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里长的餐厅-玻璃社区

王元朗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他的手里有八百万元钱,但仅仅两三年的工夫,他已经身无分文了。我最近见到他的时候,正碰上他打算搬离这个社区。在他家门口我碰见了他,他正为他养的一群斑点狗发愁:“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可我的这群狗怎么办?我没法带走它们,我送给你,你要不要?”

那是一只母斑点狗和它的四只小斑点狗,黑白相间的斑点和花纹让我看着头晕。我害怕看螺旋和圆形的各种花纹,再说让我养这五条狗,光狗粮就够我应付的,我告诉他我没法要。

他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他旋即又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嗯,要是你养上这几条狗,你的麻烦可就大了,因为它们和小孩子一模一样,你敢养五个小孩吗?”

那天下午他开始搬家,搬家的车一共拉了三趟,一些强壮的搬家公司的工人在满头大汗地忙活。他家的东西真多,我从我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他们的劳作,我坐在那儿喝咖啡时,目睹了他们搬家的全过程。而那五条狗,那一条母斑点狗带着四条小斑点狗最后也被装上了车,在离开社区时恋恋不舍地望着社区,也望见了我。指挥搬家的是王元朗的妻子,那是一个麻利泼辣的女人,我看见她的头上包着一条白色围巾,此外她还戴了一副墨镜,而王元朗只是露了一下面,就消失了。在他家搬完的时候他都没再露一次面。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早晨我碰见他,谨慎地伸手去摸那几条活泼可爱的小斑点狗时曾经问过他,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意思是连他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是这座城市最失败的人。”他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地说。

他的妻子肯定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她根本就不想和我们碰面。况且她还在头上包了白围巾,戴了墨镜。他们就这样搬离了他们租住的房子,那是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复式房子,房主是一个羽毛球运动员。第二天,这套房子的门前的小花园里,退役的女羽毛球运动员就出现在了那里,一边指挥园丁修剪花草,一边还向不远处阳台上喝茶看报的我打了一个招呼。

我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王元朗了。

几年前王元朗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他应该算是一个有钱人,他踌躇满志地带着他赚来的八百万元钱,打算在北京大干一场。王元朗是一个东北人,他人高马大,性格豪爽,他赚的那些钱都是前些年他闯荡俄罗斯时贩运东西得来的,为此他向我们展示了身上和头上的刀伤和枪伤。“那都是和俄罗斯匪徒搏斗时留下的。好几次他们都差一点儿杀死我。尤其是他们冲我开枪的那一次,我装着死去了,他们踢了我几脚见没有动静,就走了。你看我该算是一个用命来换钱的人吧?”在他开张的那家饺子店里,他第一次对我说。

他最先开张的餐厅就叫“一公里餐厅”,因为离社区一公里就是那条通向北京几个郊县的快速公路,路上的车很多,司机都要下来吃饭,加上这个社区已入住了一千多户,所以他觉得他的生意一定会火爆,于是就开了那家餐厅。

那是一家饺子馆,开业那天我也去了,为的是帮他张罗一下宣传。不少报社

美食版的编辑记者我都碰到了,那天他们吃得很开心,因为这家五十米长的沿街饺子馆在那天热闹极了,简直可以说是盛况空前。而且,最要紧的是王元朗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请来了一个以书法闻名的脾气和善的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自然有不少随从和警卫,一时弄得连这个郊区的区委书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闻讯专程赶来在这家饺子馆拜会了副委员长,而且看着王元朗的表情是一脸的困惑与狐疑。

那天,这家

装修花了二百万元的五十米长的沿街餐厅热闹至极,从中午到晚上,王元朗宴请了一千多人来吃他的东北大馅饺子,你想想看那种盛况是个什么样子。有不少看热闹的、偶然路过的都从车上下来走进餐厅,也被无偿招待了。从那一天起,他这家“一公里餐厅”便生意红火了。

那一年,王元朗肯定还是赚了一些钱的,我再碰到他的时候,他的餐厅已经由五十米扩展到了一百米了,新扩展的五十米被开成了一个火锅店,为此他又花钱大肆装修了一番。这家一百米长的餐厅显然还不是他最后的目的。“我要租下这沿街的一公里的店面,把它全部打通,开成一家真正的一公里长的餐厅,你说这完全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吧?世界上有一公里长的餐厅吗?”

我告诉他没有,如果他真的开了一公里长的餐厅,肯定会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而且我就认识上海吉尼斯分部的工作人员,完全可以帮他这个忙。

由于我刚刚搬进附近的社区,所以常去他的那家一百米长的餐厅吃饭。在刚开业的那几个月中间,王元朗的餐厅生意的确还不错,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吃饺子的场面,那当真是十分浩大的,一字排开见不到头的三排共计一百五十张桌子边,都围坐着吃饭的人们,而且由于王元朗和这座城市的餐饮版的编辑记者们打得火热,所以他们宣传得很起劲儿,弄得好像全城的人都知道离北京的四环路十五公里的路边上有一家一百米长的餐厅,于是就都跑来吃饭了。那一年去郊县山区风景地游玩的人无论来回,都会在“一公里餐厅”门口停下车,进去大吃一顿,为此王元朗还专门雇了四个老头儿分散开来指挥停车,由此可见他这家餐厅的红火了。

1996年冬天,他很快又继续沿着马路向北伸展了五十米,使他的“一公里餐厅”达到了一百五十米,他新拓展的那部分开辟成了涮羊肉餐厅,这样你要是站在他的餐厅里,可以看见有近两百张桌子伸展开去,分别由东北大馅饺子、自助川味火锅和北京涮羊肉肥牛火锅三部分构成,场面简直热闹极了。而王元朗则经常穿梭期间,手握一个他从俄罗斯买回来的大烟斗,四处张罗,神态怡然,笑容可掬,他那像一头熊一样的身材更像一头熊了。

那年冬天春节刚过,王元朗和他的妻子,开着他买的福特·天霸,让我给他当参谋,去亚运村北边一个别墅区买房子。由于要和我说话,他让我坐在了前面,而让他妻子坐在了后面。我记忆犹新的是他那辆白色福特·天霸有那种自动安全带装置,只要他和我一落座,那安全带就自动把我们固定住了。这是我坐其他车,尤其是国产车从来也没有的体会,虽然这自动安全带的确让我不胜其烦。那一天我感到我就像个被固定在襁褓中的婴儿,但后来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北京交管局不推广这种装置呢?

那片别墅区位于一片树林中,背后还有一座大湖。一个香港

房地产商打算在这里盖一千幢别墅,一期工程有两百栋,全部开工了,我们到那里去看房子的时候,不少别墅都已经封顶了。

“那个湖叫‘亨利·梭罗’湖,我不懂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哦。”我微微一笑,“梭罗是一个美国作家,在今天看来他是一个提倡回归大自然的人,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房地产开发商的意思是让你们住在这儿完全可以回归自然。”

从图纸上看,那些别墅的设计都是完美无缺的,不少别墅都有游泳池,车库就更别提了,而且还可以并排停下两辆车。“我准备给她再买一辆‘富康’,她喜欢那种两厢没屁股的车。”

而这时,王元朗的妻子已经快活得尖叫着奔向了一幢刚封顶的毛坯别墅。它的外

装修还没有弄,“我预订的就是这一套,一共二百八十六平方米,带游泳池、车库和花园,而且离那个叫什么……什么鸟湖?”

“亨利·梭罗湖。”我说。

“对,离亨利·梭罗湖最近,她喜欢水,于是我订了这一幢,你觉得怎么样?”

我仔细看了

户型设计,这幢三层楼的小别墅从设计上可挑剔的不多,但我有一个疑问就是这整个别墅区的配套设施,水、电、气、道路、通风怎么样?

“没有任何问题。今年秋天内外装修全部弄好后,二百户一齐入住,开发商已经保证了的。”

那天他们夫妇的兴致都非常高,王元朗一边开车一边抽着他的烟斗说:“我又租下了五十米的沿街店面,我准备再开一个拉面馆,这样我的餐厅就有二百米长了。二百米长的餐厅,也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吧?”

但他的这个二百米长的餐厅遭遇到打击就在这年春天,他刚刚又租下了五十米长的沿街旧店铺,把它们打通、装修一新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开张,餐厅的营业额就开始下降了。

后来人们都说是因为1997年的经营不景气让王元朗倒了霉,可我觉得他要是一开始就只开一家五十米长的餐厅呢?

那种不景气立刻在他的餐厅里显现了出来。冷清的时候我去他那里吃饭,看到二百米长的餐厅,几百张桌子只有两三桌有人,那种冷清让人都不敢相信。王元朗也急得直搓手,“吃饭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他妈的这些人现在都到哪儿去了?”他也不拿着他那柄烟斗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谁能告诉他,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因此,我又亲眼看着王元朗的二百米长的餐厅在一点点地缩短。王元朗为了让他的餐厅重振雄风,也想了不少的办法,比如让一个兰州拉面王来表演他的已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拉面绝技——他可以把一团面拉成可以穿过针眼的几十万根细面条,他还请来了一个可以当众吃掉玻璃杯的人,还开过一个直径五米的火锅宴,至于吃饺子大赛、啤酒王大赛他也举办了,但是仍旧挽回不了他的这些餐厅往日的繁荣。于是它们一截截缩短了。缩出去的那一部分,则变成了建材商店、

汽车配件商店和杂货店。

而且,最要命的是在这年秋天,他们已经交了全款,还打算在这个收获的季节入住的那幢

别墅的开发商告诉他们,因为开发手续不齐备,市政府已经让他们停工了。

那个时候,王元朗一家已经搬到了这个社区中。他们还有一个极其调皮捣蛋的儿子,而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用弹子打那些保安的屁股,然后立即消失在窗帘后面。这个坏小子在社区遛狗时,还总是唆使他家的狗去咬人。

给他租下这套房子我可费了不少口舌,那个退役的羽毛球运动员在谈价钱上的固执简直跟过去她憋着劲儿要拿冠军时一样,而王元朗的妻子也是不能通融。他们终于租下了这套两层的复式房子。然后,他们就听到了那个别墅项目停工的消息。

我有一天刚好在他家,为的是帮他鉴定一件家具是红木的还是一般柴木的,听到了他们那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们在那幢房子上投了两百多万,是你非要买那套房子的。”王元朗低声咆哮了一下说。

“可这能怪我吗?我怎么知道它是一个烂尾楼?你一向那么精明,怎么这次栽到人家手里去了呢?”

“因为你非要一幢自己的房子,而且还要有一个湖,可他妈的带湖水的别墅在北边就那一个地方。西山也有,你为什么不要?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钱了。一分钱也没有了。”

“一分钱也没有了?八百万元一分钱也没有了?”

“当然没有了。除了给孩子上学预留的那一笔,其余的包括这一段时间赚的,都搭进去了。没有了。”

“不可能。”他妻子像是受了惊吓,“这不可能,我们有八百万,甚至还要多的。”

“不,没有了。”

“没有了?”她仍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了。你看,我租这二百米长的餐厅,一年的租金有这么多,还有

装修费、人员工资、原料钱、汽车油钱,所有的消耗都加上,再加上那套别墅,已经花掉了我们几乎所有的钱。”

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按照惯例,这种沉默背后的爆发是巨大的。果然,她尖叫了一声,这种尖叫我曾听过一回,但那一次是在他们要买的别墅面前,可这一回一点也没有包含惊喜,而是充满了恐怖。之后,她开始乱砸东西了。

我赶紧离开了他们的家。对于如何制止一个女人的发疯,五大三粗的王元朗应该比我更有办法,何况他还是她的丈夫。我走到外面很远还能听到他们的厮打,那时候他们似乎都变成了某种猛兽,那种喘息、怒吼和警告声仿佛来自热带丛林,从而使我加速地离开了那里。

他们当然会和好如初,如同所有发生纠纷的夫妻一样,但王元朗的那家餐厅,则继续缩短,最后只剩下门面有五米长的一家小饺子店,不久前也因为生意不好而关张了。

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王元朗因为是租用人家的店面,他从“一公里餐厅”撤出时,可以带走的只能是一些炊具、餐具和桌椅。但他在伤心之余把它们又全扔掉了。

他们买的那套别墅后来真的成了烂尾房,即使是他们那天从这个社区搬走之后很久,政府拍卖了那个项目,用以偿还建筑商和业主的部分损失。我在今年去那里查看时,发现拍卖后的那里仍旧没有什么动静,而经过询问,我被告知入住时间已改成了2004年。而那一年,不知道王元朗还会去住吗?

就在他们夫妻大吵大闹一架之后不久,有一天王元朗又拿起他的烟斗了,我是在社区超市里碰到他的,我去那里买

卫生间的洗刷器时碰见了他。

显然他的心情不错,要不然他不会重新叼起他那个烟斗的。“在忙什么?种花吗?我从远处看到你的阳台上已变成了一个小花房。”他欣快地说。

没错,那一段时间我的确热衷于养花种草,但我吃惊于他轻松的表情,而他也看出我的疑问了。“我又开了一家店,一家汽车影院。我把一片市政府准备建成公园的荒地改造成了一家汽车影院,你哪天有时间,和你的朋友开车来看电影吧。”他从口袋里捻出两张票给我。

后来我和我的朋友真的去看了一场电影,我惊叹于王元朗真的是一个梦想家,每一回他都敢于去实现他的梦想。那种在美国才有的汽车影院居然在这座城市也有了,这真的很令人兴奋。坐在汽车里,看了一场露天电影的感觉让我回到了十分遥远的童年时代,那是一个似真似幻的年代,竟然与今天重合了。

但是王元朗的钱不是花完了吗?他从哪里弄来的钱搞的这家汽车影院呢?我打电话问了他。

“是我预留给儿子的教育基金,我瞒着我老婆偷偷把它拿出来做了启动资金,我一定要东山再起,我肯定能东山再起,你说呢?”

这座城市出现了一家露天汽车影院的消息经过媒体的广泛报道,就像他的名噪一时的“一公里餐厅”一样,在开业之后十分红火,高峰时从汽车影院里排队的车辆一直排出了几公里,延伸到了大街上。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总是爱赶时髦的,他们像蜻蜓一样聚拢了过来。汽车影院坐落在一片荒地上,里面有蜿蜒流过的小河,还有一片乌鸦特别喜欢栖落的树林,一到晚上仿佛全城的乌鸦都赶到了那里,落在那片树林里,黑压压一片。刚开始,也就是在薄暮低垂时呀呀叫着飞来,彼此抢占着地盘,当电影开始时,它们竟然鸦雀无声,和汽车中的人们一起观赏露天电影,这一景象的确是十分令人惊异的。

而且,王元朗在这个离城市最近的荒野中间又开设了三家餐厅,它们仍是连在一起的,分别是东北大馅饺子、川味自助火锅和涮羊肉馆,在电影院刚开张时也是人声鼎沸、车来车往,十分热闹,在那些满面红光的食客中间满面红光地走动的那个高个子就是王元朗,他在这座店里又重新找回了感觉。我从汽车中远远地瞥见他时内心深处对他油然生出一种敬意,因为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生意人,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做梦人,虽然他并不知道亨利·梭罗是谁,但他也许比梭罗还有诗意。

但是花无百日红,他承包的汽车影院又关张了,因为冬天到了,人们的新鲜劲儿一过,来的人就少了。发生的从热到冷的过程和当年他开餐厅时一模一样。有一次我和朋友开车去看电影,发现偌大的电影院场上只有两辆汽车,另一辆中是一对恋人,他们来并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为了来幽会,因为他们早就滚落到后座上抱成一团了。

我那天离开影院的时候,透过玻璃窗看见王元朗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手里把玩着他的烟斗。他在想什么呢?

再后来,那家露天汽车影院换了承包经营人,餐厅也改为西式餐厅了,我有好一阵子再也没有见到王元朗了,一直到他搬家时打算把他的狗送给我的那一天。现在你终于相信一个人在几年间是如何不甘心地居然让自己从怀揣八百万元到身无分文了吧?

他花在租用和装修餐厅、购买烂尾楼的别墅楼盘、租住复式住宅和承包汽车影院的钱后来当然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所以他说:“我是这座城市最失败的人。”

但他从这个社区搬走后,我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伤,因为也许我再也见不到这个有梦想家和诗人气质的商人了,他到了哪里呢?他还会在2004年入住他们在1997年购买的别墅吗?

而且,很快地,那个羽毛球运动员又把她的房子租给了别人,因为搬家公司又搬来了一家人的东西,他们足足拉了三车,东西一点儿也不比王元朗家的少。听说他们是在南方发了财搬到这儿来的。他们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