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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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西!”身穿和服盘腿坐在矮桌后边的岛川高叫一声,停止用白绫擦拭柳叶军刀的重复动作,手腕一沉耍了个花式将刀人鞘后撩起眼皮,看着房间拉门前毕恭毕敬站着的一个戴黑眼镜的中国人:“你很能干,嗯,继续盯着柳天成,记住他在多少地方买了多少粮食,存放在哪里……我的洋行开起来,你的经理……”

“多谢领事大人栽培。”黑眼镜深深一个鞠躬大礼。

“不不不,这里是妓馆,不是领事馆……”

岛川很认真地纠正道,“记住,在这里,我是老板,你是我的……未来的经理。”

“是是是,老板,老板……”

岛川打开留声机,拍拍手。拉门开处,鱼贯进来五六个浓妆艳抹的日本女人,婀娜多姿地跳起舞来。

留声机放着软软绵绵的丝竹乐曲,花形电灯发出柔柔和和的桔黄光亮。

日本女人的头发梳得蓬蓬松松,衣衫没有扣袢,举手投足间时时显露白酥酥的脖颈,颤巍巍的胸,明晃晃的胳膊和大腿……黑眼镜看呆了,嘴角流下涎水。

岛川斜着眼睛,嘲讽地问:“这些东西是不是很好?”

“嗯?啊,很好,很好,太好了!”黑眼镜忙不迭地回答。

“哪一个更好?”

“都好,都好。”

“你的,胃口太大吃不消的。”岛川冲打头的日本女人一使眼色,一挥手,“你的,嗯?”

“哈依!”领头的日本女人就袅袅婷婷地走出舞队,过来一伸胳膊揽住黑眼镜的脖子。

“这……”黑眼镜已经酥了骨头,却装出很理智的样子忸怩着。

“唔,日本女人很温柔的,快活去吧!”

“这……”黑眼镜假意忸怩的同时,手已经偷偷伸进了日本女人的衣衫里。

大木澡盆里的水很热,浸得人大汗淋漓。黑眼镜脸上的眼镜有些挂不住,老顺着鼻梁子往下滑。

“你就这么一直戴着它,不想好好看看我,不想让我看看你吗?”噢,原来这日本女人会说中国话。

黑眼镜有些迟疑:“这……”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啊?”黑眼镜慌乱起来,“你……”

日本女人抹满肥皂沫的身子滑腻腻地贴紧了黑眼镜,揉蹭着:“我在恒升泰的门口见到过你。”

“不不不,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陈玉楼。”

“我说过你是陈玉楼吗?”

“这……”

哈……日本女人四仰八叉大笑起来,笑够了,双手拍着黑眼镜的脸颊说:“看你紧张的,都缩成软皮蛋了……”黑眼镜有些狼狈地离开了澡盆,日本女人扯着浴巾跟出来,边给黑眼镜擦头发边幽幽怨怨地叹了口气:“唉,按理你是岛川先生的贵客,我哪敢提名道姓地高攀哪……”

“我……”黑眼镜欲言又止。

日本女人接着感叹:“全世界女人都好做美梦,全世界男人都铁石心肠……”

“你……”黑眼镜扭头看了一眼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不知啥时双眼噙满了泪花:“我怕你跟我就一夜的缘分,我怕你离开吉林城……”

怪了,难道日本女人都是这样的多情种子吗?萍水相逢,真正的云雨事还没干呢,就开始琢磨能不能长远了?黑眼镜不知如何答对好,就顺嘴来了一句:“我咋能离开吉林城呢?”

“你不怕柳家早晚发现你?”

“我不是陈玉楼,我是岛川先生的人!”

“可是现在你在岛川先生那里……还没本钱哪。”

“我替他……”

“光只替他监视柳天成还远远不够,要当他洋行的经理,该有股份才对。”

“你是说……”

“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藏到啥时是头啊?不如拿出来,入到岛川先生的洋行里作股份。”

“这……”黑眼镜还想往下说什么,日本女人已经翻过身来骑到他的肚子上,硕大的奶垂下来,塞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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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见鬼了?”小刘四嘴里叨咕着,转过脖子直朝那挂着一排粉红纱灯笼的“圈楼”回望。一挂车上坐着的人里就有说话的了:“咋的,少堂主在日本窑子里也有相好的?”

“操,倒贴也不干,怕沾病。”

“完,城里这花花世界算让你白呆……少堂主,咱关东汉子家伙硬,别说日本娘们儿也是肉长的臊窟窿,她就是卡巴裆里夹了个蝎子窝,不照样给她杵掉底儿?哎,调过儿,往回赶!”

“干啥?”

“逛窑子去!”

“别闹了老兄。”小刘四乘机跳下车,拦住马头:“你这车上装的可都是真正的硬家伙呀……”

“可也对……别他娘的为了‘老二儿’一时舒坦耽误了绺子上的大事。行啦少堂主,过了前边那个破房框子就该下道了,咱们就此分手吧。”

“也好,下了道儿哥几个就成了没说没管的活大爷了,恕不远送。”

“这趟进城来,给少堂主添了不少麻烦,没说的,日后有用得着咱兄弟的地方,冲老林子招呼一声,好使。”

“好使,好使。”

“江湖。”

“江湖。”

目送一挂大车三五个人渐渐隐入夜色深处,小刘四这才匆匆折返身回到“圈楼”门前。

刚才他坐那几个进城来买黑枪的江湖朋友的大车路过这里,拉外套的儿马子被四周围花花绿绿的灯光和闹闹哄哄的行人惊得一个劲儿发毛,撞倒了一个戴着黑眼镜正冲“圈楼”门里探头探脑的人,他赶紧下车去搀扶。这一搀扶,一照面,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轻轻“啊”了一声——这不是号称柳天成的救命恩人,在恒升泰“顶掌柜使”的发电匠吗?听说这个人半年前就跳山涧死了呀——江湖朋友横行惯了不听邪,大大咧咧地边说“快走快走,别耽误赶道儿”,边把他拉扯上车,好歹离开是非之地。

坐回车上叨咕了一句“活见鬼了”,他才醒过神儿来,觉得这事挺讨厌,弄不好柳家肯定有人要在“死了”的发电匠身上倒大霉。他知道眼下柳伯年不在家,柳天成不本当,源升庆一摊子生意全靠杨玉珠支撑着,无论如何他要暗中帮把手,不能让杨玉珠在这种时候栽跟头。打定主意,他觉得应该先弄清楚这个戴黑眼镜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发电匠。如果是,再想办法弄清楚发电匠“假死”的底细。如果不是,也就啥说道没有了,算自个儿瞎乍惊。

“圈楼”的门里门外明灯亮烛,正是上客的当口,那“鬼”一准是早进去了,要不咋没影了呢。闯到里边挨屋搜看一遍?

不行,在花柳之地乱找人是不懂规矩,自讨没趣,也肯定找不着。他长吁一口气,在马路对过儿一家小饭馆里捡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叫了二两酒,一盘酱猪蹄,慢慢嘬着,啃着,嚼着,时不时朝窗外瞄几眼,等着“鬼”完事出来。

这里是商埠地和铁路附属地的结合部,有名的“三不管”地界,一到了晚上格外热闹。尽管已是初冬时节,街筒子里灌满小北风,可从妓院、赌局、烟馆里那些半遮半掩窗子里透出的灯光诱惑力不减,胡同口马路边的黑枪市、黑钱市仍然人头攒动……

二两酒硬捱厂一个多时辰,不用人说,自己也觉挺寒碜。

“圈楼”的门也如同一张啃猪蹄的嘴,边往里吞边往出吐,一直没闲着,“鬼”却没被吐出来。小刘四又叫了二两酒。跑堂的送酒的同时又端了盘五香花生米撂到桌—亡,说“老板奉送的”。“谢了。”小刘四脸皮热了热,眼睛又瞄向窗外。

一辆吉林城里不多见的洋马车从北边跑过来,停在“圈楼”门前。这不是岛川的车吗?小刘四站起身凑近窗玻璃往外细看。“圈楼”门里果然走出来裹着呢子大氅的岛川,匆匆钻进马车。马车就在大洋马瓦盆般的蹄子叭喳叭喳敲击路面的声音中跑走了。

又一个大大的疑问留给小刘四:岛川那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到“圈楼”这种地方来,而且这么凑巧?莫非岛川和“鬼”有什么勾连?

夜很深了,街上和“圈楼”门前的人客车马已经稀落下来。跑堂的又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高汤放在桌上,同时像是挺随便地问了一句:“刘巡长,看样儿您是在等什么人吧?”

“啊?”小刘四从冥思苦想里被惊醒过来,翻愣着眼睛问:“是要关门了吗?”

“您看这都小半夜了……”

“我该走了?”

“要不您到对面去暖和暖和,他们干通宵……”

“操,倒贴也不干,怕沾病。”小刘四顺手从腰间抠出几大钱拍到桌上,“去跟老板说一声?今晚我就在这酒桌上熬了,你们该收拾收拾,该睡觉睡觉。”

“这……”跑堂的有些为难。

“咋的?”小刘四眼珠子一瞪,“不给面子?”

“好好好,我去说,我去说。”跑堂的进了灶间再没出来。

小刘四重新端起了酒盅,眯眼儿盯着窗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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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镜也真够鬼的,选定在丑时前后离开“圈楼”——这功夫劲儿,连贼都回巢睡觉了,街上肯定没人。

天黑得像锅底,多亏“圈楼”门脸上那—溜粉红纱灯通宵不灭,让清冷空旷的马路借了不少光,也把黑眼镜出门时的身影晃得如驴皮影,格外惹眼。

总算等着了!小刘四顿时精神起来,轻轻地把门推开一道缝儿,灵巧地蹿出去,借着马路边房屋阴影的掩护,紧紧盯住黑眼镜。

不奔商埠地,不奔火车站,黑眼镜横穿马路,朝西钻进一条小胡同,穿过小胡同又顺一条河沟子三拐两绕,奔了北大山。

山间的风比街里的风大,一阵一阵刮得干枯了的树叶哗哗响。山间的障眼物多,稍有疏忽就瞄不着“鬼”影。小刘四快走几步,缩短了跟踪的距离。山势越来越陡,沟膛子越来越窄,水边的沙滩变成了乱石滩,一块块巨石鬼怪般散乱蹲在夜幕下……啊,闹了半天这是到了长虫洞啦!

这小子咋会知道长虫洞呢?

小刘四往这上头一想,马上记起了十年前义和团流血的那个夜晚。柳天成被奉天来的弟兄们抓进北山关帝庙的消息他知道,根本没想管闲事,后来杨玉珠亲自出面求他了,他不得不帮忙。但他不愿意露着真面目去见盛气凌人的柳大公子,也不愿意让神拳弟兄们认为他没骨气,于是北山上就出现了个蒙面大侠。开锁放人的当口,官军已经冲进了关帝庙的前院,杀戮已经开始。他不由分说,把长虫洞的秘密告诉了看守柳天成的那个弟兄,让那个弟兄领着柳天成从庙后大榆树下石裂子钻进洞,再顺流水爬出洞,自己则留在关帝庙的后角门外防备万一有人追赶……

听动静黑眼镜已经爬进洞里了。小刘四不敢怠慢,也四肢撑地一点点挪蹭着跟进洞去。嗤啦一声,前边的黑眼镜划着了洋火,点上了一根洋蜡。爬着的小刘四赶紧伏下身,屏住呼吸。

洞里怪石嶙峋,地势凶险。黑眼镜摘下眼镜,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气,看样子累得够呛。

小刘四这回就着烛光把黑眼镜看得真真切切,可不就是那个柳天成的“救命恩人”,在恒升泰“顶掌柜使”的发电匠!

黑眼镜开始倒腾石头。倒腾了一阵子,就撅着屁股细心看了半天什么物件,后来又把挪开的石头都倒腾回去,吹灭了蜡烛。洞里重又黑下来,静得可以听到尘土落地声。

难熬的时刻。小刘四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飞身上去三拳两脚废了这个可恶的小人。但是不行,还不知他在搞什么把戏,不能打草惊蛇,还得让这个“鬼”游荡下去,游荡到水落石出那一天……终于,黑眼镜又有动静了,好像在朝上边的洞口爬。

小刘四仍伏在原地没动,直等到黑眼镜的动静消失得一干二净,才迅疾起身,奔到刚才黑眼镜驻脚的地方,划火,点蜡,倒腾石头……哈,原来这地方藏了两个大麻袋和二个扁扁正正的油布包!他打开麻袋——银子,打开油布包——帐本……难怪这小子肯冒着风险留在吉林城呢,这有勾当啊!他想了想,按原样系好麻袋,包好油布包,把挪开的石头倒腾回去,吹灭洋蜡,也朝上边的洞口爬去。

天已经放亮。

要接着找寻黑眼镜怕是不容易了,接下来该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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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明显见老了。尽管腰板儿还是那么挺拔,说话声还是那么浑厚而有膛音儿,但脸上的皱纹,胡子、眉毛、头发的花白都是不讲一点儿情面的,走路时腿脚也拖沓了许多。

汪氏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向前迎了几步:“稀客稀客,先生可有阵子没到大宅子里来了……身子骨还硬朗?”

“承蒙老太太惦记,身子骨倒还行,就是脑筋有点儿糊涂了。”

“先生请坐。”

“老太太请。”

“玉珠子。”

“娘。”

“你给先生沏茶。”

“是。”

“不不不,老太太,您怎么忘了规矩。哪能让东家……”

“有我在,没规矩,再说先生是我柳家的三朝元老,她们当小辈儿的沏茶还不是应该的?”

“惭愧呀,老太太,我这个……怕是得自请受罚了。”

“先生这话……”汪氏知道高先生是不苟言笑的人,突然到大宅子里来要见她,肯定有非同一般的话要说,就对刚刚端来两杯热茶的杨玉珠使了个眼色。杨玉珠识趣地走开了。

汪氏接着问:“先生这话从何说起呀?”

“恕我直言,老太太,源升庆照这样下去不行啊……”

“源升庆怎么啦?”

“老东家辛苦一生,把源升庆的生意做遍了天南地北,最起码有一个好处,这边不亮那边亮,今年不赚来年赚,雷打不动才有信誉。现在呢,生意收拢了,揣着血本随风跑,砸孤钉,风险大得令人担忧……”

“什么,柳家生意收拢了,啥时候的事?”汪氏着实感到了意外。

“已经四五年了。”

“那你当初……”

“大少爷根本没跟我商量!”

这不是在败坏祖上的基业嘛。汪氏急忙问:“收拢回来的本钱呢?”

高先生缓缓摇头,叹口气:“他攥在手里。”

“他想干什么?”

“我猜,不是倒钱就是倒粮食。”

“这个浑球,咋一点儿不像他爷爷和他爹呢……”汪氏皱紧眉头,“依先生看,该咋办呢?”

“劝大少爷赶紧回头。”高先生直言不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眼下外边正闹改朝换代,银子是抢手货,一两一钱也不能往出抛,倒粮食是洋人洋行独霸的买卖,跟他们争嘴怕没有好结果。老太太,这个话,只有您说才管用啊!”

“噢……”汪氏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先生的话有道理,等天成回来,我好好说说他。”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老太太您多保重。”

“先生多保重。”汪氏客气地把高先生送出门外,一阵冷风吹过,呛得她一阵咳嗽。

杨玉珠拿了件皮袄迫出来.给汪氏披上:“娘,外边天冷,让我替您送先生吧?”

杨玉珠陪着高先生刚要走,大仁气喘吁吁红头胀脸跑过来,一路喊着:“太奶太奶,我爹坐洋马车回来了,我爹坐洋马车回来了……”紧接着柳天成在前,颖儿、天全、天合、水仙一伙子在后,兴奋地赶过来。

柳天成看见高先生,愣了愣,马上热情礼貌地停下脚步:“高爷爷您来啦?”

“啊,我来看老太太。”

“这就要走吗?”

“嗯,柜上还有事。”

“那……我让洋马车送您老回去。”

“不必不必,大少爷的车我怎么能坐呢。”高先生连连推辞。

柳天成上前挽住高先生的胳膊,连拖带扶地往大门口走:“您老是长辈,坐一回我的车还不应该?高爷爷,咱别光看着洋人坐洋马车,也让洋人看看咱们坐洋马车。”

洋马车停在大门里二门外的空场上,不少下人们正围前围后地看。高先生推辞不过,只好躬下挺拔的腰身费劲儿地钻进洋马车,就在柳天成在外边要关车门的当口,他忽然想起似的对杨玉珠说:“差点儿忘了,夫人,有从北京回来的跑外城掌柜,好像老爷给您捎了话……”

杨玉珠知道高先生是有话要对她说,就说:“我等会儿过去。”

“何必呢。”柳天成学着洋人的绅土风度,一手拉开车门,一手潇洒地摆了个请的姿势,“夫人就跟着一起坐洋马车去,完了再坐洋马车回来,不就行了?”

“那也好,天成,我去去就回。”

洋马车在众人的啧啧赞叹声中调头,跑出已拔掉门槛子的大门洞,很骄傲地一路叭喳着,穿过大街。坐在车里不用往外看,也能感觉到马路两旁那许多艳羡、嫉妒、好奇的目光。

在源升庆,高先生向杨玉珠透露了陈玉楼没有死,并有可能在日本人庇护下的消息,说还有一本油布包着的“帐”……

杨玉珠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她感受到一股突然而至几乎无法担承的压力——柳天成一意孤行已经走上了险路,她这个“敲边鼓”的角色要想力挽狂澜,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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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奶奶,这洋马车坐着是比咱家那小车子舒坦吧?”

和奶奶坐在洋马车上的柳天成洋洋得意地对汪氏说。

“天成啊,这玩意儿跑得这么快,咋还这么稳当啊?”

柳天成亲昵地把胳膊勾到汪氏的脖子上:“奶奶,赶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陪您坐火车,火车比洋马车还快,还稳当。咱们去宽城子,去哈尔滨,去北京看我爹……怎么样?”

“要说你爹也真没正事儿,在北京呆起来没够了。不到五十岁的人,他能闲得住?”

“闲不住也得闲,奶奶,像我爹那样的人,眼下这时候也只能闲着,做不了生意了。”

“怎么做不了生意?”

“眼下的生意经……他不会念。”

“就你会!人不大口气不小……”这么说着,汪氏忽然想起了高先生说的话,决定趁这机会试探试探天成,看像不像高先生说的那么回事,“天成,我问你,咱家在南方的分号,还剩多少了?”

“奶奶,您咋想起问这个?”

“还剩多少?”

“是不是有人在您耳边吹什么风了?”

“你别瞎猜疑。说实话,还剩多少?”

“没了。”

“咋没的?”

“南方这几年局势太乱,生意不好做,我把它们都盘出去了。”

“盘回的本钱呢?”

“我用了。”

“干啥用了?”

“做生意用了呗。奶奶,您这是咋的啦,刨根问底的?生意上的事跟您说了您能懂咋的?”

看来高先生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天成分明是在败柳家的基业呀!这怎么得了?汪氏脸色阴沉,语声也变冷了:“生意上事我不懂,可祖上留的基业没了,这我明白;”

“祖上留的基业有啥呀,不就一个源升庆吗?奶奶,这么跟您说吧,我用收拢南方生意的那些钱,做了一宗敢在关东报头号的大‘活’,这笔进项足够再开两个源升庆!”

“嗯?”汪氏歪过脸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柳天成,“砸孤钉?”

“砸孤钉有啥不好?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嘛……总比以前那样东西南北遍撒芝麻盐儿的办法强。”

“要是赔了呢?”

“倾家荡产呗。”

“倾家荡产?”汪氏猛地推了柳天成一把,“那你还不赶紧给我打住?”

“晚了,血本已经押出去了……”

“浑球子呀,你可真是气死我了,真让我白疼你了……

我要下车,我……迷糊。“

“跟你闹着玩的,奶奶。我柳天成这次赢定了,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哼!”汪氏对柳天成的嘻皮笑脸硬不搭理,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洋马车漫不经心地跑着。

这是新开门……这就算进埠地了,您看洋人这买卖,这一家一家楼房的气势……

看着没,北边道东的那所大房子就是火车站,听着火车拉鼻儿的动静了吧……

顺这条道往西能到桃园……柳天成费尽心机想让汪氏的心情好起来,不厌其烦地指指点点,讲这讲那,怎奈汪氏就是不再给他好脸看,只好让车夫往回赶。

颖儿正站在大门口焦急地朝胡同口张望,车刚停下她就奔到车门口埋怨柳天成:“咋跑了这老半天,奶奶的身子骨能受得了吗?”

“唉,我今个儿算咋的也不对了……”柳天成把汪氏扶下车,交给颖儿搀住,又要往车里钻。

颖儿忙喊:“又要哪儿去?”

“我去商务会,看几个朋友。”

“先别去了,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晚上再说还不中吗?”

“是要紧事,我先去送奶奶,马上就回屋。”

柳天成皱皱眉,不很情愿地回到上房西屋里,顺手打开留声机,我身子栽歪在炕头上,听着曲儿,等着颖儿到底有啥要紧事要说。

颖儿真的回来得挺快,进屋就关了留声机:“天成,你背着家里花大本钱,到底做的啥生意呀?”

“怪了,怎么今天你们都问这个,我什么事背着家里了?”

“你掏空了恒升泰去倒粮食,对不对?”

“生意上的事老娘们少打听……”柳天成瞪了颖儿一眼,故意提高嗓门,“谁这么闲得没事乱嚼舌头根子,这叫唯恐天下不乱!”

“你喊叫什么呀天成,咱俩的私房话怕别人听不见哪?”

结婚十多年颖儿还是头一次这么硬气地跟柳天成说话,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但仍压低语声:“天成,没人唯恐天下不乱,没人故意跟你过不去,收拢南方生意,赌血本倒粮食,这么大的事儿总该跟家里商量商量啊。”

“跟谁商量?”柳天成又眼珠子一瞪,“源升庆我当家!”

“你当家,多些人手帮衬不更好吗?万一有个闪失,大伙儿也好齐心协力想办法补救啊。”

“我说你们老娘们头发尽见识短嘛,粮食已经进仓,海关也打了招呼,还哪儿来的什么闪失?”

颖儿见柳天成这么执迷不悟,又痛惜又来气,不得不亮实底了:“陈玉楼没死!”

“什么?”柳天成扑楞一下坐直了身子。

“他手里有本帐!”

“你怎么知道?”

“这叫不叫闪失?”

“这……”柳天成惊得脸都白了,再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