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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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贼”夜入西关明如寺栽进粥锅烫死的事,在百姓中引起一股新的排日情绪。

吉林巡抚陈昭常正被“乱党乱民乱事”搅得焦头烂额,生怕一贯爱找邪茬儿的日本人再借题发挥惹出更大的麻烦,就亲自跑到日本领事馆表示一定要抓紧追查凶手,然后遣散尼姑,废掉明如寺。

刚刚接到免职电令,留守等候继任到来的日本领事岛川却矢口否认死者是日本人,说日本人根本不可能做出如此亵渎佛门清静之地的丑事,指不定是哪个无赖透顶的中国人故意装扮成日本人的模样去干坏事,诋毁日本人的声誉,这倒真需要巡抚衙门认真追查,以正视听……

其实岛川已经知道了死者就是陈玉楼。因为被陈玉楼用门夹昏后扒去衣裳鞋帽的那个日本人特意到西关去看了死尸,认出死者身上的衣裳鞋帽就是自己的那一套,并如实向岛川做了禀报。岛川之所以不把实情向陈昭常说破,是怕陈昭常知道了真相后辗转传到柳天成的耳朵里,柳天成没了顾忌,从此不好驾驭。

柳天成手里的这批粮食太诱人了。

五五分成的好事不能功败垂成。

岛川要用事实证明自己是忠于帝国的强者,不像那些日本商人指责的,日本驻奉天总领事申斥的那样无能,那样对柳天成态度暧昧。他决定使用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重新迫使柳天成就范,吐出粮食,进而悔退银元厂这一抵押,追索十万金币借款,一举扳倒吉林柳家这杆华商大旗。那样一来,他一下子拥有了比两个柳家源升庆还多的财产,失去驻吉林领事职位又算什么呢?

然而,要使用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关节需要打通。为了避免陈玉楼帐本那样的差错再发生,他把全盘计划的每一步都考虑得十分周到,安排得十分严谨,反复推敲没有漏洞后才开始安放诱饵,甩下钓钩——

“说,应该给病人的药物你到底贪污了多少?”随着一声喝问,梁上吊着的那个浑身鞭痕和血污的女人被一个打手揪着头发扬起脸。

小刘四的心一下子缩紧了,眼睛瞪得老大。

被吊,着的女人也看见了小刘四,苍白凄惨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难以言表的复杂神情。

坐在小刘四身旁的岛川斜眼瞄着小刘四的神情,问:“这个人,少堂主该不陌生吧?”

当然不陌生,若不是有这个女人,说不定小刘四现在已经成了个依赖度冷丁活命的可怜虫。她怎么了,为什么受到这样残酷的折磨?岛川为什么要让我来看她受折磨?小刘四心生一连串的疑问,他转过脸冷静地说:“当然,经常给我打针的女护士,咋能陌生呢。”

“少堂主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受此刑罚吗?”

“你们日本人的事,我整不明白。”

“唔……她经常私自截留该给病人注射的药物,这很不道德。”

“她?”小刘四吃惊的样子问,“能吗?”

“她已经承认了。”

“为啥让我知道这些?”

“少堂主是被她截留了药物的病人之一。”

“我?”小刘四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的药她一直在打……”

“少堂主可怜她,心疼她?”

“不是不是……”

岛川狞笑着,鼻子哼哼两声,冲打手一比划。

打手下去一会儿,用托盘端上来一堆碎玻璃碴子,放到女人脚前地上。

“这是在病院门前阳沟里收来的,少堂主,你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吗?”岛川故意轻松地问。

“这……”小刘四紧张起来,“玻璃碴子吧?”

“谁丢到那儿的?”

小刘四摇头。

“就是她!”岛川用手一指被吊着的女护土,“好端端的药物白白丢掉……让她跪上去!”

“哈依!”打手应声而动,手脚麻利地把女护士从房梁上放下来,提拎着,吆喝道:“跪上去!”

由于强忍双膝的剧痛,女护士的脸扭曲了,但仍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眼看着鲜红的血慢慢洇透玻璃碴堆儿,积满托盘,小刘四冲动地站起来:“我……”

“你怎么,少堂主?”

“那是我扔的,放开她!”

“这话你以为有人信吗?少堂主,你要真可怜她,心疼她,想搭救她,倒是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不,不!”女护士拼着力气用中国话冲小刘四喊,“不要可怜我,不要搭救我……”

“八格牙路!”岛川恼怒地骂了一句,冲打手一挥胳膊。

打手应声把女护士仰面朝天扯倒地上,朝门外喊了句“毛西毛西”。

门开处,拥进六七个赤裸着身子兽相狰狞的男人,忽拉一下围上去,撕扯着扒光了女护士的衣服。

小刘四浑身的血咕咚咕咚直撞胸腔,眼睛红了,额角青筋暴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侠拳义脚虎虎生风,死死护住对自己有恩的可怜女人。

兽性发作的日本男人们也都嗷嗷怪叫着拉开架势,围攻小刘四。

小刘四见自己八面受敌,寡难胜众,急中生智地突然扑到女护土的身上,把女护士抱得紧紧,用自己的身子为女护土提供了最安全的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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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岛川悻悻喝退兽欲不减的日本男人们,走近小刘四,“少堂主不愧武林中人,侠肝义胆,当面领教了。只可惜……”

小刘四侧歪起身子,看看岛川:“可惜啥?”

“可惜她是个日本人,少堂主无法每时每刻守护着她呀。”

“你们还要祸害她?”

“这要看你少堂主……”岛川的话还没说完,女护士在小刘四的身底下,双手胡乱扑打,嘴里大喊:“不,不……”

小刘四盯盯瞅着女护士,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老是拒绝他的帮助。

女护士的眼神里充满哀惋和惶恐,眼眶里蓄满泪水。

岛川急命打手:“把这贱女人捆起来,把她的臭嘴堵上!”

“哈依!”打手上前拉扯女护士。小刘四仍不让开身子,问:“不给我个面子?”

岛川不阴不阳地答:“这得看少堂主给不给我面子了。”

小刘四想了想:“好,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我答应你。”

“痛快!”岛川立刻伸出一只手去拉小刘四,“少堂主起来说话。”

女护士深深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头,闭上了眼睛,任凭打手拉扯,捆绑。当她的嘴被蒙上一条黑布勒紧的时候,两行泪终于挂到了腮边。

“不放了她吗?”小刘四疑惑地看着岛川。

“咱们的事结束,她才能自由。”

“那……”

“放心,只要少堂主给面子,她就绝不会再受到任何刁难。”

“是这话?”

岛川点点头。

小刘四就拉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架势:“说吧,想让我干啥事儿?”

“很简单,在我需要你说话的时候,你就把八年前通江子河口劫夺夜明珠……”

“夜明珠?”小刘四诧异地插嘴要问话。

岛川抬手制止,接着往下说:“送还给柳家……”

“没错,是送还给柳家了。”

“……把那事说一遍,不会很难吧?”

八年前,岛川作为担负特殊使命的日本外务省官员,以中国山货商人的身份为掩护初到吉林时,经详细的观察和了解,选中柳天成作为“生意”的第一个对象。为了顺理成章一点儿也不突兀地接触柳天成,他又挖空心思选中小刘四作为“结交”的第一个对象。当时刘柳两家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僵持状态,柳家那颗全城人都知道的皇上赏赐的夜明珠被当家人柳伯年贿给吉林将军长顺,换出监牢狱里的“拳匪头目”小刘四的性命,而小刘四却浑然不知,仍对柳家怀着很深的愤怨。岛川就是从这件事人手,利用西太后发雅兴要看夜明珠,朝廷十万火急派钦差到吉林催促押运的时机,“帮助”小刘四完成了跟柳伯年“两清”的心愿,自己也轻轻松松跟柳天成做妥了十万金币的第一笔“生意”。

小刘四对岛川产生怀疑和反感是在他“夜闯同升栈”被打伤,在田中病院里岛川让女护士给他注射度冷丁时开始的。他恨岛川阴毒,想算计他,他感激女护士善良,一直暗暗帮助他戒除对度冷丁的依赖。这次的事证明岛川比他以往认为的阴毒还阴毒,利用祸害女护士来要挟他,真就是戳到了他的疼处,他没法不答应岛川的任何要求——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女护士能得到解脱。

“事有事在,说一遍有啥难的。”

“这么说少堂主是答应了?”

“关东汉子吐口唾沫都是钉!”

“要是到公堂上呢?”

“就是上金銮殿也绝不放熊。”

“要西!”岛川掩饰不住欣喜,拍拍小刘四的肩膀,“少堂主,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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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往哈尔滨去找玛纳金帮忙联系从滨江关走粮食的心腹回来了,说是日本人已经抢了先,专为此事通过外交途径给俄国人过了话,玛纳金也很为难,除非……

“除非什么……”柳天成预感到不妙,急问。

“除非承认咱们是哪个俄商的代理,由俄商出面报关,这他可以帮忙联系。”

“这他妈更黑,想当买办,我用他帮忙!”柳天成气急败坏,一抬手摔了茶杯,“翻脸不认人的东西,都他妈不得好死!”

“天成。”杨玉珠不知啥时候过来了,正蹲着身子一片一片往起捡茶杯碴儿,“洋人都打自个儿的算盘,要不他们争着抢着到中国来干什么?”

“我……”柳天成气哼哼地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还能说什么,玛纳金和岛川都是他的“朋友”,为这两个“朋友”

他曾经背上过“二毛子”、“二鬼子”的绰号……如今这两个“朋友”一南一北一哼一哈地合起来挤兑他,这叫自作自受,谁会同情呢?

杨玉珠见柳天成“我”了一句,往下半天没话,就招呼佣人把她捡到手的碎茶杯碴儿接过去拿走,然后自己在太师椅上坐下来:“你的脸色不好,天成,颖儿去熬莲子粥了,回头你把它喝了,好好睡一觉。”

柳天成何尝听不出杨玉珠话里的关切之情,但他不愿意别人把他当可怜虫看待,尤其在杨玉珠跟前,他不想认输。倒粮食的事瞒不住了,“黑帐”也被杨玉珠看到了,那好,索性一切敞开来说话,哪怕吵一架也好撒撒气,找回点儿自尊。他瞅瞅杨玉珠,问:“夫人,您现在心里是不是挺解气的?”

“什么意思,天成?”杨玉珠困惑地看着柳天成。

柳天成故作调侃状:“我独断专行,精心筹措的一宗大生意到底遇上了麻烦,你不解气?”

杨玉珠还是没明白:“天成,你是谁,我是谁,你遇上麻烦,我解什么气呀?”

“我遇上了麻烦,不就证明我错了,证明你对了吗?”

“谁对谁错,这很重要吗?”杨玉珠终于听出了门道,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柳天成跟前,一双丹凤眼盯紧柳天成的脸。

柳天成仍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反问了一句:“你不是一直想要证明你啥都对,啥都比我强吗?”

杨玉珠的脸色慢慢苍白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脯剧烈,起伏,如果此时此刻她面对的不是柳天成而是别的什么人,她会毫不犹豫地上去一记耳光,痛痛快快数落一番。她有一百个理由一千个理由教训柳天成,但她不能,她不能因为一时逞性子而乱了整个大宅子。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用手抵着右肋窝,默默但匆匆地离开了。

柳天成懊恼地一拍桌子,坐下又站起。他不明白杨玉珠为什么不揶揄他,为什么不说风凉话,为什么不跟他翻底帐分辩谁对谁错……

颖儿端着莲子粥回来了,对天成说:“来,趁热喝了吧,完了好好睡一觉。”

怎么跟杨玉珠说一样的话呀?柳天成气哼哼地头朝里躺歪到炕头上:“不喝。”

“你这几天就没正经吃东西,长此下去哪儿成啊?夫人说……”

“别在我面前提夫人!”

“怎么啦?这又逞的哪股邪风啊?”

“她……”

“她咋啦?”

“她……”柳天成怎么也说不出杨玉珠的什么不是,只好强词夺理:“她看我的笑话!”

“不能吧?她不是那种人哪。”

“那她是哪种人?刚才她还过来……”

“夫人来过?是不是来跟你商量要……”

“商量什么,她那叫幸灾乐祸,站着说话不腰疼!”

“天成!”颖儿听柳天成越说越离谱儿,就把粥盆在桌子上一蹾,“你太过分了!”

柳天成呼地盘腿坐起来:“我过分,她呢?这么些年除了明着暗着跟我争当家而外,正经帮过我什么忙?我干好了,她不言语,我摊上麻烦了,她出来看笑话……”

“行了!”颖儿再也憋不住了,冲到柳天成跟前,跺着脚问,“柳天成你讲不讲理呀?这么些年,你哪件大事跟夫人商量过,哪怕是不背着她也成啊?你背着人家的事,让人家咋帮你?你处处瞒,事事瞒,把爹气走了,把娘气死了,咱奶奶六十多岁的人了也捞不着你一句真话,你还想怎么样?就说夫人她对你,嗯,你让义和团逮住关起来,她穿着下人的破衣裳出去替你求人情;源升庆遭看管,你窝在家里干鼓气,她脸上抹锅底灰骗过守门兵丁出去替你想办法;你为陈玉楼和那本帐被岛川拿捏,她带着病担着险给你把帐本弄回来……你收拢南方生意,花大本钱倒粮食,出了麻烦,她在人前背后说过你一个不字没有,嗯?”

这一顿连珠炮把柳天成堵搡得一句话也递不出来,怔怔瞅了颖儿半天,一虎身下地往外就走。颖儿问他干啥去,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头也没回,说:“去宽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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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准会在这儿碰到您大少爷的。”岛川在火车站的票房子门前迎住柳天成,笑容可掬地说,“我特意恭候多时了。”

柳天成看到突然出现的岛川,不由得头皮一紧,满怀戒备:“领事大人,您……”

“不不不,大少爷,我已经不是大日本帝国驻吉林的领事了,确切地说现在咱们彼此彼此,都是商人。”

“这……”柳天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奇怪吗?”岛川耸耸双肩,歪着脑袋瞅瞅柳天成,“我连日本商人在吉林的基本财源都提供不了保护,哪个国家会用这样的窝囊废作领事官……大少爷请走这边。”

“嗯?”柳天成不愿跟岛川走。

岛川看出柳天成的顾虑,说:“咱们是坐头等车,理应走贵宾室。”

柳天成看看自己的身前身后,除了一个心腹柜伙之外全是岛川的人,硬较劲显然不行,只好默默离开人群,跟岛川朝候车室的一个小门走去。

“大少爷为什么不说话?”

“我很遗憾,岛川先生,对于您目前的处境我……”

哈哈哈哈……岛川仰头大笑,笑够了,一转脸冲着柳天成:“大少爷以为我在这里特意等候,是要乞求你的帮助吗?

不,不,不,不,我是讲求信用,迁就你为咱们合伙儿的粮食生意签约的。“

“陈玉楼人跑得无影无踪,帐本我也没见到,岛川先生,这个约,我不能签!”

柳天成说着就要转身朝回走,被岛川的手下人死死挡住。

“贵宾室”的小门开了,一个日本警察站在门旁。岛川的手下人一步步把柳天成逼进小门。

进了小门,穿过一段狭窄幽暗的过道,又是一道小门,门里是个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的空空荡荡的大房间。

房间的窗户严严实实地挡着窗帘,灯光很暗淡。

岛川的手下人留在了小门外。

柳天成的心腹柜伙也被留在了小门外。

“大少爷,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岛川问刚刚进到暗室还没缓过神儿的柳天成。

柳天成情知这里绝非什么贵宾室,无边的恐惧早已袭上心头,但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装出很幽默的样子,说:“这里不是贵宾室吗?”

“说得好。”岛川倒背着双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今天这里只接待您一位贵宾……大少爷请坐。”

“岛川先生,我要赶火车,没功夫在这里作客。”

“不耽误,只要大少爷立即签约。”

“还是那话,不见陈玉楼和那本帐,这个契约我不能签。”

“是吗?”岛川猛地停止踱步,冷冷盯住柳天成,“陈玉楼是跑了,帐本也不见了,可是这也挡不住日本商人们去告发你!”

“空口无凭,诬告反坐!”

岛川嘲弄地端详着柳天成:“看来我得提醒提醒健忘的大少爷了,一本黑帐,不过是惊动巡抚衙门的小案子,一颗夜明珠……”

“啊,夜明珠?”柳天成大惊失色。

“那可是桩惊动朝廷的大案子!”

“这……”柳天成的防守又一次被攻破,跌坐到椅子上,鼻子尖儿沁出了汗珠。他想起了岛川第一次到源升庆去找他的时候,就是用夜明珠这件事要挟他的,结果像给他套上了活绳扣儿一样越勒越紧。可是岛川怎么会知道夜明珠的事呢,该不是打哪儿听到些风声就拿来吓唬人的吧?他抱着试试看的侥幸心理,说:“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后来情形,别的人谁还能知道呢?”

“我请大少爷见一个朋友。”岛川说着,冲房门外喊:“喂,叫证人!”房门开处,进来了小刘四。

小刘四和柳天成一照面,都愣了愣。

小刘四一见是柳天成跟岛川在一起,马上意识到要糟糕。

原来自己被岛川算计着是来对付柳家的,这可咋办好呢?按跟岛川约定的把“话”叨咕一遍?肯定是对柳家大不利。临场改口?女护士肯定难逃魔掌。

柳天成听岛川说叫证人,就见进来了小刘四,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臭狗屎!”

岛川满面春风地说:“少堂主和大少爷都是熟人,说起话来更无拘束。少堂主请坐。”

“哎哎。”小刘四一脸窘相,慢慢坐下来。

柳天成却呼地站起身:“岛川先生,要签约就签约,我……”

“别急,少堂主的话还没说呢。”

“不必费他的口舌了……这种人,哼!”柳天成忿忿白了小刘四一眼。

小刘四也站起身来,想对柳天成解释:“大少爷,我……”

柳天成冷冷地说:“按理我该叫你一声叔叔的,可是你配吗?好个少堂主,也就配给日本人当个看门……”

“朋友。”岛川没让柳天成把“狗”字骂出口,紧忙接上话,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抖开,“既是大少爷这么爽快,那就不必费事了,契约已经写好,大少爷签字画押就行了,拿笔墨来!”

房门又开,有人送进笔墨来。

柳天成赌气地抓起笔。

“大少爷!”小刘四被柳天成骂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见柳天成拿起笔来要签字时,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要阻止。

岛川狞笑着看看小刘四:“女护士可还在我的手里呢!”

小刘四讪讪地蔫退到一旁。

柳天成拿着笔愣住了。

“怎么没签?”岛川问。

“噢,本来要去宽城子的,印章没带在身边……要不,只签字不盖章?”

“不不不,这么重要的契约,不盖章怎么能生效。”

“那,我回家去取?”

“不,让你的随从去取。”

小刘四借机也要走,被岛川拦住:“少堂主别急,等大少爷把契约签了,咱们还要庆贺一番呢!”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而凝固。

岛川走到柳天成的身边,撩开窗帘一角:“大少爷,您看这初冬的阳光是不是很清亮?”

阴天,根本没有阳光,柳天成倒是看到了窗外火车站的月台上往来着不少手牵洋狗肩背快枪的日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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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珠头戴貉皮风帽,身披貂皮斗篷,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雕花紫檀印盒经过狭窄幽暗的过道时,高贵、从容的气质震慑住了守在门外的日本人,进到房间里,也使得正处于沉闷状态中的三个人各自暗暗吃惊——她怎么来了?

柳天成心情复杂,不知如何是好。

小刘四心情复杂,不知如何是好。

岛川对杨玉珠也早有耳闻,知道这是柳家一位“能顶男人用”的厉害角色,不禁暗暗发怵。但他求功心切,眼看就要到嘴的肥肉说啥也不能丢掉,就决定采取速战速决一硬到底的招法,向前迎了几步一躬身说:“小事一桩,怎么敢劳柳夫人大驾?夫人请坐。”

杨玉珠早听了柳天成那个心腹柜伙的述说,断定岛川这次类似绑票的举动是打算下死手的。面对很险恶的环境也不想过多耽搁时间,就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家大少爷被无故劫到这里,可不是件小事。”

“柳夫人误会了,我和大少爷在这里是要签一份契约。”

“哦,有契约,为什么不到源升庆柜上去签?”

“这里清静,说话方便。”

“仁义买卖,开诚布公,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天成,让人家硬卡脖子的生意不能做,咱们走。”

“这……”柳天成脸上显出难为情的神情,嗫嚅着:“这件事,您就别管了……”

岛川狡笑着看看柳天成又看看杨玉珠,歹毒地挑拨说:“柳夫人,大少爷眼下遇到难处非我不能帮他。您这样出来横生枝节,也太不给大少爷面子了吧?”

“照这么说我倒要问问岛川先生,大少爷遇的难处,是谁给他造成的呢?”

“这……”岛川被问住了,脸涨成猪肝色。他不再跟杨玉珠直接交锋,而是转向柳天成,“大少爷,我想知道,柳家到底是男人说了算还是女人说了算?”

“这……当然……当然是……”柳天成的话吞吞吐吐还没说出口,就被岛川截过去:“那好,大少爷,请您签约吧。”

柳天成垂着头,慢慢朝放着笔墨的桌边走去。

“天成!”杨玉珠立眉立眼瞪视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柳天成。

岛川得意地对杨玉珠说:“大少爷是明白人,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阎罗殿?”杨玉珠冷冷搭讪着也朝桌边走去。

“柳夫人过奖了。”岛川厚着脸皮放无赖,“这里是满铁护路队的讯问室,比不上阎罗殿,可是……死两个中国人,却也神不知鬼不觉。”

杨玉珠慢慢把雕花印盒放在桌子上:“要是死两个日本人呢?”

“什么?”岛川似乎没听清楚杨玉珠说的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中国女人能说出这种话来。

杨玉珠没再回答岛川,慢慢打开印盒……突然回转身,一手一只“腰别子”操着,直顶岛川的胸口上狠狠地说:“敢出声我就送你上西天!”

这谁也没想到的变故突然发生,吓得柳天成傻立在桌边,呆呆地,手足无措。

一直低头不声不响的小刘四,突然扑上前护住岛川,压低声音对杨玉珠说:“把枪藏起来,快点儿!”

杨玉珠没理解小刘四的意思,分出一支枪来直指小刘四:“你也帮狗吃食?”

小刘四紧紧抱住岛川的同时,摸到岛川腰间的一把匕首,迅疾拔出,亮了亮:“岛川我对付,你快收拾好东西。”

杨玉珠这回明白了小刘四的用意,把双枪收进雕花紫檀印盒,拉住失魂落魄的柳天成:“精神点儿,天成,咱们走!”

小刘四把刀抵在岛川的腰间,装出搀扶岛川的样子。

杨玉珠又替岛川把呢子大氅披上。

岛川就在小刘四亲热的“搀扶”下,把杨玉珠和柳天成送出房间,送出票房子,送上马车,然后和小刘四一起上了另一辆马车……

离开火车站前的广场,经商埠地进城后,柳天成和杨玉珠乘坐的马车向南走,回大宅子。岛川和小刘四的马车却一直穿过热闹的街市,朝西赶奔。

一路上小刘四手中的匕首紧紧抵着岛川的后腰,无可奈何的岛川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头一次尝到了受制于中国人的滋味。

走尚仪街,出迎恩门,车到欢喜岭上时,看看前后没人,小刘四从腰里掏出一把大钱儿递给车夫,说:“兄弟,我们在这儿下车,你痛快回城吧。”

待马车调头下岭后,小刘四挟着岛川进了喜兴寺的破败山门,绕到大殿的废墟旁。

岛川惊恐地问:“少……堂主,你这是……”

小刘四平静地说:“你我在这破庙里相识,也该在这破庙里分手。”

“你要干什么?”

“我要除掉你这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人命的恶魔。”

“你敢杀日本人?”

“哈……就是皇上,惹着我也照杀不误!”

“咱们可是朋友啊,少堂主!”

“是吗?”小刘四揶揄地笑笑,手里匕首猛一用劲,“那我给你留个全尸!”

岛川的双眼直勾勾,身子直挺挺“呃”了一声。小刘四咬牙切齿地又一连狠捅几刀,这才住手一推。

岛川重重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