多打铁的人,刘三田斜着眼问他。

那是一个黑头发、高鼻深目的胖子。“因为你把她给强奸了。她说你把她给强奸了。”

刘三田皱起了眉毛:“她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打一打铁,我只教她打铁,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没干。是她那么对你说的?”

“当然。难道她会骗我吗?”

“她当然骗了你。我没动过她。请你出去。”刘三田站起来说。

然后埃莱娜的哥哥就挥舞着铁棍冲了上来,很多打铁的人吓坏了,都跑了出去。刘三田和他扭打成一团,当他把刘三田按倒在地上快要把他掐死的时候,我当机立断地帮了刘三田一个忙:我用夹子夹住一块烧红的铁块,烙在了这个脾气粗暴而又偏听偏信的西亚男人的背上了,他惨叫一声滚落开了。

他抱头鼠窜的时候,刘三田追出来说:“我从来没碰过她!你让她当我的面来说!”

我想埃莱娜是没有脸当着刘三田的面说这种事儿。这事儿很好理解,她太想嫁给刘三田了,于是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她应该采取别的办法才对。这个女人太直接,不是把自己在他面前摆平,就是让她哥哥来逼婚,还撒了谎,你说刘三田能接受她吗?“欲速则不达”,这个西亚女人是不明白这东方的古老名言的。

但是埃莱娜后来还是去向刘三田道歉了,她有一天去那个铁匠铺的时候,却看见了十分动人的一幕:一个女人夹住一块烧红的铁块,而刘三田抡动大锤,把那块铁砸得吱吱乱叫,他们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把埃莱娜给看呆了。

我知道,给他夹住一块烧红的铁块的,就是他的情感痛点,他的从精神病院接回来的妻子,他的罪孽,他的心上人。

然后,埃莱娜绝望地哭了。

后来,埃莱娜一家搬离了这个社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遥望刘三田的铁匠铺。再后来,我在社区里碰到刘三田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家三口了,他不仅有女人,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