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区里有很多漂亮姑娘,她们气质超群,步态优雅,是社区的一道美好风景。岑璐就是其中一个。模样俏丽的岑璐从小就长得很甜美,这是她母亲告诉她的,而且还有照片为证。不过,她还没有结婚——不是因为挑剔,而是因为缘分没有到,所以岑璐接近三十岁了仍是单身。
开始她还和父母亲住在中央电视台后面的一幢公寓楼里,后来为了躲避母亲的唠叨和忧心忡忡的目光,她自己去租了这个位于首都机场附近的郊区化社区的房子,开始自己过了。在婚姻问题上,她的母亲似乎比她还着急,每周她去看父母的时候,她的母亲都要询问这件事情,把岑璐给弄烦了,她后来就不愿意再在周末回家看他们了。
确实,好男人在哪里?岑璐不知道,反正她一直没有找着合适的。如果上帝为每一个女人都准备了一个男人,那么她的男人显然还被他母亲保管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不是没有男孩和男人喜欢过她,而是在她成长的各个阶段,都有人追她,不过她一直没有动心罢了。上初中的时候,就有班上的小霸王给她写情书,还在放学的路上堵她。因为她家住在北京什刹海边上的一个胡同里,所以那个小霸王就在胡同口堵她,身边还有一帮子看热闹的。小霸王很胖,但是岑璐根本就不害怕他,看着小霸王得意地等着她的样子,她径直朝他走了过去,厉声说:“让开!”
“你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就让你回家。”小霸王得意地说。
岑璐冷笑了一下,立即抬动膝盖,顶在了小霸王的裤裆上,小霸王一下子就委顿了下去,号叫起来。然后她踩着他的肥腿,走过了胡同口,那些看热闹的同学已经都逃跑了。那之后,男孩子背后说她是一个铁姑娘,她的性格也变得更加的冷硬,无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不太好接近她了。
整个高中时代,她没有一个好朋友,同性和异性的都没有。接下来就是上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她发现自己喜欢的是一个老师,那个老师长着一张很开朗的脸,长长的,但是性格却很内向,他是博士刚毕业之后留校的,给他们讲西方经济学史。他上课的时候,有时候讲着讲着,忽然忘了自己是在讲台上,而把目光放到了窗外,特别的空茫,然后就呆在那里有五六分钟的样子,不知道自己已经神游到哪里去了,等到回过神,看到同学们都在看着他,只是抱歉似的一笑,然后甩一下头发,就又开始讲课了。有个特别调皮的同学在下课了、老师走了之后,也像老师的样子站在那里,模仿老师刚才往窗外望的样子逗大家笑,结果正是这个时候天空突然变暗了,太阳迅速地消失了,那天发生了一次日全食。所有的人,岑璐,还有那个模仿老师的空茫眼神和滑稽表情的学生,都呆了,他们鸦雀无声,内心怀着某种恐惧感和对神秘事物的敬畏感,默默地等待着日全食的结束,此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嘲笑老师了。
岑璐就特别喜欢老师的这个样子,那个时候简直迷上他了,时间有整整一年。她后来经常悄悄地跟踪他,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妻子是外文系的日文老师,一个很像日本女人的女人。确实,学哪里的语言,你就会像哪里的人。岑璐很嫉妒她,她开始观察他们的夫妻生活,知道他们之间经常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而吵架,吵得很激烈的时候,偷听的岑璐就很高兴,她暗中希望他们就此分手,这样她就可以追求自己的心上人了。可是他们仍旧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分手的可能。这一切都是暗中在她的内心滋生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一年之后,那个老师和他的妻子一同去日本了,她隐秘的恋情也就终结了。她大哭了一场。那天,从空中下了一场奇怪的雨:倾盆大雨中,夹杂着很多蛤蜊,从天空中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掉得到处都是,而且在地上还一张一合地翕动,成为了她关于自己大学时代的一个永恒的记忆。
后来,外文系的一个叫秦海容的女孩子和她成为了好朋友,她们无话不说,后来发展到了同床共枕。因为是密友,所以她把自己的伤心事在有一天给秦海容说了,还号啕大哭了一场。但是她不知道秦海容竟然是一个
同性恋,这个时候秦海容安慰她,开始像一个不轨的男人那样抚摸她,舔吻她的身体。她害怕了,但是这个时候她又无法退缩,只好任她摆布,于是,她有了一次同性之间爱的体验。不过,第二天,她就拒绝再和秦海容见面,任凭秦海容如何哀求,她就是不愿意见她。秦海容说自己已经发疯地爱上了她,她就是无法理解秦海容对她的爱情,一个月之后,憔悴的秦海容跳楼自杀身亡。自杀前给她邮寄了一包用纸叠的各种各样的小人,全部是女孩子的形象,全部是她!这个遗物把她给刺激了,她把那些纸人都给烧了,然后好长时间都无法从这个事件中摆脱出来。她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女同性恋恋爱的对象,于是她过上了一种比较封闭的生活,再也没有向别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敞开过心扉。
一直到她大学毕业,然后在首都钢铁公司工作了五年,这下子她确实变成了一个铁姑娘了。前年她从钢铁公司跳槽出来,在法国驻北京的一家航空培训中心工作,工作的地点就在首都机场附近,所以她才会租下附近这个以白领和中国的新兴中产阶层为主的郊区化社区的房子。然后,因为一次在密云水库游泳,在水中认识了范矫健。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密云水库因为是北京的饮用水源地,是不让游泳的,于是她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下了水。她的水性极好,因为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学会游泳了。水有些凉,毕竟是初夏。然后,游到了水库中间的时候,她的左腿突然抽筋了,几乎不能动弹,身体迅速地下沉,她一下子慌乱了起来,这下子麻烦了,她知道自己完了。她尽力地让自己平躺着,缓慢地游动,可是不行,她似乎要沉下去了。但是仿佛是一个奇迹,很快,有一艘快艇轰鸣着马达,乘风破浪,朝她这边过来了。驾驶快艇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年轻人,一个小伙子,他驾驶快艇到了她身边。“你慢慢地别动,也别慌——”他跳进了水中,把她拉向了快艇。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腿又不抽筋了,她的腿又好了,已经适应了水温。或者是因为自己不紧张了,她挣脱那个小伙子的手。“你放开,你放开——”然后径直又向岸边游去。那个小伙子只好驾驶快艇,缓慢地尾随着她,在边上看护,害怕她再次抽筋,这样一直到岑璐上岸。
“你怎么知道我自己不会上来?”上岸之后,岑璐假装生气地对岸边小亭子里坐着的那个小伙子说,“不要你多管闲事。”
“喂喂,你有没有良心?我用望远镜看到你抽筋了,你快没救了,你还嘴硬。”小伙子说。
“反正我不用你救的。”岑璐说完,自己后来也笑了,她知道自己可能要向一个男人,眼前的这个男人打开心扉了。
“幸亏你穿的是红色的游泳衣,特别扎眼,否则我就看不到你了。”他又解释了一下,“你看到我来了,不紧张了,腿就不抽筋了,你还嘴硬什么?”
这个叫范矫健的小伙子刚刚三十岁,他还是独身,自己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岑璐一看就知道,他是属于那种雄心勃勃的年轻人,目前正是自己事业发展的好时候。他也很骄傲,也很有自信心,根本就不把任何困难放在眼里。
但是他见到了冷傲的岑璐,被岑璐打动了,而且,他们还在一个社区里面住——他也买了那个社区的房子。于是很快开始追求她了。追求一个女人,首先你就要感觉到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对你有兴趣。范矫健清楚地知道,岑璐对他有好感,他就展开了对岑璐的进攻。范矫健对女孩子有一套,但是遇到岑璐,还是很挠头,因为他发现岑璐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女孩子。现在的女人,只要是经济独立了以后,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虽然对于女人来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市场仍旧很大,可是独立的女人,尤其是那些知识女性,已经越来越多了。
交往了几个月之后,范矫健就向岑璐求婚,但是岑璐却说:“我们为什么不选择同居呢?其实同居一段时间,对双方都是一个很好的考验。”
范矫健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吧,同居一段时间也好。同居就同居。”于是岑璐很快就从租住的房子里搬了出来,搬到了不远处范矫健买的那套大房子里,和他同居在一起了。
这下子岑璐的妈妈更着急了,原来希望女儿能够很快就嫁出去,但是女儿和男友——他人倒是令人满意的——选择了同居,这个方式却是母亲很不情愿的。于是她又开始了唠叨。倒是岑璐的父亲很开通:“人家年轻人愿意这样试婚,我觉得挺好,总比在一起了,才知道日子没办法往下过要好。”然后他似乎也想到了自己婚姻中的不如意,“你就别瞎操心了,有人打算娶你的宝贝女儿,本来就是好事情嘛。再说,这是岑璐的想法,他们同居的目的是为了结婚,不是为了寻欢作乐的。”
岑璐和范矫健同居在一起是去年的事情,他们同居是为结婚做准备的,在这个郊区化的社区里,她成为社区漂亮女人的一族,但是一年之后,他们实在没有办法相处下去了,于是他们分手了。
范矫健因为工作特别忙,收入很高,每年几十万元的收入,当然算是高薪阶层,所以他不希望岑璐为挣钱的事情发愁,于是一开始就叫岑璐辞掉了工作,要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觉得也很好,就从那家外企辞职了。辞职之后,她主要的工作是照顾家庭,既然是试婚,当然要按照结婚之后的生活模式来设定现在的生活节奏。
这个社区中有很多日子过得很清闲的女人,这些女人有少部分是一些商人的二奶,素质比较一般,非常俗气,品位低下,势利小气,彼此不来往,也不参加社区活动。其他大部分清闲的女人,在社区俱乐部中都可以看到,岑璐和她们在这个俱乐部中很快就成为好朋友了。
社区俱乐部有一个不大的游泳池,有一个很好的美容院,还有健身房、屋顶
网球场和形体训练教室,此外还有一个比萨饼店,新近又开业了一家星巴克咖啡馆。这些场所都是社区人、尤其是社区中的女人最常待着的地方。她们平时没有事情了,就在这些场合聚会,或者彼此熟悉了,就互相约到对方的家里,开一些小型的茶会和派对,吃一些糕点,说一些闲话。
在这样的日子里,岑璐首先发现自己的日子一下子松弛了,一点也不紧张了,没有了在外企的时候那种行军打仗的感觉,变得很舒缓。她开始很高兴,觉得这样很早就“退休”的感觉真好,反正现在很多年轻人号称到三十五岁就退休了,过上了悠闲的日子。而他们一旦没有钱了,就又再继续工作,完全成为了自己命运的主宰,这样的生活的确是值得一过的。
岑璐和一个原先是田径运动员,现在成了一个
意大利人的妻子的女人——邴雪萍成为了好朋友。她们两家并不远,彼此靠得很近,而且两户人家都有一个比较大的私家花园,可以用来当野餐的场所。邴雪萍就用一个很大的遮阳伞,在整个夏天里,都把自己家的花园变成了一个社区休闲妇女的茶会。很快,岑璐也成了她的这个露天茶会被邀请的人,混迹于这些悠闲的女人们中间了。
有一个说法,说是现在要衡量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不是看家庭男主人的生活,而是看家庭女主人的生活。在有了房子和车子、年薪丰厚之后,中产阶级家庭的女主人的生活一般以每周做几次美容、上几次健身房等等来衡量。男人们现在仍旧拼杀在社会的战场上,只有女人,男人背后的女人的生活才能够显示出女人前面的男人的生活面貌。
因为这是一个比较国际化的社区,所以这个社区的人很庞杂,身边的每个女人现在虽然过着优裕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却需要你自己去观察。岑璐发现,这些女人大都是因为嫁给了一些干得好的男人,才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面貌,一句话,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个道理在这些女人的身上体现得特别突出。这些悠闲的、又普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们在一起,跟过去那种大杂院中的女人们在一起拉家常,十分相似但是又完全不同。最大的不同是这些女人在一起,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多一些信息与娱乐,毕竟人多在一起热闹。
她们开茶会,一起去吃晚餐——当然是轮流买单,一起在健身俱乐部健身或者做形体训练,一起去京城的“高尚俱乐部”参加一些有高层人士参加的活动,像是一些大使、高层的官员,等等,实际上也是一种社交活动。岑璐一开始觉得很新鲜,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因为她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戴着一副面具似的,在表面上的温文尔雅下面,都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总之成年人的世界就是由利益构成的,这些社交聚会都是为了彼此寻找着更好的机会,看似很轻松的聚会,实际上却很劳累,于是岑璐后来就不愿意去参加这样的聚会了。
她更多的时候,是和花园中的其他女人在一起,而女人们在一起,也开始有各种的攀比,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实际上一直是存在的。比如邴雪萍就喜欢嘲笑那几个“二奶”,可是实际上,她丈夫在北京的跨国公司工作非常忙,她自己整天百无聊赖,天天在家里带孩子,和一个安徽保姆斗智斗勇。她老是向岑璐抱怨,那个安徽保姆又偷用她昂贵的化妆品了,或者又偷吃本来是买给她的孩子的食品,反正家里出了一个贼,可是现在又不能随时揭发这个贼,邴雪萍为此十分的焦虑。她向岑璐述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也使岑璐感到十分焦虑。她也渐渐地不愿意和包括邴雪萍在内的女邻居们见面了。
范矫健平时工作很忙,他从机关中下海,现在在一家外企担任主要的管理人员。他生活的轨迹,是在各个世界性大城市之间飞行,香港、上海、东京、新加坡、巴黎、孟买、纽约,范矫健的活动半径相当大,他每一天给她打电话,几乎都在一个不同的地方。往往一个月的时间中,有半个月在家里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当岑璐开始不和花园中的那些女人来往之后,她大部分时间就在家里,只好养了一只八哥犬,每天和八哥犬斗气、玩闹,时间长了,她感到很郁闷。
和范矫健
同居到一起,才知道结婚以后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她需要准备饭菜,需要给他的鞋子上油,需要在他出门的时候,给他系上选好的花纹和衬衣的颜色相配的领带。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家庭主妇,而且因为家务活并不多,她没有雇用保姆。到了后来,她也雇用了一个保姆,这下子她知道邴雪萍和保姆斗争的感觉了,因为她自己也对保姆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怀疑。
半年下来,他们的日子很快开始变得平淡了,这是他们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到的。岑璐发现范矫健在家的时候,每天睡觉都要磨牙,磨牙的声音就像是老鼠在啃食什么坚硬的东西一样十分恐怖。和他同床,岑璐为此经常一夜睡不着觉,几天下来,她就觉得精神萎靡不振,情绪很不好。她开始产生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怒气,无端地发火,发在她那只憨厚的八哥犬身上,发在保姆的身上,也发在范矫健的身上。范矫健一开始还忍着,可是有一次,他在公司里也遇到了很不顺心的事情,而一回家看到岑璐正在和保姆为了一点小事情吵架,就说:“你们烦不烦呀,别吵了!”
“你才烦人呢,你自己就觉得不烦?”岑璐把矛头对准了范矫健,“你才烦人呢。”
他们大吵了一顿,彼此都对对方说出来的话感到吃惊,可是为了打击对方,他们要用更加猛烈的语言来刺激对方,于是就说出了更多让对方吃惊的话。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吵得这么凶。
从此,他们分开睡了,可是岑璐经常怎么也睡不着。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已经相当的严重了,已经影响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关系肯定要改变。她产生了要和范矫健分手的念头。一天午夜,受着欲望煎熬的范矫健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她的屋子,俯身亲吻她,但是她把他推开了。她很正色地对他说:“我觉得咱们这样下去不行,我想我们该分手了。”
范矫健站在一片黑影之中,他沉默了一阵子:“好吧,如果你已经深思熟虑了的话。但是,你要是离开我,我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这句话使岑璐特别生气,她冷笑了一下:“我什么都不会要你的,本来我们就是非法同居的,对不对?”
第二天,岑璐就搬出了这个社区,她搬到了自己在三环边新租下来的一套小房子里,因为她不愿意回家了。范矫健后来忽然决定要她把那辆银色的本田车开走,说给她一个纪念,但是岑璐也没有要,她宁愿自己打车,也不要开他的车。他们现在彼此都有些受伤害的感觉了。
她需要反思自己的生活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觉得最主要的问题是自己丧失了自我,被范矫健变成了依附他的女人。也许很多女人天生的命运就是依附某个男人,但是她是一个知识女性,是不应该依附某个男人的。幸亏还没有和范矫健结婚,现在改变自己的生活还完全来得及。这下子,她甚至对婚姻本身都产生了怀疑,觉得现在来一个紧急刹车,是完全对的。
她决定重新恢复自己过去的生活,以前她工作的那个单位已经不能去了,于是她又应聘到一家美国人的电讯公司,重新开始过上了忙碌的生活,她觉得又重新找到自我了。虽然生活依旧忙碌,可是也比当居家女人时那种无聊的空虚要好得多。她决心摆脱范矫健带给她的东西,她清净了一段时间,又开始了新的约会。有时候,觉得情绪好了,也和这些约会的对象上床,感觉每一次都充满了某种刺激和新鲜感,这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她又重新过上了单身贵族的生活。
她的母亲敏感地察觉到了女儿的生活一定发生了某些变化,询问她是不是和范矫健分手了,但是她哄骗她说:“他出国了,要半年的时间才回来呢。”她不想让妈妈为了她的事情再操心,再说,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和范矫健分手的情况,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独身生活,她的生活状态就像是打仗一样。现在,她不需要依附任何一个男人,她自己就再次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这种感觉特别好。范矫健后来经常给她打电话,问这问那的,到了最后总是不忘记说一句:“璐璐,我仍旧爱你,你还是回来吧。”
“不,我现在挺好的,你还是再找其他人吧,毕竟,你已经不小了。”
在他们分手的半年中,有时候范矫健仍旧会突然地给她打一个电话,说说自己的烦心事,这个时候岑璐觉得他和自己反而成了老朋友,这种关系使她觉得轻松。总之人和人的距离太近,就会出问题,即使是一家人,照样不是经常吵架?岑璐的父母就吵了一辈子,但是他们吵归吵,过日子仍旧要过日子,仍旧在一个屋檐下的。
“我想把社区的房子卖掉。”有一天范矫健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说。
“为什么要把那个房子卖掉?那个房子不是挺好的吗?”
“住在那里,我总是想到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我总是想念你,如果你不回来,我要那个房子还有什么意义?我可能要被公司派到新加坡去了,所以,我要卖掉那个房子。”
岑璐想起来那所房子的小花园,花园里的那棵合欢树,一到夏天就满树粉色的花须,飘飘摇摇很漂亮;还有一棵小白桦,树皮斑驳陆离,十分挺拔俊俏,树干上经常爬着金牛或者别的小动物,这些东西都是她喜欢观察的。同样,那个小区二十四小时的保安和
物业管理也非常出色,只需打个电话,物业管理的人很快就按响了你家的门铃,然后鞋子上还套着塑料袋,笑容可掬地站在你家的门口。她忽然怀念那样的日子了。
“什么时间走?”
“下个星期吧。我还想和你见一面。今天晚上一起去喝咖啡好不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他们约在了一家过去经常去的咖啡店,然后坐下来聊天。气氛虽然有些感伤,但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却仍旧是动人的。
但是他们的关系就是在这个晚上发生了变化。出了咖啡厅,范矫健执意要开车送她,但是她不同意,而是迅速地跳上了刚刚经过附近的中巴车,范矫健看见她的手包还在自己的手里,就也跟着跳了上去。中巴车中间很挤,他们只好站着。范矫健觉得岑璐这样做,仍旧在表明他们不是一路人,在车上,他把手包递给了她。因为车上非常挤,她不想和他说话,目光放在了外面,这个时候的她恢复了过去的那种冷傲神情,孤独和傲慢得像是一个陌生人。
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期,中巴车像是焦急的耗子一样在车流中间穿行,在行驶的时候忽然撞向了旁边的一辆轿车。门打不开了,场面一下子乱了,因为车的油箱一下子着火了,火焰登时就吞没了小车中间的所有的人。这下子的变故是相当突然的,范矫健猛地扑向了在人堆里面的岑璐,然后把她抱住往车门的外面挤,终于撞开了车门,并且滚了出去,而火焰很快就把中巴车完全给吞没了。
那场事故使车厢里面严重
超载的乘客一共死了八个人,烧伤了绝大部分的人。所幸的是,范矫健和岑璐都没有被烧死,但是他们被烧伤了,也就是说,他们被毁容了,脸部的烧伤尤其明显。他们住在北京一家专门治疗烧伤的
医院里,接受同样的治疗。
在医院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他们脸上裹着白色的纱布曾经见过面,这个时候,岑璐已经完全没有了那种傲气,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开始痛哭了。这个打击对他们都不小,他们过去一直是人中的龙凤,一个英俊潇洒,另外一个则漂亮迷人,能力超群,互不服输,可是现在他们被毁容了,他们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一次事故把他们再次联系在了一起,他们需要互相安慰。
岑璐想要自杀,因为每天要面对自己的伤痛和别的病人的脸,在这个医院里面的每一天,对于她来讲都是灾难,她无法面对这个事实,甚至不敢去照镜子。而范矫健竭力地安慰她、鼓励她,就像是他自己也需要这样的鼓励一样,他们经常在一起说话聊天,甚至找到了他们最初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我们会渡过这个难关的。”他经常对她说。
“可是我脸上的皮肤已经被毁掉了,我再也没有脸面见人了。”
“还有植皮手术呀,我会把我的皮肤给你。”他十分温柔地对她说。
要想使人脸上的皮肤恢复,是需要时间的。此外,还需要植皮手术。范矫健把自己身上皮肤最嫩的地方的皮,给了岑璐。他自己的伤要轻一些。在
医院里面恢复了很久,又两个月之后,他们出院了。
岑璐搬回到了这个社区。仍旧是那幢有私家花园和合欢树的房子,那种连体
别墅的房子,那个她和范矫健一起
同居的房子。只是过了不久,她真正地成为了那个屋子的女主人。现在,两个被毁容又被植皮技术大体恢复了面貌的人生活在了一起,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事件,彻底挫败了他们的傲气和自私,现在他们相依为命,谦卑地生活在这个社区中,重新开始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内河航行
“在内河上可以看到什么?”女儿问她,“仅仅是可以见到电视塔吗?”
“不,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也许我们还能看见天鹅。报纸上说最近有几只黑天鹅落在玉渊潭湖面上了。黑色的天鹅,非常美丽的天鹅。”
她和女儿一起收拾东西,女儿这一年多身体好像突然成熟了,快得连她都没有做好准备,因为女儿过去就像一根豆芽菜,但现在,她觉得女儿饱满,浑身充满了弹性。但就是这个让她如此熟悉的身体,现在让她感到了陌生:就在前天,女儿——她刚满十五岁,告诉她她怀了孕。
绝大多数女人都要怀孕的,在她们的一生当中。但女儿的怀孕显然太早了,这让她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是一个剧作家,每天都在忙于编写影视剧本,同时又是社区业主委员会的主任,经常要和社区物业管理公司打交道,帮助解决社区业主与发展商之间的纠纷。七年前她离了婚,女儿跟了她,从那以后她一直没有再打算结婚,因为她用七年时间让自己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剧作家。她买下了房子和车,还把女儿送进了一家寄宿制的私立学校。她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但前天女儿告诉她这个消息之后,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心中一团乱麻。
她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这是一个星期六,阳光很好,她们准备去进行一个月前就计划好的一次内河观光航行。这座城市治理了它的环城水系,并于近日开办了观光的水上游艇航线,女儿很想去那条城市内河上看一看,因为她去年由她父亲——他好像也仍旧是一个人,带她去了一次巴黎,并且有好几天都是泡在塞纳河的游船上,或者是岸边。因此,女儿很希望在自己出生的这座城市也进行一次内河航行。
但前天以后,她为这次内河航行所做的心理准备全部失效了。女儿告诉了她她怀孕的消息时显得相当成熟稳重,一点儿也不惊慌,这让她吃了一惊。她问她那你想怎么办?女儿想了一想,也许我要做个单身母亲了。
那一刻她真想打她,十五年来她从没有打过她一下。但那一刻她真想打她了。可她那时候开始意识到,女儿似乎已经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了。而且,女儿显然在用自己的怀孕,来向她发起了某种挑衅。
她内心一片大乱,她没再说什么,而是认认真真地想了一天,她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注意,让女儿成了这个样子呢?写过很多人情冷暖、男欢女爱的剧作家那天一个人流出了眼泪。
“我不会也不想告诉你他是谁,因为我们已经分手了。”女儿那天忧伤地对她说。
“我陪你再去医院检查一下,我想……”
“不,妈妈,我有早早孕试纸,我试了好几次,而且正常的例假已经推后一个星期了。”过了一会儿,女儿去洗手间,取出了一条刚试过的“早早孕”试纸让她看。果然,一条被逾越的红线让她心惊肉跳。
“我明天陪你去
医院,再检查一下。”她不容置疑地说。
“妈妈,明天是我们去内河上观光的日子。我不去医院。”女儿说。
她盯着女儿的眼睛,有一阵子她都要挪开自己的目光了,因为这种对视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女儿的目光清亮、倔强,让她招架不住。
她弄不明白女儿这时候的意志为什么这么坚强,她只有十五岁呀,为什么她都要把她打垮了?
“好吧,”她沮丧地说,“我们去内河航行。”
她们好不容易才买到票,坐上游船。排队等候上船观光的人非常多,而且,她开车一路老走神,有几次差点儿撞了别人的车。因为闯红灯,被警察罚了款。这一切,女儿坐在她身边一声不吭。她似乎等待着母亲的怒气大爆发,但是一直没有,直到她们登上了游船。
“游船比塞纳河上的差远了,”女儿说,“这条船太土了,他们不是说从法国引进了游艇吗?”女儿戴上了她的红边小墨镜。
“坐好了,当心别掉下去。”剧作家对女儿说,“我们一下子就可以到玉渊潭了。”
的确,游艇开得很快,经过治理的内河上很干净,游艇驶过之后,水面卷起了一波清亮的碧浪。岸边翠柳依依,和风习习,十分惬意。女儿很高兴,一见到水她就高兴,女儿在船上开始唱歌,她唱得太好了,以至于游客们要求导游把传声筒给她,让她在船舱前部给大家表演。于是她唱了很多歌,尤其是节奏明快的张惠妹的歌。女儿边唱边跳,她跳得一点儿也不比张惠妹差。
这使她联想起自己最近写的一部青春偶像剧,选演员的时候导演提到了张惠妹,刚好她在北京演出,导演、副导演和她都去看张惠妹了,见到了她才发现她又黑又小又瘦,皮肤也并不好。这个台湾高山族的小妹妹要出演这部偶像剧,不一定会好的。再说,她会演戏吗?有时候演戏可跟又唱又跳大不一样。
但是女儿在船舱前部的又唱又跳加剧了她的担心,因为从前天晚上开始,女儿的身体在她的眼睛里已经发生了变化。有另外一个种子,在女儿的小腹中发芽了。这让她有一种揪心的痛楚——她是否已经开始失去女儿了?
游船到达了玉渊潭公园。她们上了岸,女儿似乎很快活,她活蹦乱跳,她吹口哨去惊吓树上的小鸟,此外,她还看见了一些色彩斑斓的毛毛虫,因为春天到了。然后,她们看见了玉渊潭湖面上的黑天鹅。
这使得她们欣喜若狂,但她们克制住了这种欣喜若狂。“妈妈,我们能不能靠近它们?”女儿问她,剧作家联想起自己写的一部戏中的天鹅,这时她决定和女儿一起靠近那些黑天鹅。
她们租了一条外形像一只白鹅的双人脚踏游船,向湖中央的黑天鹅游去。它们一共有四只,静静地待在湖水的中央,同时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游船。人们都很好奇,但没人想惊动它们,它们有时候会突然在水面上飞上几下,旋即又落了下来,姿态从容、高贵、优雅。这让她们入迷了。黑天鹅的确非常美丽,比白天鹅还要神秘和美丽,剧作家有一会儿甚至忘记了她内心深处的烦恼,她们脚踏白鹅船靠得很近。四只黑天鹅有些警觉了,但仍旧十分放松地看着她们,她们和它们相距有五六米远,现在,她们仔细地看到那些黑天鹅了。
她们上了岸,感到情绪非常好,于是她们再次登上游船,这一回,游船的目的地是颐和园中的昆明湖。在游艇上,女儿忽然问她:“妈妈,你和我爸爸是怎么分手的?”
这个问题女儿过去从来也没有问过她,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长大,现在,她在内河航行上的游船上问她了。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也是一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她想了很久,她说:“你父亲和我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比方说,他可能需要一个崇拜他的女人,而我从来也没有崇拜过他。”
“可他真的很优秀啊。”女儿说。
“但他并不希望我也优秀。可能我没有给他带来他想要的那种感觉。我不会仰视一个男人的,女儿,即使他是我的丈夫。我是因为爱他而嫁给了他。”
“为什么情感会这么复杂?”
“因为人性是复杂的,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而人又都在变化,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在变化,由好变坏,又由坏变好,变幻莫测。”
“像你编的那些电视剧吗?”
她笑了,女儿略带嘲讽的话让她放松,因为女儿一直在思考,她已具有独立人格了。这几年她一直忙于自己的事业,所以她没有发现女儿这一代更加早熟,她们上互联网、搞环保行动、玩野营训练,小学就开始学习外语,而且在家里新买的跳舞机上可以跳上好几个小时。当然,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总是全班第一名,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儿,怎么能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怀孕呢?
因此,在内河航行中,她的心情时而晴朗,时而阴云密布。女儿和她都悄悄避开这个话题,但是,她们又都知道,就在今天、在这一次内河航行中,她们将一起接近这个问题,并一起解决它。因为,她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一对儿,一个是母亲,而另一个是女儿。
游船到达颐和园中的昆明湖了。早春的天气中,可以看见湖面上游船如织。她们上了岸,开始爬山,然后在半山腰的一处石凳上坐了下来。
“妈妈,你为什么不骂我?”
“我为什么会骂你?”
“因为,因为我怀孕了。”
“这并不可怕。”她有些违心地说。她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这个真相得由女儿自己来说。在这一往一返的内河航行中,女儿期待的她的怒火大爆发并没有出现,她只是非常有耐心地和她在一起游玩,然后,女儿的神经松弛了,她们可以触碰到让她们惊心动魄的话题了。
“这当然可怕。我是翻了书才知道我可能怀了孕,因为我的例假像月圆月缺一样准。我想如果你打我骂我,我会离家出走的。”
女儿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这一刻,已经具有叛逆思想的女儿是温顺和柔弱无助的。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打你骂你,因为我们又是两个独立的人。我现在关心的是如何解决它。我们明天去
医院吧。”
“你就不关心是谁和我……这样的?”女儿仰起脸,目光迷茫地看着她。
她突然有些冲动,她当然想知道是谁干的,她一定会把那个坏小子的衣领紧紧地揪住,然后把他痛揍一顿。
“你会告诉我吗?”
“……我怕你会找他……”
“你真的喜欢他?”
“是的。但他已经转学走了。他已经走了。”女儿有气无力地偎依着她,现在,她似乎一下子虚弱多了。
“我不会去找他的,女儿,因为这将是你生命中的第一次痛楚。以后你就会明白。”
“现在我就明白。”
“你不明白。”
“妈妈,我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人都有脆弱的地方,我的脆弱就是无法把握我自己。”
“女儿,以后你会把握好自己的。好吧,给妈妈说说看,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在女儿的叙述中,她了解了所有的情况。那个男孩比她高两个年级,是一个天生的坏小子。在这所私立学校中,学生的来源也非常复杂,全国各地都有,甚至还有一些外国驻华使馆人员的孩子,这些人的父母就住在附近的几个
别墅、公寓和高档社区中。那个男孩子的父母是做生意的,他比较高,但很瘦。从女儿的钱包里带的照片上看,她一眼就凭自己的剧作家对人性的了解,判断那是一个自私的家伙,就是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家伙,像一把锋利的刀,切入了女儿的
青春期的生活。她不能原谅他,但这已经发生了。最重要的是让女儿面对这个现实。女儿对那个男孩有爱,她是可以感觉到的。但女儿的感情一定被那个满不在乎的坏小子给漠视了。她一直在责备自己,在这件事由女儿告诉她之后,她觉得不能再把孩子放在那所私立学校了,因为私立学校学生的背景太复杂了,而且,因为交了高额的赞助费,即使是学校,也不好对调皮捣蛋的学生下狠手。那里太乱了。不能让女儿再待在那里,得把她转学走。
“妈妈,你心中的白马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什么时候?过去还是现在?”
“过去和现在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个子要高大、健康,要英俊才行,这样我可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样我就有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到了二十五六岁,真的想嫁人的时候,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形象就变了,我希望他聪明和善良就行了,高大英俊就不重要了。因为如果他聪明,那么他就会干好他的事业,这对婚姻是一个很好的保障。而他善良呢,就会对我好。然后,我就遇到了你爸爸。他就是一个又聪明又善良的人。”
“那为什么你们会分开?”
“因为我还不太成熟,你爸爸一度对我非常好,但是我并不珍惜也并不在意他对我的感情,以为这都是应该的,所以,从我的角度上讲,我没有把握好。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你,我那时对你爸爸对我好太漠然了。所以后来他自己无法从我这里得到回应,就渐渐变了。”
“然后你们就分开了?”
“对。”
“现在呢?”
“现在我还有你,我也快四十岁了。如果有人再爱我,我会非常珍惜,而且会加倍回报。因为原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本该如此的爱。另外,我这两天其实一直在检讨,我想我和你爸爸
离婚,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包括刚刚发生的这件事。”
女儿沉吟着,她在想母亲的话:“不,我没有受什么影响。”
她看着女儿:“你觉得你喜欢那个男孩?”
“嗯。所以,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了。”
“你现在想怎么样?你还想和他在一起?”
“不,不可能,因为他离开这座城市了。他爸爸也住在咱们社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然后呢?”
“然后我会和你一起去
医院,把孩子打掉。”
“你看书了?”
“是的。可能用药片来流产,得用三天的时间。如果体质不好,也许还会有大出血。”
女儿似乎什么都懂,这让她再一次感到震惊,因为也许女儿她一开始自己都会悄悄去医院解决掉的,但女儿最终还是告诉她了。因为,女儿最终依赖和信任的人仍是她。
“妈妈,我并不后悔。”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不过,即使是药流也是很痛的,你不要怕。”
“我吃药的时候你会在哪里?”
“在你身边。”
“那我就不怕了。”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妈妈,有一个生命的小芽芽在萌动,我可以感觉到,完全可以感觉到。”
“那是心理感觉。”
“不,不是心理上,真的是身体在变化。”
她听女儿这么说,想起了自己怀她的时候的那种体验。一阵山风吹来,那种久违了、老早就被遮蔽了的感觉又重新复活了,那的确是生命最初在她体内孕育时的惊喜与苏醒,仿佛一粒种子在油黑湿润的土地上伸着腰。但女儿那天真无邪的样子在说这话的时候更让她心情复杂。她可以说每天都生活在一种激情中,因为她每天都在写作,在想象中构筑各种可能的人物关系,这些关系的组合就是人情冷暖、人间万象,但是当她发觉身边的女儿有了这样的事,这是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力的,是她始料不及的。现在,她在想,为什么她没在一阵惊愕过后,发生一场歇斯底里?
是因为有了这次内河航行,这一次早就计划好的、不会为任何其他的事打扰和阻挠的内河航行。现在,她们从山上下来,准备从昆明湖再次沿内河航行回去。
她们在今天交流得比任何时候都深、都多,这是她们自己的体会,一开始她们彼此都觉得会爆发一场战争一样的争吵,但是没有,不知道这应该不应该归功于初春的天气,和内河的城市水系两岸美不胜收的风景。
这一次,她们再一次呼吸着清新的风,并观看河两岸的风景,而且,在她们的眼睛里,沿岸风景都具有了一种她们过去不曾发现的东西,不曾发现的美。实际上,是她们的心理感觉变了。
她们置身于那些踏青并沿内河航行的人们当中,感到惬意、安全和快乐。对于女儿来讲,她从仿佛禁锢着她的学校中跑了出来,看到了远山远河,还有那座电视塔,以及黑天鹅。对于剧作家来说,她今天没有编造或是编织任何情节地面对着她身边的人与故事。这都是新鲜的体会。
她们的内河航行结束了。在玉渊潭,她们看见四只黑天鹅仍在那里,没人去惊扰它们。上了岸,她说:“咱们去
医院吧。”
“好。”女儿说,“我其实内心之中很害怕的。”
“有我呢,女儿。”
“你恨我吗?”
“我在责备你,也在深深地责备自己。我不会恨你,我为什么会恨你?”
“因为我给你添了麻烦。因为我太小啦,发生这种事。”
“既然发生了就勇敢去面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以后这件事会对你留下什么。”
“留下成长的痕迹。”女儿说。
在医院的检查是相当快的,只需要验一下尿,就可以诊断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医生已经开好了药。那是一个女医生,她也是一个做母亲的。她和剧作家一起看着女孩把药吃了。然后女医生问女剧作家:“她还不到十八岁,这事儿你不能罢休。有人应该进监狱。我不想问你太多,但是,应该有人受惩罚才对,而不是她。”
剧作家意味深长和感激地握了握那个女医生的手,点了点头。这对她和她女儿来讲,都将是影响一生的事。在开车回社区的路上,女儿坐在她身边,车窗外抽芽的绿色杨树一片新绿,并渐渐地隐入了暮色苍茫。还要再吃两天的药,女儿体内的种子就会被杀死了。要是一切恢复原状该多好。今天是感觉十分复杂的一天,她想。在她们的车开进灯光闪亮的社区时,她们的脑海里缤纷闪烁着的全是内河航行中看到的景物、飞鸟和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