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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桂被柳天成的“本事”慑服了。他从正金银行的“金票”里看出柳天成背后又有了新的靠山——刚刚用枪炮从老毛子手里抢走南满霸权的小鬼子。近十几年来的经验告诉他,这年月要想保住头上顶戴,就别犯傻惹洋人,最好连洋人的“朋友”也别惹。既然柳天成已经表示了归还官税银两的诚意,见好就收吧!
柳天成把借来的金票劈作两部分,一部分拿在手里卡着,不遇大局不下注,另一部分以最低价折合银票最高价交给将军衙门,抵充被挪用的官税。故意在折价上吃亏,为的是买当官的好儿,商家常用之道,叫做“喂”。
源升庆解除看管,恢复经营。
董祥山丢了性命赢得赞誉,舍命保主的佳话被传颂了好些日子,柳天成知恩图报出钱厚葬董祥山的举动也跟着沾了光,很是受人称道。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痛定思痛,柳天成悟出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句老话的真谛。他冷静检讨自己出道以来的经历,桩桩件件往事无一不提醒他,靠诚实守信吃辛苦赚钱的路已经荒芜,面对强邻人室商场如沙场的时局,必须靠谋略和魄力争强取胜。生意圈里正议论纷纷,合计着成立商会的事,这可是个绝好的“争强”机会,谁能把省垣商会总董的位子谋到手,那就成了半官之体,立马神通大增,香火大盛。要论实力,吉林城富商大贾虽说不少,却没有能跟柳家比的,柳家少东当个总董,应该是手拿把攥舍我其谁。然而,成立商会这桩公务是遵奉朝廷饬令由农工商部交将军衙门承办的,才卸掉背上“黑锅”的柳家,会不会受到达桂的挤兑很难说……反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使上一把劲儿,争一争,还是对的。
柳天成重新活跃起来,用手里卡着的那部分日本金票作底气,频繁出人将军衙门,为达桂筹设官钱局出谋划策,甘效犬马,广泛结交粮、钱、药、当、杂货、栈店各行会首,周济困顿,笼络人心,朝着商会总董的位子用足了劲。
天老爷也跟着凑热闹,憋得不能再憋的雨到底下来了,电闪雷鸣,滂沱如注。
大宅子被冲洗得清清亮亮,老少主仆被滋润得精精神神。
唯独上院西屋里汤药味儿浓重,窗户门紧闭,难得畅快。
郎氏瘫在炕上昏迷不醒,眼合口开,流涎不断,大汗不止,气微脉弱,四肢如冰,大小解失禁,没了常人的模样。
柳伯年不想让外人看到郎氏的惨状,所以除了榆钱儿而外的仆佣一概不许进西屋,也没请外边的先生进宅来施治。就他一个人,外带榆钱儿帮助,除了精心侍候郎氏的吃喝拉撒、擦洗翻换,还亲自诊脉,遍翻医书,试着下过调气扶中、平肝息风、和经通络、豁痰宣窍等等疗治中风的方剂,却丝毫不见效果。人命关天,非同儿戏,他不得不放弃替郎氏顾全脸面的想法,特意派人到六十里外的土城子,请来他的好友驰名汉医陈贞陈先生。
陈先生认真察看了郎氏的病状,号了脉,验了舌苔,又简单询问一下发病前后的情况,沉思良久,对柳伯年说:“准备后事吧,柳东家,尊夫人得的是诸种中风极少见的脱症,愚兄也无力回天。”
柳伯年问:“陈先生,拙荆还有多少时日?”
“多则三五个月,少则三五十天。”
“唉,她倒匆匆先去了一步……”
在陪伴发妻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途的日子里,柳伯年想起了许多事,许多直接跟郎氏有关联的往事。他常盘腿坐在郎氏身边,把烟笸箩捧在怀里,一袋接一袋地装,一袋接一袋地抽,跟平时夫妻唠嗑一样嘀嘀咕咕说他心里想到的那些事,话语间充满卿卿我我的温情:
洞房花烛夜,十四岁的柳伯年好奇地揭开郎氏的红盖头,去看他的新媳妇。郎氏粲然一笑,抱孩子似的一把将柳伯年搂进怀……
被窝里,柳伯年像小时候跟娘发贱似的偎在郎氏身边,美滋滋地睡着了。郎氏抿嘴一笑,双手提拎起脱得光溜溜直揉眼睛的柳伯年,撂到自己身上……
郎氏首胎临盆时被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嘶喊声传到外屋。柳伯年心疼得手挠炕席……
天成满月时,柳伯年和郎氏抱着天成喜气洋洋接受众人祝贺……
立冬前一天,郎氏对柳伯年的嘀咕有了反应——仍然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张了两个多月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木木扎撒着的手开始胡乱摸索——榆钱儿以为是病情好转,乐得连连喊叫“大奶奶见好了,大奶奶见好了”。
柳伯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表明郎氏到了弥留之际,就让榆钱儿去各屋招唤大伙儿都过来。
郎氏睁开了眼睛闭上了嘴巴,两手闲适地垂在身边炕上,很安静。
默默无语的诀别。
郎氏吃力地仰歪着头,迟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从老少亲人们的脸上扫过,渐渐显出隐忍不住的焦躁、绝望神色——她肯定是在找寻天成。因为全家人都在她的跟前,只缺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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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天成此刻正在西关翠花胡同道东的财神庙里参加商会成立庆典。
财神庙原本就不是冷清寂寞的世界,如今省垣商务总会设在这里,更令“黑虎玄坛”平添气氛。
绅商聚会讲究排场,不厌奢华。大门外车马塞道,院子里披红挂彩,西客厅已摆好台面。
锦衣华服的人们相互寒暄着,打躬作揖,言必称吉称利,称运称顺,旺盛的喜气驱走了初冬的寒气。
两个多月的奔波、花费,柳天成总算争到了副总董的位子,不尽如意,却也说得过去,因为总董的宝座由达桂将军指定给官钱局总办伊秉璋了。今天的庆典,是省垣商务总会头一次挑帘亮相,成功与否至关重要。他这个副总董身份的司仪必须事事躬亲,筹划支配,忙东忙西,桩桩件件落实,力保不出疵漏。从他个人角度看,这也绝对是一次非比寻常的亮相,是他当着全吉林城生意圈显示身份、地位、实力、能力,洗雪“看管源升庆”之耻的最好机会,无论如何也得奔个好儿。家里来人禀告郎氏病危消息时,他的心隐隐疼了一下,但又马上意识到自己重任在肩,不能因小失大,就一句“我这儿走不开”悄悄打发了来人。
燃放鞭炮,金鼓齐鸣,达桂将军揭匾,京师来的农工商部特使剪彩,宾客进西院大厅入席……
这当口家里又来人催促,这回来的是春香。
凭良心而论,这真有点儿两难。甭说年轻气盛一心想在外边显示显示奔个好儿的柳天成,就是换了柳天成他爹、大孝子柳伯年,遇了眼下这局面,能丢下半路途中的紧要公务回家探视母病吗?柳天成眉头皱了一下,咬咬牙,又一句“我这儿实在走不开”,把春香也打发了。
宣读商会章程、则例。宣布商会总董、副总董、会董名单。大开喜筵……吃的喝的堵住了人们的嘴,再没繁文缛节。
直到这时柳天成才卸下重负,松口气,瞅机会很委婉地向农工商部特使、达桂将军和伊总董告了假,道了歉,匆匆坐上马车往家赶。
晚了。
大门里的下人们都已换了孝服。二门外架起了幡杆子。院子里一片忙乱,杠房、棚铺的人在预备灵床棺木,支搭起高脊席棚,安设官座……
柳天成只觉一股热血涌上额角,头晕目眩,怎么跑进屋里的自个儿都不知道。
郎氏梳洗干净利索,装裹齐整,还没往灵床上抬——老太太的主意,特为等天成回来最后看一眼寻常睡觉模样的娘——一抬到头西脚东的灵床上,就算“内寝”,阴阳隔世了。
柳天成红头涨脸扑奔到郎氏灵前,心里一片空白,没有追悔莫及,没有悲痛欲绝,只大口地喘着粗气,怔怔地呆望已无知觉的母亲。良久,才喊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娘”来。
全家人都在。没有谁埋怨天成回来晚了。这种时候人们都变得很宽宏,很慈悲。
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抬尸首到灵床上,拴绊脚丝,盖陀罗经被,置倒头饭,点长明灯,烧倒头纸,烧倒头车马轿,阳阳先生开殃榜,十三和尚念倒头经……作为长子的天成不能忘记身份,不能沉溺伤情失去理智。颖儿上前劝慰,往起扳扶天成。天成抱住郎氏身子不肯起来,春香上前帮颖儿硬把天成拽起来。
早等在外屋的四个杠房人手很麻利地进来,一人抻起一只褥子角,把郎氏尸首抬上灵床。
天成的情绪一时不能稳定,老太太就让春香先把天成弄到别的屋里去好好劝劝,换上孝衣孝帽,等到烧“倒头纸”时再到灵前来做孝子该做的事。
说来也怪,这上院里至亲的人有,至爱的人也有,却只一个春香丫头说话天成乐意听,乐意信。春香一手抱了孝衣孝帽,一手扶着天成,离开上房到西下屋,关上门,把孝衣孝帽往天成怀里一塞,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唉,可要把人累死了,大少爷,老太太的话您都听见了吧?”
“老太太啥话?”
“让我好好劝劝您……”
“那……”
“大少爷您是明白人,这世上也没有丫头劝主人的道理。大奶奶去了,您哭也哭不回来,要紧的还是您自个儿。节哀顺变,保重身子,也好能扛住三七二十一天守灵待客的折腾啊!”
春香的几句话说得很直白。柳天成平时根本听不到直白的话,直白的话不容人不信服。
春香见柳天成没言语,只低头看着捧在手上的孝衣孝帽,就起身缓缓凑过来,站在柳天成对面:“大少爷,我说错话了吗?”
柳天成抬起头来看着春香,眼里不知啥时又噙满了泪水:“不……”
“那您……”
柳天成的心猛地一悸,一股颇似委屈的情绪令他气一噎,眼一热,像个孩子似地抱住春香,把脸贴在春香的脖颈上哽咽着说:“春香,我这不成了没娘的孩子吗?”
“大少爷……”春香在这偶然的机会里看到了柳天成脆弱的一面,但她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门咣当一声开了,蓼红站在门口:“啊……啊,大少爷,老太太让我来叫您去上屋给大奶奶烧倒头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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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氏的丧礼仿照京中皇亲国戚的规制,很排场,很奢侈,也相当累人。身为长子的天成更是感觉辛苦,重重叠叠的礼数,应付不完的讲究,一切凭执事们的摆布,丁点儿躲空偷闲的机会没有。入殓、开光、接三、送库、守灵待客、辞灵出殡……真的就折腾了整整三七二十一天,熬得他小脸蜡黄,眼圈乌青,胡子寸长,没了往常的精神劲儿,也没了由衷的伤心和耐心。下葬完毕从祖坟回到大宅,如同挑夫好不容易捱到栈房卸下担子,只想躺在热炕头上蒙着被子睡大觉,但他还不能睡。
再说,执事们完成使命撤了,接下来的礼数该咋个行法,孝道该咋个尽法,都得靠他张罗、布置,他不懂的,必须赶紧向爹向奶奶请教。
他没有勇气单独去跟爹见面、说话,他对娘的病和死都怀着深深的愧疚,他看到爹经过这几个月的变故明显苍老了许多,才四十岁的人两鬓就染了霜,腰背也不再直溜挺拔……
他来到奶奶屋里。水仙和天全也在。
“啊,大少爷来啦。”水仙先跟他打招呼。
天全既敬畏又亲热地跑到他的跟前:“大哥,奶奶跟我娘正说您哪!”
“噢?”他看了水仙和汪氏一眼,又低头瞅着天全,“是吗,奶奶跟三姨娘说我啥呢?”
“她们说您怪可怜的……”
一句关爱的话语唤醒了麻木多日的真情,他只觉心里一热,鼻子有些发酸。
天全仰着脸问:“大哥,您想上屋娘吧?”
才十岁的孩子就这么体贴人,他被感动得心直颤,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就双手捂脸扭过身去,冲墙哽咽。
天全抱紧他的腿,安慰道:“大哥,您别怕,往后我娘也行您叫娘……”
水仙赶紧吆喝一声:“天全,你胡说啥呀!”
天全却认真地说:“我是真心的,您给我和大哥俩人当娘不更好么?”
“还说!”水仙上前扯住天全扬手要打。
他忙返身蹲下来护住天全:“天全,好兄弟……”
“大哥……”小哥俩儿抱头流泪。
水仙也陪着抹眼睛。
“中啦中啦,二十多天还没哭够呀?”老太太用烟袋锅子敲响炕沿,“水仙你也哭,跟着孩子们凑啥热闹。”
“是,娘。”水仙赶紧擦眼泪。
“这阵子把你们小哥俩折腾够呛,来,都给我上炕里,老实歇着,奶奶这有好吃喝。”
“是,奶奶。”他和天全答应着,就要脱鞋上炕。
水仙拽住天全,对老太太说:“娘,您老有些日子没跟大少爷好好呆会儿了,我领天全先回去。”
“别介呀,回去也是干呆着,不如一块儿说说话儿。”
“是呀三姨娘,我来也没啥别的事,只想看看奶奶,问问守孝的讲究。”
“那……娘,我去厨房,做几样江南的素菜端过来,让您跟大少爷喝几盅酒,解解乏,去去火……”
“这主意不错,你说呢天成?”
“听奶奶的,那就有劳三姨娘了。”
“天天闲着,做几样菜算个啥。娘,大少爷,你们等着,一会儿就好。”说罢,水仙去了厨房。
天成、天全脱鞋上了炕,凑在汪氏的身边,一时都想不出该跟奶奶唠些啥嗑儿,炕热勾起乏困劲儿,不大功夫双双打起了呼噜。
汪氏疼爱地给孙子们盖上被,老母鸡抱窝似的伸着胳膊一边搂住一个,腿被压得酸疼也不肯挪动一下。
冬月的黄昏很安静。
忙碌过后的大宅子很安静。
水仙把做好的菜装在食盒里提着往回走,半路遇上独自一人匆匆忙忙正往后院去的蓼红,怕菜凉了没想多搭话,点点头笑笑就要擦肩而过。
蓼红盯住水仙手里的食盒问:“三姐亲自下厨啦,特意为谁做的吃喝呀?”
“是给老太太做的,老太太这些日子忙活得吃不好喝不好的。”
“三姐真是有心人哪!”
“谁让咱们当小的呢。”水仙听出蓼红话里的暗刺儿,就也不让份儿地问,“四妹妹这种时候忙着到后院去,是屋里电灯又坏了吗?”
“我去上茅房!”蓼红被戳到了疼处,狠狠白了水仙一眼,悻悻走了。
水仙撇撇嘴:“可得赶紧哪,别把尿撒在裤子里……”
天成和天全都睡着了,老太太哪还有什么喝酒吃菜的兴致,就让水仙把食盒提到上院去,看看柳伯年想不想吃点儿。
水仙帮汪氏把天成和天全从腿上挪开,并排放到炕上,塞上枕头,盖好被,才提着食盒去上院。
汪氏用手捶着酸麻的双腿,正准备下地活动活动,呼啦一下屋里挤进许多人来——是拖孩子带崽儿的梅兰芬芳四姐妹和她们的女婿大吵小嚷要吃三姨娘做的江南菜。
汪氏奇怪地问:“你们咋知道三姨娘做了菜?”
“四姨娘看见的……”
汪氏沉下脸,骂了句“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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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红无意间撞见天成跟春香的亲昵举动,当时没露声色遮掩了过去,但这件事却像馋猫闻到腥味儿一样引起她的关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伯年似乎厌倦了生意买卖存心往后退缩,柳天成的运势已经没遮没拦。谁想在家里外头拔腰杆提神气,赶紧改投新主,抱住柳天成的粗腿不放。
蓼红早就看出了这步棋,但她是天成的姨娘,被身份束缚着,女人对付男人百灵百验的那些功夫都用不上,要抱“粗腿”得另琢磨高招儿。没想到,春香的本事见长,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能跟天成斯混得那么近乎!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在春香身上看到了希望,决定等郎氏的丧礼一结束就开始弄手脚做文章,让春香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
水仙亲自下厨为老太太做菜,殷勤卖力的样子让蓼红看着来气。她放弃了到后院私会陈玉楼的打算,踅回来偷偷跟到西花园,趴老太太屋的窗户上一听,才知道天成也在这里。原来如此,打着为老太太的旗号,其实是溜天成的须。看来水仙这小女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兴许成气候……不行,得煞煞这个对手的威风。她一转眼珠儿,想出让少姑奶奶们出面搅局的妙计,然后自个儿躲回屋里等着这会儿去看热闹。
春香见蓼红梳洗打扮利索,出去眨眼功夫又回来了,担心地问:“咋了,不方便?”
蓼红气哼哼地往炕上一坐:“东下屋一双眼睛死盯着,能方便得了吗?”
“你是说三奶奶,她知道了你和……”
“她老是拿话磕打着,谁受得了咽,假话叨咕一百遍都成真的!”
“那咋办,要不……干脆你跟师兄断了?”
“放屁!你当是狗连裆哪,完事拉倒。”
“……”春香不吱声了,埋头擦着桌椅。
“春香,”蓼红以为春香生气了,又放缓了口气主动找话,“咱师兄妹三个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这你也知道。”
“嗯。”
“这样的日子你满足吗?”
“嗯。”
“嗯?”蓼红一听春香这样回答,不相信地盯问一句,“这样当丫头侍候人的日子你就满足了?”
春香白了蓼红一眼:“当丫头侍候的又不是别人!”
“嘿,我说你这丫头……”蓼红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抢下春香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下,“你就不想像姐这样当个太太?”
“姨太太。”春香纠正道。
“甭管姨太太还是姑太太,不比当丫头的强百倍?”
“那得看咋说。”
“咋说?咋说你那也不是真心话,唬弄别人吧!”蓼红不耐烦再跟春香绕弯子,就直截了当地问,“要是大少爷收你作二房,你也不干?”
“这……”春香的脸腾地红了,心突突乱跳,嘴里嗫嗫嚅嚅找不着合适话说。
蓼红得意了,上前拍着春香的胸脯,眉飞色舞地唱起小曲:“女爱男来男爱女,男女当厮配。女爱男俊俏男爱女标致,他二人风情真个美……”
“你疯啦蓼红姐?”春香心烦意乱地把蓼红的手从胸前甩开,弯腰去捡抹布。
“傻丫头,姐可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大少爷是块肥肉,要吃赶紧,晚了肯定轮不到你的份儿!”
“……”春香神情复杂地瞅着蓼红,心里不知在想啥。
蓼红了解春香的脾性,知道她的话已经撩活了春香的心,见好就收。她抿嘴笑笑,拉起春香的手说:“得啦,揪心想汉子不如偷眼看汉子,偷眼看汉子不如伸手拽汉子……走,我领你去看大少爷!”
“别,别,蓼红姐,你可是四奶奶呀……”春香又红了脸,忸怩着不肯挪步。
“瞧你这点儿出息!”蓼红拉不动春香,只好把她鼓动少姑奶奶们去搅水仙为天成备下的饭局,这会儿准正热闹着的事告诉了春香,让春香陪她去看水仙的尴尬相。
“你真那么干?”春香吃惊地问。
“咋啦?我可不想让那小南蛮子先抱上天成的粗腿!”蓼红悻悻地答。
“抱天成的粗腿?”春香没明白啥意思。
“啊?啊啊……”蓼红发觉自己只顾得意把话说走了嘴,忙改口掩饰,“春香,你知道姐最看不上抱别人粗腿显自个儿腰壮那路货。小南蛮子,啥玩意儿呢!”
走到老太太的窗前,听动静就知道屋里人不少。蓼红冲春香挤挤眼睛,点点头,小声说:“小姐儿几个还真好唬,果然来了,不知小南蛮子心里啥滋味儿。”
春香也小声说了句:“你可够损的。”
汪氏好像知道蓼红准能来似的,一见面就抢先说:“西屋的,你咋才来呀,大伙儿这儿等你都等急了。”
“等我?”蓼红愣了一下,自谦地说,“等我干啥,有姑奶奶、姑爷子们和大少爷陪着老太太就中了呗。”
“没你能成席吗,西下屋的,你说的那吃喝做好了没哪?”
“啊?”蓼红这才注意到屋里根本没有食盒也没有碗筷杯盘更没有吃喝,水仙也不在这儿,顿时傻了眼,心里暗暗叫苦。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追问:“还没做好是吧?”
“啊没……没哪……”
“那还不快去抓紧做?我们老的小的这儿都空着肚子张着嘴儿哪!”
得,画虎不成,搬石头砸脚,下套儿自个儿钻——这跟头栽大了。蓼红恨得咬牙根儿,把帐都记到了水仙的头上,决心今后不让水仙有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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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也不想吃东西,但他很能体谅人,没让水仙再把食盒提到别处去,说是就放他屋里,等啥时候饿了,让榆钱儿热热给他吃。
“老爷。”水仙又怯怯地叫了一声,好像还有话要说。
“怎么,还有事么?”
“我……”水仙欲言又止。
“水仙,有话尽管说。”
“老爷,过了年我想让天全去上学堂念书。”
“那好啊,听说这新式小学堂办得还不错……可是水仙,天全还太小点吧,去学堂念书你能放心?”
“让孩子念书是正事,再说天全都十岁了,也该……”
“是吗,天全都十岁了?”柳伯年还不大相信,扳着指头算计了半天,“可不,一转眼你来吉林都八年了。”
永仙随声附和着:“嗯,是八年了。”
“中,水仙,这事你就记着办吧,我看咱天全兴许是块念书的料儿!”
水仙喜出望外:“您同意了?我一准叫天全好好念书,将来好有出息!”
“错不了……”
“那我先回下屋去了,老爷您早点儿歇着吧。”
“嗯,你也早点儿歇着吧,这些天你们也都累得够呛。”
水仙走了。柳伯年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望天棚,望了好一阵子,是当家人每日一次巡查大宅各处要害的时辰了,便往炕沿上磕磕烟袋,抬腿下地,穿上棉袍戴上毡帽,也出了屋。刚到门廊下,一阵冷风袭来,他打了个寒噤,想想又调头回屋,从柜里翻出一件光板羊皮袄,套到棉袍外面。
天已黑尽,各房里的电灯都亮了。廊下黑字白纱灯也点上了。大门、旁门、后角门、仓房、库房、水井……依次巡查过来,柳伯年老觉有个人在眼前不远的地方晃悠,穿廊子过院子,犄角旮旯地时隐时现。加快脚步追了一阵子,没追上不算,还打草惊蛇把人追没了影儿。
“站住别动!”一声断喝从暗地里传出。
柳伯年气喘吁吁止住脚步,反喝道:“什么人?有胆儿的你给我出来!”
“是你,伯年?”
“你是谁?”
暗地里的人走出来,是杨玉珠,手里拎着“腰别子”。
“玉珠子?”柳伯年看清了,惊奇地问,“你这是……”
“我在替你查夜,伯年,你太冒失了,追得这么紧,差点儿我就放枪了。”
“我把你当来踩盘子的贼了,能不追吗?”
“闹了半天是场误会。”杨玉珠上前替柳伯年抻了抻光板羊皮袄的大襟,“大冷的天,咱们赶紧回走吧。”
两个人并肩默默往回走。
柳伯年忽然咳嗽起来,是很剧烈的那种人称“打空腔”的咳嗽。杨玉珠为柳伯年轻轻捶背。柳伯年咳了好一阵,才慢慢有了缓解。
杨玉珠口气坚决地说:“从今个儿起,这查夜的活儿你甭干了!”
“你也看我不中用了?”
“我是看你这些日子太辛苦了,怕你这身子受不住!”
“唉!”柳伯年轻轻叹了口气,仰脸看看黑得没缝的夜空,“这阵子连我自个儿都觉着没劲儿,是不中用了……”
“别这么说,伯年,”杨玉珠抓住柳伯年的胳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亚赛金钱豹,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伯年,三军可丧,志不可夺,财可以不敛,责任不可以放弃呀!”
“不放弃又能咋样?”柳伯年忧心忡忡地抱怨着,“连自个儿的儿子都教训不得。”
“这不是一码事。”
“咋不是一码事?源升庆在天成手里,咱说话他不听……”
“你可以暗着帮他嘛!”
“暗着帮?”柳伯年不解地问。
“对,另起炉灶,再造一个乾坤,天成顺利的时候不必让他知道这底细,万一他有闪失,就可以帮他一把……”
“好是好,只怕我……不行……”
“别说丧气话了,伯年,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自暴自弃的样子,我看了心疼!”杨玉珠有些激动,怄气地推开柳伯年,独自走开。
柳伯年暗自得意地点点头,追上杨玉珠:“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玉珠子,其实我这些日子就没断了琢磨,一直没拿准主意。”
“真的?”杨玉珠冷冷问。
“真的。玉珠子,还记得当初要把源升庆让给天成时,咱俩说过的话吗?”
“咱说过的话多了,你指的是……”
“西屋里的要恒升泰,我答应了,又怕没分家先裂产让人笑话,为难得闷在书房里。”
“对,是我去书房里诈出了实情。”
“我跟你要主意,你劝我父退子进,劝我闪出家的荫凉,只是这阵子麻烦事实在太多了。玉珠子,你说这回,我是不是该……”
“该出去闯闯了,伯年!”
“干啥营生,还没准主意,你说呢?”
“跟我要主意?”
柳伯年点点头。
“要我说就去北京。”杨玉珠胸有成竹。
“北京?”
“对。八国联军进北京,上到皇宫内院,下到王公府邸、户部大库、百姓万家祸害个遍,肯定会有不少珍宝古玩流落民间……”
“你是说让我上北京去经营古董?”
“对,这一行既可以赚钱,又可以护国,最适合你这样讲究仁义道德的人干了。”
“嗯……你还别说,真没几个人能有这等眼光,想出这条道道。”
“等想出的人多了,这条道也就该歪歪了。”
“那,玉珠子,你跟一起走,帮帮我,咋样?”
“不行,伯年,北京是我的伤心之地,这辈子我不打算再回去。”
“也中,那你就留在吉林城帮我。”
“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吗?”
“不一样,以前都是在很不方便的地位上费力不讨好地帮,今后我要让你在名正言顺的地位上一是一二是二地帮我!”
“怎么说?”
“我扶你为正房夫人,当家大奶奶,干不干?”
“我生是柳家人,死是柳家鬼,只要对柳家有利,对你有利的事,我当仁不让!”
在这个冬月寒冷的夜晚,在这哀伤之气还没褪净的大宅子里,萌生出了改变窘况的希望。这希望能不能成为现实,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