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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景色暗,十里黄云欺。
敦厚的吉林人对“约开商埠”到底意味着什么还不太了解,还在互相探询的时候,性急的日本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不顾天寒地冻,抢着把东关一带被划定为“商埠地”的千顷农田、菜园、村庄钉上木桩标记;不顾将军衙门的一再警告,争着在西关几家客栈里拉开阵势,提前作起了无照买卖,摆出药丸、东洋瓷、钟表、海菜、细布、丝绸……果然来者不善!
城外被告知动迁的百姓惶悚不安。
一股自然生成的排日情绪迅速蔓延开来,不少人到将军衙门请愿,要求给小鬼子点儿颜色看,以免养虎遗患,其患无穷。
事儿就出在鼻子底下,身为一镇将军的达桂哪能不知道,但他坚持要保住头上顶戴就别惹洋人的信条,颁几回饬令“警告”日本人几回算不错了,让他真捅马蜂窝,才不干呢!对请愿的商民百姓,他一面表示同情,好言劝慰,一面又以开埠通商是朝廷大计,谁敢懈怠、阻挠罪在不赦相威胁。为了缓和汹汹的情势,让大伙儿看看他的真心实绩,特意从西关警局抽调一哨巡警专门留心店栈,名是限制日本人擅动妄为,实则怕年关在即市面出现什么差池,不好向上边交待。
巡警上街了,老百姓七嘴八舌纷纷向巡警告诉日本人的诡踪秘迹,不良行为。看来,日本人不仅仅是抢先在商埠地外做无照买卖这点儿毛病,很可能还有妓、赌、毒的害人勾当和别的什么鬼道眼。
这些巡警一年前才从绿营性质的捕盗队改编过来,都是些喜好拳脚枪棒的民户子弟,比屹“铁杆庄稼”的八旗兵有血性,有冲劲儿。他们可不顾忌将军大人心里到底啥打算,现官不如现管,西关这片儿的店栈非归拢不可,日本人日本货非收拾不可!
打蛇打头,巡警们瞄准了同升客栈下头刀。
柳家设在西关牛马行宝宣胡同的同升客栈,是全城数一数二的大店。这里不但有三六九等的客房,还有严实的库房,宽绰的牛栏马厩,随叫随到的小车子,澡堂子搓背按摩修脚,剃头棚清水洗头朝阳挖耳……过往商旅都愿意在这里下榻,生意一直很兴隆。
巡警们是在小半夜时分突然进店的,没容柜上的伙计缓过神儿就迅速散开,挨门逐屋检查起来。店房里如同油锅里撒盐,顿时炸锅,噼哩叭啦,吱哇喊叫,乱成一团。
看门的伙计吓得面如死灰,赶紧溜出店门去报信儿。
没一会儿功夫,好几十烟客、赌客、嫖客和十多个放灯烧膏的、设赌抽红的、陪宿卖淫的男女都被归拢到一个大屋子里。
领头的巡警喝令中国人站到东边一堆儿,日本人站到西边一堆儿,中国人各打二十鞭子放走,日本人用绳子拴成串准备带走。
“等等!”闻信儿赶来的掌柜的堵在门口,打躬求情,“这位爷您开恩,这些人不能带走啊。”
“为啥?”
“他们,是日本人哪!”
“不是日本人我还不带呢,让开!”
“这位爷您……哎哟哟您看我这眼神……”掌柜的转惊为喜拍手打掌地追悔一通,“您不是刘少堂主吗?我在东家大宅里见过您呀。”
“是西关警局的巡长,刘少武。”
“哎哟喂,您老高就啦,恭喜恭喜……”掌柜的嘴上吹拍着,伸手从腰间摸出些碎银子来,捧到小刘四跟前,“这点小钱实在拿不出手,您就看在咱同一个屋檐下侍候过人的份儿上,看在咱柳东家的份儿上,放小的一码,放一码,嗯?”
“我如今的东家是警务局、将军衙门、朝廷,吃的是官饭,办的是公务,银子你自个儿留着用,人,我们带走。”
“不行啊少堂主,这日本人咋能带走呢?”
“卖大烟,设赌局,开暗门子,这都犯不犯法?”
“要是咱,犯法。”
“他日本人多个啥?”
“您想啊少堂主,咱中国的王法咋能管得着人家洋人呢?”
“洋人在咱吉林城,就得服咱吉林城的王法,谁请他们来的咋的?带走!”
掌柜的一看软不行,吧嗒一撂脸,冷冷地说:“刘巡长,要从我这店里带走日本人,中,拿将军衙门的朱签来!”
“警局办事不用朱签。”
“那得有凭证吧?”
“老子这杆枪就是凭证!”小刘四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掌柜的,挥挥手,“走!”
巡警们押着一串日本人离开店房,推推搡搡到了临街,黑洞洞的胡同里闪出一群手持棍棒的人,拦住去路。
小刘四喝问:“什么人?”
对方并不答话,只慢慢地往前逼近。小刘四见势不妙,慌忙冲天放了一枪。对方没被吓住,也没容小刘四再拉枪机,就唿哨而上,大打出手。被拴着的日本人也炸了营,相互帮忙解开绳索,冲巡警们扑过来。
巡警们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夺路逃命。小刘四凭着功夫,左冲右撞掩护弟兄们,正经坚持了一阵子,最后气力不支,行动迟缓,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击,昏死过去。
胡同里的积雪上染了点点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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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样,醒了吗?”
“还没有,伤在后脑,挺重。”
“继续打度冷丁。”
“那……对病人很不利……”
“照我说的做!”
“哈依……”
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像天上的云彩随风飘动,像水里的鱼逆流游动,忽远忽近,若有若无,十分清楚地传进小刘四的耳朵里。
这两个人是谁?这是在啥地方?不必睁开眼睛就知道阳光很强、很暖和。周身都疼得厉害,特别是后脑勺,被切了一刀似的,火烧火燎,蛇咬蜂蛰。阳光和疼痛让他记起了昨晚宝宣胡同的黑暗和黑暗里那场吃亏的较量……
屁股上又被叮了一下。想动,胳膊腿儿都散架,动不得。
想说话,喉咙舌头都发木,出不了声。唉,八成是要死了,只有临死的人才不动弹不说话……阳光和疼痛又渐渐没了。
阳光和疼痛再次回来的时候,不像上次那么强,那么厉害了,小刘四使使劲睁开眼睛,问:“我这是在哪儿?”
哈,话也能说出声了!
“你在医院里。”窗前站着的一个人,这时转过身,走到小刘四的跟前,“朋友。”
“朋友?”小刘四眨眨干涩的眼睛,仔细审视了一会儿,“你是……”
“少堂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你想想,通江子河口,钦差,夜明珠……”
“是你?”小刘四睁大眼睛,惶怵不安起来。
“是,岛川毅三郎。”
“岛川?你是日本人……”
“对。”
“你把我给唬弄了……我,我……”小刘四脸涨得通红,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
岛川弯下身伸手按住激动异常的小刘四,平静地说:“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好不要激动。”
“一边去!”小刘四想招架岛川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但自己的手被绷带紧紧缠裹在腰身上,动不了,急得他连连鲤鱼打挺,连连喊叫“放开我”。
“你的伤很重,少堂主,你必须安静!”
一个女护土听到喊叫慌忙进来。
岛川吩咐:“再给他打针。”
“哈依!”
“我不扎洋药……岛川我操你妈!”小刘四继续挣扎着,喊叫着,怎奈岛川的双手双臂十分有力气,死死按住他胳膊腿儿全被缠裹着的废物一样的身子,他成了一只被撂上案子待毙的猪,眼看着屠夫用抹布擦拭着刀锋。
女护士从桌子上的白盘子里拿起一个玻璃管子,用镊子夹起一根针安到玻璃管子上,又从靠墙的白柜橱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
小刘四看得头皮发麻,心里发毛,绝望得眼睛都红了:“岛川,放开我,操你妈日本娘们儿,我不打洋药,不……不……”
女护土很镇静,丝毫不受小刘四挣扎叫骂的影响,从容地把针扎到小刘四绷得紧紧的屁股蛋上。
小刘四正在激动的颠峰状态,度冷丁的麻醉作用一时难以奏效,岛川又不能老用强制手段就这么按着,于是使出了杀手锏,盯着小刘四的眼睛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不马上安静下来,我就把你送到衙门去。刘少堂主,打劫朝廷珠宝杀死钦差大臣的罪名,你该知道轻重吧?”
“这……”小刘四有点心虚胆怯了,但仍不甘示弱地争辩道:“罪名轻重那也都有你岛川一份儿!钦差是你杀的!”
“我是日本人,你以为衙门会相信你的话吗?”
“那……你说我打劫朝廷珠宝,没物证!”
“少堂主又忘了,送还给柳东家的珠子外边包的是丝帕,丝帕上写着两个字,你该不会不记得那是谁的手笔吧?”
“这……岛川,操你妈的,你真阴……”
小刘四彻底泄气了,身子软塌塌地消停下来,眼睛也狠狠盯着岛川,“日本人,真他妈不是物!”
岛川长出口气,放开手直起身,在屋里走动着问:“日本人对你刘少堂主,并没什么妨碍呀?”
“我的家,好端端的一个家,刚从老毛子手里要回来没几天,又硬让你们日本人给钉上木头桩子,撵着搬迁……这还不叫妨碍?”
“有这事?”
“装糊涂?”
“好,你的家,不搬迁!”
“得了吧,就你……说了能算?”
“用不了几天你就会知道我说了算不算!”
“这回,让我拿啥当本钱?”
“本钱?”岛川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问。
小刘四想你他妈的别装蒜了,到今个儿我才知道你给我的好处哪样都得血本儿换,但他嘴上说出来的却是:“礼尚往来嘛!”
“其实一点儿本钱都不用。少堂主,你在同升客栈里看到的日本人都是规规矩矩的良善商民,你在宝宣胡同里遇到的那些人是城外的胡匪,对吧?”
“叫我瞪着眼睛说瞎话,还不叫本钱呀?”
“谁让咱们是朋友呢,对吧少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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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小刘四除了脑袋还得包裹着,别的地方都不再用得着缠纱布,可以在屋里随意活动和自个儿到外边去上茅厕了。
他这才发现岛川所谓的医院,就是同升客栈里紧把一头的几间屋子,跟他那天半夜查店时发现烟、赌、妓的屋子都挨着。一种嘴上说屎臭回头又吃屎的感觉让他打心里往外不自在。受岛川的耍弄当了熊包蛋,真是天大的丑事,又没法辩白,没法洗清,恨不能揪下脑袋塞裤裆里。
腊月二十三大雪封天的夜里小刘四跑了。
岛川说小刘四用不了多久就会再跑回来。
巡警们挨了打,向警局诉苦,反被训斥一顿,罚了本来就十分微薄的当月饷钱,从此学了乖长了心眼儿,绝不再碰日本人一根汗毛。同升客栈和西关其他店栈里日本人的无照生意就更加张狂地做开了。
达桂又一纸照会,“警告”日本人严格遵守约法,不准到居留地之外去活动。这实际上是等于将军衙门默认了既成的事实,但求日本人别再得寸进尺就行。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蒸白薯,二十六大炖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搬油篓,三十儿晚上坐一宿,大年初一出外扭一扭……老百姓各忙各的年,早就忘了西关还曾发生过巡警跟日本人冲突的“壮举”。
小刘四也巴不得没人深究同升客栈的那场风波,没人错把他当成“英雄”,能让他消消停停在家养好后脑勺的伤,从从容容守着娘跟老婆孩子过个年。然而,霜欺弱草雨侵漏房,后脑勺的痂巴还没掉,肠子肚子又添了毛病。起初隔三岔五犯病,丝丝拉拉不太厉害,没几天蝎虎起来,疼的遍数增多,疼得让人挺不住。犯病的时候冷汗直冒,满炕上打滚,隔着肚皮能摸出里边硬梆梆地如同一包石头。
四奶奶、刺儿秋急得团团转,小刘海儿吓得直哭。唉,这冲撞着哪方神仙了,大过年的这么折腾人?
四奶奶能想到的招法都试过了,扣夜星烧纸人,扣酒壶送鬼祟,烧热砖头焐肚子……都不管用。实逼无奈,她让刺儿秋到她屋里,蹬着板凳从房箔上抠出一个扁扁的小油纸包儿,捏在手里,打个唉声,说:“要不是看武儿太遭罪,娘说啥也不让他喝这个……”
“娘,这是啥呀?”
“大烟灰,听说治肚子疼最好使。”
“爹不是最恨大烟吗,您哪来的这个啊?”
“这是我从柳家老太太那儿要来的,偷偷藏着,就寻思万一……”
“不能上瘾吧?”
“这是烟灰不是烟土,都烧过一遍了。让武儿先少喝点儿试试。”
大烟灰还真好使,喝下去不一会儿小刘四就不打滚不叫唤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从炕上爬起来,下地,双手卡着小刘海儿的腰在屋地转圈:“好喽,好喽……娘,这是啥药啊,赶上仙丹了?”
四奶奶背过身去:“偏方。”
“偏方治大病,一点儿不假……走,刘海儿,爹领你去放爆仗!”
小刘海儿乐得直蹦高。爷俩出去了。
四奶奶把刺儿秋叫到跟前,说:“东西搁你手里把着,不到实不可解的时候,千万别让他喝。”
“我知道,娘……等过了十五街里的药铺一开板儿,还是得请先生给看看,您说呢?”
“是呀,我也觉着这病挺邪性……”
砰——啪!嘻嘻嘻,哈哈哈……院子里响起爆竹声和小刘海儿的欢笑声。四奶奶和刺儿秋情感复杂地默默相对,都红了眼圈儿。
烟灰就一小包,可小刘四的病却越来越犯得勤,犯得重,看样子很难对付过十五,四奶奶和刺儿秋的心又都悬了起来。
这天早饭刚吃过,有人敲响大门,刺儿秋隔着栅栏缝儿往外一看,是源升庆的掌柜韩俊卿,赶紧开门:“哎哟韩大爷,您老过年好啊?”
“过年好,秋子,都在家吧?”
“都在,都在。”刺儿秋边把韩俊卿往门里让,边朝上房喊,“娘,韩大爷来啦!”
四奶奶和小刘四赶忙迎出屋来问过年好。
“好,好……”韩俊卿含笑作揖,应承着,一眼发现在门口伸头探脑的小刘海儿,就摆摆手,招呼道:“来,小刘海儿,让爷爷看长高了没有?”
小刘海儿怯怯地走过来,忸怩地站在韩俊卿的跟前:“韩爷爷过年好。”
“好,好……哎哟喂,都长这么高啦,几岁了?”
“九岁。”
韩俊卿把手按在小刘海儿的头上,看看四奶奶,又看看小刘四和刺儿秋,轻轻叹了口气:“一眨眼的功夫啊……”
刘家的大人都知道韩俊卿的叹气为的是啥,一时沉默无语,算是跟韩俊卿一块儿为已故去七年了的刘四爷致致哀思。
小刘海儿耐不住这样的静默,扬脸冲四奶奶说:“奶奶,不让韩爷爷进屋吗?”
“啊对,进屋,”四奶奶抹抹眼睛,“韩大哥屋里请。”
“请。”韩俊卿点点头。
“韩大爷……”小刘四不失礼节地朝旁边闪开一步,“请”字还没说出口,突然弓下身子,眉头拧紧,双手捂住肚子,冷汗沁上额头,犯病了。
“怎么了少武?”韩俊卿关心地去扶小刘四,扶不起来,扭着头问四奶奶,“弟妹,孩子这是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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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韩俊卿帮忙,宝升堂药铺格外给面子,坐堂先生从北大街往东关来跑了两三趟,拉药匣的伙计提前启封进柜按方抓药,都不讲任何价钱。怎奈,针对疼劲儿来得猴急的“齐生愈痛散”,针对腹内坚硬如石的“广芪溃坚汤”,针对心胃不舒的“导气枳壳丹”种种方剂均不见效。
名气不算小的坐堂先生遇上了难题,要对一般人兴许就两手一摊让人“另请高明”了。对小刘四他不能,他得考虑自己在总掌柜韩俊卿心目中的分量——连这样区区胃肠之疾都诊不明治不了,还配在宝升堂挂牌吗?他又跑了一趟东关。
一马平川的雪野上活跃着测量、规划“商埠地”街路、房基的日本人的身影,不少地界已经堆上砖瓦沙石木材……这让坐堂先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油然联想起西关店栈里的日本货,洋药丸,联想起小刘四带领巡警夜探同升栈的传闻。蓦地他灵机一动,何不问问小刘四后脑勺上的外伤在哪儿治的,都用的什么药,或许能摸到些引起疑症的根脉。
小刘四矢口否认他受过很重的外伤,坚持不露曾在日本人的“医院”里扎洋针的底细,只说当时身上确有不少破皮青肿之类习武人常见的磕碰,几天就好了,没用着治。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会听的不如会看的,宝升堂的坐堂先生是好唬弄的吗?小刘四越遮掩,他越感到里面有文章,就跟四奶奶商量,让刺儿秋跟他去取最后一付药,往后改用针灸,让小刘四每天准时到宝升堂去就诊,不能间断。
四奶奶还能有啥说的,点头就是了。
刺儿秋在跟坐堂先生去宝升堂的路上,把小刘四后脑勺被打塌一个坑,七八天没消息,回到家时脑袋上已经缠了洋医常用的那种白纱布这些小刘四死活不肯说出口的情况,尽她所知统统倒了出来。她觉得既是先生特意问的,定然治病用得着,应该照实说,没理由躲躲藏藏遮遮盖盖,但在婆婆和丈夫的跟前她没敢多嘴。
受伤之后回家之前那七八天里小刘四的下落是个谜,也肯定是症结所在。刺儿秋不得而知。
坐堂先生也不再追问。他主意已经拿定,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如果他能把事情弄清楚,把小刘四的病根儿找到,灵活施治一举奏效,无疑就又添了一手绝活儿。吉林城众所周知的洋医原来只有英国人的高大夫医院,名声一直不怎么样,眼下来了日本人的“黑”医院,能创出个什么样的牌子很难预料。不管小刘四头上的纱布是在英国人那里裹的还是在日本人那里缠的,总都算是经过了洋医吧?结果伤没治利索反倒添了毛病,那表明个啥?那表明洋医误事,坑人!在洋医那儿添上的毛病让宝升堂的先生给治好了,又表明个啥?又表明汉医就是比洋医本当,地道!他暗派了一个年轻伙计专门盯着小刘四的举动,不管白天晚上走哪儿都跟着。
小刘四呢,因有难言的苦衷,不愿吐露受伤治伤的真实情形,叫人无法理解。但坐堂先生的提问却给他提了个醒儿,勾起他对日本人“医院”的零星记忆——“再给他打针。”“哈依!”打针,打针,打针……哈依,哈依,哈依……他的心猛地紧了一下:莫非是小鬼子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那岛川和女护士的对话,那洋针管子,那洋药瓶子……咋办?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上火。才三十五六的年纪,染这么个怪病,说犯就犯,一犯就跪倒爬起呼天喊地的,那还有个人样儿吗?七尺男儿没了人样儿活着还有啥劲?没劲就不活了,不活了娘跟老婆孩子咋办……翻来覆去一宿没睡觉,第二天早饭也没吃就要出去。刺儿秋问他上哪儿,他说先生不是让到宝升堂针灸嘛。四奶奶让他吃饭,他说吃不下。小刘海儿跟着到大门口,悄悄求他给买糖葫芦,他拍拍女儿的脸蛋,没吭声,点点头……
宝升堂在北大街,小刘四却去了西关。
岛川一看见小刘四就得意地笑了,说你们看,他不是自个儿又跑回来了吗?
小刘四说他的巡警不想干了,要在岛川这里找点儿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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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国驻奉天总领事馆吉林出张所”的牌子是正月十四挂到同升客栈大门外的,挂牌的庆典挺隆重,还摆了很讲究的筵席。吉林城各衙门口,华商各行会,农林总会,警务总局,一等邮局,官钱局,官轮局,水师营,防军营的大人们趋之若鹜,饱尝了一回东洋料理加艺伎的滋味,脸赤耳热之时全然不顾了体统,争着跟日本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庆典和筵席的核心人物是岛川,“出张所”的主事!
这是小刘四没想到的。
岛川为小刘四谋了个西关警局派给“出张所”特别护卫的差事,名义上还是巡警,又在日本人手里暗拿一份工钱,吃的是“双饷”。
小刘四看着筵席上的“热闹”情形,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原来嘴上说屎臭回头又吃屎的不光我一个呀,我小刘四平头百姓被日本人拿捏住了,唬弄了,实逼无奈,并没甘心,你们这一大帮朝廷命官、地方名流跟日本人这么腻乎,也是被拿捏、唬弄,实逼无奈吗?
柳天成也来了。
商会副总董柳天成跳下马车往店房里走的时候,大概认出了“护卫”在门边的小刘四,怔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筵席过程中他时不时朝门边瞟几眼,不知为啥。
小刘四早已经习惯被大人物不屑一顾,再说转眼离开柳家十多年,柳东家舍宝救他一命的人情早还了,当时惹他的柳家大奶奶也作古了,如今是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在乎一个阔少爷对自己的态度!心是这个心,可眼睛不给心作主,一大屋子人偏偏就只留意柳天成……岛川到柳天成桌前敬酒,两个人嘀嘀咕咕,开怀大笑,两只酒杯碰到一起……坏了,肚子一紧一紧地抽筋,要犯病:……小刘四不得不弓腰蹲下去。
岛川放下酒杯走到小刘四跟前,俯下身问:“又犯病了?”
“嗯。”
“赶紧去打针,别让人看笑话。”
“医院”的屋子已经很熟悉,打针的女护士也已经很熟悉,遗憾的是她的脸好像永远被大白口罩遮着,只能让人看到两只眼睛,而那两只眼睛也好像永远地呆呆板板,一点都不活泛。
没有话语。一个解裤子,露出屁股,趴到床上。一个装针头,兑药水,排气泡。打针是再简单不过的活儿了,眨眼功夫就完事,女护土却分明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小刘四扭过脖子回头看女护士。
女护士赶忙低头避开小刘四的目光。
小刘四想是不是该对女护土说声谢谢?
女护士却匆匆离开了。
小刘四挠挠脑袋,从床上爬起来,提好裤子,决定下次再来打针时一定要说声谢谢,显得懂礼貌。
回来正赶上散席。
醉熏熏的佳宾贵客们嘴里嘬着抠牙棍儿,挺肚昂首站在门前等各自的车马。岛川领着礼服笔挺的日本官员和花枝招展的艺伎们频频点头哈腰,不停地念诵“阿里嘎叨”、“仨要拿拉”。
柳天成稍后些出来,经过小刘四身边时又怪怪地哼了一声,斜睨了一眼。
小刘四装作啥也没听见啥也没看见,照旧拔着腰板儿,两手后背,两腿叉开,保持雄纠纠旁若无人的武师形象。
“岛川先生,出张所是官衙,您看是不是要把房子装饰一下?”柳天成在讨好岛川。
“不必破费,大少爷,等到春天出张所变成真正领事馆的时候,我们另有新址。”
“在哪儿?”
“魁星楼。”
“啊,魁星楼?”小刘四的心一动,在本能地想到魁星楼离“医院”太远点儿的同时,很奇怪地又想起了女护士沉沉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