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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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要当“出笼鸟”,离开吉林去了北京,一晃四年多,飞得怎么样不得而知。倒是柳天成一下子没了精神上的约束,更加放心大胆地尥着蹶子任意驰骋开了。他一改祖辈留下的遍撒芝麻盐儿的经营方式,逐渐压缩在关里特别是在南方的生意规模,将大量的本钱集中到吉林,打算开办高投入高效益,具有一定垄断性质的农垦、林木之类的大公司。他还改变祖辈留下的三年一度进关巡视的辛苦做法,只保持三年一度的“功臣宴”,让各地分号届时来吉林报帐,以便他能不分散精力,全神贯注游弋于日、俄两大强手之间,免遭倾轧。

然而,谋划没有变化快,世事如棋局局,新,“大公司”没等办起来,形势又有了大变化。龙廷上的光绪帝换成宣统帝,吉林将军衙门变成巡抚衙门,八旗兵改成新编陆军……所有的秩序全乱了套,老天爷也不给凡间好脸子看,一年一场致命的灾荒。

丁未年正月没雪春天没雨伏中大旱,旱得土焦三尺江河冒烟,成群的蝗虫遮天蔽日,触目惊心。

戊申、己酉连着两年六月发水,江面陡涨两丈高,宽扩十里余,滚滚的黄汤夺命毁物,毫不留情。

庚戌年不旱不涝没虫没害,到冬天却流行鼠疫,瘟神一样谁沾上谁没命,近万生灵变了新鬼……

什么样的风水宝地扛得住这等糟害!

连囊中羞涩举债维持的朝廷都被惊动了,颁下部银六万两赈灾,可是杯水车薪,再经层层克扣,还是解救不了老百姓积年累月的困苦。乞丐哀求于市,匪徒啸聚山林,鱼米富庶之乡窘迫至极。

与此同时,在中东、南满铁道线上疾行的火车,沿松花江顺流而下的轮船,却装着成千上万吨粮豆,经营口、大连、哈尔滨、海参崴运往英国、德国、荷兰、美国、日本、南洋……

这都是商埠地的洋人洋行做的“大买卖”,令中国人眼巴巴地干瞅着,没辙。

商埠地的洋人洋行也做小生意,洋面、洋布、洋毡、时辰表、小颜料……尤其是日本人,上自绸缎下至仁丹,是凡老百姓过日子需要的东西没有他们不卖的,为赶行市不惜价让三分利,把中国商户挤兑得门可罗雀,叫苦不迭。

米价一涨再涨,一吊钱买不到一升糙粮。

物价一跌再跌,一匹布卖不到一吊大钱。

粮食成了炙手可热的金贵物,许多商号纷纷放弃本业,一窝蜂地倒粮食。柳天成当然不能坐失良机,他也随风转舵,办大公司的计划暂时放下,从倒钱场上撤出来,孤注一掷改倒粮食。

倒粮食没有洋门路难成大气候,北满的行市老毛子包揽,南满的行市小鬼子独霸,可他两边都有朋友,朋友就是门路,洋光不借白不借。敢争先,吃遍天,瞅准了就抓紧干。柳天成忙起来了,调资金,品行情,通门路,找货源……准备学着洋人的路数并抢在洋人的前头,夏秋指青定购,以对方地契作抵押预付粮款,入冬验等收运,汇齐报关。整整—个春季他真用上劲了,不辞辛苦跑上跑下,亲自部署柳家设在宽城子、开原、阿城、宾州和吉林本城的“十大粮栈”启动所有生意关系,全力笼络乡村集市的粮贩子,结牢一张勾联紧密利害相关的大网,单等豆子作荚高粱扬花谷子袖穗时节慷慨下注,‘年关跟前坐地搂钱。为了资本金流转不受高先生的掣肘,他的这一切举动都尽量避免使用源升庆的名义。他暗中在恒升泰指定几个托底的人,另立一本帐。他还特意让“救命恩人”陈玉楼一身兼二任,晚上照样在大宅子发电,白天到恒升泰去“帮忙”,管着那几个人和那本帐。

陈玉楼就这样成了恒升泰的实权人物,没公开的掌柜。

就在柳天成把庄稼人刚播下地的种子都看成青苗,看成粮食,看成钱的发烧时刻,柳伯年又从北京来信了,询问“开设粥棚”的事。

前年大水刚退的时候柳伯年从北京来信,让天成以柳家的名义而不是以源升庆的名义在城关适当地点搭两座席棚,舍粥赈灾,开销记到他的帐上。当时柳天成正忙着用准备开大公司的资本“倒钱”,每天眼睛一睁开就盯着银子、银元、制钱、官帖、卢布、老头票等等中外货币行情,频繁买进卖出,哪有心思搭什么席棚赈什么灾?干脆连信也没回一封,以为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事隔快两年了,这又来信问,真是让人头疼!

柳天成打心里往外不想替他爹办这件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老在心里犯嘀咕,爹这一走如同“小卒过河”,四五年也不回家一趟,到底北京那儿有啥割舍不下的“勾头”呢?

四月里的吉林城热闹多,初八佛诞日,十八娘娘会,二十八药王节,老百姓赶庙会的心比闹元宵的心还胜几倍。

热闹多也是商家赚钱扬名的好进机,到北山下支盖席棚布棚、搭置柜台、张挂招幌的铺户争先恐后,抢占好地界。说书先生,唱戏班子,耍把式卖刀口药的,变戏法卖大力丸的,相面的测字的,烧开水的炸麻花的,冻冰点的吹糖人儿的……正日子还没到,临时市街已初具规模了,大批大批天南地北的老客,四乡远近的善男信女,都开始向吉林城聚拢。

桃花应日开,热闹应时来。骚动的四月,不安分的四月,红男绿女白叟黄童之间全无忌讳的四月,这才叫个“春”。

柳天成作为商会的副总董,要参与庙会临时市场的管理,协调解决大大小小的矛盾纠纷。同时作为源升庆的财东,还要照顾在临时市街里的几十个“升”字号棚柜摊床,确保货足质好价格合理。从前这些都是由总掌柜来操持,韩俊卿告老后,始终没能找到适合掌总柜的人手,一直是他这个财东亲自“顶坑儿”,事无巨细。外头的事一多一忙,就疏忽了家里的事,忘了柳家的女人们也要赶庙会,需要当家人给周到细致地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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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去北京走了没几天的时候,杨玉珠作主把天成和颖儿从西跨院搬到了上院西屋里。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给天成的当家主事正名份,当家人理应住上院上房,二是让西屋透出活泛气,省得来人去客一见空落落的西屋就都想起死去的郎氏,影响情绪。

心是好心,道理上也说不出毛病,可天成却不领情。他老觉着杨玉珠这么做是在极力抹去他娘在大宅子里在上院里的影子,显示自己作为继任大奶奶的权力。住在继母的眼皮子底下不自在,他就想方设法找借口,经常不回家,害得颖儿也受了牵累遭冷落。

这可好,老当家的“出游”在外,少当家的公务缠身回家像串门儿,二少爷天全、三少爷天合、四少爷天美和孙少爷大仁白天上学堂,晚上睡西花园老太太房里,整个上院几乎成了姑子庵,很少闻到男人味儿。

鸡寒上树,鸭寒下水,常守空房的女人们旷闲难耐懒谈春光,于无奈中各自找寻些填补。

杨玉珠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看报纸上,密切关注局势的变化及其对北京、对柳伯年可能产生的影响。朝廷推行新政,各地研究自治,学风渐开,在吉林能看到的报纸也多了,老毛子办在哈尔滨的《远东报》,小鬼子办在奉天的《盛京时报》,官办的《吉林日报》,民办的《公民报》、《吉林白话报》……报上登的新鲜事,桩桩件件让她感兴趣,为她炕上的那张“大图”续内容。

颖儿跟杨玉珠一样关心“天下大事”,但她不看报,而是通过身边丫头跟后院的下人们打听小道风传的铁幕秘闻,打听来了,就说给杨玉珠听。什么南方的革命党个个飞檐走壁百步穿杨啦,上海出了个叫秋瑾的女侠提倡男女平权,闹腾得挺凶啦,光绪帝死是有人下毒,宣统登基时尿了裤子啦,海阔天空。东西屋凑一块儿,婆媳俩像姊妹俩,嘀嘀咕咕,咋唠也不絮烦。

水仙还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儿,这不光因为她替柳家生了天全、天美两个少爷,愣比郎氏和蓼红都多出一个,还得益于她在上海时学过弹词。《珍珠塔》、《玉蜻蜓》、《三笑姻缘》、《描金凤》、《白蛇传》这些充满江南情调的才子佳人故事,被她用半生不熟的关东话硬讲出来,竟也能把个汪氏老太太听得动情动容,如痴如醉,每日当个事儿惦记心间。

蓼红表面上也是寂寞冷清,可怜巴巴,背地里却有野食吃,虽不能随心所欲,毕竟强过手挠炕席熬心煎肝。她是这上院里唯一不愿意改变“姑子庵”状况的女人。

女人天生爱热闹。常守空房的旷闲女人更爱热闹。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看热闹可以冲淡旷怨,提起精神头儿。所以不论是看报纸的杨玉珠,打听小道风传的颖儿,还是讲“瞎话”的水仙,听“瞎话”的老太太,都把四月里逛庙会挺当回事儿。

就连有野食可吃并不旷闲的蓼红也针扎火燎急不可待的样子,老早就盼着。

日子一天天临近,天成仍不回家,也没句关心话捎回来。

老太太沉不住气了,自个颠颠儿地从西花园跑到上院,叫齐儿媳妇、孙媳妇,说天成不替咱们张罗,咱们自个儿张罗,玉珠子你操持,至少初八的浴佛法会不能不去。

媳妇们却对十八的娘娘会更感兴趣。而二十八的药王节是压轴戏,驱虫消瘟的五彩葫芦岂可不买?呛呛来呛呛去,老太太决定,干脆三个会都取正日子,各逛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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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是啥时候悄悄聚进北山庙里的,谁也没注意。好几百学生挥着小旗,喊着口号,一下子闯进热闹的临时市街,却让人们吃惊不小。

这才四月初三,庙会没开,学生们却开了会。“反对日俄协定,挽救东三省危局!”“维护主权,反对列强瓜分!”“速开国会,自治自强!”……一呼百应,群情悲壮。一些年龄稍大的学生登上为唱戏而准备的高台,愤怒声讨日俄勾结霸占东三省的强盗行径,痛斥朝廷腐败无能累累退让的洋奴表现,号召民众奋起斗争为国分忧。讲到痛处热泪纵横,不少学生当场刺破手指,血书纸片,抛向台下。

天近中午,游人正多,卖东西的买东西的桃园赏花的没事儿闲逛的,各色人等纷纷驻足听讲,呐喊支援,汹汹群情一发而不可收,趁势结成几队要向城里行进,要去衙门请愿。

柳天成就在这时候看到了手持小旗走在队伍里的柳天全。

几乎就在这同时,临时市街的四外响起了枪声。

是巡警来弹压了,在冲天开枪。快跑呀!巡警们已经包围过来,棍棒马鞭和大枪把子抡了个圆,一通乱打。人群大乱。

惊叫詈骂,蛇奔豕突,席棚被拥倒,油锅被撞翻,算命的吓没了命,变戏法的吓变了脸。可怜那些学生小小年纪,使出吃奶的本事也躲不过巡警的追击,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遍地打滚,哭爹喊娘。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等柳天成从惊愕中缓过神儿,确认眼前发生的是事实,想起该挺身保护天全的时候,已经晚了。

天全满脸是血,浑身脏污,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手里还攥着残破了的小旗子。

天成呼喊着奔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天全。惊慌的人们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杂踏的腿脚不时踢绊着柳天成俯伏近地的身子。他只能默默地咬牙忍受着,在心里诅咒着,究竟诅咒谁却不清楚……

“弹压”持续了近个半时辰。

临时市街蒙受了一次灾难。人们的心头罩上一层阴影。

柳家大宅子失去了平静。

老太太有气没地方撒,到处找邪茬儿,埋怨儿子丢下一大家子人自个儿跑到北京去闲逛,没正事;埋怨大孙子抛开一大家子人不管不顾,眼睛里只有生意买卖,铁石心肠;埋怨媳妇们对少爷们的看管卫护不周到……

事既然出了,老太太怪罪到谁头上,谁都得乖乖听着,争辩也没用,要紧的是得千方百计为天全治伤治病,加强防范,以免天合、天美和大仁再出啥意外。

水仙经老太太特许临时住进西花园,亲自侍候天全。

天成也不敢不回家住了,每天一到傍晚从柜上回来,或带些瓜果点心,或带些从宝升堂抓的药草,先到西花园探视天全,完了再回自己的屋去。

天全是伤得不轻,也真的被吓着了,昏昏沉沉中不时惊悸抽搐,高热不退。

没人再提逛庙会的事。谁都以为这种情况下再提逛庙会的事,显得很不近情理。

偏偏老太太礼佛之心十分虔诚,天全的意外不但没能动摇她要赶庙会的决定,反倒提醒她这几年遭遇的琐碎和无奈太多了些,靠她一个人平时吃斋念佛的功德已经不足为抵,她必须约束媳妇们跟她一起特意到佛陀跟前烧香许愿,为柳家人人平安日日平安祷告神灵。

初八这天各庙的浴佛法会都是在日头将升未升时开始,赶会的人们必须要起大早提前上庙,等在山门外,以示诚心。

头颗亮星刚刚窜上黝黑的天际,大门外一溜小车子已经备好。老少夫人们和随行的丫头们陆续出来上车。临要出发,春香赶到老太太的车前:“禀老太太,四夫人脑袋疼,怕是不能跟大伙儿一起上庙了,您看……”

老太太这才知道蓼红没来,皱皱眉说:“这个蓼红,张罗得比谁都欢,临动真格的了,她倒脑袋疼屁股疼的。中啦,那就叫她别去了,正好在家帮着榆钱儿照看照看天全。”

“是……”春香应喏的语声涩涩的,目送着小车子一辆一辆走远,叹口气,才转身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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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回到西下屋发现蓼红已经起来了,正靠在炕琴边抽烟,烟袋锅子里一点红火时明时暗,更显得屋里黑黢黢,静悄悄。她不解地问:“怎么起来了,蓼红姐?”

蓼红没吭气,一口不迭一口地把烟袋嘬得滋滋响。

“你脑袋疼就放心大胆地睡吧,上庙的都走了。”

蓼红仍没吭气。

春香急了,关心地凑上前要摸蓼红的额头:“蓼红姐……”

蓼红抬手把春香伸过来的手拨拉到一边去,冷冷地说:“我脑袋不疼!”

“那你……”

“我心疼。”

“是心口疼,着凉了?”

“你别跟我装糊涂。”蓼红把烟袋锅子往炕沿上敲着,“小祖宗,我是让你给气的心哆嗦。”

“我……气你?”

“你说,从打我让你上赶着跟大少爷近便点儿,到现在,多少日子了?”

“……”

“五年,知道吧?”

“……”

“五年,你近便得咋样啊?是靠怀里了还是钻被窝了?”

“哎呀蓼红姐……”

“咋的,害臊啊?害臊我也得说。女人十六七八是朵花,你啥岁数了,小祖宗?”

“这辈子我不嫁人了行不行?”春香被蓼红戳到了疼处,有些恼羞成怒,赌气顶了一句。

“不行!”蓼红声色俱厉地一摔烟袋,“不嫁人不行,嫁别人也不行!”

话赶话僵住了,两个人一时都住了嘴,忿哧忿哧喘粗气。

是呀,蓼红说的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年龄确实是女人的本钱,一个二十四五的老姑娘别说是个下人,就是位公主,怕也没有愿意要的。春香心里有天成,千真万确,但天成心里有春香吗,谁能叫得准?柳天成如今在内是当家人,在外是商务会副总董,地位显赫,想把膝下千金聘给他作小的大户人家怕也不在少数,能有春香的“光”吗?退一步说,就算天成相中了春香,非春香不纳,那老太太、大奶奶、少奶奶,还有老爷,家里的实权人物们都能认可吗?这些事,五年来春香私下里琢磨过何止千百遍了,哪一遍琢磨的结果也不透亮,没门儿。你让她怎么个上赶着法,怎么个“近便”法?

蓼红绝对相信“世上无难事”的道理,她自己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卖唱女一跃而变成大户人家的姨太太,顺利进入柳家大宅的过程就是最好的例证。她把自己更美好的将来赌到陈玉楼和春香两个人身上,眼下陈玉楼已经受到柳天成重用了,正抓紧积攒“小家底”,如果春香能成为柳家的二少奶奶,再进一步像杨玉珠那样把二奶奶当得有权有势,就可以庇护天合不受谁的欺负,稳稳当当作一辈子柳家阔少爷。到那时,她这个“奶奶”将从柳家大宅子“消失”,无牵无挂地到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去,给陈玉楼作金屋之娇。想想看,师兄妹三个不甘贫贱,经过一番周折,过上了靠卖唱一辈子也挣不来的好日子,而且把籽种埋进了柳家这棵大树之内,不愁后代没福享,那啥成色!可是春香傻憨,放到脚下的通天大道愣不迈步,能不急死个人气死个人?

僵持了一会儿,春香抽抽嗒嗒像是哭。

蓼红这才意识到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春香真哭起来一时半会儿哄不乐呵,岂不误了她煞费苦心设下的这个“脑袋疼”的妙计?她重重叹了口气,下地,趿拉着鞋走到春香身边,把双手搭在春香肩膀上:“哟,生姐气啦?”

春香扭动了一下身子,嘤嘤哭出了声。

“傻妹妹,姐这不是替你着急嘛!”

“你着急,把我当盘菜送出去,知道人家爱不爱吃呀。”

“你不送去,怎么知道人家爱吃不爱吃呢?”

“……”

“哟嗬,姐俩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悲悲戚戚的?”陈玉楼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把蓼红和春香都吓了一跳。

“死鬼,你咋敢进这上院来……”蓼红惊喜万分地丢下春香,一头扑到陈玉楼身上。

陈玉楼搂住蓼红,油嘴滑舌地说:“庙上佛爷给的机会给的胆。”

蓼红扭头对春香说:“听见没,春香,春宵一刻值千金,趁天还没亮,还不赶紧送菜到上屋去给大少爷?”

“你?”春香狠狠剜了蓼红一眼,“我给你们倒地方!”

蓼红拉住要走的春香,很是推心置腹地说:“这种机会可不多呀,好妹妹,大少爷肯定还没起来,热被窝好办事……”

“是呀春香,”陈玉楼也随声附和着,“我们在这吃肉,你在一边闻味儿,那也不是事儿呀!”

春香咬咬嘴唇,低头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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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楼和蓼红迫不及待地上了炕,不一会儿就呼哧带喘地忙活起来,淫词浪语哼哼唧唧不时传到外屋。

春香独自摸黑坐在外屋灶台上,渐渐忍受不了这种活生生的诱惑,身不由己地骚动起来,心辕意马,难忍难耐。她站起来,想躲到外边去,却鬼使神差地踱到了里屋门旁。

鸡叫头遍,天开始泛白。

里屋炕上两个人的被窝直劲儿鼓动,依稀可见。

春香对陈玉楼和蓼红的私通暗往了如指掌,但还真就头一回目睹他们在一起时的云雨状,直看得她心惊肉跳,想入非非。在西花园里大被上让天成靠在胸前时的感觉,在这屋里让天成抱住时的感觉,统统追忆起来,陈玉楼说的“庙上佛爷给的机会给的胆”,蓼红说的“热被窝里好办事”反复响在耳边。

鸡叫二遍,天蒙蒙亮。

“哎哟死鬼,轻点儿……哎哟哎哟哎哟……”蓼红夸张的呻唤故意让人听见一般毫不遮掩。

“疼死你了?哈哈,是美死你了吧?”陈玉楼也突然放大了声音。

呼啦,炕上黑影一晃,被子掀开了,露出白花花绞在一处的两条身子,更加生龙活虎地扭动,狂颠。

春香再也忍耐不住被撩拨起来的炎炎欲火的煎熬,飞快转身出了西下屋,直奔上房。

正如蓼红预料的,天成还没起来,刚一进西屋门就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噜声。

揪心想汉子不如偷眼看汉子,偷眼看汉子不如伸手拽汉子,机会不多,机会不多,机会不多……身燥心焦头脑昏胀的春香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搡着,边走边解衣裳,一到里屋就什么也顾不得地钻进天成的被窝。

柳天成回笼觉睡得正香,对被窝里突然钻进了热身子的反应很迟钝,只迷迷糊糊地搭过来一只胳膊一条腿。就这也够令春香迷醉的,她不失时机地趁势向天成紧凑。两个人的身子贴到一起的刹那间,天成的胳膊腿儿本能地用了用劲儿,春香只觉一阵晕眩,如上云天,无师自通地把握住天成。

天成被抚弄得从沉睡中渐醒,心想颖儿不是起大早上庙了吗,怎么转眼就回来了,于是含混不清地问了句:“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春香没吱声。

“你……”天成从春香笨手笨脚和不声不响中觉出破绽,猛地把偎在胸前的女人推开细看,顿时大吃一惊,“春香?”

春香神情恍惚,嘴里只管“大少爷大少爷”地叫,别的啥也说不清楚。

天成打算挣脱开来问问咋个事,怎奈身子已被把握得无法自拔。再想想,觉得问是多余的,一个大姑娘脱光衣服钻被窝里来,还能是咋个事?

好事终于做起来了。春香眼里流着泪,双臂却一直把天成箍得紧紧,紧紧。天成发现春香还是个黄花姑娘,备加怜香惜玉,轻轻柔柔。没有陈玉楼和蓼红的那种俗野颠狂,涓涓细流却韵味无穷……

鸡叫三遍,朝霞漫天,晨光透过了护窗板的缝隙钻进屋里。这是大宅子里的下人们开始劳作的时辰。

春香静静躺在天成的臂弯里,情意绵绵舍不得离去。

天成仰面朝天,一只胳膊揽着小鸟依人的春香,一只胳膊悬空着,手里夹着洋烟卷,默默地吞云吐雾。

“春香,春香啊……”院子里忽然传来蓼红的大吵小嚷声,“死丫头,大清早的就没有影儿!”

春香慌了神儿,一虎身坐起来就要下地。

天成抱紧春香,疑惑地嘟囔了一句:“哪天早起也没见她这么精神过。”

“我得走了大少爷。”

“别理她,春香,让她喊去!”

“我怕她……”

“你是个好姑娘,我喜欢你。”

春香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轻轻挪开天成的胳膊,下地去穿衣裳:“您不嫌我……”

“嫌啥,只要你不觉得委屈……春香,我……”天成的话没说完,被一阵急急而来的脚步声给冲断了。

蓼红到了西屋,但没往里边进,高声问:“大少爷,您起来了吗?”

天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蓼红不无谄媚地说:“今个儿人都不在家,本想让春香丫头过来侍侯您洗脸漱口,可死丫头不知野哪儿去了……要不,我来侍候您?”

“咋敢劳累四姨娘啊。”天成正紧张琢磨如何解释春香在他屋里这码事呢,听蓼红这么一说倒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春香都替我打点妥了。”

“啊,原来死丫头一大早就跑您这儿来啦,我说呢。”蓼红说着唠着就毫无拘束地踱过雕花隔栅进到里屋,见天成还在被窝里,春香的衣裳还没穿利索,故意装出慌乱神情,“哎哟您……我……这怎么话说的呢,冒昧,冒昧了。大少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天成斜眼瞅瞅蓼红,问:“你咋冒昧啦,咋对不起啦,四姨娘?”

“嘻嘻,我不知道您还没起来。”

“这也挺大个事儿吗?”天成冷冷地刺了蓼红一下,突然问,“对了,你咋没跟老太太去上庙啊?”

“我?”蓼红眼睛瞟着春香,弦外有音地说,“我要是去上庙了,就得把春香也带去,谁来侍侯您哪?”

“这个不劳四姨娘费心……”

“啊是是,是……那,我先走了。”蓼红意味深长地盯了春香一眼,走了。

春香惶惶地,也要走,被天成留住:“春香,别走,我想她不敢难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