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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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突然从北京回来亲自操持开办粥棚赈济灾民的事,不知要在家呆到啥时候才能再走,这给柳天成倒粮食的“大计”平添了麻烦——柳伯年要是知道了柳天成在帮洋人刮地皮,想把粮食倒卖到国外去,准得火冒三丈横加阻挠。为了避开柳伯年的耳目,柳天成当即决定把他倒粮“大网”的重心从吉林本城挪出去,分散到沿铁.道线的开原、宽城子、阿城三地。这种挪动别的都容易,困难的是几十万两资本金的转移,因为衙门口和商务会早有禁令,不许任何人携带现银、银元出城。他想来想去,选中拉大旗作虎皮的办法,往开原、宽城子去打日本人的旗号,往阿城去打俄国人的旗号。这急难险重不宜公开的事他谁也信不过,只告诉了陈玉楼,他让陈玉楼秘密做好随时可以打开金库的一切准备,随时等候装银外运。

管着满库的金银,虽说都不是自己的,却也跟自己的差不多,天长日久,没有洇不透的干土地,只要一旦得手,就不是小数。即便没有机会监守自盗,边边角角地划拉点儿,那也远远胜过头品顶戴的俸禄。陈玉楼干得很起劲儿,乐不思蜀,在恒升泰摆足了“掌柜”的架势。

雨后初晴,阳光很好,陈玉楼戴上从商埠地日本洋行里买的黑眼镜,搬了个板凳坐在店门口,翘着二郎腿,捧着紫砂茶壶,悠闲地看着街对过儿别家商号修葺过火房屋的忙碌场面,脸上浮着春风得意的微微笑容。

一辆马车当街停下。春香匆匆跳下车,匆匆走近陈玉楼,低声说:“师兄,蓼红姐八成遇上麻烦了。”

“遇啥麻烦?”陈玉楼忙问。

“我现在也还说不准,昨天她跟大奶奶去老坟地,说是给郎氏夫人烧纸,到晚上也没回来。”

“大奶奶呢?”

“大奶奶一个人半夜顶雨回来的。”

“她没说蓼红咋的了吗?”

春香摇摇头:“我看大奶奶的神情不对劲儿,今天一早就打发我去老坟地,还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好好侍候四姨太。我听着觉着都有点儿……”

“能出啥麻烦呢,是病到那儿了?”陈玉楼眯起眼睛细琢磨。

“不像。”春香说:“蓼红姐若是病了,大奶奶不可能扔下她一个人回来。”

“那,是跟大奶闹叽叽了?”

“犯不着啊……师兄,你得想个法子呀!”

“这……”陈玉楼慢吞吞喝了一口茶,沉吟着。

“哎呀你就别摆谱了!”春香急得跺脚,“我是跟车老板子撒了谎.说要来问问四奶奶订制的首饰打好没有,人家才特意拐到这儿的。”

“到底咋回事都不知道,让我想啥法子呀?”

“那咋办哪?”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回来咱们再核计。”

“要是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哪?”

“我自有办法,你先去吧。”陈玉楼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哼!”春香不乐意地剜了陈玉楼一眼,扭身走回去,上车。

看着马车走远,陈玉楼再也坐不住了,他把茶壶放到板凳上,倒背双手低着头顺店门前路旁的阳沟边来回踱步,动开了心思。他在想,柳伯年一走五年刚刚回到家,三个老婆每人还没轮上一宿觉呢,就把蓼红支走,这肯定不是真为给郎氏烧纸……把蓼红扔在老坟地,杨玉珠一个人半夜顶雨回城,闹的肯定不是一般矛盾……他知道,蓼红不是个省油的灯,除非让人给卡住了致命之处,不会在任何事情上让步一分一毫……蓼红的毛病千点万点,致命之处就在于欺骗了柳伯年的感情并跟他陈玉楼长期私通这一点……他不敢想下去了,再往下想就是奸情败露,严刑拷问,从实招供……那不就到了他陈玉楼的难受之时了吗?不行,眼下的好日子来之不易,更好的日子已在眼前,罪名不能担,监牢不能坐,得趁危险还没临到头上,赶紧封住蓼红的嘴!

主意拿定,事不宜迟,他右手握拳往左手心里一捣,扭身就往店里走,没留神差点儿撞上迎面走过来的两个人,抬头一看,妈哎,俩巡警!

“干啥干啥,鬼头鬼脑,好狗不拦路!”

“你把大爷我心口窝子撞疼了,咋办吧你?”

俩巡警吵吵嚷嚷沾边儿就赖上了。

陈玉楼知道遇上了茬口,点头哈腰紧陪不是:“二位爷二位爷,是小的不对,小的陪罪,小的陪罪……”

街筒子里的行人纷纷驻足,凑近来看热闹,一边看一边议论:“这不是刘巡长吗?”“没错,人家给日本人的领事馆看门护院,神气着哪……”

店里的老帐房被惊动了,出来一看,可不就是小刘四,连忙上前买好:“哎哟喂,这不是刘少堂主嘛,老没见,是啥风把您给吹到恒升泰来啦?”

“没事闲逛,让这小子给挡了道儿。”小刘四故意栽歪着膀子乜斜着眼,“老帐房,这伙计,咱以前没见过呀?”

“新来的,顶掌柜的使。”老帐房边把几块银元往小刘四的手里塞,边咬耳朵说,“红人儿,东家大宅子里发电的,才来柜上没几天,说是闹义和团那阵子他救过大少爷的命……”

“他?”小刘四听了这话,不由得又特意把陈玉楼多看了几眼,“顶掌柜的使,就还不是掌柜的呢。下回别再撞上我……走!”

“少堂主您二位走好啊。”老帐房送出老远。

陈玉楼狠狠唾了一口:“呸,真他妈晦气!”

112

春香到了老坟地看见门上的锁,心里格登一下子,原来杨玉珠给她的钥匙是开这把锁的。屋门反锁,蓼红姐真的有了麻烦!

看坟老头儿拎着装饭菜的柳条筐站在春香的身后。四眼子狗绕着春香前闻后闻。春香害怕地左右躲闪着狗鼻子。

“不怕,闺女,四眼子通人性,知道该咬谁不该咬谁。”看坟老头儿顿了顿,又小声说:“闺女,四奶奶这病犯的可不轻啊,昨晚上她又哭又闹地折腾了一宿。”

“谁说四奶奶有病?”春香不满地问。

“大奶奶说的呀。怎么,你不是她房里的丫头吗,你不知道她的疯魔病?”

“啊啊……”春香一听是杨玉珠说蓼红有病,不敢再否认,就顺竿儿爬上去,“我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病。”

“是呀,”看坟老头儿叹口气,“主仆日子长了,也跟姐妹差不多……闺女,用人手的时候就喊我,啊?”

“哎。”

“闺女,这庄稼饭是不如东家家里的大鱼大肉,可你得劝四奶奶吃呀,要不然……”

“我知道,你去忙吧。”

看坟老头儿放下柳条筐,领着四眼子狗走了。春香这才颤抖着手打开门上的锁,拎起饭筐,推门进屋,还在灶间就喊了声:“蓼红姐!”

没回音。蓼红昨晚上又气又恨又累又怕又哕又吐,确实折腾了一宿,直到天亮才暗吐一口长气,缩在被窝里睡着了,睡得好沉,听春香的喊声如在梦中。

走进里屋,春香看到蓼红的同时也看到了被掀翻的桌子和撒在炕上地下的饭菜。她想起了看坟老头儿的话,她猜想这桌子准是蓼红掀翻的,撂下柳条筐就一通收拾。

蓼红翻了个身,接着又睡,懒散、憔悴的样子怪可怜的。

这儿可真是个安静的世界,能听到的声响除了那条四眼子狗偶尔吠叫几声外,只有风刮,树叶动,鸟飞,虫鸣——在这么安静的地界睡觉是不容易醒来。

窗户上没玻璃,全糊的纸,看不见日头,凭感觉是到该吃饭的时候了,春香就把柳条筐里的饭菜摆到炕桌上,轻轻招唤蓼红:“蓼红姐,蓼红姐……”

梦里的春香又喊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蓼红使使劲儿,睁开眼睛。

“你醒啦,蓼红姐?”春香凑上来。

“春香,真的是你吗?”蓼红揉揉眼睛。

“是我,蓼红姐,你这是咋的啦?”

“春香啊!”蓼红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见到娘亲一样,抱住春香就哭。

春香不再问什么,任由蓼红痛哭。过了一会儿,觉得蓼红的情绪不那么激动了,才轻轻把身子挣脱开,问:“这到底都啥勾当啊?”

“唉……”蓼红两眼揉得烂桃似的,抽嗒着,“还不是我跟师兄的事……”

“漏兜啦?”

“让杨玉珠抓住了把柄。”

“那师兄咋还没事呢?”

“我不说,谁能知道是他。你见着师兄了?”

“嗯。”

“你没告诉他……”

“告诉了,他说……”

“说啥?”

“说找机会,想办法。”春香怕蓼红着急上火,没敢说实话。

“这就好,这就好。”蓼红破涕为笑,拉住春香,“春香,姐是栽到杨玉珠手里了,等师兄来,我俩就得远走高飞了,只是你……”

“你们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侍候你们。”

“傻妹妹,你跟姐不一样,你都跟大少爷好上了,没人敢对你怎么样,你要在柳家呆下去,要当二少奶奶。”蓼红说到这里咬起牙,“春香你一定要当二少奶奶,有朝一日你要整治杨玉珠,整治水仙,整治颖儿,整治所有挡过咱道儿的人,替姐出气!”

“蓼红姐,你这心眼子是不是太歪了点儿呀,明明自个儿的不是,还要记恨人家。得啦,起来洗洗脸,梳梳头,吃饭。”

“唉,这大葱大酱大饼子的,咋吃得下去呀?”

“这不还有小米水饭咸鸡蛋吗?我可告诉你,四奶奶,你不正经吃饭,等不到师兄来可就饿断气儿了!”

“对,对对,我不能饿着,我得吃,要不等师兄来了电跑不动啊……吃!”蓼红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地抓起个大饼子上去就是一口。

“哎,这才对劲儿。”春香盛了水饭,剥了咸鸡蛋,推给蓼红,自己也拿起个大饼子。

姐俩的饭还没吃上几口,就听院外四眼子狗又狂吠起来,接着是看坟老人先吆喝狗后吆喝人:“你干啥的,这么不懂规矩,你不知道到这地界来的在牌坊之外武官下马,文官下轿,女眷下车吗?”

像有人小声说着什么,听不清。

“多悬哪。”又是看坟老头儿的声,“你要再不下马,四眼子能把你硬拽下来撕巴喽。你是东家啥人,咋没见过你?”

“我是四姨太太的表哥,大爷,听说她……我来看看她的病,天黑之前还有急事得赶回去,跑急了点儿……”

“是师兄?”蓼红眼睛一亮:“快去迎!”

113

陈玉楼汗流浃背的,看样走得是挺急,这首先就令蓼红很感动。他还带来不少好吃的东西,说柳家大宅子里连佣人们都知道了四姨太去给已故大夫人烧纸淋了雨,要在老坟地住些日子养养病。

“哪来的什么病啊,师兄,你们的事漏啦!”

“啊,真的吗蓼红?”陈玉楼惊讶地问。

蓼红点点头:“我给你写的纸条,不知怎么让杨玉珠得到了。”

“那……”陈玉楼的心突突蹦起来,紧张得脸都白了,“那上边写我名了吗?”

“咱们哪回写名啦,糊涂。”

“唔。”陈玉楼的心回到原位,“你也真是的,早不写晚不写,偏凑老当家的刚回来的热闹。”

“我见老头子一回来,对我带搭不喜理的,好像瞄着啥影踪了,怕夜长梦多,想让你尽早动手……”

“你以为我不急嘛?我的四奶奶,那叫金库,加上我一共三道关哪,三道关三个人三把钥匙,我得找机会偷配另外两把钥匙,那得功夫!”

“那你说现在咋办?”蓼红充满希望地问?

“只要你不说出我来,咱们就还有希望。”陈玉楼信心十足地给蓼红打气,“你先在这儿捱几天。”

“这都啥节骨眼儿了,你还让我捱?”蓼红对陈玉楼的态度很不满,气哼哼说,“实话告诉你吧,师兄,连天合的长相,我肚子里这身孕,他们都看破了。”

“身孕身孕,早我就说让你打掉。”陈玉楼烦躁起来。

“要是个闺女呢?”

“闺女又怎么,还不跟天全一样,得姓柳?”

“姓啥也是咱们的孩子。”

“打掉吧,蓼红。”陈玉楼转转眼睛,把语气缓和下来,温和地说,“趁在这地方清静,没人知道。”

“我狠不下心。”

“那你就能狠下心眼瞅着让我失去发大财的机会?”陈玉楼又沉下了脸,“没有足够的银子,你我跑出去不是还得像从前一样过那穷日子吗?”

“……”蓼红没话对付了,她的确怕过从前那样颠沛流离挨累受气的穷日子,“那你到底啥年月才能有机会呀?”

“最近就有可能。”

“你要盗金库?”春香一直很懂事的坐在灶间门口,为的不妨碍屋里俩人的事,挡着外边万一闯进来的人。蓼红和陈玉楼的谈话她听得见,也习以为常了,起始并没在意,到这时才听出眉目。原来蓼红和陈玉楼在谋划更坑害人的损招儿啊,这俩人的心在变黑呀。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从小就崇拜十多年实心袒护着的师兄师姐,忍不住冲进里屋,说:“师兄,那可是要犯法呀!”

“哟,咱们春香还没当上柳家二少奶奶就向着柳家说话啦。”陈玉楼刺了春香一句之后解释说,“你想哪儿去了,春香,是我平时边边角角抠搜的一点儿油水,积攒起来藏在金库里,没法当着外人的面明晃晃往出拿……”

春香冷着脸威胁陈玉楼说:“你已经把蓼红姐坑害成这样了,再给她添罪我可不答应!”

“哪能呢,都是我没本事,害得二位师妹在这鬼地界吃苦,我陪罪。”陈玉楼把炕桌上的庄稼饭划拉到柳条筐里,把他带来的大包小包吃的摆布上:“来,蓼红,这儿有你最爱吃的天福斋分号的酱肘子,闷炉烧饼、八宝小菜,还有酒……”

蓼红受到陈玉楼的“特殊对待”,心里美滋滋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很大方地把酱肘子往桌当间一推:“咱仨一块吃。”

“不啦,蓼红,我临来时在柜上吃过了,你跟春香快吃吧。”

“那你……”

“我喝酒,陪着你们。”

气氛逐渐和缓融洽起来,本来不想多吃肉的春香见陈玉楼频频给蓼红夹肉,就故意很馋很不懂分寸地抢着多吃,甚至把蓼红碗里的都夹去了。

“哎哎,你……给夹没了不是?”陈玉楼伸手要抢春香的碗。

春香端着碗跑到屋地当央三口两口把肉扒拉个净光。

陈玉楼无奈地摇摇头,调了口酒,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起身下地,说:“春香,你好好照顾蓼红,我晚上还得发电,得往回走了。”

蓼红还没吃几口肉,见陈玉楼突然火燎腚似的就要走,一着急又犯干哕,哕得她趴倒在炕沿上,脑袋沁到炕沿下,甭说肉和饭菜,连苦胆都差点儿哕出来了:“你……别走……”

陈玉楼看了蓼红一眼,没吱声,匆匆走了。

蓼红连滚带爬光脚下地,追到屋门口:“你别走哇……”

春香拉住蓼红,冷冷地说:“咱留不住他。”

蓼红失望地依在门框上,眼望院子,两行泪又流下来。

春香从灶屋掏来柴灰,拿来笤帚,正要收拾蓼红吐出的秽物,忽然觉得肚子疼,她用手捂住肚子,弯下腰。

“咋的啦春香?”蓼红问。

“肚子……”春香脸色青白,额上沁汗,坐到地上。

“是不是刚才逞疯儿,肉吃急了?”

春香没了说话的精神,满地打滚儿,一股黑紫的血顺嘴角流出来,

蓼红慌了,跑到院子里大喊:“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四眼子狗狂吠。

看坟老头赶过来一看春香的模样,吓得双腿一软就给蓼红跪下了:“四奶奶,我给你们送来的饭菜,可没有毒啊。”

“毒?”蓼红一惊:“你是说春香吃了毒?”

“还能是啥,四奶奶,一吐黑血人就完了。”

“蓼……蓼……”春香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够向蓼红。

蓼红连忙俯下身拉住春香的手:“春香。”

“师兄……他……不、是、人……”春香吃力地说完这句话,眼一瞪,身子一挺,就咽了气。

“春香!”蓼红一下子扑到春香身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春香啊,我的好妹妹……”

看坟老头儿走到蓼红身边:“四奶奶,死尸不离寸地,您别乱动这屋里的东西,我得赶紧让孩子进城,去告诉东家知道!”

114

人命关天,柳伯年亲自出马,跟杨玉珠一起来到老坟地。

蓼红没有按看坟老头说的做,她把春香的尸首拖到了炕上,给春香洗了脸,梳了头,穿上她那身杨玉珠替她洗干净搭晾在幔杆上的衣裳……把陈玉楼带来的那些吃的东西统统收拾到一堆儿塞进灶坑里,把陈玉楼划拉到柳条筐里的庄稼饭重新拿出来摆上桌……柳伯年和杨玉珠赶到的时候,她正蜷缩在炕里窗台下,披头散发,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

太阳已经落山,屋子里很暗,看坟老头儿划火点上油灯,又让他儿子从他的小屋里拿来几根白蜡点上,完了仍如以往知趣地说:“东家,夫人,我跟儿子到院子里候着,有事叫一声就行。”

柳伯年正站在炕前朝春香的脸上细看,听看坟老头儿这么说了,就答应说:“你去吧。”

“是。”看坟老头儿父子俩应声就往外走。

“等等!”蓼红喊起来。

看坟老头儿止住脚步,回转身:“四奶奶还有啥吩咐?”

蓼红慢吞吞从炕里挪蹭到炕边儿,咕咚一声蹦下地跪在柳伯年的跟前:“就是这老头儿在饭里下了毒,老爷,您可得为我和春香讨个公道呀……”

“他?”柳伯年和杨玉珠同时疑惑地向看坟老头儿看去。

“啥?”看坟老头儿如遭雷击一般呆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慢慢涨红了脸,一步步很坚定地走到蓼红跟前:“四奶奶,疯话可不是这么个说法,我们受不了咽!”

“不是你还有谁?”蓼红母狼一样扑上去揪住看坟老头儿的脖领子,“就是吃了你送来的饭,春香才中毒的,你还我春香丫头……”

“天地良心哪,四奶奶。”看坟老头儿任由蓼红揪着,推搡着,惶惶辩解说,“我跟这春香丫头前世无怨近世无仇,我干啥要害她呀?”

蓼红一蹦三丈高,咆哮如雷:“你是受人指使要害我!”

看坟老人的儿子看不下去了,跨近前来,一双大手攥着蓼红的手脖子轻轻一拨拉,解脱了父亲的窘迫境况,然后怒目看着蓼红,愤愤地问:“你凭啥说我爹是受人指使要害你?”

“这……”蓼红语塞。

“那你说我爹受谁指使要害你?”

“这……”

“要害你你咋没死?”

“这这……”蓼红理屈词穷,恼羞成怒:“我吃的东西又都吐了……你,你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

“什么东西也得讲理!”

“听听,老爷,您听听,”蓼红又跪回柳伯年的跟前,双手抱住柳伯年的腿,“当着您的面他们都敢对我这么凶,能没倚仗吗?”

“行啦行啦!”杨玉珠听出蓼红的话里有话,是冲着她的,皱着眉头说,“老爷进屋这半天屁股还没沾炕沿边儿呢。老实消停呆着,谁也别走,谁也别闹,事有事在,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大爷,你们爷俩先坐北炕歇会儿。”

“不用了太太,我们坐不惯。”

“蓼红,你也上炕去。”

“不,我等着让老爷给主持公道。”

柳伯年给杨玉珠递了个眼色,说:“蓼红不愿意上炕去,你就让她跪着吧,兴许多跪一会儿她心里好受些。”

杨玉珠会意地点点头:“行,那她就跪着吧。老爷,依您看这春香……”

“依我看,”柳伯年故意不懂装懂地说,“那么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死在炕上,肯定不是中毒。”

“是中毒。”蓼红抢着争辩。

“是中毒。”看坟老头儿也说,“老爷,我看得不会走眼。”

柳伯年瞅瞅看坟老头儿:“你不怕说是你下的毒?”

“那也没办法,这真事儿就是真事儿呀。”看坟老头憨实地说,“这丫头死的时候是在地下……这儿,就死在这儿,嘴里淌出黑血。模样惨哪……肯定是中毒。对了,我告诉过四奶奶,死尸不离寸地,别乱动这屋里的东西。”

“你以为你是谁呀,说了我就得听?老爷,”蓼红理直气壮,“除了把春香拖上炕,别的我啥也没动!”

“不对呀,四奶奶,”看坟老头指指点点说,“我们听见你的喊声过来时,炕桌上摆的不是这饭菜……”

“见鬼了。”蓼红针锋相对,“你给我们送来的,不是这,还有啥?”

“我明明看见桌上摆的有酒有肉,对了,准是你那表哥给拿来的。”

“胡说,哪来什么我表哥?”蓼红又抱住柳伯年的大腿,“老爷,他瞎白话!”

看坟老头儿的儿子瞪起眼珠子:“到底谁瞎白话呀?我们都看见那个小白脸子骑马来的,过了牌坊也不知道下马,肩上挎个大褡裢,鼓鼓囊囊的……没袋烟的功夫又着急忙慌地走了,他刚走不大会儿,你就喊……”

“你们一家人,合伙儿糟害我!”

“老爷,真的是来过一个她表哥呀!”看坟老头急得直搓手。

柳伯年拔腿离开蓼红的搂抱,走到看坟老头儿身边,和蔼地问:“大爷,别急,你说你送的饭菜到底下没下毒啊?”

“没有,绝对没有。东家,您知道,从打柳家建这块坟地我就在这儿效劳,整整五十年了。老东家、东家您都对我挺好,我怎么能……”

“那你吃几口这饭菜,敢不敢?”

“敢,别说几口,全吃了也敢。”

“我也吃,”看坟老头儿的儿子也凑到桌边,“咱爷俩一块儿吃,让她看看到底有没有毒。”

柳伯年嘲讽地看着蓼红。

蓼红的神情黯然颓丧,垂下了头。

突然,灶间里传来四眼子狗凄惨的嚎叫声。看坟老头儿和他的儿子几乎同时丢下正吃的饭菜,跑向灶间。柳伯年和杨玉珠也跟出去。

四眼子狗脑袋扎在灶坑里,大半截身子露在外边,拼命地挣扎,扭动。看坟老头儿的儿子双手卡着狗的后胯使劲往出一拽,把狗拽了出来。四眼子狗嘴里流着黑血,躺在地上直发抖。

“我的四眼子……”看坟老头儿老泪纵横,使劲抱着四眼子狗抽搐的身子,粗糙的老手摩挲着狗的肚腹。

四眼子狗的眼睛里似乎有泪花在闪动,哀哀地看着老头儿,哀哀地低嚎。

老头儿把脸贴到狗头上。老头儿的儿子急眼了,窜上灶台,双手端起大锅丢到地上。柳伯年和杨玉珠上前一看,灶膛里赫然一堆脏乎乎的肉菜、烧饼,还有酒瓶子。

四眼子狗眼一瞪,身子一挺,死在了看坟老头儿的怀里。

看坟老头儿悲凉地喊着:“我的四眼子它有啥过错呀,可怜它肚子里还揣着崽儿哪……”

柳伯年咬着牙关,操起灶坑边立着的烧火棍,冲进屋里要跟蓼红算帐。

蓼红却已把自己吊上了房檩。

烧火棍打得蓼红悠悠荡荡像个破布口袋。杨玉珠在死命抱住发疯了的柳伯年,对看坟老头儿的儿子喊:“赶快救人!”

115

事情已经很清楚——春香是中毒而死,毒是自称蓼红表哥的小白脸子下的,这个小白脸子就是蓼红的奸夫,春香知道他们的底细,蓼红不是主谋也是帮凶——但蓼红鬼迷心窍,宁肯死,也不说出那小白脸子是谁。

柳伯年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

春香的尸首已经挪到西厢柴房停放。

看坟老头儿爷儿俩抱着四眼子狗也回了他的小屋去。

客房里外都重新打扫过,点上了鞑子香驱除邪味儿。

蓼红上吊带挨烧火棍,被救下房梁时已经奄奄一息,躺在炕上缓气,再问下去恐怕也不会有结果。杨玉珠就劝柳伯年消气,坐下歇歇。

“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柳伯年追悔莫及地自责道,“我当初咋就瞎了眼!”

杨玉珠紧着解劝:“现在还说那些有啥用,这事都怪我,太大意了。”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横事呢?幸好看坟的父子俩碰见了那个人,明天让他们进城到大宅子、源升庆、恒升庆……挨个人给我看,不信找不出来!”柳伯年恨恨不已。

“我在想,就是那个人真的找出来了,咱们拿他怎么办呢?”杨玉珠忧心忡忡。

“报官,告他投毒杀人罪。”

“那,这个呢?”杨玉珠用下頦点点蓼红。

“主谋帮凶一并治罪!”柳伯年恨恨地说。

“伯年,她肚子里可有身孕哪……”

“又一个野种。”

“你能跟人家说那是野种吗?”

“就是天合,不也还得当成咱柳家的人吗?”

“你的意思?”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说。”

“伯年,不如你写下休书,成全他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啥?”柳伯年瞪大了眼睛,“你说啥呀玉珠子,你没气昏了头吧?”

“正因为我没昏头,我才这么想这么说。”

“他们让我当了十多年的活王八,又害死了人,我还要成全他们,放他们一条生路?没门儿!”

“那你就忍心让蓼红肚子里的小生命,还没出世就住进监牢狱?伯年,孩子没罪呀!”

“可这个臭娘们她……”

“她为情所累死心塌地,细想想,固然可恨,却也挺可怜的……”

躺着缓气的蓼红发出强忍不住的抽泣声,双肩剧烈抖动。

杨玉珠和柳伯年止住了说话,一齐看着蓼红。

蓼红呼地爬起身,摇摇晃晃跪在炕上,冲杨玉珠紧嗑响头:“太太,大奶奶,玉珠姐呀……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你?”杨玉珠闹愣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杨伯年也厌恶地喝斥道:“消停点儿,别演戏了!”

“不,不……”蓼红跪着蹭到杨玉珠的跟前,“玉珠姐,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是真菩萨,活菩萨,我不是人,陈玉楼不是人……”

“陈玉楼?”杨玉珠瞅了柳伯年一眼。

柳伯年叮问:“是发电的陈玉楼?”

“是他,就是他……老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柳家……”

蓼红泣不成声,磕头如捣蒜。

杨玉珠扶住蓼红:“蓼红,你身子虚,躺下慢慢说。”

“不,玉珠姐,我有罪,我跪着。”

柳伯年伸手把杨玉珠拽到他身旁坐下,对蓼红说:“说吧,我有啥对不起你的,柳家有啥对不起你的,你非跟那陈玉楼勾搭?”

“我跟陈玉楼早就有……那个,他是我师兄,我们过怕了穷日子,不想再吃张口饭。碰巧在奉天遇上老爷替我们抱不平,就核计了花招儿,把我硬贴到老爷身上……”

柳伯年想起了奉天福升楼里挨跑堂的欺侮的三个衣衫褴褛的卖唱的。

“闹义和团那阵子他从奉天到吉林,听他说他救过大少爷的命……”

柳伯年想起了写着“幸得脱险,速遣人车到北山荷花池边接人”的皱巴巴的信笺。

“义和团倒霉后,大少爷让他在恒升泰躲风头,我跟他相遇,又后来他进大宅子发电,我跟他续上了旧情……”

柳伯年想起了在发电房初见陈玉楼时有过的似曾相识之感。

“再后来……”

“别说了!”柳伯年心烦意乱不想再听下去。

杨玉珠用手拍拍柳伯年的腿,让柳伯年冷静点儿,接着问:“蓼红,如果事情不败露,你们打算骗到啥时候?”

“等到陈玉楼熬成掌柜,我就偷着跑出大宅子……”

“去给他当金屋之娇,藏起来?”

“嗯……哎呀对啦,老爷,太太,不得了啊,陈玉楼他要盗金库哪!”

“什么?”柳伯年一下子蹦起来,揪住蓼红的衣领,“这是真的?”

“是他亲口说的。”

“快,伯年,咱们赶紧回城!”

“不,玉珠子,你留这儿看着她,谁知她这说的是不是真话!”

“那让看坟大爷的儿子陪你回去,这‘腰别子’,你带上一支。伯年,路上千万小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