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四月初十的一场突发大火烧焦了多半座吉林城,也把柳伯年从北京催回了家。
整整二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火了。
光绪十六年那场连将军衙门都烧坍了的大火不过烧了五个时辰,这次烧了十一个时辰!
火是傍晚从迎恩门里的奔城馆着起来的,正赶上西南风顺着平衍的江湾毫无遮挡地朝城中冲去。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倾翻下界,火龙飞舞,火蛇奔窜,浓烟滚滚,迅速向东、北呈扇形蔓延。到天黑,南顺江沿,东至三道码头,西达城墙,北到巴尔虎门,纵横四五里繁华之区已成火海……全城十之六七房屋过火,千余户商民受灾。
柳家在西关的同升栈,德胜门外的康乐茶园,河南街的恒升庆、恒升当、益升合,北大街路西的金升堂、永升店以及西大街的增升厚等十多座商号、店栈、戏园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失,但大宅子和源升庆都有惊无险,临到了火海边却没被火海吞进去,也算不幸中之大幸。
“这都是咱柳家祖祖辈辈不欺不罔行善积德的结果呀……”
老太太在为柳伯年接风洗尘的家宴上反复念叨这样的话,念叨得天成心神不宁,生怕柳伯年被提醒当场问他舍粥济贫的事。
老太太六十五岁高龄,本来人一上年纪就爱絮叨,更何况儿子归来全家团聚,她多喝了几盅酒,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也不管大伙儿爱听不爱听:“二十年前的那场火,听说过吧?你们是没见到啊……对了,当时伯年上关里巡视走没几天……那烧的,惨。将军衙门将军府,所有的果子楼、街道厅、番役局、电报局、税捐局……各公所一间囫囵房子没剩。西到同发栈,北到后鱼行,东到源升庆,南到顺成当、三道码头、南北江沿……商号民房无其数啊,就两家没烧着。谁家?一户宋进士宋炳文家,一户就是咱柳家……”
“那是咋回事呢,奶奶?”天合、天美问。
“咱家的门楼高大墙厚呗!”大仁自作聪明地告诉两个跟他一般大的叔叔,完了问老太太:“对吧,太奶?”
老太太微笑不语。
天合又问:“将军衙门门比咱家高墙比咱家厚,咋就烧了呢?”
天美随声附和:“是呀,咋就烧了呢?”
大仁挠脑袋,头一抬:“咱家有神仙保佑!”
“对,对。”老太太这回点头了,“我重孙子就是聪明。”
天合还不甘心,又问:“神仙他咋不保佑别人家哪?”
天美紧跟一句:“是呀,咋不保佑别人家哪?”
“这……”大仁答不上来了,拿眼睛瞅老太太,求援。
老太太等到了机会,接着絮叨开来:“别人家?别人家的善事没咱柳家和宋进士家做得多呗。神仙在天上,往地下这么一瞅,谁谁家心眼儿好使,谁谁家善事做得多,统统记到帐上。等有了水呀,火呀,病呀,虫呀,他就翻开帐本这么一瞅,该保佑谁家就保佑谁家。咱们柳家,你爷爷,你太爷,你祖太爷,都是发财不忘斋僧礼佛,急公好义,体恤孤寡,扶危济困,冬舍棉夏舍单,一年四季……”
“奶奶!”没等老太太把“舍稀饭”仨字说出来,天成站起身双手捧着酒壶过来给老太太斟酒,“您老光顾着哄他们,我跟天全不是您孙子呀?”
老太太一撇嘴,抬手在天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呸,三十岁的大老爷们吃十岁孩童的醋……没羞,天全,别跟你大哥学,啊!”
天全的神情一直有些发苶,不时地打哈欠,话语也不多,听奶奶这样说了,赶忙点点头,很局促地“嗳”了一声。
杨玉珠关心地问水仙:“天全的伤病好像还没好利索,要是挺不住就让他先去睡吧?”
“是,太太。”水仙起身要领天全离席。天美和大仁也跟着天全一块儿站起来。
杨玉珠问:“你们俩站起来凑啥热闹?”
“跟全叔叔一块儿去睡觉。”大仁说。
水仙瞅瞅杨玉珠又瞅瞅柳伯年,有些犹豫:“这……”
杨玉珠想想,问天合:“天合困不困?”
“不困。”天合用手揉着眼睛说,“娘说让我陪爹多呆会儿,让爹高兴,我不困。”
“这孩子,我寻思老爷刚回来,准……”蓼红没想到天合会把她供出来,刚想解释,突然陡起一阵干哕,憋得她涨红了脸,连忙用手捂住嘴,扭身离开桌子。
杨玉珠和柳伯年对视了一眼。
“得啦,孩子们都困了,蓼红好像也不舒服,”柳伯年伸了个懒腰,转对老太太轻声问,“娘,您也该歇着了吧?”
“中,歇着,都歇着吧。”老太太打着哈欠,双手撑着桌面往起站身子,呕逆刚刚平息的蓼红赶忙去搀扶。老太太显然不习惯蓼红的搀扶,刚离开桌子就大老远地把手够向水仙。
蓼红讪讪地转过身,冲杨玉珠笑笑:“这老太太,还挑人儿……”
杨玉珠抿着嘴微笑地看着蓼红,没搭话。
“老爷,”蓼红又走近柳伯年,小声请求说,“等会儿到西下屋去一下,行吗?”
“有事?”
“嗯。”又一阵干哕不识时机地发作起来,弄得蓼红十分狼狈。
“这……”柳伯年想了想,“我一会儿要去给天全看病,你有事明天再说吧。”
“那……后天也行啊!”蓼红的脸色难看极了,也不等跟大伙儿一起送走老太太,就手捂着嘴自个儿先跑回西屋去,咣当把门关上。
柳伯年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107
看天成在席上心神不宁遮遮掩掩的样子,柳伯年就猜到了粥棚的事准没办,心里很生气,但他并没流露。散席后他绷不住了,一个人在厅堂的太师椅上闷坐,一袋接一袋抽烟。
杨玉珠从东屋出来,端着一杯沏好的茶放到八仙桌上,然后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静静地瞅着柳伯年。
柳伯年就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又没瞒过杨玉珠的眼睛,索性照直问:“哎,我让天成搭棚舍粥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杨玉珠轻轻摇头,同时朝西屋瞅瞅,示意柳伯年说话小声点儿:“喝茶吧,伯年,解解酒。”
“前年发水那会儿我就来过信,天成没跟你说?”
杨玉珠又摇摇头:“他太忙,许是忘了。”
“他是压根儿没把这个当回事儿!”柳伯年声音高了起来。
“你别生气,伯年,天成太忙顾不过来,我替你张罗,明天就办……快喝茶吧,完了你不还得去给天全看病嘛!”
“天都这么晚了还看啥病。”柳伯年仍满脸不乐。
“那可不行,伯年。”杨玉珠很认真地说,“一国之君在臣下面前不能戏言,一家之主在妻小面前也得说话算数,要不太伤人心。”
“就一句话,有那么严重?”
“这得看是什么话,说在什么时候。”杨玉珠叹口气,“今个儿是你回来的头一天,久别胜新婚,谁不想先……蓼红泼辣,想让你先上她屋里去就敢直说,水仙有深沉,懂事儿,打死她也不能强伸那个头。可是她这些日子为了天全的意外心里犯苦,听了你要去给天全看病的那句话,不定多高兴呢,你要是不去,她能不伤心?”
“嗯……可也是。”
“你用去给天全看病作托词拒绝了蓼红,蓼红就认定你是要去水仙屋里,她再怎么醋,也就是使使性子而已。可她要是发现你用假话骗了她,那,就不是使性子生气的事了……”
“那又怎么样?”柳伯年的口气忽然变得很无所谓,“指不定谁骗了谁呢……”
杨玉珠愣了:“这话怎么说?”
柳伯年犹豫了一会儿,问:“玉珠子,你不觉着天合他越长越不像咱柳家的人吗?”
“这?”杨玉珠被问得无言以对,说实在的,她还真没注意过这事。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草木各有差别,人的长相不也同样道理吗?柳伯年大概是作古玩生意成了癖,用鉴别古物的那一套来鉴别儿子,太荒唐。她平静下来,说:“这种事可不行胡乱猜疑呀!”
“但愿我是胡乱猜疑。”
“时候不早了,水仙那边儿……”
“不想去了。”
“去吧伯年,今晚我这屋里不留你。”
“我刚回来,你不想听听我在北京的情况?”
“你在北京的情况,刚进家的时候我就从你的精神头儿上看出来了。”
“那你不想我?”
“一走四五年,说不想你信吗?可是伯年,水仙这阵子真是怪可怜的,她肯定更盼着你的体贴……”
“那你就心甘情愿往出让这头一宿?”
“唉,我当大的,总得有个大的样儿才对。”
柳伯年心里一热,情不白禁地抓住杨玉珠的手:“鬼,真是难为你了……”
杨玉珠只觉鼻子发酸,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赶紧把柳伯年推着送出门外,顺手把门关上,拉灭了灯。
柳伯年的脚步声橐橐去远。
屋子里静极了。院子里静极了。似乎可以听到江水的哗哗流淌声——杨玉珠知道那是自己的泪水从心里涌出,从眼睛里流出的声音。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守空房,没办法,男人回家了,还守空房,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一个男人劈成三半嘛!她把头抵在门上,任由泪水断线珍珠般滴到地上,默默站了一阵子,才觉得心里痛快一些。
院子里吱嘎一声轻响,像是哪屋的门开了。
过了一会儿,有轻轻的脚步声由西向东穿过院子,像是只谨慎敏捷的猫在走动。
是蓼红?还是春香?是去后院上茅房?还是……
杨玉珠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蓼红去搀老太太老太太却把手伸给水仙,蓼红对柳伯年说等会儿到西下屋来一下行吗,柳伯年却说一会儿我得去给天全看病……蓼红讪讪的神情,蓼红难看的脸色……天合揉着眼睛说不困,柳伯年说天合他咋越长越不像咱柳家的人……莫非蓼红她……真的……杨玉珠决定看个究竟。
下弦月斜挂星空,不明不亮,夜色朦胧,给深深大宅子平添几分神秘色彩。
凭背影看,人确是蓼红,也没拎个灯,就那么摸黑走,胆儿够大的。
后院的下人们八成也都睡下了,没有亮也没动静,就只发电房没消停,灯光泻出窗外,突突的机器声显示地响着。
蓼红跑过发电房跟前时好像犹豫了一下,走慢了些,但没停住脚步。
再接着走下去只有一个去处了,茅房。
杨玉珠心里好一通不是滋味儿,暗自嘲笑自己有点儿邪性,疑神疑鬼盯人家的梢,盯到茅房来了。转念又一想,上院里各屋晚上都用尿盆,早上有丫头给倒,还用得着四奶奶这么黑灯瞎火亲自上茅房吗?要么是拉肚子了?不对,就蓼红那性格,让蚊子叮个小包包都能嚷嚷得全家人都知道。咳,反正都跟来了,就跟到底吧,权当是暗里给蓼红做个伴儿。为了避开发电房里泻出的灯光,她加快脚步,紧贴院墙下成溜儿的丁香树丛,奔到后罩房西房山的暗影里。这里离院北墙根下的茅房只二三十步远,基本上可以看得见茅房附近发生的任何事情。
蓼红也刚到茅房,她没像一般拉肚子的人那样着急忙慌,而是在茅房挡人视线的迎面墙前停下脚步,四外撒目了一圈儿。
杨玉珠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蓼红在迎面墙上动了一阵手脚,完了才钻进茅房里边,一通尿,哗哗声传出挺远。
猫腻儿许是在迎面墙上!
等蓼红从茅房出来,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杨玉珠才迅速跑到迎面墙前,在刚才蓼红动过手脚的地方仔细搜寻。
有了!一处被抠掉了泥灰的砖缝里塞着个纸团团。杨玉珠的心狂跳起来,她几乎可以肯定那纸团证实着蓼红的不贞。往回走的路上她脚步很沉,进了屋不很情愿地看了那皱巴巴的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老头子回来就犯邪,我怕夜长梦多,你应尽早动手,你我好比翼双飞。”真够肉麻的!
看起来,男人的眼里真是不容沙子,柳伯年的猜疑果然有道理。天合今年十岁,如果天合真的不是柳伯年的种,那蓼红跟人私通至少也有十多年了,就是说蓼红才到吉林来没两年就跟人勾搭上了。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谁那么色胆包天,敢在规矩森严的大宅子里勾引初来乍到的姨太太?蓼红咋恁水性杨花,新为人妇刚享饱暖就放纵偷情?
十多年的苟且之事竟然做得滴水不露,够精的。从利用茅房迎面墙的砖缝作相互联络的秘密机关这一点上,大致可以断定,奸夫就在大宅子里或者能够经常出入大宅子,而且识字。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108
柳伯年一大清早回到上房东屋里,见杨玉珠趴在地桌上睡得正沉,蹑手蹑脚走到炕边从被垛上扯下条线毯,轻轻披到杨玉珠身上。这功夫,他才注意到桌上有张纸,乱糟糟写满了人名,主人、佣人、车夫、护院、伙计,清一色的男人名字。另有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压在杨玉珠的胳膊肘下,写的什么字看不着。他试着往出拽那张纸片时,把杨玉珠弄醒了。
杨玉珠抬起一张因熬夜而显得憔悴的脸,睡眼惺松地冲柳伯年笑笑:“亮天了?”
柳伯年心疼地问:“你一宿没睡?”
“这不正睡着吗?”杨玉珠调皮地对付着,大大地打个了哈欠,抬起双手去揉眼睛。
柳伯年趁机一下子把纸片抓在手里,等杨玉珠清醒过来要抢回的时候,他已经把那几行扭扭歪歪的字看完了,脸色阴沉下来。
杨玉珠追悔莫及地说了一句:“我不想让你看到它。”
“丑事在那儿摆着,你让我闭上眼睛,它就没了吗?”
“我……”
“这玩意儿是咋得到的?”
杨玉珠就把昨晚上的事细说了一遍。
“你没看错人吧?”
“千真万确。”
“这不要脸的东西!”柳伯年把手里的纸片揉碎,狠狠摔到地上,拔腿就走。
杨玉珠慌忙起身拽住柳伯年:“看看,让你知道了就压不住火……”
“人家都骑我脖子上拉屎了,你还让我压火?”
“这个火你非压不可。”
“我压不住!”柳伯年气壮如牛。
“压不住也得压。”杨玉珠紧紧拽住激动万分的柳伯年费劲地往回拖,“伯年,为了柳家的名声,你不能嚷嚷得满城风雨,知道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柳伯年拗着劲。
“我让你冷静下来!”杨玉珠不罢休。
院子里有了细碎的脚步声,是后院干粗活儿的丫头们来给各房各屋倒尿盆了,紧接着门上人也过到二门以里来扫院子、浇花了。
柳伯年看看累得红头涨脸的杨玉珠,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撒手吧我的大奶奶,听你的还不成吗?”
杨玉珠放开了手,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炕沿上:“要是发火管用,昨晚上我就发一通火多容易,何苦费一宿心思……得,纸片让你给揉个细碎,也甭放线钓鱼了!”
“什么放线钓鱼?”
“我原本想把纸片再塞回去,把奸夫引出来……”
“你咋不早说呢?”柳伯年埋怨地咕哝着。
“你得容空儿啊。”杨玉珠气哼哼回敬了一句。
“写个假的塞回去?”
“晚了,说不定已经打草惊蛇。”
“那咋办?”柳伯年意识到由于自己的莽撞误了事,说话的口气顿时软下来。
杨玉珠听柳伯年的口气软下来,就也改变了态度,说:“谁系的扣儿谁解,谁惹的祸谁搪,是她蓼红丧良心在先,怪不得咱们给她苦果子吃。这事交给我了,伯年,不许你再风一阵火一阵的,好吗?”
“……”
一家人齐集西花园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杨玉珠跟大伙儿说,她昨晚上梦见郎氏了,郎氏跟她叨咕挺想蓼红妹妹的……
她决定今天吃过早饭就跟蓼红去沙河子老坟地,给郎氏烧纸。
老太太连连点头赞许:“应该,应该。”
蓼红一点儿心理准备没有,突然被告知让去老坟地,感到十分别扭,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件吉利事。但当家大奶奶的决定,老太太赞许,众目睽睽之下,没法说个不字,只好强作笑容,说巧了,我也做了这个梦……
杨玉珠注意到蓼红神情的微妙变化,心想你觉警了也好没觉警也好,反正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今天这趟老坟地可由不得你不去。她一副大奶奶指派四奶奶的派头对蓼红说:“香火、果供和纸钱都安排了,车子也备了,你只需穿素淡些,别戴首饰,等我招呼就成。”
“是……”
越发地不对劲儿了。杨玉珠从来不用这种口气说话,即便是被扶正为大夫人之后,也没对任何人动过这样的派头。蓼红暗暗叫苦,一丝恐惧凉风般袭人心间,但她仍存侥幸,认为这一切的反常都另有缘故,不是因为她的奸情败露。
蓼红疑虑重重地问春香,杨玉珠真的是梦见郎氏那个死鬼了吗?春香抬头看看蓼红,说这只有她自己知道。
等到临上车的时候,蓼红才知道这趟老坟地只杨玉珠和她两个人去,连个丫头、仆人也不带,而杨玉珠却把她那两支瘪人的“腰别子”塞进一个褡裢里随身带着。
天阴着,杨玉珠的脸阴着,蓼红的心阴着。
109
马车出城后离开大道,顺一条曲曲弯弯蒿草掩辙的乡路朝西北走。路不平,车子摇摇晃晃,颠簸很厉害,折腾得人屁股不敢坐实,五脏六腑直翻腾。
蓼红又干哕起来,身子蜷缩成一团。杨玉珠冷冷的目光直盯着蓼红:“怎么,又不舒服?”
“没,没事儿……”蓼红脸白如纸,额上沁出冷汗。
杨玉珠让车老板子把车停下,对蓼红说:“下车走走吧,走走就好了。”
两个人徒步默默走着。天阴如墨,心重似铅,马车时前时后慢悠悠跟着,山雨欲来的原野索寞异常。
闲极无聊的车老板子闭着眼睛抱着鞭子,任由拉车的牲口顺辙往前走,他自己美滋滋稳坐车辕,哼唱起蹦蹦戏词儿:
今去书为的是——
咱们两个当初以往,
成在天谋在人——
巧配鸳鸯。
有数日未见面——
甚是念想,如织女隔天河——
盼望牛郎。
戏词勾起蓼红的心病,也不知道陈玉楼看没看到昨晚的纸条,知不知道她来老坟地,想没想过该咋走下一步……
“好点儿没,蓼红?”
杨玉珠发问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打雷——样把走了神儿的蓼红吓得一激灵:“啊?啊啊,好多了。”
“那就上车吧。”
上了车一摇晃一颠簸,又不行,又干哕。
时辰不早了,雨又眼看就要下起来,杨玉珠干脆让车老板子快马加鞭一阵紧赶,死活任由蓼红折腾了。
柳家祖茔依山座落,高大的石牌坊和款式的祠堂厝在森森松柏林里,祠堂大院旁边有看坟人的小屋和待客的房舍,四周是一马平川上等好地。二三里外的北沙河子蜿蜒东流,襟带般围住风水,也算一道天然界限。过了河,路子坦多了,车也逐渐慢下来,这是规矩,不能让疾走的马蹄声惊动在这里长眠的祖先。
蓼红无力地抬起头,茫茫然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石牌坊,水洗过一样汗湿的头发凌乱不堪,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惹得杨玉珠心里隐隐生疼。
看坟老头儿领着儿子、媳妇和一只个头足有牛犊子大小的四眼子狗,对两位东家太太毕恭毕敬迎到牌坊外,送至客房里,然后识趣地走开,去忙自己的活计。
客房里收拾得很干净,新炕席新被褥,洗脸水打好了,地桌上还放着一盆黄杏和一盘樱桃。
蓼红见了黄杏,顿时眼睛一亮,顾不得梳洗收拾模样,也顾不得瞅杨玉珠的脸色,奔过去就一通湖吃海塞。
雨下起来了,淅浙沥沥,不急不缓。
“蓼红。”
“嗯?”听到杨玉珠的招呼,蓼红半个杏堵在嘴里,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又……”杨玉珠边洗脸边试探着想问问蓼红是不是又有了。
蓼红还没等杨玉珠把“有了”两字说出来就矢口否认:“没,没……”
不打自招,心里有鬼。杨玉珠决定抓住这有利的时机,把此行的真正目的向蓼红摊牌:“蓼红,特意把你带到这儿来,为的就是不让事情张扬得谁都知道,为的给你留面子。你想,咱们都是女人,女人看女人家的那点子事儿,还能有错儿吗?”
蓼红的神情慌乱起来,但仍咬紧牙关,不认帐:“不,不不,老爷四五年不在家,这您知道……”
杨玉珠投过冷冷的目光直刺蓼红:“可孩子不一定非是老爷的呀!”
“这……”蓼红语塞,随即一蹦三尺高,冲到杨玉珠跟前,“你这什么意思啊,别以为你成正房夫人了,就可以随便糟践人!”
杨玉珠不慌不忙,刀刀见血:“我没当正房夫人的时候,你不就生过别人的孩子吗?”
“你放屁,你埋汰老爷,你往老爷头上扣屎盔子!”
“消停点儿,蓼红,别像个泼妇似的。”蓼红越发火气,杨玉珠心里越托底,但她的目的不仅仅是整治蓼红,更主要的是要知道那个有心计的奸夫是谁,防止那个奸夫冲柳家“动手”。
“不,不!”蓼红歇斯底里地不消停,继续指着鼻子大骂杨玉珠,“你假正经,你撒谎,你自个儿不会生孩子,你看别人生孩子来气,嫉妒,使坏儿!”
啪!杨玉珠抬手打了蓼红一个嘴巴。
“你打我?”蓼红没想到杨玉珠会打她,在她的眼里杨玉珠只会息事宁人,只会给谁都留面子。她疯疯颠颠地往杨玉珠的怀里冲,嘴里联珠炮般嚷嚷:“你打你打让你打……”
杨玉珠还真不忍心再打第二下,她十分厌恶地皱紧眉头,躲避着蓼红的冲撞。
蓼红以为杨玉珠拿她没办法了,就更变本加厉闹起来。
杨玉珠忍无可忍,随手操起放在炕边上的“腰别子”,直冲蓼红:“消停点儿,再闹我就废了你!”
“啊?哎呀不得了啦,要出人命啦!”蓼红猛转身杀猪般嚎叫着朝外边跑去。杨玉珠随后紧迫。
蓼红跑到院子里刚要开大门,在门洞里避雨的一群家雀被惊飞,她一愣神儿。
砰!杨玉珠的枪响了,几只家雀应声落地。四眼子狗狂吠起来。
蓼红瘫倒在连泥带水的地上。
看坟人一家慌慌张张跑来,问出了啥事儿。
杨玉珠说枪是她放的,打几只家雀,没想到吓着了四姨太,并顺便叮嘱看坟人,四姨太原本中了疯魔,图清静到这儿来住几天,养养病,一定要严加守护,不能让四姨太出院子,不能让外人知道四姨太的病……
110
蓼红从昏迷中醒过来,发觉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油灯,自己躺在被窝里,衣裳搭晾在幔杆上。雨似乎比白天大了,一阵阵随风直往窗户上淋。被窝旁的炕桌上放着饭菜,杨玉珠坐在桌子的那一边,正表情复杂地瞅着她。
“你醒了?”杨玉珠的语气不似白天那样冰冷生硬了,“起来吃饭吧。”
蓼红把脸别向一边。
杨玉珠仍不温不火地说:“你跟我较劲儿没有用,跟自个儿的肚子较劲儿更没用,你可是又哕又吐地折腾一天了。”
“猫哭耗子,你不正想折腾死我吗?”蓼红突然一搁被子坐起来,“接着来呀!”
“蓼红!”杨玉珠一拍桌子,“你别不识抬举,有夫之妇跟人通奸,难道还有理吗?”
“我没有!”
“没有?”杨玉珠冷笑了笑,“老爷五年不在家,你肚子里的身孕哪来的?”
“那不是!”
“茅房迎面墙砖缝里的纸条,也敢说不是你塞的吗?”
“这……”蓼红没词了,丧气地仰躺回去。
明白了,啥都明白了,原来纸条落到了杨玉珠手里,难怪这一切的变故突然发生呢。蓼红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后悔不迭,可是船到江心补漏迟,现在如同身陷囹圄,悔死也无济于事了。唯一还可指望的是春香能及时把消息传给陈玉楼,让陈玉楼想办法搭救她,然后两个人双双逃离吉林地界。怎样才能让春香知道这一切变故,知道情况紧急呢?只有拖,拖个三天五日十天半个月,春香就能觉出不对劲儿,就会去找陈玉楼……
杨玉珠见蓼红半天没动静,两只眼睛翻愣翻愣地呆望房箔,知道那是在想对策,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什么招儿你也不用想了。蓼红,这儿方圆几十里,除了山还是山,林密沟深,狼虫虎豹啥兽都有,你跑不了。退一步说,就是你真的能跑出这院子,跑出这老坟地,你双身子、民装脚能爬山越岭蹚沟过河吗?岭西就是沙河子屯,屯里住的都是柳家的佃户,他们可以拉网捕鱼一样把你从石头缝里抠出来。蓼红,也不要指望你那野汉子能抻头搭救你,一个鼠窃狗偷之徒能有什么情义良心?”
“不!”杨玉珠的话又戳到了蓼红的疼处,她现在最最不敢设想的事就是陈玉楼不来救她。如果连这一根脆弱的稻草也够不上,那她的道儿真就走到死胡同里了。“我啥招儿也不想,谁也不指望,我死,行不行……”她使劲儿地把被子蒙到头上,呜呜哭起来。
杨玉珠不易让人觉察地轻轻叹了口气,问蓼红:“你想死并不是件难事,可你忍心让肚子里的孩子陪你一块儿去死,忍心让天合变成个没娘的‘舍儿’吗?”
提起天合,蓼红捂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哭得更伤心了。
“说吧,蓼红,那个人是谁?”
“……”
“告诉我,只要今后你们不找柳家的麻烦,说不定我会想办法成全你们,放你们一条生路。”
“哈……”蓼红嘲讽夸张地大笑着掀开被子,眼睛死死盯着杨玉珠:“说得多好听啊,我都差点儿要上当了……”
“我是真的。”
“你听着杨玉珠,你是个笑里藏刀的女魔头,不会下蛋的瘟母鸡,有本事你就把我崩了,没本事别再白磨嘴皮子。想办法成全,放一条生路,见你的大头鬼去吧!”蓼红说完,一把将炕桌掀翻。
杨玉珠的心快要蹦出来了,她强按住肝火,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蓼红,咱们只好走着瞧了!”
“要杀要剐我等着!”蓼红挑战地扬起脸,斜着眼睛,傲视着杨玉珠。
杨玉珠起身下地,抖掉满怀的污物,拎起大褡裢就走。
蓼红本想用调桌子的办法激怒杨玉珠,中断烦心的对话,哪怕再挨几下打。可是杨玉珠没打没骂,拎东西就走,她慌了。她意识到一个人在这座空荡荡的五间筒子房里过夜将是多么的恐怖,于是双手支着炕沿探出身子朝灶屋喊了句:“您哪儿去?”
“回城。”
“您回来!”蓼红的喊声里带了哭腔儿。
咔嗒,门在外边落了锁。杨玉珠的脚步声在积水的院子里很快消失。
一阵风雨拍窗,窗户纸哗哗抖动。
灯火飘忽,若明若暗。蓼红绝望地闭紧双眼,把头重重抵在炕沿上,两手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