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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柳伯年和杨玉珠忙着处理蓼红的事,老坟地失去宁静,陈玉楼开始铤而走险的同时,柳天成也在焦急地四处奔走,为转移资本金疏通门路。
运现银出城要打日本人俄国人的旗号,而日本人俄国人的旗号却不是可以白打的,生意场上讲究亲兄弟明算帐一码是一码,何况洋人?
柳天成带着厚礼先到日本驻吉林领事馆拜见岛川,岛川拿出五年前源升庆遭“看管”时柳天成向营口正金银行借款十万金票的契约,要求先结清借款,再商量借旗号。柳天成知道岛川是瞅着他手里的这批现银眼红了,但这批现银要是还了借款,倒粮食的“大计”就得落空,那不要命?他请岛川再宽限一阵子。岛川摇摇头,说日本人办事一丝不苟,讲究信用,你缺钱用可以另借,到期的欠债一定要还,否则就没收抵押。抵押?银元厂?
柳天成打了个寒噤。虽说银元厂让俄国人搅和过一阵子,作践够呛,这几年又被官家冷落,开工不足,在圈里的地位逐渐衰微,但毕竟瘦死的骆驼大过马,好歹也是祖父创下的一份基业,真要在他手里给鼓捣没了,岂不愧对先人?两难,两难哪!柳天成后悔得差点儿没抽自己几个嘴巴子——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光顾着搬洋人旗号唬弄官家,忘记了洋人也对银子格外垂涎,找上门来告诉岛川说自己手里有银子吗——后悔也来不及了。日本人对付负债人的那些狠毒手段柳天成没少听说也没少眼见,他害怕让日本人以同样手段对付自己。最后他只有两难相权取其轻,听从岛川的主意,把银元厂先抵充十万金票债款,过到正金银行名下,正金银行无限期保留他随时赎回的权利。新一纸契约签完,柳天成忽觉天旋地转,眼冒金花,随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岛川就近把柳天成送到领事馆隔壁的田中病院时,正碰上小刘四从诊室里出来,后边跟着女护士,他脸上露出不易让人察觉的幸灾乐祸神情,问:“少堂主又来打针?”
“哈依,领事大人。”小刘四用土洋混杂的话回答岛川的同时,看了一眼马车夫背着的柳天成,“是柳大少东?”
岛川点点头,懒懒回应了一句:“唔,他太辛苦,累得昏过去了。”
小刘四给女护士丢了个眼色说:“我的熟人,请多关照。”
女护士会意地点点头:“哈依!”
岛川催着女护土把柳天成接进诊室去。
小刘四走出病院门,看看四外没人,从挽着的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儿,使劲摔到马路边阳沟里,同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之后大大咧咧地晃进街筒子。
黄昏时分,柳天成出了病院门,他抬头看看天色,露出一脸的沮丧。马车夫到领事馆前的空地上把马车赶过来问“大少爷,还去哪”,他没精打采地说“回家”。
马车离开商埠地,进新开门,走在粮米行街上。
柳天成把头仰在座靠背上,努力克制烦躁的情绪,想在到家之前让自己平静下来,免得家里人刨根问底瞎猜疑。可是,轰轰隆隆个银元厂说不姓柳就不姓柳了,这窝火劲儿咋能轻易过得去?赶明个儿去俄国驻宽城子副领事馆找玛纳金,还不知会遇上啥邪茬儿呢,这心里哪能不打鼓?临到家,他让马车把他送到院,一蹈小跑,穿胡同直奔后角门,直接到发电房去找陈玉楼,商量开库装车的具体时间和细节。
发电房门窗紧闭,悄无声响。该到上灯的时候了,这陈玉楼咋还没回来发电?
夜色朦胧。大宅子没有光亮,显得很沉闷。柳天成从后院过到前院,前院里也很静。
进屋,颖儿不在屋。
到厅堂听听东屋动静,东屋也好像没人。
跑到西花园,才见老太太屋里点着蜡烛,水仙、颖儿和天全、天合、天美、大仁统统聚在老太太炕上,凄凄惶惶地像有什么大事临头。
“你咋才回来呀天成?”老太太一见柳天成就问,“陈玉楼回来了吗?”
“我也正找他,怎么他……”
“这都啥时候了,也不回来发电,害得一家老小守着洋蜡头儿大眼瞪小眼儿!”颖儿埋怨说。
“我这就打发人……不,我亲自去找他。”
“等等,”老太太问,“你爹他们两个回来没有?”
“没有,奶奶,我爹他们干啥去了呀?”
颖儿接过话替老太太告诉天成:“爹和东屋娘上老坟地了。”
“昨天不是去过了吗?”
“今天下半晌儿又来人找,慌慌张张地,也不知那儿出了啥事儿……”
“我这右眼皮一个劲儿跳。”说着,老太太又吩咐道,“天成,你先把那姓陈的找回来赶紧发电,点上亮儿,完了你支使人去老坟地看看。”
“是,奶奶,我这就去。”
让老太太和颖儿这么一说,柳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毛,没叫车,没让人跟着,三步并作两步地一溜紧走,赶到恒升泰。
恒升泰早已关门上了栅板。柳天成把门拍得山响。门开了道缝,守夜的伙计探出脑袋,一看是少东家,忙把门大开,请柳天成进店。
柳天成问:“陈玉楼在吗?”
守夜伙计说:“陈大哥照您的吩咐,从金库提出五千两银子,装了两个麻袋,用车拉走了。”
“什么,我的吩咐,提银子?”
“是呀,我还帮着看车了呢。”
柳天成一身冷汗全冒出来了:“是什么时候?”
“也就傍晚前后吧,大伙儿当时正吃饭。”
“他没说往哪儿拉吗?”
“没有。”
“你没看他往哪边走吗?”
“没有。”
“饭桶!”柳天成拿守夜伙计发邪火,骂了一句,气急败坏地走了。
守夜伙计被骂得愣眉愣眼,冲柳天成远去的身影摇摇头,慎慎地重新把店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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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金库损失个三千五千两银子,就跟柳家大宅子少个护院、丫头似的,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大毛病。令人气恼的是疖子虽小却长到了鼻子底下,有碍颜面,陈玉楼刚到恒升泰没几天就敢假冒少东家的名义公开行骗,这影响太坏了。柳家的生意就是如此稀里糊涂地经管着吗?
柳天成派出人手四出探访陈玉楼的下落,发狠说银子追回追不回还在其次,主要抓陈玉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上天人地也要把他给拘回来。
话是这么说,可柳天成自己也知道吉林城这么大,天又这么黑,随便哪个犄角旮旯躲不住俩麻袋?或者随便往车上再装些碎煤砟子、洋灰口袋、垃圾破烂之类,把两麻袋银子盖住,趁傍晚行人较多的机会,很容易混出城去。城外商埠地、杂摆地、满铁占地的秩序都乱得很,鱼龙混杂,东大滩、北大山林密草深,狼虎出没,更容易隐藏。哪儿找去呀?
夜深了,柳天成仍在万柳堂等候消息。
蜡烛十几支也不如电灯光亮,阴影晃动在人心头。
颖儿送来热茶和披风,默默陪丈夫坐了一会儿,想劝劝丈夫把心放宽点儿,就搭讪着说:“人这玩意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柳天成抬头瞅瞅颖儿,没吭声。
颖儿接着说:“就这陈玉楼吧,大宅子里发电十来年,挺老实挺能干的,也没起啥歪歪心眼儿,谁知一到恒升泰……”
“别说了。”柳天成没好气地拦住颖儿的话,“人要不顺,喝水都塞牙。”
“怎么,生意上又遇不顺当?”
“嗯?”柳天成听颖儿这么问,才发觉自己差点儿说走了嘴,连忙掩饰,“啊,我是说老坟地那边的情况还没弄清楚,这边又出事。”
“是啊。”颖儿叹口气,“这阵子咱家不知咋的了……天成,你派人去老坟地了吗?”
“你以为我真能那么干哪,那不成了儿子看着爹的行踪了吗?”
“可奶奶她……”
“奶奶她这个也惦着那个也放不下,待会儿呼噜一打上就没事了。”
“你咋恁多鬼道眼……”颖儿半嗔半玩笑地感慨了一句。
柳天成理直气壮回敬道:“我的少奶奶呀,如今这世道,我要像咱爹那么实心眼儿死心眼儿,柳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
“实心眼儿有啥不好?”
“我没说实心眼儿不好。”
“那你说咱爹……”
“我……得得得,我这心里够烦的了,你先回去睡觉,行不?”
颖儿调皮地冲天成一紧鼻子:“我去睡觉……天成,心放宽点儿,别因为五千两银子和一个发电的机匠怄个好歹的。再说,他不是救过你的命吗,咱五千两银子算报恩了。”
颖儿回房去了,颖儿的话却又引发了柳天成更深的忧虑——这往后陈玉楼要是总打着柳天成的救命恩人这块牌子到处招摇撞骗,那可麻烦透了。还有,陈玉楼了解他倒粮食的全盘计划和打算转移资本金的底细,掌握着那本倒粮的专帐,搞不好非出大乱子不可。唉,自己的屁股不干净,让人耍弄了也不敢声张,这滋味委实不好受。要不然,金库失盗告到官衙,再花上点儿明白钱,三班衙役,四局巡警,甚至陆军马步各队都出动,不强过柳家几个家丁护院?一百个陈玉楼他想跑掉?
大门口有动静,是不是抓到了?柳天成紧张地走近屋门侧耳细听。
原来是柳伯年回来了。
八成门上人把陈玉楼的事告诉给了柳伯年,柳伯年脚步很急地奔万柳堂来了。柳天成一看事已至此,早晚躲不过去,就主动开门迎出来:“爹,您回来啦?”
柳伯年“唔”了一声没停脚步,直进了屋。
柳天成跟在后边,胆突突地偷看爹的脸色。
“天成,陈玉楼骗走多少银子?”
“伙计看见是五千两。”
“报官没有?”
“还没有,想等您回来商量商量。”
“嗯。”柳伯年松了口气,坐下来掏出小烟袋,“不到万不得已先别报官。”
柳天成听爹这么说,原本悬着的心落了体,但他不明白柳伯年为啥也不主张报官,就乍着胆子试探着问:“爹,让人骗了都不报官,这可是自毁规矩呀,您的意思……”
“天成,陈玉楼的事挺棘手,他还在老坟地下毒害死了春香。”
“春香?”柳天成的心一紧,“陈玉楼害春香,为什么?”
“我想他有心要害的不只是春香,还有蓼红……”柳伯年表情很不自然地瞅瞅儿子,“他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跟蓼红通奸十多年……”
柳天成像听说书先生编排鬼狐一样,将信将疑,问:“这是真的?”
柳伯年沉沉地点点头:“是蓼红亲口招认的。”
“不要脸的狗杂碎……她为什么没死?”
“她正怀着身孕,吃下去的东西又都吐出来了。”
“爹,您打算咋处置?”
“等有了陈玉楼的消息再说吧……天成,爹这回是王八钻灶坑了,可为着咱柳家的名声,再难憋的气也得憋,再难压的火也得压,你也要稳住架儿,别逞一时之气,明白吗?”
“我明白,我会设法摆平这件事。”
“也别跟你奶奶、你媳妇她们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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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北山岚雾笼罩。
原本香火盛旺的关帝庙从打十年前义和团遭官家坑害,就再没有僧道寄住修行,因此也就不再有晨钟暮鼓的业课和勤快洒扫的人影,朦胧中显得格外静谧,森然。
柳伯年、柳天成父子俩在北山根前下了马车,由几个家丁扶持着,顺蜿蜒的凿石小径朝半山腰的关帝庙赶奔。
夜半敲门的神秘人传的信儿可信吗?陈玉楼真的被绑在关帝庙后的老榆树上?莫非陈玉楼他作贼的遇上了劫道的,遭了黑吃黑的报应?……无论如何,听到消息总得看看才对。
露重苔滑,葛藤障碍,一行人摸索攀援,心急如火,脚步却怎么也走不快。等到穿过关帝庙进院子出后角门,看见那棵峥嵘老榆树时,天已大亮。
老榆树在一块背依陡壁面临深涧的突兀的石砣子上,有一线尺把宽的“仙人桥”与关帝庙后角门外的空地相连,形势特险。老榆树粗糙的腰身上果然绑着一个人。被绑着的人脸上糊着一层牛虻、小咬儿,像戴着厚厚的面具。
家丁们小心翼翼穿过“仙人桥”,到老榆树下,解开绑绳。
被绑着的人软沓沓瘫倒地上。两个家丁扯着胳膊腿儿把瘫软的“被绑人”拖过“仙人桥”,放到柳天成脚前的地上,同时用袖头儿把那人脸上叮着的牛虻小咬儿擦抹掉。
一张血肉模糊肿大如柳斗的脸好像被人剥了皮,只从衣衫鞋子和身材上依稀看出些陈玉楼的大概轮廓。
柳伯年忍住心里的阵阵作呕,蹲下身用指甲狠掐陈玉楼的人中。
陈玉楼渐渐苏醒,眼睛动了动,忽然嗷嗷怪叫着满地打起滚来。
柳天成奇怪地看着疯了一样的陈玉楼,狠狠踢了两脚。
柳伯年让家丁们按住陈玉楼,强行扒光陈玉楼的衣裤。
天哪,陈玉楼全身都爬满大大小小的蚂蚁和长长短短的野虫子,看得人头皮发麻,心中惊怵。
柳伯年吩咐家丁:“给他把虫子拨拉掉!”
“等等!”柳天成拦住家丁,上前用脚踩住陈玉楼的胸脯,“说,银子在哪儿?”
陈玉楼摇着头,嘴里唔唔哇哇说不出正经话语。
“你说,我柳家对你哪点不好,嗯?我柳天成对你哪点不好,嗯?你要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快说,银子在哪儿?”
“唔唔……啊啊……”
“你他妈的成心放赖是不是?”柳天成没了耐性,又抬起一脚狠狠跺在陈玉楼的心口窝上。
陈玉楼惨叫一声,身子蜷缩成一团。
“天成!”柳伯年喝住柳天成,“他有罪,已经得到了报应……喂一宿蚊虫没死,算他命里该着,咱不可滥施暴虐。”
柳天成气急败坏地反问:“那咱的银子咋办?”
柳伯年大步冲到陈玉楼身边,两手掰开陈玉楼的嘴:“你看!”
“啊,舌头没了……”柳天成顿时泄了气,嘟嘟囔囔道,“这个打劫的真够狠毒……”
“就冲这种惨到家的下场,他还能知道银子在哪儿吗?”柳伯年不再理会柳天成,转对家丁们一挥手:“给他把身上虫子弄下去,穿好衣裳,带下山!”
“是,老爷!”
就在家丁们应声准备衣裳、绳索,慢慢朝陈玉楼靠近的时候,蜷缩地上奄奄一息的陈玉楼却猛地挣扎起来,疾跑几步,狂嚎着纵身跳下“仙人桥”边的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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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的,陈玉楼是死了,许多的麻烦和烦恼都跟着烟消云散,影儿无踪,柳家上下也才跟着松了口气。发电房废了,大宅子改从街里扯进线路,用商埠地新建的保华电灯厂的电点灯,同时还安了电话,以便坐在家里也能及时掌握源升庆和各分号的任何情况。遭火烧的铺面全面展开修理和改建,粥锅设起来了,苦春脖子上解了不少穷人和灾民的燃眉之急,有关“柳善人舍稀饭……”的顺口溜又在大街小巷传颂开来。至于蓼红,杨玉珠跟柳伯年一核计,干脆安排她认看坟老头儿作义父,继续住在老坟地“养病”,等孩子生下来再计长远。
三天的风风雨雨,唤醒了蓼红十多年的痴迷。她发现自己为陈五楼这样无情无义的小人而落得眼下地步太不值得了,同时也越掂量越觉自己轻得不如一根鸡毛,贱得不如一个婊子……看坟老头儿是不知道内情呀,要是知道内情,还会好好对待她这个做过伤天害理事的女人吗?等孩子生下来再计长远……做到了这份儿上,还有长远吗……她不敢多想下去,眼下能做到的,就是老老实实听从杨玉珠的安排,不再给柳家添乱了……
柳伯年见一切安排妥当,放心回北京去了。
日子不禁过,转眼到了秋天。
辛亥之秋是个多事之秋。
由于朝廷强夺商民手中的粤汉、川汉铁路修筑权,出卖给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引发了南方四省的“保路风潮”,并迅速蔓延成旨在改朝换代的武力大拼争。特别近几十天来,先后有两湖、两广、两江、云贵、川陕、浙闽、皖、晋等十余省兵民起义,宣布独立,成立临时军政府,并以南京为中心,积极谋求成立共和政体。
关里风起云涌的斗争之势曲折宛转陆续不断地冲击到吉林,饱受连年天灾人祸之苦的城乡百姓人心思变,躁动难耐,纷纷效仿南省兵民的样子,在大清国的“龙兴之地”积薪点火,闹开了“风潮”。
学生罢课,整天集会请愿,要求地方当道顺应大势,宣布独立,响应共和;开明邑绅组织“联合急进会”,奔走呼号,动员各界人士共图大举,配合局势;各商号不谋而合,纷纷拒收官钱局发行的纸币,拼命回笼现银、银元,导致银价暴涨;乡下的农户不会说不会道不问青红皂白,一动弹就来实惠的,抗捐抗租,抢米抢盐……
天下真的是乱了。
世道真的该变了。
可是,朝野较量,你死我活,事情远不像春天来到时脱去棉衣换上夹衣那么简单。操持地方权柄的吉林巡抚陈昭常和驻吉新军第二十三镇统制孟恩远都属左右观望不为人先的顽固派,唯顶头上司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的饬令是听,而赵尔巽恰恰是镇压保路风潮、制造成都血案、绰号屠户的四川总督赵尔丰的亲哥哥,与革命党和起义兵民有杀弟之仇,他能支持独立响应共和吗?他给陈、孟二人发来“乱未起预防之,乱初起力制之,乱既起痛剿之”的十八字密令,并催促吉省抓紧添招马步兵丁六营,向商民增派捐税筹款养练,以备“应急”。
官军的大炮架到了北山顶上,火药味儿弥散全城,让躁动的人们预感到血腥……
巡警出动寅夜搜捕“乱党”的嘈杂搅得鸡飞狗跳,里巷颤抖,接二连三有半大孩子的尸体浮在江面,害得家有学生的平民百姓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风吹草动,天旱河浅。柳家避不开现世,也在劫难逃地感受到了来自多方面的压力。
柳天成是商务会的副总董,算是省城内外知名的人物,他对局势的态度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所以新旧两派都千方百计地想拉紧他,弄得他在“水”与“火”之间很难周旋。还有,他已经在夏天里通过“大网”抢在洋人前头向农户指青定货,预付现钱,赌上了恒升泰的全部库有现银,好不容易盼来秋天,局势却乱成这样,能不担忧粮食的安全收运?他悄悄躲开了是是非非的吉林城,到哪儿去了干些什么,连家里人也不知道。
柳天全算得上是柳家一位正儿八经的“书生”,老太太和柳伯年都有意思让他把书像模像样地念下去,将来能人京师大学堂才好。他已经在春天里受过一次闹学潮遭“弹压”的皮肉之苦,却吃豆不识豆腥气,仍坚持“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大道理,横竖不听劝阻,变着法儿地偷着往外跑,去参加刀尖上炮口下的那些个请愿集会和游行,把老太太和水仙的心牵扯得一阵阵直发虚。
官家为养练新兵而随意派捐,重复课税,操刀之手专拣大买卖下茬子……洋银行官银行争锋夺势,都在排挤私营钱庄上动脑筋……往来商旅日渐稀少店业萧条……源升庆又一次面临严峻的考验。
柳伯年和柳天成都不在家,所有的压力全落到杨玉珠的身上,忙得她一天到晚不得消停。
就这时,传来了蓼红生下一个女孩儿后,独自离开老坟地不知去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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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来报信儿的是看坟老头儿的儿子,他到大宅子的时候偏巧杨玉珠不在家,就把信儿禀报给了三奶奶水仙。
水仙听说蓼红生孩子觉得挺奇怪——蓼红不是去老坟地烧纸时得了病,在那儿养病吗?咋又生出个孩子来呀?生了孩子又独自跑没了踪影儿,这事儿咋越琢磨越觉神道呢……她打发走看坟老头儿的儿子,找到颖儿一阵嘀咕。
颖儿是懂规矩明事理的人,听水仙一嘀咕,立马意识到蓼红的这件事从春天那阵子一开始就不简单,很可能跟家里的什么隐情有关连,不可瞎猜测,乱张扬。她就一边漫不经心地顺着水仙的话儿议论蓼红以往的咸淡,一边急着往源升庆打电话计柜上派人找杨玉珠回家。
水仙见颖儿心不在焉,唠来唠去一味儿的支吾应付,觉得没意思,就起身要走,顺便问了句:“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颖儿装糊涂地反问:“三姨娘是说……”
“噢,我是说新出生的小姐……跑没了的蓼红……家里不都得管顾吗?”
“一切等夫人回来安排吧。”
“也好,我是把信儿传到了,待会儿颖儿你就跟夫人说吧……”
“三姨娘放心,您慢走。”
蓼红不在家的这几个月,水仙觉着日子过得格外轻松、惬意,她巴不得蓼红就此跑得远远的,今生今世别回大宅子。从颖儿屋里出来,她又直奔西花园,她要把事情向老太太禀明,跟老太太掐手指头算算蓼红该不该有这个孩子,让老太太明白明白蓼红在老坟地养的是什么病。
“有这事?”老太太一听水仙的嘀咕果然火冒三丈,烟袋锅子直敲炕沿,“玉珠子,这么大的勾当竟瞒着我……去,把她给我叫来,我跟她算帐!”
“这……”水仙其实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在老太太和杨玉珠之间搬弄是非,只希望老太太能出面说上一句“蓼红的这个孩子肯定不是柳家血脉,这样的坏女人走了更好,省得往出撵”,能够拦挡住杨玉珠,不让杨玉珠派人去往回找蓼红就行。她试探着说:“娘,说不定夫人她……也是被蓼红骗了,不知道内情呢。”
“我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内情,被不被骗,反正柳家门里出了这种丢人的事,就是她当家大媳妇的毛病!”
“娘,您的当家大媳妇又出啥毛病了?”杨玉珠不知啥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脸上的微笑掩盖不住疲惫的神情,两眼布满血丝,身后跟着颖儿。
待她们二人进屋后,水仙给每个人倒了茶,并非真心地表示:“你们有事商量,我先回房去了。”
“水仙别走。”杨玉珠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蓼红的事不是只瞒你一个人……你也坐下吧。”
“那……”水仙迟疑地搭坐在炕沿边上。
老太太生气地瞪着杨玉珠问:“这么说从头到尾你全都知道?”
“知道。”杨玉珠点点头。
“家里人还谁知道?”
“伯年知道。”
“伯年他……真的知道?”老太太神情怪怪的,不太相信杨玉珠的话。
“娘,这种事我敢自作主张吗?您要不信,派人去把伯年找回来亲自问问。反正现在吉长路也通车了,跑一趟不费劲。”
“看你说的,我是不信你吗,我是想不明白伯年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为了柳家的名声,不咽不行啊,娘。”杨玉珠就把如何发现纸条,如何去老坟地抠问蓼红,陈玉楼如何下毒灭口,蓼红如何咬牙硬挺又如何幡然悔悟吐露实情……一一叙说了一遍。
老太太听了,半天没吭声。
水仙也没吭声。
只颖儿轻轻叹口气,说了句:“蓼红也够可怜的了……”
“娘,”杨玉珠见老太太半天没吭声,知道是气有点儿消了,就进一步劝道:“您总告诉我们‘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蓼红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算老天爷惩罚了她的过错,您说呢?”
“你的意思……”老太太抬眼盯着杨玉珠,“把她找回来?”
杨玉珠轻轻摇头:“我和伯年原本核计着,等蓼红孩子生下来,送她一笔钱,让她回奉天老家去,置点儿房子地,或是开个小买卖。谁想到她来了刚强劲儿,丢下孩子走了……”
“哎呀,她会不会想不开?”水仙忽然问,“一个女人家,抛下孩子,一准不想活了。”
“她真想死,谁也救不了她……”杨玉珠说,“我已经派人到老坟地去,先把孩子接回来。”
“嗯?”老太太又盯了杨玉珠一眼,“明摆着的野种,接她干啥?”
“娘,就当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我抱养她,还不成吗?”
傍天黑,去老坟地的人回来了,抱回了一个欢欢势势的婴儿,婴儿的小兜肚里缝着一封血写的帛书:
生母有罪没脸,
养母功德无量。
来世结草衔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