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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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人像一头闯进邻家大树窟窿里蹲仓的熊瞎子,任凭树主怎样吆喝敲打,也硬赖着不肯离去,急坏了近旁一窝黄蜂般早妒红了眼睛的日本人。争夺的厮杀一触即发。

吉林城是俄兵的大据点,水陆两路源源不断运来增驻的人马,大小官署衙门统统腾出来为俄兵使用,粮米涨价,卢布霸市……惶怵之余,人们不禁困惑:俄国人说撤不撤,反倒增兵,又添了日本人进来搅和,这世道还能有好吗?

腊月二十三,正在源升庆总柜主持封帐的柳天成收到北京支柜的十万火急书信,信里说“宫中内线传出消息,太后老佛爷突发雅兴,要调夜明珠玩些日子。珍宝进宫,泥牛入水,请东家早计万全……”

天成看信后首先想到的是家里人都正忙着准备过年,这样不愉快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然后他就琢磨着,能不能设法保住夜明珠,把麻烦搪过去。当年皇上把夜明珠赏下来的时候他才十三四岁,影影绰绰记得那是他柳家豁出六十六万两银子跟舅舅斗气,“赢”得的意外收获,也是他柳家轰动全城的最大荣耀。北京支柜的提醒不是没道理,珍宝进宫谁敢再往回要啊,可不就等于泥牛入水?可是,西太后要玩的东西又有谁胆敢不送上去呢?保住珠子搪过麻烦,谈何容易!说珠子丢了,不行,御赐的东西丢了还不掉脑袋?弄一颗赝品珠子去顶替,也不行,宫里人宝贝玩得多,眼睛特毒,唬弄西太后比欺君祸都大。

说来凑巧,正这时银元厂出了件跑外城局员半道遭劫的案子,准备给铁路上发俸饷的三千块银元落入贼手,局员性命差点儿搭上。这件事给天成提了醒儿,何不安排一出“晋宝遭劫”的好戏给西太后她老人家看看呢?妙,太妙了,他心里一乐呵,对当事的局面也没深究,就开始暗中物色得力人手预备“晋宝遭劫”的好戏。

三天后,有钦差耀武扬威抵达吉林,在长顺的家里向大小文武各官宣读了太后懿旨。一时间,“西太后要调柳家夜明珠”和“日俄两国已经宣战”、“朝廷严谕各地局外中立”成为全城议论的三大话题。

柳家对此感到十分突然,这么大的事,北京支柜咋一点儿风声没透过来呢?要找天成问,天成不知在外忙些什么,两三天没回家了。

柳伯年料想大祸将要临头,就叮嘱郎氏和杨玉珠,无论发生什么变故,都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不能让还在给孩子吃奶的水仙、蓼红和颖儿知道,家里不能乱,年照样过,日子照样过,看住天成不许任性胡来……完了,他就不请自到地登门拜访了长顺将军。

长顺接到旨意后心里一直不安稳,正拿不准该咋办好。珠子在他手上别人不知道,他和柳伯年之间有关小刘四的交易也没别人知道,死活把糊涂装到底,估计可以蒙混一阵子。可是,太后老佛爷一心想要夜明珠,见不到真玩意儿,那钦差宣旨并等着解宝返京的公公能善罢甘休吗?不善罢甘休就得追查,追急了查急了,柳伯年能保证不吐实情吗?柳家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郎氏夫人娘家的势力,老少几个姑奶奶婆家的势力,柳天成跟俄国人的关系……动起真格的来,哪个他长顺都搪不了。退一步想,即便柳伯年真君子讲信用,独自担起杀身之祸,一口咬定珠子被贼人偷了没敢报官,那太后老佛爷任性霸道,催你亡羊补牢刻期找寻,弄到最后,珠子肯定保不住了,不惹出别的祸来就算阿弥陀佛。唉,当初费了那么多心劲儿才弄到手的宝贝,就这么白白再送出去,不是太亏了吗?长顺常顺常常顺,差不多没不顺过,再过四天就顺满六十五年了,不能认栽,不能让柳伯年得了便宜看笑话。柳伯年的不请自到促使他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珠子他认可往出拿,亏的坑儿得叫柳伯年给补!

柳伯年是抱着甘当罪责的态度来的,见了长顺就问:“钦差在哪儿?”

“怎么?”长顺一愣,“贤侄来舍下,不是想见老夫?”

“老将军也见,钦差也见……”

“做啥?”

“请罪。”

“贤侄何罪之有?”

“丢失了御赐之宝,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哈哈哈哈……长顺听了这话仰脸大笑,笑得柳伯年莫名其妙:“老将军笑什么?”

“贤侄,宝贝在老夫手里,咋会丢失呢?”

“这……”柳伯年更奇怪了,“您……”

“贤侄,太后老佛爷要是知道了柳家早有晋宝之意,肯定懿颜大悦,可是老夫我……可就惨喽。”

“这话怎么说?”

“太后在西安的时候,我担心路途遥远不安全,就没及时替贤侄进呈上去,这回太后降了旨,我才遵旨办事……这叫个啥?这就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唉,那个什么刘四是逍遥了,贤侄也功德圆满了,老夫我,非卡这儿不可了。”

长顺的龙钟老态和凄惶话语打动了柳伯年的心,觉得在这么紧要的关口长顺没让他为难,他也不能让长顺失望,就大方地说:“老大人放心,晚辈替您备下一万两银子,上下打点打点,没人重提旧事,太后老佛爷不了解底细,不就没气可动了吗?”

“那,咋好又让贤侄破费呢?”

“应该的应该的。不知钦差哪日启程?”

“赶上了年关,咋也得过了初五吧。”

“好,钦差启程,银子送到,一切就全靠老大人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能让太后老佛爷时常惦心着,是府上的造化,也是地方上的光彩嘛!”长顺敲到了油水,心满意足。

柳伯年悬着心来,舒着心回,暗自庆幸。吃血亏还得庆幸,这就是柳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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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刘少堂主?”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很突然。

“啊?”正聚精会神蹲在雪地上烧“纸包袱”的小刘四猛一激灵,下意识地攥紧手中拨火用的粗木棍,“什么人?”

“少堂主的朋友。”

“你……”小刘四缓缓转过脸来。

年三十儿的夜色很浓,有星无月,破败的喜兴寺被阴冷的黑暗紧紧缠裹着,只有那一堆儿烧纸的火忽忽悠悠,发出些许光亮。陌生人站在小刘四身后三五步的地方,模糊得像个无常:“人间一刀纸,阴间百吊钱,但不知高僧的魂灵领不领俗人的这一片心意呀?”

小刘四拎着棍子站起身:“我不认识你。”

“相逢何必曾相识,现在不是认识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走江湖,以武会友……”

“我不是啥少堂主,吉林振武堂也早没了,你走吧。”

“振武堂让老毛子占了,少堂主的心也让老毛子占了吗?”

“嗯?”小刘四近前一步,使劲盯着陌生人。

陌生人也朝前凑了一步,有意让小刘四看看清楚的样子:“远离人群,躲进这断壁残垣,少堂主难道不是在卧薪尝胆吗?”

“这……”

“依我看,老堂主和如莲长老的在天之灵,指望少堂主的绝不仅仅是这按时应节的几刀纸钱,也绝不仅仅是没完没了的卧薪尝胆……”

“你这话啥意思?”

“说一千道一万,谁造了孽该找谁去算帐才是真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少堂主该不是被老毛子的八十万大兵吓住了吧?”

“鸡巴毛,他就是大兵百万,吓得住谁呀?打小爹娘就没教过啥叫害怕!”

“江湖!”陌生人又往跟前凑了一步,“眼下日俄两国已正式开战,老毛子蹦踺不了几天了!”

“还有柳家二毛子!”小刘四忿忿地说;

陌生人摇头摆手:“不,柳家另当别论。”

“为啥?”

“少堂主对柳家积怨太深,误会太深,一时难辨是非曲直。在下只提醒一句,少堂主曾因拳乱罪名锒铛入狱,是吗?”

“不假。”

“没多久又脱了牢狱之灾,是吧?”

“没错。”

“少堂主可知道,跟你同时关押的神拳弟兄下场如何?”

小刘四摇头,他真的不知道。

“统统的杀勿赦,偷偷的,尸首都坠上石头扔江里了……为什么单单你刘少堂主一个平安无事?”

“我不知道,我也一直在纳闷儿。”

“告诉你你都不能信。”

“怎么?”

“是柳伯年拿皇上赏赐的夜明珠买通了长顺……”

“这?”小刘四手里的棍子丢到地上,他冲上前抓住陌生人的肩膀发疯一样吼叫,“不,你骗我,这不可能……不可能!”

陌生人任由小刘四抓揪着,冷冷地说:“信不信由你,本来我是不想说的。”

小刘四斜眼瞅定陌生人,瞅了一会儿,松开手:“噢,我明白了,你是在打夜明珠的主意?”

“不,我是在打你的主意。”

“我?你想让我替你干啥事?”

“是,我,要,帮你,把夜明珠夺回来!”

“完了你把我杀了?独吞无价之宝?这损招儿也太平常了点儿。告诉你,我跟柳家有啥仇有啥怨,明着来,暗的阴的损的,不干!”

“少堂主疑心太重了。我的意思,柳家用夜明珠换了你的命,你把夜明珠夺回来还给柳家,不就扯平了一宗大亏欠吗?”

“是柳家派你来当说客?”

“不,柳家根本不知道吉林城里有我这么个人。”

“这里边你图啥?”

“我图结交你这真豪杰!”

“珠子晋京,啥时候上路?”

“正月初六。”

“走哪条路?”

“经宽城子人蒙旗地,过通江子河口奔辽西,躲的是日俄交火……”

“我为啥要信你?”

“你非信我不可,因为我们都恨老毛子。”

“可是,这件事跟老毛子没关系。”

“有关系,关系大大的……少堂主不要莽撞,听我的信儿。

告辞!“神秘的陌生人倏忽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小刘四这才发现刚才陌生人站过的地方留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褡裢,就着星光雪色依稀看出里面装的是些吃喝杂用之物。他的心头隐隐一热,回到烧纸堆儿前,把剩下的“纸包袱”重新点着,烧净,跪地磕了仨头,用粗木棍拨雪掩盖了灰烬,拎起那鼓囊囊沉甸甸的大褡裢,离开实际上已经是一堆瓦砾的“大雄宝殿”,朝庙东北角的空房子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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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知道刘家住进了喜兴寺。

看来陌生人很有心计,竟然能找到这儿来。

喜兴寺惨遭兵燹之后,僧众四散,成了一座出过横事的荒野弃庙。钟鼓楼折檐断脊,野鸟争窝,火下残存的几间僧舍千疮百孔,蛇鼠奔窜,高墙内外氤氲着凄凄怨艾和森森肃杀交混的气息。

入冬以来,俄国人增兵备战,东关一带宽敞些的民房多被强占,或当仓库,或当营盘。振武堂院子大门宽,自然逃不过厄运,成了俄兵的车马站。刘家老少一男三女想不避开也可以,但他们不堪忍受老毛子的腥擅和粗野,不愿与虎狼仇敌同处一溜儿屋檐下。别无去处,就悄悄搬进这香火断绝人迹少见的破庙碴子,把靠近东北角门的空僧舍拾缀出一间来暂且安身。

窗户挡得很严,从外看不到一丝灯光泄漏。

屋里其实还算亮堂。

三十儿下晚儿嘛,点个灯给作古的亲人们照个亮儿,他们好回家来过团圆年。

小刘四进屋后随手把门插好,拎着的大褡裢往屋地一撂,就坐到炕沿上,一把抓过烟笸箩。

四奶奶正和刺儿秋坐炕头上包饺子,见了大褡裢一怔:“哪来的这东西?”

“人家送的。”小刘四叭嗒着烟袋,瓮声瓮气地说,故意显得很随便。

偎在奶奶腿边的小刘海儿蹦跳着下了地,扒开褡裢口,伸手去拿出一个用麻绳儿捆扎得周周正正带花贴儿的蜡纸包,递给四奶奶看:“奶奶,这是啥?”

“糟子糕?”刺儿秋手快,抢过去打开一看,惊讶得叫起来:“还挺软和的呢!”

“奶奶看这个。”炉果、江米条、麻花……就是新姑爷拜会丈母娘,也不过如此。

“奶奶看……啊哈,蛤蟆蜜,我的!看这个……哎哟这么沉,我拿不动……”

“那是酒,别洒厂。”四奶奶沉不住气了,扔下手里的活,盯着小刘四问,“这么多东西,谁送的,啊?”

“我不知道他是谁。”

“怪了,不认识的人给你这白丁送礼,吃饱了撑的?”

“娘,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知不知道他有啥事?”

“这……他找我……”

“拿了人家的手短,吃厂,人家的嘴短,实说吧,他找你干啥?”

“这……”小刘四嗫嗫嚅嚅,直挠头。

“今个儿咋这腻歪呀,他爹?”刺儿秋一听有人找小刘四,心想这大过年的可别招惹上啥是非,也犯了急。

“他找我去劫夜明珠!”小刘四一跺脚说出真相,就双手抱着脑袋蹲到炕沿墙下。

“啊?”四奶奶和刺儿秋都吓了一大跳,又都不敢相信,抢着问:“真的?”

小刘四用劲点点头。

“妈呀,那是往皇宫里送的宝贝呀,也敢劫,反了天了!”

“这人准是穷疯了……咱不干,娘,你说呀!”

“刘家祖一辈父一辈都是为人保镖的,还没出过一个帮人打劫的……不行!”

“娘,咱帮的不是别人。”

“谁?”

“柳……东家。”

“呸!撒谎都不挑挑拣拣,柳东家能干那事?”

“不是柳东家让干的。”

“刚刚你不是说……”

“我是说……啥呀,我说的……”小刘四急得脸通红,站起来,“是送东西那人让我劫珠子,还给柳东家!”

“这样……”四奶奶听明白了,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猜测道:“那是柳家谁指使来的呢?肯定不是东家老爷,也肯定不是二奶奶……”

“瞎猜啥,那人不是柳家指使来的!”

“那他替柳家操的哪份子心?”

“不干就是不干!”刺儿秋来了驴性子,嘴快得像刀,“惧法朝朝乐,欺公日日忧,善事可做,恶事莫为,这不都是柳东家常念叨的嗑儿吗?”

“我非干不可!”

“咋,你反了天纲啦?”

“我欠柳东家一份情。”

“再大的情也不能靠犯王法还哪!”

小刘四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锅子,长长吁了口气:“我这条命,是柳东家用那颗珠子从长顺老狗手里换出来的。”

“这……”四奶奶和刺儿秋你瞅我我瞅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简直太让她们想不到了。皇上赏赐的物件呀,就是根抠牙棍儿也得当宝啊,何况是颗夜明珠!柳东家真就舍出去了,去换一个老仆佣的穷儿子?

小刘四走到靠墙放着的一张破案子前,冲着案子上供着的刘四爷和如莲长老的牌位跪下:“爹,长老,你二老在天有灵,就保祐我吧,保祐我打劫得手,把珠子还给柳东家……”

四奶奶也下了地,跪在供桌前:“老头子,长老,你们都听见了,看见了,我儿镖师变劫匪,事出有因,可不是我这当娘的护犊子,不教他走正道咽……”

刺儿秋下了地,拉着小刘海儿一齐跪下:“爹,长老,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你二老就睁只眼闭只眼,保佑刘海儿他爹这一回吧,就这一回。”说着一捅身边的小刘海儿,“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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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得银子破财消灾,这也就是柳家吧,破得起也消得起。

年节照过,日子照过,大门一关就像眼睛—闭,把乱世撇在外边,自个儿唬弄自个儿地“阉家欢乐享太平”。好在吉林城离日饿直接交火的战场还隔着些山山水水,不必担心有炮弹突然落下来。

然而,却有比炮弹落下来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找上门——夜明珠在通江子河口遭劫,押宝的钦差被杀,护卫的兵丁作鸟兽散,送行的佐领负伤逃回,老病的长顺闻知消息吓得口吐鲜血,当时气绝……正月十五晚上,夜明珠奇迹般回到了柳家大宅!

珠子裹着丝绢嵌在一截尺把长碗口粗的豹马子①原木当间儿,像银橇子盛元宝似的,严丝合缝,不露痕迹。要不是觉得送它的日子时辰有点反常,送它的方式有点神秘,送它的人又一再叮嘱必须立刻交到柳东家手上,保不准就扔炉子里烧火了,门房值事也没拿它当啥宝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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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豹马子:一种树木。

聚在西花园老太太屋里南北大炕上的一大家子人,更没把这一截子木头当回事,纸牌照摸,升官图照摆,闲嗑儿照唠。

只有柳伯年、天成和杨玉珠觉得事情蹊跷,围着、摆弄着这上元之夜未留名姓的人馈赠的粗糙礼物,嘀咕了一阵子。

柳伯年让春香到后院找来一把斧子。

天成接过斧子就要抡。

老太太的烟袋锅子敲响了炕沿:“去去去,别在这叮叮当当地搅局,拿你们屋去。”

天成一吐舌头,杨玉珠一缩脖子,柳伯年冲春香努努嘴。

春香搬起那木头截就往外走。

四个人到了上院杨玉珠的东屋里,把木头截戳在屋地中央,天成手起斧落,咔嚓一声,原木裂成两半,随着绿荧荧的毫光闪闪,一颗珠子滑脱木芯里的凹凹,滚落地上。

天成惊呆了,手中的斧子都忘厂放下。

柳伯年和杨玉珠也都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

春香没见过夜明珠伸手要去拿,天成忙拦住:“别动!”

柳伯年哈腰小心翼翼地捡起珠子,又接过杨玉珠递上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擦拭珠子上的尘土,激动得手直哆嗦。

春香从天成和柳伯年的举动神情里看出了些门道,猜想自己可能凑巧碰上了不该自己知道的事,偷眼看看杨玉珠,杨玉珠也没了刚才那嘻嘻哈哈的松快劲儿,眉头紧皱,若有所思,这更证实了她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懂得分寸,就知趣地把天成还拎在手里的斧子接过来,说:“老爷,少爷,二奶奶,要没啥别的事,我去送斧子啦?”

“等等。”杨玉珠唤住春香,叮嘱说:“春香,这件事千万别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春香点点头,又问:“可是,万一西花园里老太太和奶奶们没事的时候想起来问呢?”

“你就说是山里把头送来的老山参。”

“是,二奶奶,我去了。”

春香走了,东屋里剩下三个当家主事的人。杨玉珠特意把屋门关好,折回身来:“这事可真邪了。”

“爹,您看准厂,这珠子……是咱家的那颗,没假吧?”

“我这眼里不揉砂子。”

“那咋回事呢,难道……”天成边在屋地转磨磨边叨咕,忽然打了个寒战,他想到了他曾精心安排过的那出“晋宝遭劫”的好戏,“不对呀……”

“什么对不对的?”柳伯年听天成直叨咕,警觉地问,“这件事,你做厂手脚?”

“没,爹,我没有,你儿子是那种胆大包天敢杀钦差敢劫皇纲的人吗?”

“你不敢最好,这可是祸灭九族之罪。”

“谁做的手脚并不重要,麻烦的是这珠子又到了咱柳家,这非同小可。伯年,天成,你们爷俩儿这几年明里暗里没得罪江湖上什么人吧?”

“柳家做生意不欺不诈,应该不会得罪到江湖上去……天成,你也说实话。”

“我跟江湖上没来往。”

杨玉珠又蹲下身摆弄两半木头,注意到凹凹坑里的一块丝绢,拽出来展开看,上边果然有字,只两个,写的是“两清”。

“两清?”柳伯年不解地看了杨玉珠一眼:“不是说在通江子河口遭的劫吗,那是奉天昌图的地界,大老远跑吉林来跟谁清,清啥呀?”

天成也插嘴进来:“瞧这话,没啥恶意。”

杨玉珠拿着丝绢端详了一会儿,兀自点点头:“我好像猜着了。”

“猜着啥了?”

“我猜着这个劫珠子又送珠子要跟你‘两清’的人是谁了。”

“跟我两清,谁,清啥?”

“小刘四,跟你,清人情债!”

“这……”柳伯年开了些窍,感叹地直咂嘴:“这个小刘四,这不拿脑袋闹着玩嘛!我拿这珠子换他出狱这不假,可那是为了他一个人吗?”

“不管咋说,您拿宝贝救了他的命,他就拼了命夺回宝贝还给您,你们之间扯平了,两清了……二娘说得对。爹,好武之人都讲究这个,八成是小刘四。”

“小刘四也是你叫的?”柳伯年板起脸。

“是,是刘少堂主……”天成赶忙改了口。

“往后记住,不行在外没大没小的!”

“是。爹,这事要真是刘少堂主做的,我看就没啥麻烦了。”

“怕不那么简单,”杨玉珠的眉头没有舒展,她想得更远些,“天成你想,你爹拿珠子跟长顺作交易,这连咱家里人都不全知道,小刘四咋会知道呢?”

“这……”天成语塞。

柳伯年也说不出子午卯酉。

“小刘四不是很有心计的人,我担心他背后别有高手……”

杨玉珠若有所思地道。

“这珠子宝贝的也够可以了,他不要,还图啥呢?”

“我一时也琢磨不透,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80

预料的麻烦并没有很快到来。

听说朝廷确曾饬命盛京将军和昌图府严行缉拿劫匪,追查夜明珠下落,后来结果咋样,不关一般人的痛痒,谁还记挂?

时事如流水,后浪压前浪,新闻替旧闻,人们最关心的是局势的发展,是老毛子到底啥时候能撤走。

日俄争战正酣,每天都有外地难民像搬家的蚂蚁般涌进吉林,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来:

日本人攻占了九连城、凤凰城、宽甸、本溪湖,进逼辽阳。

日本人攻占了普兰店、瓦房店、熊岳城、营口、海城。

辽阳大战,俄国人惨败,退至奉天。

奉天大战,俄国人惨败,退至四平街。

海上大战,俄国舰队全军覆没……

接下来就不用靠难民传消息了,俄国败绩之师已经由叶赫、赫尔苏、伊通一路溃退,二番脚进了吉林城。

小鬼子打败老毛子,板上钉钉子。那又怎么样呢?

以太平了吗?老百姓拭目以待。柳家也在屏息观望。

这时候,夜明珠牵扯着的麻烦终于露头了,一个陌生人找到源升庆,要见柳天成。

柳天成正在为卢布出不去银子进不来的困境犯愁。

庚子年俄国人占了关东,卢布成为大小商家必备的硬头货,曾出现过一卢布兑四吊吉钱的好行势,天成在洋朋友玛纳金的撺掇下倒了几把,纸票子赚回好几大车c同时,当初铁路公司在银元厂存储的银坯根本就不足二万万盎司,乱兵闯进东局子的时候又掠走不少,经与道胜银行交涉缺口一律用卢布填补。这样一来,银元厂的生意老本几乎都是卢布而没?银子。

日俄战事一开,关东商民百姓齐心抵制卢布的狂潮骤然涌起,铁路上的土夫员工们不再接受卢布当工钱,立逼柳天成给发银元,否则罢工抗议。再找道胜银行交涉,道胜银行端出当初双方签订的契约,咬文嚼字地说契约规定的柳家为铁路公司代储银坯、代铸银元、代发工钱,是互相间毫无联系的三项独立生意,并没有规定铁路公司一定要储进银子柳家才能代铸银元、代发工钱……这明明是强词夺理的无赖行径,可朝廷怕俄国人,地方官怕俄国人,谁肯出面替你讨公道?只能哑叭亏吃着,还得装出笑脸继续“合作”,自己出高价到外边去买银子堵窟窿。不然的话,老毛子一急眼,派兵占了你的银元厂,抢了你的恒升泰、源升庆,你也干没辙!

来的这位陌生人对柳家的底细好像特别了解,甚至连“砸锅砺志”和“柳树挂银”的故事也知道,而且一见如故,直呼柳天成为大少爷,不称少东家。

柳天成尽管对这种态度和称呼都不满意,还是耐着性子,

像对付柜上常见的那种想靠跟东家套近乎沾点儿小便宜的单帮生意人一样,笑着问:“唠了半天,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

陌生人想了想说:“我的名姓对大少爷无关紧要,你只知道我从牛庄来就行了。”

“噢?”柳天成皱皱眉,没让更多的不快表现出来,“听说牛庄一带被糟践得够呛?”

“战争嘛,难免的。”

“那你……这位掌柜,找到敝号,是不是遇了啥难处需要……”

“不不不,不是敝人遇了啥难处,而是贵宝号遇了难处!”

“嗯?”柳天成闻言一怔,心想这人就是个济世活佛,也没有自个儿找上门要人家求他的呀,就故意打哈哈地问:“何以见得?”

陌生人眯着眼睛盯着柳天成:“老毛子败局已定,撤军在即,大少爷的银元厂……卢布能当银子用吗?”

柳天成被扎到了疼处,心一紧:“日俄战局还不明朗,我柳家也有的是银子。”

“是吗?”陌生入嘿嘿冷笑了几声:“那大少爷何必要花三吊八百文的大价钱去关中、中原买银子呢?”

“这……”柳天成又被揭起一块伤疤,浑身不自在,赶忙掩饰,“那是我柳家自个儿的经营策略,买卖买卖,买不足奇,卖不为怪!”

“好,就算这是经营策略,你柳家自个儿的事,那将军衙门存在恒升泰库里的五年税银呢,咋个……”

“行啦!”柳天成截断了陌生人的话,甘认败北地问,“直说吧,你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帮助大少爷扭转乾坤!”

“你?”

“对。”

“靠啥?”

“靠我大日本正金银行的雄厚实力!”

“你是日本人?”柳天成盯了陌生人一眼。

“岛川毅三郎。大少爷该不会把我出卖给穷途末路上的俄国人吧?”陌生人口气强硬。

“很抱歉,岛川先生,我不会把你出卖给俄国人,也不会接受你的帮助。”

“你非接受不可。”

“对不起,我有我的原则。”

“原则?”岛川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阴沉沉地说:“大少爷,朝廷追查的夜明珠……它不会没有个下落吧?”

“嗯?”柳天成一听夜明珠三个字,就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似的狼狈不堪,顿时萎靡。

“大少爷,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不久的将来你会为有我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自豪!”

“也许吧。”柳天成无可奈何地暗叹口气问,“我该做什么?”

“你不必做什么,你只要成为大日本正金银行牛庄支行在吉林的第一个客户就足够了。”

“……你下榻在?”

“我有傍晚钓鱼的嗜好,常在水师营墙外的江湾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