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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川的请帖满纸谦和恭敬的词语,一般人绝难发现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柳天成正被陈玉楼的“复活”和陈玉楼卷走的那本帐搅得心神不宁,几近风声鹤唳的地步,对一切外来的“动静”都格外敏感,所以越琢磨越觉请帖中“畅叙友情,共享欢愉”那句话暗藏玄机。
约会的地点也刁怪,是在三道码头停泊着的一艘名叫“三泽丸”的日本船上。这艘船像条不合群的牛鱼避开拥挤,孑然独处,把黑黢黢、冷森森的脊背浮出水面,沾借些满天星斗的微光。
没见人等候。
没见人出来迎接。
船上没人一般死寂。
柳天成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江边沙地,硬着头皮壮着胆,一步步踏上舷梯——他不愿意采赴这个约会,却又不敢不来,他知道岛川难缠,岛川的请帖其实就跟饬令差不多。
“是大少爷吗?”黑暗中传来岛川的问话。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柳天成吓得一激凌:“是我。”
“请到这边来。”
“啊,是的,这边……”柳天成应声细辨岛川声音来的方向,试探着绕到船的左侧。
岛川披着呢子大氅坐在小木凳上,面前两根钓竿二龙吐须般伸出船舷护栏:“抱歉得很哪,大少爷,您这贵客都到了,我这待客的活鱼还不知能不能上钩呢!”
“领事大人钓鱼的技艺是一绝,再说,临封江之前的鱼是很容易上钩的。”
“说得对。大少爷……”岛川说着站起身来,“咱们进舱吧,请。”
船舱里布置得跟日本领事馆的大客厅很相似,整齐、洁净、温暖,花色淡雅怛质地厚重的窗帘将暗夜的冷风挡在舱外,也不让舱内的“春光”向外泄露半分。
难怪从外边看整条船连一点亮儿也没有。
碗碟杯盘都准备好了,容二人对坐的矮桌中间还赫然放着一块戳立着两把尖刀的木板。
岛川临落座前玩弄地用手拨拉了一下两把尖刀,那两把尖刀的刀柄就左右震颤了一阵子,“嗡嗡”作响,没倒下。他笑厂,冲柳天成点点头:“请坐。”
柳天成心中忐忑,坐下后试探着问:“领事大人您……”
岛川忙摆手制止:“今天在这里只论朋友,只叙友情,只享欢愉……”说完击掌两声。
舱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也不知从哪儿钻出些男男女女,上酒上菜的,摆放乐器的……岛川和柳天成原来面对的一块通天落地大布幔被拉开,露出一幅几乎与墙壁同高同宽的古松画屏。
柳天成好奇地瞪大眼睛。
岛川笑笑,说:“大少爷一定没有看过日本的能乐,可惜这船上条件限制,无法原样搬演,只好将就着品品滋味了。”
“能乐?”柳天成叨咕着,神情似很困惑。
此时笛声起了,鼓声起了,击鼓人“嗨嗨”声起了。
一个男子右手持团扇,左手持念珠上场了,唱一阵说一阵,比划一阵……
柳天成哑子听雷,浑然不觉其妙。岛川却拍手击掌叫了声“要西!”
一个女子双手抱着个枕头上场了,跟男子呜哩哇啦对了阵话。男子接过枕头左看右看,又唱,且有“舞台”边上站着的男女们的帮唱……男子头放枕头上作躺倒状,用团扇把脸遮住……
这次岛川不止兀自拍手叫好,而且兴致勃勃地为柳天成做讲解:“这出戏演的是个中国故事,邯郸枕,大少爷一定熟知吧?”
“啊,一枕黄粱的典故,略知一二。”
“那就好。大少爷,您看那个年轻人,已经睡在枕上,那个开店的女人已经吩咐厨子把黄粱米饭蒸上,好戏才开始。”
鼓声大作,击鼓手随着急急缓缓轻轻重重的鼓声“嗨嗨”
喊叫,帮唱的男女和“台”上的年轻男子都唱起来。
这时,上菜的人拎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大人,鱼上钩了,您看!”
“要西!”岛川笑眯了眼睛,瞟着柳天成说:“大少爷,咱们还算有口福啊。”
“是是是,有口福,有口福。”
“那……就按我们日本的方法,做给大少爷吃?”
“客随主便。”
“要西,放上来!”岛川一挥手。
上菜的人把鱼横陈在矮桌之间那块戳立着两把尖刀的木板上,拔下一把尖刀,啪,掼进鱼头处,又拔下另一把尖刀,啪,掼进鱼尾处,尸尾活鱼就活活被钉牢在木板上。
上菜的人又从身上摸出两把同样的尖刀,分别递给岛川和柳天成。
柳天成接刀在手,却不知做啥用处。
岛川像给柳天成做榜样,接过刀子抓牢刀柄,啪,啪,在鱼身上刮了两下,片片鱼鳞很有弹性地飞落下来,鱼仍活着,上上下下挣扎着。
柳天成惊得脸色苍白,赶紧闭上眼睛。
岛川并不停手,嘴里还叨咕着:“新鲜的鱼,就是这个样子。大少爷,动手啊!”
柳天成的心抽得紧紧,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见那条鱼朝上的一面身子的鳞早被刮得一片不剩,鲜红的血洇出来。
岛川端起一杯酒浇在鱼身上。血迹被冲掉,露出白净的鱼身。岛川手腕灵巧地一转,一片鱼肉就被剜离了鱼身……
柳天成不由得又闭上眼睛,心里清清楚楚明白了“刀俎”、“鱼肉”古老说法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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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天成闭紧双眼似乎也能看到那条鱼被刮光了鳞片洇满血迹的身子和痛苦无奈微微张合的嘴。听着岛川唏哩呼噜吧叽吧叽咀嚼吞咽的饕餮之声,他脊背汗湿了,随后一阵眩晕,背过气去。
……笛声,鼓声,“嗨嗨”喊叫声又从无边黑暗中由远及近传进耳朵里的时候,眼前晃动的人影也从模模糊糊到清清楚楚——是岛川和一个戴大口罩的女护士。柳天成发觉自己靠着墙半躺半坐的姿势很狼狈,这才意识到刚才的昏厥,他费劲地想挤出些笑容,欠起身子,对岛川和女护士说了句:“抱歉,抱歉。”
“大少爷,您一定是近些日子太劳累,太辛苦了……您看,”岛川指着“台”上那个作大睡初醒精神恍惚状的男子说,“碰巧戏里的男主角也已梦醒,大少爷,您也该起来吃些东西啦。”
柳天成浑身无力,胃里阵阵犯呕,实在不愿意再应酬下去,挣扎着站起身跟岛川告辞说:“领事大人盛情,我万分感激,实在是今日身体欠佳,务请多多原谅。”
“哪里话!”岛川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大少爷这样的朋友,不可多得嘛……唔,大少爷,差点儿忘了告诉您一个很令人遗憾的消息……”
“什么消息?”柳天成一紧张,更觉头重脚轻,站立不稳。
“牛庄海关和大连海关对大少爷出口粮食一事,都爱莫能助。”
“为什么?”
“中国人做出口粮食没有先例。”
“您怎么知道这个消息?”
“大少爷,牛庄和大连这两个关口的税务司不都是日本人管着吗?”
“这……”柳天成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章程,脸色苍白,目光暗淡,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怎么可能……”
“别着急大少爷,您先坐下,坐下。”岛川双手抱膀,不冷不热地安慰着方寸已乱的柳天成:“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起再想想办法。”
“嗯?”柳天成情绪复杂地看了岛川一眼,并不情愿地坐回矮桌前。
岛川开始在地上来回走动,一副搜肠刮肚的模样。
柳天成的目光随着岛川的脚步移动,始终盯着岛川那张不阴不阳的脸。
走了一阵,岛川像是有了办法,也坐回矮桌前:“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叫做‘以毒攻毒’吗?咱们就跟他来个‘以毒攻毒’!”
“怎么讲?”柳天成目光里流露出一线希望,
“中国人做出口粮食没有先例,咱们可以不说是中国人的生意呀!”
“柳天成是中国人,这谁都知道的。”
“我的大少爷,那粮食上并没有写着名和姓嘛!”
“您是说……”
“就像当初你借日本人的旗号把银子运出吉林城那样,再借一次日本人的旗号,把粮食运出中国去……”
噢,闹了半天,这才扯到正题呀,怪不得张口闭口左一个“咱们”右一个“咱们”的。如此看来,倒粮的事一开始就没能瞒过岛川的眼睛,拦腰斩一刀是岛川早就谋划好的一步棋,牛庄海关和大连海关那边也一准是岛川去下了蛆,使了坏……
柳天成领教过岛川的心黑手狠,知道岛川谋划好的事不达目的绝刁;会善罢甘休。他忽然想到了木板上血淋淋的那条鱼,不禁暗暗叫苦,浑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可是,鱼再老实,被放到砧板上时也还扑愣几下子,何况大活人?他渐渐冷静下来,格外谨慎地应对岛川的每一句话:“领事大人想得真是太周到了,不过,我的那笔小生意,能出得口去就往外卖,出不去口也就算了,实在不值得这么惊动。”
“是吗?”岛川见柳天成转瞬间变了态度和口气,神情就有些发冷,说:“据我所知,大少爷倾注恒升泰的所有存银,做的可不是小买卖……”
“啊,眼下银子行情看涨,哪会舍本求末去倒那么多粮食呢。”柳天成很本能地辩解着。
“我手上有一个人和一本帐……”岛川故意放慢语声,吞吞吐吐。
啊?事情果然出在陈玉楼和那本帐上,柳天成此时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以示对自己轻信重用陈玉楼的惩罚。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为今之计,是能拖则拖,能混则混,争取把脱窘况,他装作对岛川的话不十分理解的样子,问:“什么人,什么帐?”
“好了。柳大少爷!”岛川终于不耐烦了,两眼露出凶光盯紧柳天成的眼睛,“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的粮食,海关不放行,满铁不装运……你只能跟日本人合伙儿,别无选择!”
“这……让我想想,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你抢先收买粮食,截了日本商人的路,就得罪了所有的日本人……日本人要利用我手上的那个人和那本帐到巡抚衙门去告发你,人证物证俱在,足够巡抚衙门定你个逃避关税、现银出境的罪名,罢了你的商会副总董之职,封了你的源升庆,罚没你家大宅子……”
这一连串的严重后果倒真是柳天成当初没有想到的。
按理说中国在自己的地盘里做什么买卖不做什么买卖,还用得着考虑得不得罪外国人吗?
可这理到哪儿去讲呢?
岛川的一番话说得够直白的了,是威胁,却也并非妄言——从朝廷到地方的大小衙门口都怕洋人,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柳天成害怕了,他怕丢了商会副总董的职位,也怕丢了源升庆,更怕丢了大宅子。他又一次尝到了在自家屋檐下也不得不向外人低头让步的苦涩滋味:“要是我同意合伙儿,那个人和那本帐……”
“完璧归赵,交还大少爷处置。”
“好,那咱们一手交人交帐,一手签合同。生意进项后怎么分成?”
“不偏不倚,五五。”
“五五?”真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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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川不年不节忽然下帖子请客,引起颖儿的警觉,柳天成刚离家她就过到东屋,向杨玉珠讨主意。
杨玉珠把高先生告诉她的和颖儿这几天告诉她的情况联系起来一琢磨,一宗模模糊糊的事体就捋出了脉络——柳天成瞒过源升庆总柜和高先生,把收拢南方生意的资本金绝大部分私存在恒升泰,单立了一笔帐,并重用陈玉楼管着这本帐,花这笔资本金倒粮食,引起日本人的忌恨。陈玉楼骗走银子卷走帐本,制造“死”相之后投靠岛川,为日本人找柳天成的麻烦提供了把柄。眼下的关键问题是岛川到底想要怎么样,是勒一脖子,斩一刀,还是干脆一下子扳倒柳家,向整个吉林城的华人商界示一次威?
三道码头离家并不远,派出两拨家丁去探视,都回说三道码头停泊着的洋船里没见有“三泽丸”。问车夫,车夫说少东家是在码头边的江堤上下的车,上了哪条船没有看清楚。
夜已深,杨玉珠掖上她的两支“腰别子”,跟颖儿一起,赶到江边。瑟瑟寒风中,洋马车孤伶伶停在堤岸上,几个家丁背靠马车席地而坐,写着“柳”字的灯笼挑在车前,悠悠荡荡。
江面宽阔,江水静静流淌,几十条大船小船密密麻麻泊着,乱糟糟连成片,哪条船是“三泽丸”呢?确实找不到。
那就等吧。等到远远看见柳天成的身影摇摇晃晃朝洋马车奔来的时候,杨玉珠长出一口气,独自先回去了。
柳天成醉得一塌糊涂,吐得车里车外沾满酸臭的秽物。到了家,他一头栽到炕上就死睡过去。
颖儿替柳天成脱鞋袜脱衣裳,擦脸擦手,盖被子……一切伺候妥贴了,才又过到东屋去看杨玉珠。
杨玉珠正躬着身子在炕上辗转,额头沁着豆大的汗珠,脸色蜡黄,右手死死抵着肋下。
“你怎么啦,夫人?”颖儿见状大惊,忙上前问。
杨玉珠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颖儿,挤出些笑容,说:“唔,八成是哪股劲儿没使对,抻着软肋了……”
颖儿麻利地替杨玉珠铺好被窝:“快躺下,热乎热乎,兴许能好点儿。”
尽管杨玉珠平时很刚强,可是此刻被难忍的疼痛折磨着,又得到了这个家里除柳伯年而外的头一个人的问候和关心,久已麻木了的情愫被触动,眼泪噼哩啪啦地掉下来。
颖儿头一次看见杨玉珠掉眼泪,一时慌了手脚,惶怵地问:“疼得厉害吗……夫人?要不要去看先生……您……”
杨玉珠轻轻摇头,一只手仍抵在肋下,另一只手开始解扣襻儿,显然是打算听从颖儿的主意,躺进被窝了。
颖儿找到了帮忙的地方,就像刚才伺候柳天成一样伺候杨玉珠钻进被窝,又拿来手巾绐杨玉珠擦汗,擦眼泪:“夫……夫人,您是不是想我公爹了?”
听颖儿提到柳伯年,杨玉珠心里一颤,眼泪更加抑制不住,好像有好多好多的委屈说不清道不明铺天盖地而来,她猛一伸胳膊把颖儿搂在胸前,孩子似的失声痛哭。
颖儿被感染得鼻子酸酸,眼睛热热,禁不住地陪着哭起来——她一直跟杨玉珠特别近便,但似乎也是在此时才真正把杨玉珠当成个女人看待。作为女人,杨玉珠在大宅子里其实很孤独,很冷清。
哭了一阵子,杨玉珠渐渐平静下来,抓过手巾替颖儿擦泪,难为情地说:“看我,是不是不该这样?”
“不,夫人,您心里苦,我知道。”颖儿还在抽嗒,“夫人,您……愿意让我管您叫娘吗?”
“这?”杨玉珠被问愣了,“颖儿,你这是……”
“只要您愿意。”
“我……”杨玉珠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她赶紧低下头去。
“娘!”颖儿颤颤地叫了一声,重又搂紧杨玉珠。
“颖儿……”
“娘……”
两个人又哭了一阵子,杨玉珠推开颖儿,催促道:“好了,我没事了,你也该回屋去看看天成了。”
“醉成那样,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我真的没事了,你也不能老在这儿陪着我呀。”
“那……好吧,有事就喊我。”颖儿抻抻衣裳捋捋头发,下地走了。
杨玉珠听颖儿的脚步声去远了,就自己忍着疼痛起身下地,从地桌底下摸出一只药壶,嘴对嘴地咕咚咚喝了一通儿。
“您那是药?”随着话音儿,颖儿又折回来了,“您这病早就有了?”
“小声点儿,颖儿,你咋没走?”
“我不放心……您有病为啥不早说?”
“家里的事情太多了,这点儿小毛病,蝎虎什么呀?”
“最起码这药也得热热喝呀!”
“好了好了,下回热热喝。行了吧?”
“明天我陪您去看先生。”
“答应我,颖儿,这事你知我知,不许声张。”
“可是您……”
“眼下这种时候,不能添乱,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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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川定下的“交人签约”期限十分苛刻,只一个白天的空儿,柳天成已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懊恼之余,尚能使他自我宽慰的是五五分成意味着不亏本,白忙活一春一夏一秋,换回个陈玉楼和那本帐,从此去掉一块心病,也算值。
颖儿临吃早饭,又来到东屋,一想看看杨玉珠的病好点儿没,二想把柳天成酒醒之后在枕头上向她讲述的昨晚经过,以及无力回天甘认倒霉的想法告诉给杨玉珠。
杨玉珠没在屋里。炕上地下收拾得利利索索,有张写着字的纸用茶杯压在地桌上。颖儿拿起来一看,是写给她的——就好像知道她一大早准能到东屋似的,告诉他无论使什么招法也要把柳天成拖在家里,什么事也别做,安心等候消息。这人还病着呢,啥时候出的屋呢?
傍晌午,杨玉珠回来了,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进屋把两只“腰别子”往炕梢一扔就躺下了,半天没起来。
颖儿从地桌底下摸出药壶,拿到耳房子的灶坑前架上火热了个开儿,拎回来,倒了半茶杯黑浆浆的药汤,递给杨玉珠:“娘,吃药。”
杨玉珠无力地坐起来,目光里透着慈祥,看着颖儿,接过药碗又放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颖儿,快去把这交给天成。唉,只可惜没得机会抓住陈玉楼……”
“这是什么?”
“那本帐。”
“怎么到您手了?”
“别抠根问底啦,快给天成送去,省得他再着急上火。”
“我要看着您把药喝了。”
“好,我喝……”杨玉珠试探了一下凉热,把半茶杯药汤一饮而进。
“我的娘,您简直都有点儿神了,这帐本到底您是咋弄到手的呀?”
“有些事……”杨玉珠眯起她的丹凤眼,幽幽远远地说,“不能抠根问底,没法说得清楚啊。”
今早天还没放亮,杨玉珠就起来了,掖好她的两只“腰别子”,自己套了马车赶奔高先生家,直截了当提出要见知道陈玉楼和帐本下落而不愿意表露姓名的那个人。高先生沉吟片刻,问事情是不是很紧急了,杨玉珠就把昨晚岛川“请”柳天成的事简单学说了一遍,并把自己的看法明白相告。高先生觉得杨玉珠说得在理,迅速穿戴整齐,说了句:“快去东关!”
自打刘四爷去世,特别是小刘四当了巡警夜闹同升客栈之后,刘柳两家的关系基本上算是断绝。杨玉珠已经好几年没到东关这边来过了,但当高先生指点停车,两个人走向刘家院门的时候,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心里不禁一热。
人们已经开始“猫冬”,无事不起早。
刘家的院子却传出“嘿”、“哈”的吆喝声,高先生冲着杨玉珠点点头:“好小子,到啥时候,功夫不丢,是刘四爷的儿子!”
“不是说他在日本人那儿打什么洋药上瘾了,跟抽大烟一样吗?”
“那是掩人耳目的。”高先生放低了声音说,“他呀,要当孙猴子,靠的就是这一招儿,才钻到岛川的肚子里去的。”
“噢……”杨玉珠为自己对小刘四的误会深深内疚,同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欣喜,好像因为有了小刘四的加入,事情好办了许多。
“小刘四!”高先生轻轻拍门,轻轻唤了一声。
院里的小刘四停止了“嘿哈”,光着膀子往大门这边走来,“是高大爷吗?”
“是我,你穿上衣裳,东家夫人来了。”
“啊?”小刘四听说“东家夫人”几个字,知道是杨玉珠来了,立马一阵慌乱,匆匆跑回院里从碾盘上拿起衣裳穿好,又忙折返身来开门,“啊……您,来啦,快请进。”
“我们不进去了,小刘四,事情紧急,赶快跟我们去源升庆。”高先生低声吩咐。
小刘四喏喏应承:“好,好。”
还在马车上,三个人就核计好了一条计策——把一本源升庆的旧帐用油布包好,换回长虫洞里的那本帐,找机会抓住陈玉楼。小刘四认为干脆五千两银子也一起弄回来,给陈玉楼的麻袋里装上石头留原地做样儿。高先生也认为这办法可行,只是得抓紧时辰,防备陈玉楼和岛川先下手。
如果光送回一本帐,小刘四一个人进洞就可以了,要往出弄两麻袋银子,没个帮手绝对不行。杨玉珠当仁不让,自告奋勇和小刘四一起进洞。高先生也不示弱,要承担在外牵马接应的差事,被杨玉珠和小刘四坚决地制止了,只同意他把马车赶到山前莲花池边等候……
一切都幸亏了个早。等该办的事全办妥,小刘四和杨玉珠拖着两麻袋银子爬出“鲇鱼嘴”,搭上马背送到山前装上车,再返回山洞附近隐蔽好,气还没喘匀的时候,远远地就见一伙人鬼鬼祟祟顺沟膛子朝这边摸过来了。
陈玉楼的身前身后几个日本人跟得紧紧的,进洞,出洞,须臾不放松一点儿。
小刘四和杨玉珠急得心直蹦,就是没法下手去抓陈玉楼,眼睁睁看着那畜牲裹在日本人堆里慢慢走远了。
“这一向来……刘四哥,柳家该怎么感谢你的恩德呢?”杨玉珠看看抓陈玉楼的希望没有了,站起身来,看着小刘四问。
小刘四木讷地嗯嗯了半天,说:“柳家的谢我不稀罕,这一切都冲你……”
“唉!”杨玉珠叹口气,“要是有来生的话,希望先遇到刘四哥……咱们回去吧,高先生一定等急了。”
这些事,怎么能跟颖儿说呢?跟谁也不能说啊!
柳天成屋里的电话叮叮呤呤地响起来,估计是岛川那边有所觉察了。
杨玉珠给颖儿递个眼色。
颖儿会意,点点头返身回到西屋,就见柳天成正冲话筒喊叫:“咋能让他跑了呢……那可对不起了领事大人,你交不出人来,我不能签约!”
“对,天成,不能签!”颖儿兴奋地上前拍拍天成的肩膀,亮出油布包:“你看这是什么?”
“帐本?”柳天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去翻了翻,“谢天谢地,这惹祸的根苗到底物归原主了……颖儿,这下子岛川再也拿不住咱们了。我的粮食,牛庄、大连出不去,我上哈尔滨去找玛纳金,从俄国口子出去。俄国口子再不行,我雇大车走蒙旗,拉到南方去卖……”他乐得像孩子一样地蹦着,把颖儿抱起来抡了个圈,然后按到炕上,压在身下。
叮呤呤……电话又响起来。
响去吧,不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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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楼咋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银子咋会变成石头,白纸黑字的帐本咋会变了瓤儿,难道这世上真有神鬼幻化、因果报应?
小鬼子也太不是物,说变脸就变脸,专盯住这一点儿差头,全不计往日的汗马功劳,挨了一顿胖揍事小,要等被关到天黑后交给柳家,那还不真得像岛川气冲牛斗脸色铁青时咬牙切齿说的那样,“活剥皮,下油锅”呀?
屋子里没窗户,很黑,看不出个时辰变化。肯定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从门缝往外看,好像在门口看守的人就剩一个了。
事不宜迟,得跑,只有跑出去才能活下去。要跑,别无出路,只有走门了。要走门,就得干掉守门的。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反正姓陈的手上已有了人命,还在乎再多个小鬼子吗?
咚,咚,砰,砰……陈玉楼用脚往墙壁上使劲踢蹬,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守门的日本人走近门旁,侧耳细听。
陈玉楼仍不停地踢蹬。守门的日本人怕陈玉楼在里边掏墙逃走,就急忙开锁,开门,伸进脑袋去察看。
陈玉楼用尽全力把身子靠到门上。守门的日本人脖子被门死死卡住,不一会儿就耷拉了脑袋。
陈玉楼把守门日本人的衣服鞋帽统统扒下来换到自己身上,又用守门日本人身上佩带的柳叶刀剪断辫子,披散开头发,听听近旁没动静,几步蹿到走廊里,打开一扇窗子,跳出屋外。
天还没黑尽,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样子。
商埠地不可久留,先得逃出日本人的手掌。
长虫洞不能再去,那里已经暴露。
身无分文,饥肠辘辘,不想法弄点儿吃的填饱肚子,怕是难熬过这寒冷的逃命之夜。粥锅,柳家开在西关的粥锅里一定有锅巴剩下来,正好夜里不会碰上熟人……鬼使神差,陈玉楼在这种情况下的救命稻草还打算从柳家往出捞。他学着日本人的样字在马路上一摆手,叫住辆小车子,坐上车后不开口说话,用手一比划,指示小车子拉着他顺北城墙外新修的马路一直往西走。到绥门洞子下车前先发制人,踹了车夫一脚,亮亮腰里别着的柳叶刀,跳下车,不给钱,扬长而去,混进人群。
城西一带是有名的“杂八地”,难民多,江湖人多,一顶顶低矮的破烂窝棚排成溜儿,连成片,活像吉林城身上的一块补丁,难看但揭不去。
柳家的粥锅贴城墙搭建,隔着一片“窝棚街市”与规模不大的明如寺相对。明如寺是个姑子庙,除每月初一十五接待香客外,大部分日子山门紧闭,颇有些神秘。
雪不知不觉下起来了。
天也不知不觉完全黑了。
陈玉楼一路左瞅右瞧小心翼翼地向柳家粥棚接近。
席棚里空荡荡的,没人。
两口大锅静静地卧在灶台上,锃光瓦亮,没锅巴。
陈玉楼失望地靠在席棚的木柱上,闭是眼睛。
一阵北风灌进席棚,裹来雪花,也裹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
陈玉楼睁开饥渴已极的眼睛,循诵经声就看见了明如寺里的微微光晕,对,庙里准有佛,佛前准有供品,佛堂又背风,到庙里去,又能饱又能暖又安全。
明如寺的佛堂也不大,但一应供品和香火还是很充足的。
十来个姑子排坐在佛象前,闭日诵经,专心致志。
陈玉楼望着沸前供果直流口水,毕竟面对十来个人,不敢轻举妄动。他蹑手蹑脚绕到后院僧房,寻到灶间。
灶问里一个俗装女子正坐在灶前烧火,锅里散发出小米粥的香味。陈玉楼饿狼一样扑进灶间。
俗装女子听到通通脚步声一回头,吓得惊叫。陈玉楼迅速上前,一手捂住灶前女子的嘴,一手拔出柳叶尖刀,低吼道:“别出声。”
女子怯怯地点点头。
陈玉楼仍不抬手:“我只吃些东西,避避风。你敢出声我就血洗了这姑子庵!”
女子听了陈玉楼的语声,偷偷侧脸看了一眼,又重重地点点头。
陈玉楼这才松开手,迫不及待地跳上灶台,掀开锅盖,操起一只葫芦瓢就舀粥喝,烫得直唏溜嘴。
“天下真有这样的巧事吗,陈玉楼,你是人是鬼?”俗装女子的一声断喝,吓得陈玉楼手中葫芦瓢掉到锅里。他一回头,见灶前烧火的女人竟是蓼红:“是你?”
蓼红提着烧火棍,冷冷看着陈玉楼:“是我。”
“你可让我找得好苦啊……”陈玉楼说着又去锅里拿瓢舀粥喝。
“是吗?我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这下好了,咱们团聚了……我现在也有钱了,领你去过好日子……”
“那我可是求之不得了!”蓼红说着,乘陈玉楼仰头喝粥的时机,猛一烧火棍抡圆了,一下把陈玉楼打栽进粥锅里。
陈玉楼惨叫挣扎。
蓼红用烧火棍死死按住陈玉楼的脑袋、脖子。灶火旺旺,小米粥咕嘟咕嘟滚开……
等到陈玉楼四肢挺直不再挣扎的时候,蓼红丢下烧火棍,边往前院佛堂跑,边喊“快来人哪,抓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