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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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第三次过堂了,不知道那些正襟危坐在“正大光明”匾额下吃里扒外的青天大老爷们又要使啥新花招?

杨玉珠跟前来传押她的差役们一起走在街上的时候这样想着,暗下决心,不管巡抚衙门使啥花招,还要过她多少次堂,也绝不松口把一粒粮食吐给日本人。

岛川的尸体在喜兴寺的废墟里被发现的时候,僧舍墙上“杀人者刘少武”几个大字也同时被发现。那显然是小刘四在杀死岛川后蘸着污血写下的,颜色已经发黑。

小刘四在逃,抓不到。

抓不到小刘四,也没任何理由把气撒到柳家头上。可巡抚衙门就硬是一口咬定柳家是小刘四的后台,柳家准知道小刘四的下落,威胁柳家必须交出小刘四,否则这官司没完。

柳天成抱怨这一切都是杨玉珠逞能惹来的,如果当初跟岛川签了契约,五五分成也能捞回本钱,吃点儿生意上的亏,总比这样摊上人命官司要强得多……衙门派来传人的差役头次登门,他称病躲在炕头被窝里,让杨玉珠顶着,到衙门去过堂。

杨玉珠心明镜似的知道巡抚衙门这样揪住柳家不放手,是日本人在后边紧咬不松,归根结底是冲着柳天成那一大批粮食,——动荡的年月,粮食比命。她在公堂上一跪下,就想起了老太太汪氏跟她讲的陈年往事。她觉着汪氏当年能为柳家的骨肉不被拆散而承受刑讯之苦,她如今也应该为柳家的资财不被劫夺而承受任何压力。

过堂是例行公事,走过场,要害在于这桩案子就是抓到了凶手也要“审”柳家。堂上的大人翻来复去叨叨一句“不想办法,官司可没完哪”,堂下的杨玉珠也只用一句话应对:“明摆着的凶手衙门都抓不到,柳家小小平民百姓能想出什么办法?”

巡抚衙门要将杨玉珠关进牢狱,高先生从源升庆柜上拿出些银子通融,杨玉珠才得到回家候审的待遇。

第二次过堂,大人们“想”出了让柳家用粮食生意堵日本人嘴的办法,被杨玉珠一口回绝……

快进腊月门了。

听传闻南方已经成立了中华民国,选出大总统,百姓剪辫子。

城里一些繁华街市也出现了落款“民党”的揭帖,说是“南省联军指日来吉,此间志士五百有奇,正事布置相机而起,君主威福有朝无夕”……

指不定猪年过去,鼠年就进“民国”了呢!“民国”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马路上行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杨玉珠,有的诧异,有的好奇,有的同情,有的漠然,有的鄙夷,这让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毕竟一个女人,被差役押解着,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知情的会说她这全是为着家里在忍辱负重,了不起;不知情的准以为她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该骑木驴……

公堂还是老样子,公堂上的大人们却明显有些焦躁不安,因为公案的旁边置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上坐了个日本人。

啪!惊堂木响了一下,

“柳杨氏,你到底招是不招?”

“让我招什么?”

“指使小刘四杀害日本商人岛川毅三郎!”

“我没有。”

啪!

“大胆民妇,那小刘四原属你家奴仆。”

“不错。”

“那他杀了人,你敢说跟你柳家毫无牵连?”

“我柳家内外仆佣柜伙合起来几百上千,哪个仆佣柜伙犯了罪,都来牵连我柳家,柳家咋能担当得起?”

“这……”主审的大人没词儿了。

公案旁边椅子上的日本人翻翻眼睛,起身走到堂下,站到跪着的杨玉珠跟前:“柳夫人,你的,小刘四的一伙,有人看见……”

杨玉珠往旁边挪了挪身子,闪开日本人,面冲公堂上面:“大人,民妇三入公堂,无罪受审,你们凭的是哪朝哪代的律例?”

日本人故意示威般又站到杨玉珠跟前:“火车站的,你去过?”

杨玉珠又往旁边挪挪身子,闪开日本人:“干嘛这么死死纠缠柳家?”

日本人皱皱眉,再次站到杨玉珠跟前:“小刘四的,也去过。”

杨玉珠急了,霍地站起来,一双丹凤眼盯紧日本人:“你是什么物?在这巡抚大人的公堂上比比划划,呜哩哇啦!”

啪!

“大胆民妇,咆哮公堂,来呀,拶指!”

衙役们都是用刑的高手,麻利地将刑具套上杨玉珠的十指,两人扯拽,越拉越紧。

杨玉珠十个指头折断了一样钻心疼痛,但她咬牙挺着。

日本人得意地狞笑着,伸手抬起杨玉珠的下颏:“柳夫人,你的明白,日本人,不能白死!”

呸!一口唾沫飞上日本人的脸。

啪!

“给我用劲儿!”

刑具越拉越紧。杨玉珠的双手鲜血直流,慢慢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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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这么干,能躲过日本人的纠缠吗?”柳天成给锡纯续上水,底气不足地问。

锡纯浅浅呷口热茶,掏手绢抹抹油光的脑门儿:“你吉林柳家怕日本人,我可不怕。我这趟来关外是受钦命差遣替朝廷办事,哪个日本人敢乍刺儿,他就甭想在中国再赖下去!”

“那,粮食卖给户部,给我银子还是给我制钱?”

“当然是银子。”

“咱们咋分成呢?”

“好小子呀,你做买卖落下毛病啦,舅舅能跟你争这个吗?”

“那您……”

“我只是瞅着你手里压着这么一大批粮食日子长了不是个事儿,替你着急,担心,想帮帮你而已。”

“噢……签不签合同呢?”

“当然签,你看。”锡纯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纸,左边落款的位置上已经盖好了户部的大印。

柳天成兴冲冲接过契纸看了一遍,放到八仙桌上:“太好了,舅舅,您这才叫及时雨哪。不不不,冬天,该叫雪中炭……现在就签?”

锡纯微笑着点点头。

柳天成提笔,蘸墨,龙飞风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又打开雕花紫檀印盒,拿出图章来重重稳稳地盖到契纸上:“舅舅,我让厨房预备您最乐意吃的蛤什蟆子土豆汤,咱爷俩喝几盅?”

“不啦,天成,难得回吉林一趟,衙门口那边的应酬还挺多呢。”锡纯说着站起身,把柳天成签名盖章的契纸重新折好,揣进怀里,“具体装运粮食的事,我会派人跟你联系。”

“舅舅坐我的洋马车走吧?”

“不,我还是习惯暖轿子。”

柳天成送锡纯到二门外上了轿,又跟着轿子到大门外,一直等轿子走出胡同口拐弯看不见了才返身回屋。

多少天来的压抑、恐惧、无奈、颓丧终于都摆脱了,此刻他只觉得身轻如燕,只想挺胸抬头地到各房各屋去走一遍,高声大嗓地跟奶奶、颖儿说一阵笑话,跟天全、天合和大仁玩一会儿溜冰……

“少东家,不得了啦!”门上人急急忙忙进来禀报:“夫人她……她,她受刑啦!”

“啊?”柳天成头皮一紧,“人在哪儿?”

“是少奶奶用马车拉回来的,正在前院……”

柳天成冲出屋子,刚要下台阶往前院奔,就见颖儿背着杨玉珠朝上房来了。

几个女佣闻声赶到,要把杨玉珠从颖儿身上接下来。

颖儿拼命摇头,连喊:“别动,别动……”

柳天成扎撒着手站在台阶上,眼看着颖儿大冬天地满头是汗,腿微微发抖,马上就要支撑不住的样子,干着急,不知该咋帮忙。

杨玉珠双眼紧闭,牙关紧闭,嘴角有血渍,双手有血渍,软绵绵地只剩一口气。

颖儿不顾劳顿,把杨玉珠放到炕头上,扯被盖严,又吩咐女佣们打热水,烧热炕,吩咐柳天成往宝生堂打电话叫先生,派心腹人手立即动身去北京找柳伯年回来……该别人干的事都分派好了,她才端了热水盆脱鞋上炕,跪在杨玉珠身边,先用手巾擦干净杨玉珠嘴角的血渍,再用新棉花团蘸水,轻轻擦拭杨玉珠那肿胀青紫得胡萝卜一样的双手。

柳天成打完电话又过来了,要帮忙又帮不上地在屋地中间打转转。

颖儿冷着脸不理柳天成,她在生柳天成的气。杨玉珠受的这些罪其实都该柳天成去受,即便杨玉珠心甘情愿替柳天成去受这些罪,柳天成最起码也该领情,也该派人时刻跟随着杨玉珠,以防意外。今天杨玉珠在堂上受刑昏死,若不是她一直守候在衙门口,听到消息就立刻把杨玉珠背回家,那后果不堪设想。

汪氏过来了。水仙过来了。大家轻声呼唤,杨玉珠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汪氏捧着杨玉珠的手,沾不敢沾,碰不敢碰,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说:“拶指的滋味儿我尝过,十指连心哪……我的玉珠子有啥过错,天老爷咋瞎眼睛啊……”

水仙和颖儿陪着老太太流眼泪。柳天成的鼻子也酸了,低下头匆匆就要离开。

“站住!”汪氏断喝一声。

柳天成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双眼也噙满了泪花:“奶奶……”

“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咋回事?”

“这……”

“说,祸是不是你惹下的?”

“我……”

“颖儿。”

“哎,奶奶。”

“扶我下地,把掸子给我拿来!”

“是,奶奶。”颖儿答应着,上前扶汪氏。汪氏着急要往地下蹭,差点儿摔倒。

水仙赶忙扶住:“娘,您这是何苦呢?”

柳天成见状,默默走到汪氏跟前,扑嗵跪下:“奶奶,您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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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珠这次是无论如何也刚强不起来了。她两只手糊了药裹了布,像戴着两只夭手套,吃喝拉撒都极不方便,右肋窝的疼痛加剧,发作的间隔缩短,时不时就昏迷……这种日子对她来说真比死还难过,幸好清醒的时候有颖儿陪伴伺候,昏迷的时候可以见到丹桂、郎氏、刘四爷、如莲长老……她听颖儿说已经派人去北京找柳伯年回来,就让颖儿每天早晨给她清洗一次双手,换一次药,往下减一层裹布,她怕柳伯年回来看见她的手伤心疼……她还让颖儿每天早晨都给她把头发梳得光光亮亮的,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的,躺在炕上也得把身后垫得高些,让她能透过窗户看到二门甚至二门之外……她又让颖儿从被格子里把柳伯年的被褥拿到外边去一晒再晒,把两只钉着“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枕头顶的枕头摆在炕头显眼的位置……

颖儿把两只枕头上的枕头顶端详了好半天,抿嘴一笑:“娘,这上边绣的,谁呀?”

杨玉珠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眼睛里出现朦胧的亮色:“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不是崔莺莺?”颖儿调皮地问。

“……”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颖儿,你看过《西厢记》?”

颖儿点点头:“偷着看的。”

“唉,女人哪,这份心……”

等待等于煎熬。掐着指头都能算计出来的京奉路、南满路、长吉路火车的钟点儿,突然间变得很慢。

衙门口也好像突然间懂了人情,没再来找麻烦。

柳天成每天都过来两趟,好像有话要说,又讷讷地不说什么,坐一会儿讪讪离开。老太太每天过来一次,盘腿上炕,叭嗒着烟袋,夸赞蓼红在老坟地生的那个小丫头长得挺胖,挺招人疼的,催促杨玉珠早点儿给取名字。水仙隔三岔五下厨房做几样拿手的小菜送过来,一口口喂杨玉珠吃下去……这才是“家”该有的气氛,杨玉珠心里很熨贴。

明天就是小年儿了。

杨玉珠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颖儿兴奋地告诉她说,去北京的人回来了,柳伯年已在宽城子下火车,改坐马车赶夜路,明天一早到欢喜岭。

看来,柳伯年还是柳伯年,没忘了祖上留下的规矩,归家必走欢喜岭,必谒……喜兴寺早成废墟,谒什么呢?

这一宿,杨玉珠的眼前晃动着的全是柳伯年的身影,只是太模糊,隐约好像十七年前那个腊月二十三的早上她随柳伯年初到欢喜岭的情景……

“娘,娘!”一股说不出多么好闻的香味儿钻进鼻子,紧接着颖儿的呼唤声飘飘悠悠传来。杨玉珠睁开眼睛,见汪氏、颖儿和水仙都在身边:“娘,亮天了吗?”

汪氏点点头:“伯年马上就要到家了,见你还不醒,我就……”

颖儿接过汪氏的话说:“只是喷了一口,娘,不会有事的。”

“喷了一口什么?”杨玉珠好奇地问,“那么香?”

“是……大烟。”汪氏很难为情地说,“你不是盼着见伯年嘛。”

杨玉珠没再说什么,她觉得浑身很舒坦,从来没有过的舒坦,就对颖儿说:“快,给我梳头,洗脸,穿上衣裳,我要到二门外去迎老爷。”

“你的身子……”汪氏劝道,“就别逞那个强了。”

“娘,伯年进了大门看不见我在等他,他的心里能是滋味儿吗?”

汪氏拍拍杨玉珠的肩膀,算是默许了。

忙活了一阵子,就听三道码头那边传来鞭炮和锣鼓声。

汪氏抢先出了屋。颖儿给杨玉珠戴上风帽,披上斗篷,自己也穿戴好了,娘两个一起出屋去到二门口。

大宅子里的人都出动了,热闹的气氛赛过正月十五闹秧歌。

杨玉珠裹紧斗篷,半倚着颖儿,焦急的目光盯紧大门口。

她看见大门口站着的汪氏,灰白的头发,被门洞子风吹得有些散乱,背驼了,腿弯了,显得那么瘦小,那么不堪承受寒冷,却仍执拗地站在那儿,巴望着儿子出现,不由心生一阵感动。

鞭炮声近了,锣鼓声近了,嘈杂声近了。

杨玉珠好像看到了柳天成骄傲地走在父亲的前面,高先生、韩阁老、刘四爷拥着柳伯年,小刘四在后边指指点点……

一行人像凯旋的将军一样到了大门口。

柳伯年和汪氏见面了。

汪氏双手捧着儿子的脸,看得多仔细!

柳伯年回身领过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

穿着人时的女人给汪氏行礼。

柳伯年又回身领过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

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给汪氏跪下磕头。

这女人和孩子是谁?

颖儿也瞪大了眼睛。

柳伯年和穿着入时的女人搀扶着汪氏,汪氏手牵着三四岁的小男孩儿进了大门。

杨玉珠迎上几步要说话的时候,又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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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才过晌吧,屋子里咋这么暗?看看窗外,天阴着,这就难怪了。颖儿没在身边。杨玉珠梗着脖子朝地下张望。

柳伯年正坐在太师椅上抽烟,见杨玉珠有了动静,就挪坐到炕沿上,问:“你醒啦?”

杨玉珠心里一阵慌乱,脸不知为啥热起来,有点儿像头次上轿的大姑娘:“我……迷糊得真不是时候……”

柳伯年的穿着似乎比以前讲究了一些,手里捧着水烟袋,身上隐隐散发出熏衣草的香味儿:“听颖儿说,你病得不轻?”

“没啥大不了的,歇阵子,吃点儿药,会好的。”

“听天成说粮食已经卖给户部,你知道吗?”

“卖给户部?”杨玉珠皱皱眉,“我不知道啊。”

“是天成他舅舅帮忙牵的线……噢,你想吃啥吗?我从北京带回不少好吃的。”

“……伯年,我这一病,真给家里添乱,给你添乱。”

“我……”柳伯年站起身来在地下走动。

“你在北京一定挺忙的……”

“是呀,古董生意的架子刚刚搭起来。”

“韩总柜好吗?”

“他,已经故去了。”

“唉,该走的都走了……伯年,这些日子我常常梦见丹桂……”

“你那是病的,别胡思乱想就好了。”

“还有天成他娘和刘四爷、如莲长老……”

“我去给你拿吃的!”柳伯年说着就出了屋门。

杨玉珠闭住嘴,眼睛瞪着房箔,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她觉察到柳伯年这次回来得并不情愿,对她的态度也很微妙,“玉珠子”、“鬼”这样的话不出口,对她的手伤也不上心,甚至对她特意明晃晃摆在炕头的那两只枕头也没反应,更不用说亲昵的举动、真情的爱抚了……

柳伯年重又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鲜果包,身后跟了头晌见过的那个穿着入时的女人和那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他把鲜果包放到八仙桌上,对女人说:“这是大夫人。”

女人用花手绢捂着嘴和鼻子,稍稍弯弯腰,叫了声:“夫人。”

柳伯年仍对杨玉珠没什么称呼地说:“她是香莲,在北京的日子全靠她照顾我……”

杨玉珠其实早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个小肚鸡肠心胸狭窄的人,丈夫长期在外能有个女人伺候着也不为过,只是……唉,什么也别说了。她微微在枕上点点头,努力让脸上现出些笑容:“啊啊,香莲,北京人?”

“唔,唔……”香莲捂着嘴,勉强点点头。

柳伯年又领过小男孩儿:“这是天生,四岁了。天生,来,快叫娘。”

“她不是我娘!”小男孩儿扭身钻进香莲怀里。

“这孩子……”柳伯年一时没了主意,很尴尬。

“唉,小孩子家,不怪不怪。”杨玉珠又强笑笑,“香莲,我这病人的屋子对孩子不好,你们回自己屋去吧。”

香莲领着孩子“谢”都没说一声,扭扭搭搭地走了。

柳伯年掏出手绢直擦额头:“香莲是破落的名门出身,她家里头所有物件都是古董,京城内外的许多古玩商都惦记着她家的东西……”

“噢……”杨玉珠终于明白了,同时也更糊涂了,这还是她的那个柳伯年吗?“伯年哪,你把她们娘俩安排哪屋啦?”

“西下屋。”

“咱这儿比北京冷,让她们多穿点儿呀。”

“我知道。”

“好啦,我这儿没事了,你回去吧,让颖儿过来。”

“这……”

“去吧。”

“那,我待会儿再来。”柳伯年二意思思地走了。

颖儿小嘴抿着笑盈盈地进来:“娘,有爹陪候着,比我在这儿强多了吧?”

“贫嘴!”杨玉珠偷着用被边擦擦眼睛,栽歪起身子,“颖儿,你先把药壶放火盆里,完了去西花园跟老太太求个情,把我的那个小姑娘抱过来,让我看看。”

“您……”颖儿有些不解地看着杨玉珠,“想看那孩子?”

杨玉珠点点头:“听老太太的口气,是不拿她当外人了……”

“哎,我这就去。”颖儿麻利地把药壶放到炭火盆里,边往西花园走边想象着杨玉珠抱着孩子该是个啥模样儿。

汪氏听了颖儿的话脸色就变了,忙问:“她的身子这会儿咋样?”

“还那样儿。”

“心情呢?”

“看不出来。”

“不对劲儿。颖儿,快把小丫头抱着,上东屋。”

汪氏的到来让杨玉珠很感动。也可能是人被病魔压着就感情脆弱,她刹那间想起了过去岁月中汪氏对她的关爱,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找不到恰当的话说出来,只好把半躺半坐的身子往汪氏跟前凑凑,一双噙泪的丹凤眼痴痴瞅着汪氏:“娘,我还是想当您的闺女……”

“闺女媳妇,手心手背,还不都一样?快别瞎寻思了,你不是要看孩子吗?”

颖儿问:“娘啊,你的手……能抱孩子吗?”

“能,能……”杨玉珠用两只胳膊使劲儿地把个小生命紧紧搂在怀里,把自己的脸垂下来贴在小生命的脸上,嘴里呢喃着:“风儿轻,鸟儿静,树叶遮窗棂……”

真想不到杨玉珠抱起孩子来这么在行,这么动情,颖儿看呆了,汪氏暗暗抹了抹眼睛。

“娘。”杨玉珠停止了哼唱,抬起头来重新看着汪氏。

“哎。”汪氏咧咧嘴想装笑,没笑出来,反倒抽嗒了一下,她连忙用手堵住鼻子。

“这个孩子……正好颖儿也在,娘,就算是我亲生的,行吗?”

“行,行。”

“让她姓柳,跟如梅、如兰她们排字,叫如卉,行吗?”

“行,行,如卉,怪好听的。”

“将来让颖儿多费心,善待她,行吗?”

颖儿赶紧应承:“娘,我一定尽心尽力。”

“这我就放心了……听到没有,如卉呀,奶奶和嫂嫂都认可你了,你可得给娘争气呀……”杨玉珠说着说着,脸又苍白起来,双臂开始颤抖,身子渐渐缩成一团。

孩子掉到炕上,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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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腊月二十三祭祖祭灶庆团圆。

小年儿是个喜兴的日子,为柳伯年接风洗尘,为欢迎香莲和天生来关东祭祖认亲的家宴摆在上房宽敞的厅堂里。

杨玉珠不想让自己病歪歪的模样冲了宴席的喜气,婉言拒绝了老太太再给她喷口大烟提提精神,好到大夫人的座位上去摆摆样子的好意,提前喝了药就把颖儿硬撵出屋,静听着上房厅堂里热闹的欢笑声,一个人躺在炕上捱时辰。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洁白,轻盈,看着让人心里敞亮。

厅堂里八成是要开宴了,孩子们的叽喳声消停下去,柳伯年讲述祖上故事的声音响起。随着柳伯年的讲述,杨玉珠就看见了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柳家祖上艰难跋涉的身影……

“吃饭就吃饭,喝酒就喝酒,罗嗦这些陈糠烂谷子干嘛呀?”是香莲的声音,京味儿十足。

紧接着一阵死寂。

“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是柳伯年在解释。

“昨晚上放着火车不坐,愣让我们娘们儿坐马车跑山道受一宿颠,你也说是规矩!”

“是规矩嘛。”真不知柳伯年什么时候练成了这么好的耐性,还在解释。

“我爹当年正二品,也没这些穷规矩……天生,饿了就吃!”

“那,就吃吧。”柳伯年又在让步。杨玉珠的心在抽搐。

厅堂里没再有语声。可以想见这顿宴席吃得多么“涩”。

天越阴越沉,雪越下越大。

“老爷,大少爷,大门口有两个日本人求见。”是门上人的声音。

“这……”柳伯年一愣神儿。

“我去看看。”柳天成离座,出门,下台阶的脚步声。

杨玉珠欠欠身子,可以看到柳天成和门上人匆匆走出了二门。日本人?天成的粮食不是已经卖给户部了吗,日本人咋又来了?她的心又是一阵抽搐。

不一会儿,柳天成踢踢沓沓地回来了。

“什么事?”柳伯年问。

“想不到连舅舅也涮我……”柳天成忿忿地答。

“怎么?”

“他是打着户部的旗号替日本人干事儿,日本人来催促发运粮食了。”

“这个黑心的东西!”

厅堂里又一阵死寂。

杨玉珠身子一歪,右肋窝又疼起来。

“这饭还吃不吃了?买卖买卖,给钱就卖,卖给谁不是卖,管那么多干嘛呀?”香莲的京腔又起。

“住嘴!”天成低低吼了一声。

“哎呀……这是个啥人家呀……”香莲的哭嚎声突起,嘴不闲着,“我可没法儿呆啦……”

“没法儿呆你滚!”柳天成又吼一声。

“啊?”香莲的哭嚎戛然而止,好像是在拉扯柳伯年,“看看,看看,我说你们关东蛮荒之地,不让你回来,你偏要回来,怎么样,小辈人欺负我,你都不敢管教他?”

“这……这……”柳伯年吭吭哧哧,烟不出火不冒。

杨玉珠这个急,这个气呀,她多希望柳伯年此时此刻也吼上一声啊!

“你咋这么窝囊呀,连儿子你都怕……”香莲不依不饶。

啪!也不知是谁打了谁一巴掌。

唏哩哗啦……桌子翻了。

杨玉珠的心一蹦一蹦,血一阵阵直往头上涌。

“奶奶,奶奶!”颖儿惊叫起来。

天全、天合、大仁哭起来。

肯定是老太太出事了。

杨玉珠挣扎着要起身下地,突然心口一热,喉头一咸,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好舒坦哪!

厅堂里的嘈杂吵嚷声没有了,理不顺扯不断的牵挂没有了,昏暗包拢着的大宅子倏忽远去……被漫天雪花簇拥着鸟瞰银装素裹的吉林城原来是这么惬意的事,难怪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要在过小年儿的当口升天。

两天后,在柳家大宅子为杨玉珠治丧的哀哀鼓乐声中,传来皇帝退位的消息。

又过了几天,吉林巡抚衙门的旗杆上挂起象征共和的五色旗。

民国了,柳家的境遇会怎么样呢?

1997年10月20日定稿于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