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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衙门突然派兵“看管”了源升庆。
全城轰动。柳家引起全城轰动的时候有过,都是光彩的事,这一.回怎么样还不清楚。
事情发生在老毛子全部撤走后不久,有点儿意味深长。不过新接任的将军达桂还算给面子,把这次举动称作“看管”而不叫“查封”,没拘人,没抄产,下的并非死手。
总柜之外的各号买卖不受影响。
高先生、韩阁老等总柜大小伙计都被看管在柜上,不许回家。
柳家人被看管在大宅子里,不许到柜上去。
天空阴云密布,地上燠热无风。要是痛痛快快下场透雨或许能让人清爽些,可这雨它憋着不下。
柳伯年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突如其来的事,这简直让他没脸见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思过,他还不知道柳家犯的到底是哪一条。
柳天成心知肚明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就更能觉出这次的麻烦非同小可。家业受大损失,门楣蒙大羞耻不算,哄抬银价扰乱钱制,私挪官银致碍公务的罪要真定下来,柳家就彻底完了,一跌到底永难翻身……他更清楚自己是惹祸的根苗,除非找到化险为夷的招法,否则不但不能得到家里的谅解,甚至不能得到自己的谅解。而力挽狂澜的唯一招法就是找银子来堵窟窿,偏偏他又被限制在家里不能外出,就是有现成的银子在那儿等着他去拿,也没法去呀!他上火了,病倒了,浑身烧得像火炭,满嘴起大泡。
家门有难,女人们也都不好受,肚里都有三分火气燎着,一聚堆儿难免舌头碰牙,平添烦躁,不如各安本分,少操闲心,天塌地陷有当家的顶着。
大宅子里安静得出奇。
老太太又一头扎进西花园小佛堂里吃斋了。
郎氏情知祸是天成惹下的,挺蝎虎,没产、抄家、坐牢、杀头,哪等刑罚都不轻。她不敢想像丈夫或儿子披枷戴锁的情形,不敢想橡大宅子被抄没的情形,更不敢想像从此月月年年一贫如洗的日子……犹豫再三,她还是鼓起勇气找到杨玉珠,想看看杨玉珠这种时候咋个应付法,问问杨玉珠柳家最终能是个啥结果。事实上她已经不自觉地把杨玉珠当成了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杨玉珠穿了一身沾满油渍的旧衣裳,戴了顶烂沿儿的马莲坡草帽,挎个破猪腰筐,本来白白净净的脸上抹得乌黑,正要出屋。
“哎哟玉珠子,你这是干啥呀?”郎氏迎住杨玉珠,先是一怔,后又奇怪地问。
“夫人找我有事?”杨玉珠止住脚步,闪身把郎氏往屋里让。
郎氏犹豫一下,没进屋:“我是想……啊,你有事先去办,可你这副模样?”
“源升庆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干等干靠不是办法,我得出去看看,打听打听官家底细。”
“门外不是有兵把着不让咱出去吗?”
“所以我才装这一出呀,走后角门,就说是出去买菜的。”
“唉,这吃苦遭罪为难受气的事都让你干了,天成他还……”
“一家人说这些干啥。您哪,好好照顾天成,让他别着急上火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嘛。要没急事我先去了,咱姐俩有话回头再聊。”
“嗯,你去吧,可得小心哪。”
“我知道。”杨玉珠关上屋门走了。
郎氏刚才几句话说得动了真情,眼睛湿湿的,扯着手绢正擦抹,忽听院子里人声嘈杂,忙出去看。
原来是柳伯年不知让哪股火烧的,正疯了一样在院里大吵大闹,口口声声喊着“混帐东西”,手里挥舞着“腰别子”——显然这是冲天成来的:
几个仆人慌张拦挡。水仙和蓼红都被惊动出来,连抱带拖,苦苦解劝。
不知柳伯年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把水仙和蓼红甩得跟头把势的。仆人们碍着规矩,不敢太近东家的身子,只能虚张声势地劝,根本无济于事。
郎氏忙招手把西下屋蓼红跟前的丫头春香叫到身边,匆匆吩咐她赶紧到天成屋里去报信儿,让天成快躲躲。
春香不敢怠慢,一溜儿小跑到了天成屋里:“大少爷,少奶奶,不好了……”
颖儿正服侍天成喝药,见春香跑得这样急,就撂下药碗,问:“咋的啦?春香,慢慢说。”
“老爷手里掐着枪,直奔这边来了,说是要毙……大少爷,您快躲躲吧!”
颖儿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老爷要枪毙大少爷?”
“老爷是这么说的,谁拦也拦不住,大奶奶说让大少爷快躲躲。”
“不躲,躲啥?”天成反倒上来了犟劲,“好汉做事好汉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真能死在亲爹枪下,算我的福份!”
“不行啊大少爷,大奶奶说了……”
“谁说也不躲!”
“这……少奶奶,老爷样子凶得很,不躲躲怕不行啊!”
颖儿一把扯起天成,哄孩子一样劝道:“天成,你都是当爹的人了,咋还耍小孩子脾气?家里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不是逞强怄气的时候。爹在火头上,你就服服软儿,先躲躲,啊?”
天成斜眼瞅瞅颖儿:“往哪躲呀?大门口有兵把着出不去,天太高上不去,地太硬钻不出去……”
“咱们躲西花园去,咋样?”
“对对!”春香赞成地说,“西花园是老太太的地界,老爷不能撵到那儿去。”
“那就躲?”天成试探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少爷,少奶奶,得快点儿啦.!”
嘈杂声越来越近了。
天成披裹着大被由颖儿和春香一边一个地搀扶着往西花园疾走。途中春香忽然灵机一动,说:“少奶奶,我才想起来,您不能离开呀,您得在您房里没事似的呆着,等老爷到了得应付几句,拖拖时辰,有机会还能解劝解劝。”
颖儿想想也对,你爹来了,儿子儿媳都不在屋迎接、侍候、承训,于理不通。见了面,尽了礼,能替天成说些自责服软的话,兴许公爹的火气就消了呢,就说,“那也好,春香,我就不跟去西花园了,大少爷就交给你了。他还在病里,找个干爽点儿的地方躲,被捂严实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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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一股急劲儿在身,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把郎氏、水仙、蓼红远远丢在后边。一看天成不在屋里,猜想是听到动静躲起来了,就也不理儿媳妇的恭敬,转身出来,犄角旮旯地寻找个遍。越找不着越生气,脸煞白,薄薄的夏布褂子前胸后背都汗湿了一大片,仍不依不饶,折返身奔向西花园。
西花园里确实很静谧。
春香扶着天成到了园子里,也没特意找隐蔽的地方躲,就在水池边上的一个小亭子歇下来。天成裹着被,半坐半靠在春香怀里,春香则伸展双臂大搂大抱着天成,身子微微前倾,承受着天成的分量。
喘息甫定,天成问:“老爷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谁跟他说啥了咋的?”
春香摇摇头:“不知道,老爷是从书房里冲出来的。”
“二奶奶在不在场?”
“不在。”
“院子里吵吵得这么厉害,二奶奶没出来?”
“没有。”
“这倒有点儿奇怪了……”天成刚刚喝了药,紧接着这一通折腾,消停下来才发觉不知啥功夫出了一身大汗,被子裹在身上特别难受,他就让春香放松搂抱,替他把被子敞开。
春香不动,说:“发了汗是好事,得捂着。”
“捂得难受,像在蒸笼里一样。”
“我试试。”春香把手伸进被里,在天成的胸前摸了摸,“嗯,是腻渍渍的。”
“那还不快掀开?”
“少奶奶吩咐过,让捂严点儿。”
“她不在这儿,你说了算。”
“我……不敢。”
“我叫你掀开!”
“那……就掀开吧。”春香像是很不情愿地替天成敞开被子。
“嗯,这么凉快!”天成伸胳膊抻腿地舒展着身子,没注意把背后的春香拱了个仰八叉。
“哎哟大少爷,压死我啦!”
天成扭头一看,见春香抱着被子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那样子够滑稽的,就故意问:“谁压你啦?”
“明知故问,大少爷也欺负我们当丫头的。”
“好好好,不欺负不欺负。”天成欠起身伸手拉春香起来,并就势把被放平到地上,“来,跟本少爷平起平坐,省得说我欺负你。”
“这……好么?”春香忸怩着。
“让你坐咋又不坐啦?坐!”
春香坐到被子上。天成像刚才一样靠到春香怀里。
春香的感觉却不一样了。她和天成之间已经没了被子的隔挡,天成身上的汗热和气味儿直沁她的身心,惹得她骚动难安,像刚才那样伸展双臂把天成大搂大抱,紧紧箍到自己怀里。
天仍阴沉着。花园里静极了。
天成大概是出过透汗病去了许多,背靠在春香软鼓囊囊的怀里被紧搂紧抱出了欲念,随意耷拉着的手搭上了春香的大腿,身子扭动着逐渐俯过来……
“混帐东西,你给我滚出来!”柳伯年的这一声怒骂,搅扰了花园里的静谧。
危险跟来了!天成和春香从迷醉中被惊醒,赶忙肃整姿势,收拾被子,朝浓树荫里躲藏。
柳伯年进了园子也不到处乱找,直接就往假山上爬。登上假山,居高临下,整个花园就可以一览无遗,连只兔子也休想躲过去。
情况很紧急,天成又出了一身汗。
春香冷静地说:“大少爷,看来咱们是没处可躲了。”
“不如干脆站出去,任他发落!”
“不行,那不辜负了大奶奶、少奶奶的一片苦心吗?”
“咱们躲老太太的小佛堂里去,咋样?”
“行,快走!”
天成和春香就不顾一切,相携相搀着奔小佛堂跑去。
柳伯年登上了假山,也瞄着了天成和春香的身影,就在后边紧迫不舍。
小佛堂里香烟缭绕,老太太汪氏端坐在蒲团上,手掐念珠,正闭目念经。天成扑奔上去,跪到汪氏跟前:“奶奶救命!”
汪氏吃惊地看着孙子的狼狈样儿,问:“你这是咋的啦?”
“爹要杀我!”
“啥?”老太太不相信地抬眼看看春香。
春香适时插话道:“老爷手里掐着枪,到处追着要大少爷的命……”
“他敢!”老太太没动身子,沉着地吩咐春香,“你扶大少爷到里边我的斋舍里歇着,我不吱声你们别出来。”
“是。”
春香和天成头脚进了里屋,柳伯年后脚已经追到了门口。
汪氏仍端坐蒲团,闭目念经,没事一样。
柳伯年止住脚步,匀匀气,稳稳神,轻轻柔柔地唤了声“娘”。
汪氏眼皮也没撩一下,冷冷地说:“要杀天成,中,你先把我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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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往常,老太太这冷冰冰的一句赌气话准能让柳伯年天大的火气闷回去,但今天不行。今天柳伯年的火实在憋得太足太旺了——恒升泰银炉的掌柜董祥山昨晚上吊自尽,留下一纸绝命词,主动供认恒升泰有高价购银、私挪官银、作假帐目的罪过,这一切都是他想发国难财暗动的手脚,蒙蔽了东家和总柜……噩耗是董家来人禀报的,绝命词已留在公差手上当证据。柳伯年一下子就明白了源升庆被将军衙门“看管”的原因,一下子就猜到了董祥山舍命“认罪”的用意——这一切都是天成胡作非为惹下的祸乱。买卖被看护事小,屈死的人命关天,柳伯年不能容忍董家那边凄凄惨惨受苦受难,柳天成这边没事似的装糊涂,他必须给天成个终生难忘的惩罚,聊以慰藉董祥山的冤魂。所以他这次没被老太太的话吓住,也没再跟老太太多费口舌,径直就要进里屋。
汪氏一看她的老招法没灵验,儿子不听邪了就要进里屋,孙子没退路了就要吃亏,急中生智,抓起面前的木鱼子就摔。
咣啷啷……木鱼子在地上蹦了老高,滚了几滚。
柳伯年被这突然的响动扰得怔了怔,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究竟。
汪氏乘这机会把身子一倒歪,横到地上,双手就势抱住了柳伯年的双腿。
柳伯年毕竟是个孝子,面对老娘如此不顾一切的举动没法无动于衷。他赶紧弯下腰想把汪氏搀起来:“娘,您这是干啥呀?”
汪氏拒绝儿子的搀扶,执拗地喊叫:“你先杀了我!”
“娘……”
“别管我叫娘!”
柳伯年被搅得无可奈何,满头满脸浑身上下冒大汗,扑通跪下:“娘,您快起来吧。”
媳妇们气喘吁吁赶到了,一看这娘俩的架势,都急忙解劝,“娘,快起来”,“奶奶,快起来”……
汪氏不动窝儿,也不撒手:“你们都别掺和,站一边去,今个儿我倒要看看他柳大老爷的本事,看看他咋在我的眼前把我孙子给毙了!”
这样的阵势让柳伯年太为难了,横竖没有台阶下,只好咬咬牙,说:“娘,您起来吧,我当着菩萨起誓,从今往后不管天成了!”
“哼,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还得起誓发愿的!”汪氏嘟嘟囔囔地松开了双手,儿媳妇们赶紧上前搀扶。
柳伯年灰心丧气地长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喃喃重复了一句“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待汪氏被儿媳妇、孙媳妇们簇拥着坐回蒲团,就突然拔腿跑出小佛堂。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招唤天成和春香出来。
花园里传出“呼”的一声枪响。
“不好,公爹他……”颖儿惊叫着朝门外就跑。
老太太、郎氏、水仙、蓼红这才醒过神儿,变了脸色,手忙脚乱地跟在颖儿后边朝花园里奔。
天成和春香在里屋其实把外边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也同样是刚刚放下的心猛又悬起来,三步两步跑出屋,超过太太们,抢先找到柳伯年。
柳伯年四仰八叉躺在水池边的石板地上,两眼怔怔无神地瞪着阴郁的天空,“腰别子”丢在一边,枪口里还往外冒着余烟,池边一块刻着“柳塘”字样的假山石显然挨了枪,被烟熏火燎铁砂打得焦黑,斑驳。
这回是天成跪下了:“爹,家里的祸乱都是我惹的,您有气,打我吧,骂我吧!”
不论挨枪的是人还是石头,满满一枪管子硝磺铁砂放出去了,柳伯年的火气似乎就消了不少。他收回目光,看着跪在身边的儿子,轻轻说:“董祥山上吊了。”
“啊?”天成的脑袋“轰”的一阵眩晕,大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
“我猜是为了你……”
“我……他……”
“他留了一纸绝命词,把全部罪过都揽到自个儿身上了。”
柳伯年缓缓起身,目光盯着天成,“你,扪心想想吧。”
女人们又赶到了,围着天成和柳伯年七嘴八舌问“咋样”。
柳伯年默默不语地独自走了。
老少太太们讪讪地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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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珠费了挺大的劲儿,却白跑一趟。
董祥山的事一出,官兵把源升庆“看管”得更严了,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接触柜上的任何人,恒升泰、银元厂的银库也都被贴厂封条。
确切的底细没打听着,传闻和口风倒还听了一些,说是户部派了专人来东三省密查财政状况,吉林亏空最严重……二十年来三四任将军都办官钱局官银号,新接任的达桂自然不甘落后正在积极筹设,想在规模上超过历任,但苦于资本金不足,就又把眼睛盯在了商家大户身上……柳家是吉林首富,自然最先被掐尖,接下来还指不定谁倒楣呢……
以往的许多事都证明了老百姓的传闻一般都不是空穴来风。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当官的穷疯了,就会不要脸面不讲道理,阴的损的啥招儿都使。靠编织罪名敲诈商家,是大大小小衙门口常用常新的伎俩,达桂为官多年不会生疏此道。眼下柳家是最脆弱的时候,全部买卖刚从“看堆儿”状态活泛过来,新老东家换手,老毛子撤兵使柳天成在商界侥幸占据的地位开始动摇……“看管”源升庆的举动完全有可能是达桂对柳家施的一个下马威,是想绕个弯子往出逼银子。
传闻都说董祥山是代人受过,是替罪羊。代谁受过,替谁的罪?柳家。柳家是那种肯让人代过让人替罪的人家吗?这年头,难说……
杨玉珠带着这些“收获”回到大宅子已是掌灯时分,她估摸柳伯年一准急着了解外边的情况,就也没顾得上换上装束,直接去柳伯年的书房。
榆钱儿坐在门口台阶上,远远地看见正朝书房走的杨玉珠一时没认出来,赶忙站起身迎上去拦挡:“你是?”
杨玉珠摘下草帽:“使劲瞧瞧,榆钱儿。”
榆钱儿凑近细看,这才吐口长气:“哎哟,是您哪,二奶奶,您咋这身打扮哪?”
“老爷在书房吧?”
“在,大奶奶也在。”
“怎么,老爷到底肯见人啦?”
“您还不知道吧,今天家里出大事了……”
“咋啦?”
“老爷急眼啦,要不是老太太护着,就把大少爷给毙啦!”
榆钱儿连说带比划,把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临末了说:“这不,老爷的怒气还没消呢,大奶奶好心好意来劝他,他还喝吼,口口声声埋怨大奶奶治家不严,养子不教……”
“大奶奶怎么说?”
“没法说啥了,就是个哭。”
“是老爷让你在这……”
“不,是我自个不忍心看他们吵架,我也不想让别人到书房跟前来听见他们吵架。”
杨玉珠拍了拍榆钱儿的肩膀,又皱起眉头:“老让他们这么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
“哎。”榆钱儿转身就走。
“等等。”杨玉珠又跟上来,“你一通报大奶奶准得走,反倒不好,不如咱俩一块儿进去。”
郎氏见杨玉珠来了,果然就要走。
杨玉珠留住郎氏,说:“夫人不是还要找我吗?”
“那是……眼下……”
“我在外边听到些风声,正好咱们跟老爷一块儿核计核计。”
“我?”郎氏不自信地抬起红肿的泪眼看看杨玉珠。
柳伯年气哼哼地白了郎氏一眼。
杨玉珠就有几分同情郎氏,说:“家里遇上麻烦,大伙儿更该平心静气想办法才对,我觉着这事儿也不全怪天成……”
“那怪谁?”柳伯年一梗脖子,“怪我?!”
“干嘛呀,眼珠子瞪得跟牛似的?气是下山猛虎,乱伤人,忘了?制气止怒,才能明辨是非,忘了?”
“那你说,”柳伯年仍很激动,手拍着桌子,嘴像连珠炮:“高价到外省去买银子,私自挪用代存的官税银子,作假帐……这是一个银炉掌柜敢干的勾当?董祥山是那种人吗?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些勾当确实是董祥山干的,等查到头上逼到头上再认还晚吗,干嘛非急不可待地主动站出来,以死谢罪呀?这,这不明明是替人顶罪嘛!替谁,还不是替天成?”
杨玉珠也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你只认准了董祥山是替天成顶罪,你凭啥就认定天成有罪呀?”
“蝇子不叮没缝的蛋,恒升泰要没小辫子,将军衙门敢下手吗?”
“衙门口对老百姓还有不敢干的事吗?”杨玉珠也激动起来,顾不得在郎氏跟前给柳伯年留面子了,“朝廷跟日本人打了仗败要赔款,衙门就逼着你往出掏银子,俄国人修铁路用着厂银元厂,衙门就逼着你写契约……一个小刘四勒你一颗夜明珠,一颗夜明珠又勒你一万两雪花银……这年月,但凡喘气儿的就都红了眼,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官能让磨研鬼,咋也压你一头,还有啥敢不敢的!”
好家伙,这一通数落把郎氏听得胆突突,手心攥出了汗。
没成想,还真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柳伯年不但没被激怒,反倒霜打的茄子——见蔫,重重地打个唉声,垂下头:“我何尝不巴望着天成是无辜的呀……”
“其实,当官的关心银价那是借口。”杨玉珠也放缓了口气,“官税银子存在咱库里,不行咱挪动生利,他咋知道年年往出抽息呢?要真摆到台面上理论,咱不怕他。”
“这么说,真是他们故意难为咱家;”柳伯年脸上显出困惑犹疑的神色。
“八九不离十。”
“那你说……”
“为今之计,只有先从各地支柜急调现银过来,堵上官税的窟窿,就堵住了达桂的嘴巴,其余麻烦也就都好对付了……您看成吗,夫人?”
“嗯?”郎氏这还是头一回当面领教杨玉珠的“厉害”,头一回在跟丈夫一起核计大事情时被征求意见,她激动得不知所措,有些慌乱。如果说以往她对杨玉珠受大伙儿的“宠”心存妒嫉,对杨玉珠的“本事”心存怀疑,对柳伯年凡事依从杨玉珠的做法不理解,对自己请求杨玉珠出山拉帮天成到底出于啥考虑也不甚清楚,明里暗里老跟杨玉珠过不去的话,那么今晚上就是她彻底明白之时——她被杨玉珠征服了,感动了,开始由衷承认自己不如杨玉珠。杨玉珠真诚的目光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不知该说啥好,她也真无话可说,就是想哭,想抱住杨玉珠痛痛快快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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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天成也承认杨玉珠说的“堵窟窿”是个门道,但他不同意从各地支柜急调现银,认为那样兴师动众长途搬运大宗银子太不安全,还妨碍各地支柜自身周转,有损总柜的龙头声誉。
他要柳家“大少爷”这个脸,自个儿捅的窟窿自个儿想法堵。
这实际上还是在拒绝着杨玉珠。
郎氏不顾天黑亲自跑到天成房里来告诉信儿,苦口婆心劝了半宿,甚至放下架子拿自己的深刻体味现身说法,证明杨玉珠可以信赖,有将帅之风。
柳天成没被劝动心,反被劝得耍起小孩子脾气,说他原本就不想当什么家主什么事,他的心思也不在生意买卖上,都是家里硬把他当泥球搓。不然的话,富贵大少爷当着,吃喝玩乐,将来花钱买个官儿做,多自在,哪能有这多乱事摊到头上?
“你咋这么不争气呀!”郎氏见正经道理行不通,就换了口气,想用母子情份感化天成,“天成,你知道娘为了让你能早点儿当家主事,费了多少心血啊,在你爹那儿,在你奶奶那儿,在……”
“别说了,娘。”天成这套也不吃,不耐烦地拦住郎氏的话头,“您老早就把我推到外边去,从爹和二娘手里争事做,那全都是为了我吗?”
“不会为你,我还为谁?”
“为您自个儿!”
“啥?”郎氏吃惊地瞪大眼睛盯着天成,她不相信这话是从天成嘴里说出来的。刚刚在柳伯年那儿挨喝吼,遭数落,她认可,因为平时她也确实有对天成宠惯放任的毛病。现在天成埋怨她,不听她的劝告,也就罢了,可这样昧着良心的指责她受不了,舔犊之情换来如此回报令她不寒而栗。
天成没注意到郎氏脸色的变化,仍在屋地下烦乱地走着,比比划划地说着,句句如刀子,句句戳心窝:“……起先干姑姑过门成了二娘,仍管着银元厂,您心里不是滋味儿,变着法儿地把我折腾上马去顶下二娘。接着三姨娘、四姨娘一堆儿进了门,还带了个天全来,您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又从爹手里抢过源升庆这头骆驼让我赶。您自个儿想保住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位子,就把儿子一步步硬往磨眼里头推……”
“你……”郎氏已经听不清天成的话了,她只觉着心被什么东西突然箍住一样疼痛难忍,胸口憋闷气儿不够用,额头沁出冷汗,两眼窜金花,手指着天成想骂,嘴却不听使唤,出不了声,接着,软软地栽倒在太师椅上,口流涎水,不省人事了。
柳伯年闻讯赶来,凭他的“半拉架”医道,诊断郎氏得了中风不语症,弄不好,下半辈子要瘫在炕上度过了。
听了这话,天成心里十分愧疚,但他没敢吐露是他把娘气病的真相。问他,他支支吾吾说娘到他屋里来时就不精神。
柳伯年就认定是自己傍晚的那阵子脾气发得太凶了,郎氏受不了那样的喝吼和数落,肝风内动中脏腑,逼发急症。他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亲自把郎氏背回上院,从此一门心思守在西屋里,护理病妻,外面天塌地陷也不闻不问了。
杨玉珠见天成对她提出的主意不以为然,并信心十足地表示自有办法堵窟窿,也就不再多罗嗦,知趣地打了退堂鼓。
柳天成的信心打哪儿来的呢?是他晚上睡觉梦见了日本人岛川在街上大喊“夜明珠”,惊醒后猛然记起岛川主动要帮助他的事——这个岛川神神秘秘的,好像早就知道柳家要摊上麻烦。日俄争战已见分晓,日本人是赢家,连老毛子修成的中东路都得割给日本一大截子。那么,柳天成有日本朋友帮助,有日本银行金票的支持,还怕达桂动心眼儿找麻烦吗?他决定去找岛川。
暮色苍茫时分,柳天成学着杨玉珠的样子打扮成下人模样,蒙过把门兵丁,出了大宅子,一路谨慎赶到水师营墙外江湾边。果然看到一个披蓑衣戴草帽的人蹲坐在野蓼丛中,身旁放着柳编鱼篓和饵罐,面前二龙出水挑着两根钓竿,专心致志,静如石雕。他轻轻靠近前,就要开口打招呼。
钓鱼人抬手示意柳天成不要出声,然后很得意地边慢慢往起拽钓竿边小声叨咕“咬钩了,是条大的……”
柳天成屏住呼吸。
钓鱼人突然一扬钓竿,一条肥大的鳌花被拎出水面。
柳天成拍手称绝:“真是条大的!”
岛川把鱼摘下来放到鱼篓里,边重新甩钩边问:“十万金票,够不够?”
“足够,足够。”
“需要殷实铺号担保,应该不成问题吧?”
“柳家铺号光在吉林城的就有三十多……”
“我要你大少爷个人名下的。”
“那……我以银元厂作抵押!”
“好,一言为定。我儿这有份文契,只要你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管保从此往后没人再敢找柳家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