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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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买卖家都把新伙计进柜、辞退伙计走人的日子定在正月初五,柳家定在正月十六。这一天,源升庆照例要在属下富升园饭庄摆设“八对八”筵席,请东家到场亲自主持送旧迎新,以求来的有情去的有义,大家和气发财。

辰时前后,门上人禀报说总柜高先生来请东家,正在外边等候。

怎么,天成没去吗?门上人说大少爷已经去了。

这就怪了——用人辞人,生意需要,年年有这么一回,柳家向来很重视这一举动,几辈当家人每回都必亲自到场,倾真情待见伙计。眼下是天成主事,天成到场就是东家到场,干嘛还来“请东家”,而且是高先生亲自来呢?

门上人说高先生是特意来请老爷夫人的。

这更让人觉看不大对劲儿了!

按说用几个新伙计辞几个旧伙计,各号掌柜的就能作主,不用东家点头。即使是各号聘请启用新掌柜、新帐房或辞退哪个掌柜、帐房,有高、韩二老拿主意,天成定夺也就行了,干嘛非要山神土地请个全呢?

柳伯年要把高先生让进问问到底咋回事。

杨玉珠说高先生必是有道理,别问了,赶紧走。

富升园里喜气洋洋,柳家在吉林城里的大大小小三十多座铺号的主事们都到了,正在互相拜“晚年”,聊闲天儿,见柳伯年马车一停,全都挤出门来拱手恭迎。

柳伯年边走边作揖,向大伙致意。

杨玉珠跟在柳伯年的身旁,频频点头微笑。

柳天成站在首桌边儿上,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地把柳伯年和杨玉珠引到正位上坐下,又待高先生在陪座前站定,才慎慎地坐在紧挨父亲的位置上。

柳伯年摆摆手,让大伙儿都坐下。

高先生哈腰问:“老爷,夫人,大少爷,咱们开始吧?”

天成看了一眼柳伯年。

柳伯年四下里看了一周遭,疑惑地问:“等等,韩总柜咋还没来?”

高先生略一沉吟,说:“马上就来。”

“那……,开始吧。”柳伯年眼睛看着杨玉珠,不乏征询意见的口吻。

杨玉珠被扶正为当家大奶奶才半个月,还没太适应,不想在众人面前多说话,更不愿意给众人留下她事事处处“压”着柳伯年一头的印象,因此对柳伯年征询的口吻和目光,只报以一笑,点点头。

高先生清清嗓子:“诸位同仁,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托东家洪福,靠诸位精勤,源升庆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哗……众人拍手。

“诸位,尽管送旧迎新的八对八席年必一次,人钱我力相互帮扶的道理也属老生常谈,在下还是要倚老卖老,再罗嗦一遍。柳东家老一辈少一辈的,跟我等西家分劈十五个份子,东五西十,百年不变,这在吉林城,在东三省,有没有第二家?”

“没有!”众人一哄声地回答。

“是没有。诸位,别人都是东西两家分劈十个份子,五五算不错的,多数是东六西四,对吧?”

“没错!”

“数数咱们的柜伙,甭说大掌柜、二掌柜、跑外城掌柜,就是吃劳金的、耍手艺的、小年轻的、于杂活儿的,吃喝穿戴,买房子置地,婚丧嫁娶,看病吃药……哪个没得过东家的周济照顾?”高先生越说越激动,有点儿要收不住话头。

柳伯年伸手在桌子下边捅捅高先生的大腿,低声提醒道:“高老……”

“嗯?”高先生不解地看看柳伯年。

柳伯年又问:“韩总柜咋还不来?”

“一会儿准来。”

“他到底干啥去了?”

“这……好吧东家,这就让他来!”高先生又挺直身子,转向大伙儿,抬高声音说:“今年进柜的新伙计没有,要走的就一个,韩俊卿!”

“啊?”席间顿时鸦雀无声,大伙儿都成了泥菩萨。

柳伯年没听清楚一样问杨玉珠:“谁?”

杨玉珠没言语,她知道柳伯年听清楚了。

高先生闪身离席,朝后堂门凑近几步,门帘子一掀,穿戴齐整的韩俊卿神态安祥地走出来。

高、韩二老手拉手朝席前走。

柳伯年怔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离开座位迎上去。杨玉珠和柳天成跟着站起来。大伙儿齐呼啦都站起来。

韩俊卿走到柳伯年跟前就要鞠躬施礼:“东家……”

柳伯年赶紧双手扶住韩俊卿:“韩老,您这……到底昨回子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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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俊卿要离开源升庆的念头早在柳家决定要“子进父退”的时候就产生了,决心下定则是在听到小刘四夜探同升栈的传闻之后。

吉林城生意圈中的老辈们都知道韩俊卿的根底,知道他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他年轻的时候从乐亭老家逃荒到关东,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但怀才不遇,乞讨为生。后来得到柳盛文的救助和赏识,从脱坯盖房,编茨厝仓,酿曲子烧酒,打小杠榨油的杂活干起,接着吃劳金,管帐,跑外城,一步步升做二掌柜、大掌柜,直到总掌柜。四五十年如一日,时刻不忘“人用我力我求人钱”,“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信条,不遗余力地帮着东家把商号从关东扩展到了全国。作为源升庆的总掌柜,他对遍布关内外、大江南北三百多座商号的盈余赔累和信誉名声都随时把握,经管得井井有条,几乎不用东家操心。为了走南闯北不受牵挂,他几次谢绝东家赏给他房子地,让他把家从乐亭搬来关东的好意。为了操持柜上的公务不分神,经常一连几年不探亲。毫无疑问,他对柳家,对源升庆的情义已经远远超出了“报恩”的界限。如果没有洋人闯进来捣乱,估计他会无怨无悔地在吉林城终老一生,把性命殉给源升庆。吉林城多年流传有套嗑儿,说是“老柳家赛朝廷,源升庆赛北京,户部尚书高文显,九门提督韩俊卿,禁军教头刘志远,清凉国师如莲僧……”这肯定是老百姓们善意的仿比,忒贴切,柳家人爱听这套嗑儿,“三老”和如莲和尚也爱听。可是八国联军来了,真的朝廷成了软皮蛋,真的北京惨遭浩劫,柳家这个“赛朝廷”被老毛子逼到十字路口,源升庆这个“赛北京”被兵荒马乱害得透不过气,“禁军教头”、“清凉国师”相继谢世……这莫非是天老爷玩儿的一出上下巧合的恶作剧?从银元厂让位到源升庆让位,柳伯年的退隐都是出于什么考虑,到底有什么苦衷,他不得而知,但柳天成出道以来的所作所为他却看在眼里寒在心上——这是个浑身没有半点儿柳家门风和作派的忤逆少爷,真不知这位少爷将把源升庆咋样折腾。侍候这样的东家,他怕不会,告老还乡的念头就是在这时萌动起来。

听到小刘四夜探同升栈的传闻,韩俊卿一为柳天成容忍日本人在升字号客栈胡作非为而痛心,更为小刘四的莽撞冒险而担心。“三老”的后代开始跟东家反目了,这无论如何不是好兆头,他不能不管,又没法儿管,因为柳天成任性,小刘四更倔,都是不懂让份儿不会服软的愣头青。更主要的是他感觉到了柳天成跟日本人的不一般关系,预料到了日本人的用心绝不良善。世道险恶,生意难做,如果主佣同心合力,也不愁慢慢发展,可是……唉,孑L明奈何不了阿斗,西家拗不过东家,当退不退必受其累,活了七十岁拼力五十年,也算对得起良心了。

韩俊卿要告老还乡的心思藏得很严实,直到正月十五的晚上,他跟高先生一同踏雪观灯,一路上触景生情,发出许多关于别离思念情义缘份的感叹,才引起高先生的警觉,问:“俊卿,你是不是想家了?”

“唉……”韩俊卿深深叹口气,把目光投向夜空与长街交汇的地方。

夜空高远,冷月寒星,不时被烟花爆竹搅扰,长街热闹,秧歌高跷狮子旱船,灯海人潮。

北大街上差不多都是柳家的商号。

柳家商号元宵放灯在吉林城年年数第一,不但花样多,做工精巧,灯上的画儿也十分讲究,山水,花鸟,才子佳人,英雄义气……

“王宝钏寒窑苦守,不过十八载,苏武北海边牧羊,不过十九年……老哥哥,兄弟我来关东,一呆就是五十春秋啊!”

“可不,一眨眼的功夫。”

“……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帷……”韩俊卿说着说着唱起来。《苏武牧羊》那凄凄凉凉的调子,感染得高先生鼻子酸酸的。

“俊卿,节后抽空儿回趟乐亭吧?”

“我是想回去了,老哥哥,明天不就是柜上打发人的日子吗?”

高先生一听这话,脸立时沉下来:“俊卿啊,心里有事可别瞒着我呀。”

韩俊卿沉吟了一阵儿,突然扯住高先生的胳膊:“走。”

“哪儿去?”

“柜上。”

“干啥?”

“喝酒。”

高先生迟迟疑疑跟随韩俊卿离开热闹的灯会,回到源升庆后院。

韩俊卿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几盘下酒菜就摆在炕桌上,一壶高粱烧就烫在炉子盖儿上。

两个人脱鞋上炕,盘腿坐在桌前。

三盅酒下肚,高先生催促道:“说吧,你在心里偷着打什么小算盘?”

“好,我告诉你,老哥哥,”韩俊卿把空酒盅往桌上一礅,“我当总掌柜最后辞退的一个伙计,就是我自个儿。”

“什么?”高先生睁大眼睛定定看着韩俊卿,半晌,也拿起空酒盅用力一礅:“不行!我不让你走,东家也不能让!”

“我决心已定。”

“那我怎么办,嗯?你们三个死的死了,甩手自在;走的走了,高枕无忧。我呢?”高先生拍起了桌子,“嗯?扔下我一个人在这耍单儿呀?”

“……”

“说话呀,咋不说啦?”

“……你是帐房,可以少操心,也可以不操心,我不行。”

“那心都让谁操啁,嗯?”

“……大少爷主事以来,用着过你我操心了吗?”

“嗯?这……”

“老哥哥,老东家临终托孤,咱哥几个已经尽了心力,如今情况变了,连伯年他……都退了不是?”

“这……”高先生无言以对,又一拍桌子,赌气地说,“行,你有理,我说不过你,我也不说了。来,满上,今晚我陪你喝个痛快,到明天你是去是留,但凭东家定夺。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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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来得太突然。

如果事先得到点信儿,心里有些准备……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以慢慢商量……现在这样子,让柳伯年咋表态,说啥好?柳伯年进退两难。

可是一大屋子的人都等着哪,瞅着哪,等着听东家老爷的“定夺”,瞅着东家老爷到底咋样打发韩俊卿这个源升庆里资格最老、功劳最大、职位最高的“伙计”。两难你也得进退,别无选择。

接下来该怎么办?柳伯年又瞅杨玉珠。

这节骨眼儿上杨玉珠要是再思前想后顾左顾右的,就等于是晒柳伯年的台,是存心出柳家的丑,她不能。可她毕竟也不是能翻云覆雨的神仙,也无法在这样窘迫的境况下立刻拿出八面见光的妙计,只好张罗着“还是先请韩总柜入席吧”,把绷得太紧的气氛暂时缓缓。

就这,也算救了驾,柳伯年忙说:“对对对,先入席先入席,韩总柜,您请。”

“东家请,夫人请……”

大伙儿重新落座,但关注韩阁老去留的心情并没放松。

柳伯年示意天成给大伙儿敬酒。

天成本来考虑今年这顿“八对八”没要迎的也没要送的,轻轻松松乐乐呵呵就能应付过去,所以乍看到高先生在他之外又请来了柳伯年和杨玉珠的时候,还有点儿酸溜溜的,觉得是高、韩二老多此一举,故意要在众人跟前减他的分量。及至高先生宣布要走的人只有一个韩俊卿,他可吃惊不小,也生出了跟柳伯年相类似的感觉,怀疑自己没听清楚。在他眼里,高、韩二老的确老了,作派也太陈旧,对他将来灵活发展源升庆肯定是障碍。不过,源升庆柜上要真不见了这二老的身影,将会出现怎样的后果,他不敢设想,无法回避的是他自己的心肯定要发毛、发慌、没底。这两位爷爷辈儿的老“伙计”对源升庆的影响太根深蒂固了,不要说离开,就是临时撂撂挑子,恐怕都会引出不小的动荡。多亏有老爷、夫人在场,轮不上他这个少爷来定夺,要不还真得把他给难住。这种情况下让他敬酒,说点儿啥呢?

天成都说了些什么杨玉珠一句也没听清,她的心正抓紧琢磨到底怎么定夺韩俊卿去留的问题。很显然,韩俊卿要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用这种当众揭锅的方式“逼”东家认帐,可见决心之大,不易说动。那就让走?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来时血气方刚生龙活虎,去时白发苍苍踽踽独行,叫人怎么忍心……那就不让走?太强人所难,你还想从老头儿身上榨出多少血汗来呀……让走,给些丰厚的馈赠?韩俊卿不能收。不让走,把家给搬来?要是愿意人家自个儿早张罗搬过来了……啧,四位“老”没了两位,这位再一走,高先生还不知咋打算呢,源升庆真不知今后会咋样了……

哗……

大伙儿的拍手声又响起,八成是天成的酒敬完了。

“诸位!”韩俊卿瞅准天成敬完酒,柳伯年还在发呆,高先生没及说话的机会端着酒盅站起来:“这顿酒席一散,我韩老呔儿就不再是源升庆的掌柜了。人思故土,叶落归根,日后诸位谁到关里办事,有用得着老朽的,千万别客气,尽管找到舍下,我一定尽力……”

大伙儿开始从各桌向前拥过来,争抢着要跟韩俊卿碰杯。

这个杯一碰,事实就更铁定了。高先生挡住众人,大声呵斥着:“韩总柜走不走,东家还没发话呢,你们急什么!”

杨玉珠把嘴凑近柳伯年耳边轻轻嘀咕了一阵子,柳伯年点点头,站起身说:“诸位,韩总柜为我柳家操持源升庆,功绩赫赫,众人有目共睹。”

“是呀是呀……”大伙七嘴八舌地应和。

“刚刚韩总柜说了,他告老还乡之后,谁去关里办事有用得着他老人家的,尽管去找,千万别客气……”

“对对,是这话!”

“但不知……”柳伯年把脸转冲韩俊卿,风趣地问,“要是我这个窝囊东家找去了,您老尽不尽力呀?”

“这?”韩俊卿没想到柳伯年还有这一手等着他,没法说个“不”字,不说个“不”字又不知道接下来柳伯年还怎么绕他,就硬着头皮说:“一日为东,终生为主,韩老呔儿回到老家,儿孙有力,族亲有势,朋友有道,东家临时有事,如蒙不弃,我全族都会尽力的。”

这个韩老呔儿,他就是故意避实就虚,就是不说他本人会尽力这个话。柳伯年微微皱眉,又瞅了杨玉珠一眼。杨玉珠就站起来笑盈盈地问:“韩总柜,要是我们以小辈儿的身份请求您老在吉林城再住个仨月俩月的,您老该不会拒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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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份儿上,明白人都听出了门道,韩俊卿想离开源升庆已不成问题,但能不能跟柳家彻底断得了东伙关系还不一定。

摘了乌纱帽别再进衙门,韩俊卿很自觉地从他一住就是几十年的源升庆后院搬出来,打算找个清静些的小店暂时住下,看看柳伯年和杨玉珠到底还有啥吩咐。

杨玉珠却亲自带人在源升庆门口“堵”住韩俊卿,不由分说把他硬请进了柳家大宅子二门外的西厢客房。

这怎么得了!最老的伙计也不能跟最小的东家平起平坐,何况这是住进东家的家里,白吃白喝白住干闲着,这不无功受禄吗?让韩俊卿这样最讲究规矩的人怎么安心?

韩俊卿度日如年。实在闲得不落忍,就操起扫帚扫院子,操起斧头劈柈子,帮着门上人生炉子烧炕,答对来客,给在门房里扎堆儿的家丁护院讲早年间关里关外跑买卖遇见的怪事儿,叮嘱他们每时每刻都不能马虎大意,误人误己。

柳伯年和杨玉珠却像是忘记了二门外还住着个被他们硬“请”进来的老伙计,连着多少天也不照个面儿。

这年正月没雪,院子里、大门外都扫得连根草刺儿也不见了,门房窗下劈好的木袢子堆得快赶上窗台高了,能耐住性子听讲旧事听叮嘱的家丁护院越来越少……韩俊卿闲得这个难受啊,好几回偷偷溜到北大街去,老远地看着源升庆大门人进人出,心里酸,眼睛潮。也有好几回想铺盖卷一扛走了算了,又怕负了东家的情意,或是误了东家的什么要紧事。

唉,哪成想闲着的滋味儿这么不好受。照这样下去,甭说仨月俩月,就是三十天二十天也够熬的呀。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烀猪头。杨玉珠终于露面了,还那么笑盈盈地说柳伯年在书房里,请韩俊卿去一趟。

久旱云霓。韩俊卿赶忙抻领子拽袖子,拿笤帚抽打鞋面土,用掸子轻拂帽顶灰,修饰齐整,利手利脚,跟在杨玉珠后边进二门,奔书房。

柳伯年也笑盈盈地迎出挺远,问:“也不知这西屋您老住惯住不惯,冷不冷?”

“不冷不冷,炕头热得睡不住人。”

“吃的呢,家里饭菜……”

“伯年,你把我当成啥金贵人啦,照这么下去非把我住懒了吃馋了不可!”

“哪里,您老要是觉着还中,我们愿意让您老……”

“不中不中,伯年,我觉着不中!”

“怎么不中?”

“我闲得慌!”

“是吗?”柳伯年面带狡黠,瞅瞅杨玉珠。

杨玉珠抿着嘴不言语。

柳伯年觉得火候到了,开始“将军”,问道:“那您回到乐亭老家……不是得成年这么闲着吗?”

“那……”韩俊卿没想到柳伯年会把话扯到这上来,一时不知该咋应对。

柳伯年仍笑盈盈瞅着韩俊卿,并不急着要听回答的样子。

韩俊卿求助地瞅一眼杨玉珠。杨玉珠笑盈盈不言语,没露任何暗示。这两口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不让走就明说,啥时候学得这么油滑啦……韩俊卿收回目光,倔倔地说:“在家跟在外边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柳伯年穷追不舍。

“自己家有营生。”

“干一辈子了,到老还不歇歇,还找营生做?”

“我这么硬梆梆的身子骨,怕的就是个歇!”

“那您还要告老?”

“这……”

两个人一替一句,就像北京天桥那儿说相声的。韩俊卿发现自己老是被绕,就干脆坦白地说:“东家,夫人,直说吧,不管是老毛子还是小鬼子,有洋人掺和的买卖我就做不了!”

“所以您老就非要告老还乡不可?”柳伯年一看韩俊卿说出了真心话,也改变了故意绕人的语气,“您老就没想想别的路?”

“别的路?”

“是呀,天成这小子是个新派儿,什么老毛子小鬼子,东洋西洋,来者不拒,一混就热乎,甭说您老受不了,连我们……”

“不不,我可不是冲着大少爷的!”

“知道,您老不光是冲着天成……唉,源升庆这么大的摊子,哪行生意都做,要想完全避开洋人也不容易……这么说吧,您老要是看我们柳家还算可交的话,就再帮我一把。”

“怎么帮?”

“开春我要去北京重打锣鼓另开张,再给柳家立个字号。”

“噢?”韩俊卿有点儿兴奋了,“跟源升庆并排,不瓜连?”

“对。”

“做啥生意?”

“古玩。”

“这招儿好,古玩行玩的是国宝,有劲儿使得上,可是我……”

“您老就在老家跟前帮我的忙,当老爷子管家,当掌柜的管柜上,两不耽误,成吗?”

“成,伯年,没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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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逊位出游”的东家,一个“告老还乡”的掌柜,在谷雨过后一个湿冷阴暗的凌晨,踏上了进关之路。

没有排场的跟随车队,没有热闹的送行人群。

柳伯年坚持进京目的保密,坚持轻装简从,坚决不许家里的任何人送出大门一步。

三套马的车子毫不张扬地穿过空寂的街巷。

韩俊卿知道此行是他跟吉林城的最后一别,浓浓的怅惘之情笼罩心头。又是跟柳伯年坐在一辆车里,有些拘谨,就一直手撩着车罩的帘布朝外看——木头铺砌的街路,木头拼帮的阳沟,木头板障子,木头袢子垛,平房,草房,瓦房,楼房,店铺,官局,衙门,佛寺,道观,兵营,戏园子……平时并不怎么在意的物事竟都让人备感留恋。严格说还裹在夜色中的这一切,根本就模模糊糊看不清,他还是眼巴巴地望着。

柳伯年是头一回外出“创”业,很像初次独闯山林筚路褴褛的拓荒人,激动中不无恐惧,憧憬中夹着迷茫,一颗心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他一直闭着眼睛在想,想当年祖上闯关东时是不是常怀这样的感受?

主仆默默,听着马蹄得得,车轮轧轧,或许这是缓解心绪的最适当方式吧?

车到欢喜岭上,没等车老板子喊“吁”,三匹拉车的马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它们习惯了,每回走到这儿都准得停上个把时辰。

韩俊卿和柳伯年先后跳下车,车老板子从车上拎下一个装满香烛果供的大筐,三个人就朝路旁破败的喜兴寺走去,临行再祭奠一回如莲长老,再看一眼已成焦土堆的大雄宝殿,会让心把吉林城记得瓷实些。

晨风阵阵掠过山林,惠搴生响,更显得荒野寥落。

栽歪的山门,斑驳的院墙,残损的钟鼓楼,如同伤痕累累的好汉躯体,记录下劫难的残酷,拼争的惨烈,令人扼腕。

“东家辛苦,韩总柜辛苦!”山门内吵吵嚷嚷迎出一帮人,把柳伯年和韩俊卿吓了一大跳。定神细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高先生领着源升庆大大小小几十柜伙特意起大早赶到这里来等着为他们送行。老少大小好几十人作揖的作揖,鞠躬的鞠躬,下跪的下跪,一派温馨漾溢开来,冲淡沉重,慰藉肺腑,感动得两个人热泪盈眶,连连回礼:“诸位辛苦,诸位不必多礼……”

心到佛知,祭奠的过程其实并不复杂,如莲的牌位安放在大殿废墟的台阶上,人们聚在台阶下,燃烛,摆供,上香,奠酒,烧纸,众人跪拜……

柳伯年和韩俊卿都沉浸在对如莲长老的深深缅怀中,良久伫立,不能自拔。

远远的岭下人家雄鸡亮啼,一唱百和,天已大亮。高先生提醒说鸡叫三遍是行人上路的最吉时辰,千万不可延误。柳伯年和韩俊卿在众人簇拥下离开喜兴寺。

小刘四一家人不知啥时候等在庙门外。

见大伙儿出来了,刘四奶奶先喊了声“韩大哥”,接着小刘四和刺儿秋喊“韩大爷”,小刘海儿喊“韩爷爷”,喊得近近便便。

韩俊卿赶紧离开人们奔到四奶奶跟前:“弟妹呀,昨天不是说好了,不让你们送吗?”

“韩大哥,这几把漂河烟,这棵棒槌,还有这几嘟噜哈什蟆子、干辣椒……咱关东也没啥好东西,都是孩子们的心意。还有我们家的死鬼……要是瞅着你空手回家,他能饶过我吗?”

“四爷他……我……”韩俊卿手捧刘四奶奶递过的东西,咋的也忍不住心发颤眼发热鼻子发酸,索性也不忍了,任由老泪纵横,“弟妹,往后遇上啥难处,就找老高大哥去说,千万别自个儿硬撑着……”

“哎。”

“少武侄子,你是刘家的香火接继,对你娘好点儿,对你媳妇好点儿,世道太乱,自个儿稳住心,看准道儿……”

“放心吧韩大爷,少武记住您老的话了。”

“还有我呢,韩爷爷。”小刘海儿凑到韩俊卿跟前:“等我长大了,上关里去看您,给您带好吃的……”

“哎哎,爷爷等着刘海儿去,等着好吃的。”韩俊卿一把搂过小刘海儿,仰脸冲天长叹了一口气。

高先生走过去,劝说别太耽误时辰,冷落了东家。

柳伯年已经记不起来有几年没见到过刘家人了,很想凑过去一起说说话,可人家招呼的不是他,送的不是他,咋过去呀?看到刘家老的小的跟韩俊卿的那股亲热劲儿和难舍难分的样子,看到高先生也走过去很自然地掺进那融洽的气氛中,他的心里猛地泛起一股苦涩——这几年让乱世搅的,是不是淡漠了许多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