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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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红有喜了,呕逆得厉害,刻刻嚷着要吃酸味儿的水果。

大苦春头的,哪找水果去?

好在节气应人,西花园里几棵大杏树都已经作果,指甲大小的青杏被孩子们用竹竿打下来,捡到春香的手绢里,给蓼红当零嘴儿。

没几天,水仙也开始凑热闹,跟蓼红抢着吃青杏。孩子们懵了,老太太乐了。谁不知道“酸儿辣女”的老理儿?一堆儿来俩小子,那啥成色。看来柳家的运势真的抬头了。打吧打吧,多往下打点儿,让她们姐俩可劲儿吃!

西花园里的热闹搅得郎氏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俩小贱货双双有喜,万一真都是小子,那天成就又惨了一步。本来天成是柳家的独一份“太子殿下”,三年前突然从上海冒出个小天全,杀过来等着二分天下,而今这不眼瞅着就要变成四方诸侯了吗?再说,小贱货们都还年轻,被窝里的功夫千狐百媚,半生不熟的沟膛地沾着籽种就长苗,不出十年八载,非出一小帮儿来不可。唉,趁着“诸侯”还没出世,天全嘴丫子还黄嫩,赶紧替天成先把恒升泰占上是正经的!主意拿定,还得找准机会,瞅哪天丈夫乐呵的时候来个一勺儿成。

俄国人要撤兵的消息传到了吉林城,四民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冷清已久的街巷一下子又有了生气。

柳伯年也开始过问生意了,一天到晚或亲临城里各号看看帐,验验货,品品行情,或在大宅子里的“万柳堂”客厅接待外城的“西家”主事们,忙得不亦乐乎。

跟外国人打一回仗,败北一回,赔款一回,这都成朝廷的老毛病了。这不,《辛丑各国和约》一签订,又是四亿五千万两银子,加上三十九年的利息,统共九亿八千多万两要赔出去!各省还要向洋教堂赔款,少的十几万两,多的几十万两,上百万两,算算,全国加起来多得去了。紫禁城让人抢了,户部大库让人抢了烧了,“两宫”避难陕中呼呼啦啦万余人马千余车轿驻跸往返一年多,耗费惊人……朝廷还能有银子吗?朝廷的银子打哪儿来,地方。地方的银子打哪儿来,百姓。这一来,国中银价定涨无疑,银市也必然混乱,还会有见利忘义之徒哄抬银价,屯积居奇,造成汇兑流转的艰难。

柳家不缺银子。帐目上,仅恒升泰一处库存就顶得上户部拨给吉林地方文武十年的俸饷。问题是给这些银子派啥用场才更有价值,柳伯年这阵子忙的就是这档子事儿。

柳家不能发国难财,不能往惨遭浩劫后的商界同跻伤口里撒盐,唯一可做的事是“与天下人作荫凉”,伸援手尽心尽力于万民生计的恢复。

杨玉珠、高先生、韩阁老一致赞同柳伯年的这个主张,并帮他选准了具体的路数:避开众人盯紧的铁道沿线,收拢热码头生意向僻远街镇转移;加强钱当药三行,维持货店两行。

接下来的日子里,柳伯年奔波于北大街、西大街、河南街、粮米行、东关……为陆续开张的增升合钱庄和源升、同升、福升各当铺揭匾,忙得不亦乐乎,心情一直很好。

郎氏瞅准了这个时机,提出恒升泰银炉转到她名下的要求。这件事柳伯年是有允诺,但没想到郎氏会在这时候提出来,让他措手不及。新开业的钱庄当铺都靠着恒升泰库里银子作本钱,万一银炉换主的消息泄漏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他对外人能够“一诺千金”,讲求信誉,对家里人也不好就说话不算数呀。他明白郎氏为天成攒家底的小心眼儿,也明白郎氏宁舍夜明珠图的就是恒升泰。毕竟郎氏成全了他搭救小刘四的举动,一个女人不简单了,馋还能苛求她什么呢?反正,天成是早晚不等的当家人,郎氏虽然胡搅蛮缠,也不是那种胳膊肘朝外拐的女人,银炉落谁名下都是柳家的,给就给她吧,不过得有条件。

“啥条件?”郎氏问。

“一不准声张,不能让外人知道底细。”

“中。”

“二不许换柜伙,掌柜、帐房、跑外城的、小年轻的,都不许换。”

“中。”

“三不兴你到柜上去瞎掺和,生意上还得听源升庆的。”

“中中中!他爹,你把我当啥人啦,我是你老婆,生是柳家人死是柳家鬼,我可是要进祖坟登家谱的。你知不知道?”

“这?你……”柳伯年愣了。

“看你那一不准二不许三不兴的,不就个银炉吗,我是要来倒贴给野汉子咋的?”

“瞅你说啥呢,我不是怕……”

“怕我坑了你,是不?他爹呀,好歹咱们夫妻二十年了,你看我……就这么个看法?”

“这……”

“唉,这银炉,我不要了……不要了……”

“你看你……我说过一句不给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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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正儿八经的商号换主,那得经官改契,得请中人当证,想不让外边知道纯属自欺欺人。没有老辈儿作古不能分家,不分家就不能裂产,这是多少年传下的规矩,坏了规矩肯定被人耻笑。柳家在吉林城一百多年了,吃过“规矩”的官司,却没真正坏过规矩,没被人耻笑过。

这一回平白无故给老婆劈份家产当私房,亲戚朋友堆儿里,生意买卖圈里,左右街坊,远近主顾将咋看柳家门风,咋看柳伯年德行?九泉之下的先人们还能够安稳吗?

柳伯年知道自己心里有事瞒不过杨玉珠,但这件事说出来会给杨玉珠很大刺激。杨玉珠过门三四年了一直没开怀,作为女人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一旦知道郎氏在为儿子争家产,她能不生气,不攀比,不理论吗?一攀比一理论,郎氏那张破嘴里不定吣出啥样难听的话来,万一扯到生养不生养,她能受得了吗?瞒不过躲得过,柳伯年一连几天没着东屋的边儿,没照杨玉珠的面儿。

杨玉珠是容易蒙哄的吗?她看出了柳伯年心里有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一般事柳伯年都不瞒她。那,能有什么天塌地陷的事呢?

这天上午,杨玉珠瞄着送水丫头的影子找到了书房。

书房里尽是呛人的烟气。柳伯年皱着眉,苦着脸,叼着小烟袋正在屋地里打转转。

杨玉珠接过水壶打发走丫头,边往茶碗里续水边搭讪着往出套话:“怎么,西屋里的事挺难办?”

柳伯年一愣,惊奇地盯着杨玉珠看了半天,欲言又止。

杨玉珠把柳伯年的神情看在眼里,知道事在西屋让她猜对了,就接着试探:“唉,夫人她,也怪不容易的。”

“谁容易呀,我儿,你儿,容易吗?”柳伯年冲口而出的这些话,进一步证实了他心里憋着的就是郎氏的事。他自己大概也觉说走了嘴,马上又想掩饰,“没事儿,只是这几天心里有点儿乱。”

“我呀,也想抽空过去跟夫人好好聊聊哪。”

“你,聊啥?”

“聊……心事呗。”

“你知道她的心事?”柳伯年很吃惊。

“都是女人嘛,换了我是她,也一样。”

“真的?”

“倒是让你挺为难的……”

“岂止是为难,简直是太难了。”柳伯年有些激动。

“你不会跳到圈外想想办法?”

“啥圈里圈外的,咋个跳法?”

“问谁哪?”杨玉珠明知故问地说。

“问你呗!”

“你那一锅高粱米饭干焖着,我知道咋个跳法呀?”

“好你个鬼呀,又把我给绕了!”柳伯年这才醒过神儿来。

“谁叫你心里有事瞒着我,躲着我了。瞧瞧这一屋子的烟,瞧瞧你那蜡黄的脸儿,满眼珠子的红血丝丝……”

“唉,我不是怕你知道了跟着上火嘛。”

“瞅着你上火我就不上火了?”

“得得得,鬼,我告诉你,行了吧?”

杨玉珠听了柳伯年的诉说,沉吟良久,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开始在屋地里走动。她设想过郎氏可能这样,可能那样,实在没想到郎氏会提出来要银炉,更没想到柳伯年已经把答应给的话说出了口。她担心的不仅仅是外人知道底细后能不能影响生意,坏了老规矩能不能被人耻笑,她还担心家里人对这件事的反应。大奶奶为了大少爷张口要银炉,给了,三奶奶为了二少爷张口要钱庄,给不给?四奶奶为了将要出世的三少爷张口要当铺,给不给?再往后还会有四少爷、孙少爷……大宅子还是不是一家?“升”字号还是不是一家呢?

见杨玉珠沉思不语,柳伯年很失望地叹口气,问:“鬼,你也没辙了?”

杨玉珠停止走动,扬扬眉毛,看定柳伯年的眼睛不服劲儿地答:“办法是有,只怕太委屈了你……”

“再咋的,还能比背上坏了家规的黑锅更委屈?”

“比那还蝎虎。”

“只要能保住柳家的名声,天大的委屈我认了,说说看。”

“把源升庆整个让给天成,这叫父退子进,不犯规矩,一天的乌云不就都散了?”

“这?”柳伯年还是吃了一惊,本能地想到了自己,“那我,不到四十岁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就整天糗在家里吃喝玩乐,逛到外边游手好闲?”

“不,闪出‘家’的荫凉,你就是只出了笼子的鸟,没遮没拦,想怎么飞都成……还愁没事做吗?”

“对呀!”柳伯年才听出些门道来,急不可待地想他该做的事,“我可以……我可以干点啥呢?鬼,你说我能干点啥呢?”

“瞧你,鞋没脱完就想上炕,你觉得这办法成不成啊?”

“我得再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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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个恒升泰,给个源升庆。

郎氏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以为丈夫赌气,要故意让她难堪。可是看看一家老少都在场,柳伯年的神色很平静,老太太喜滋滋的直点头,天成激动地说着“尽心竭力不辱门楣”之类立志图强的话,杨玉珠带头拍手向天成祝贺,水仙、蓼红、如兰、如芬、如芳、天全跟着拍手凑热闹,侯氏颖儿站在最边上,乐得飞红了脸——的确是真的。

她有点儿慌乱,一虎身站起来,说了句:“等等!”

“嗯?”大伙儿都愣了。厅堂里顿时静下来。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是凡女人谁不盼着这一天哪?儿子当家主事了,当娘的该高兴才对,怎么大奶奶往起一站的那股劲头,“等等”这两个字的语声都不带乐呵样儿啊?

郎氏走近天成,问:“天成你说老实话,源升庆这么大的摊子,你有把握吗?”

“这?”天成被母亲问得有些紧张,把刚刚说过的立志图强的话全忘了,没什么底气地嗫嚅着,“我尽力呗……”

“尽力?”郎氏苦笑了笑,拍拍天成的肩膀,“傻小子,尽力未必就能办得好事呀。”

“那我……”天成无言以对,赶紧用眼睛向老太太求援。

老太太是看不得大孙子受委屈的,她用烟袋锅子敲敲桌子腿儿:“天成他娘!”

“哎。”郎氏听招唤,赶紧回过身面冲老太太,“娘……”

“你这又是哪一出啊?你们两口子一个白脸一个黑脸,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拿着天成当泥球搓呀?”

“娘,源升庆那是咱柳家的全部指望,我是怕天成的肩膀头还嫩……”

“肩膀头是练出来的,源升庆是柳家的指望,我大孙子更是柳家的指望!”

“可是,娘……”

柳伯年怕两个人再争讲下去老太太真动气,就横插进来问郎氏:“那你说咋办,不让天成管?”

“不不!”郎氏急忙拦住柳伯年的话,顿顿声,把目光投向杨玉珠,“我是想让玉珠妹妹出山,拉帮天成几年。”

“嗯?”柳伯年像没听明白似的把郎氏好顿盯看,没吭声。

郎氏被丈夫盯看得很不自在。她心里十分清楚这无言的一阵盯看里,包含着多少往日的是是非非,包含着多少怀疑和嘲讽。要不是为了儿子,她哪肯受这份窝囊?刚才的话就等于她当着全家人的面请求杨玉珠,要不是为了儿子,打死她也不能说——她这次确确实实认为天成的本事还没大到能担起全部家业的程度。说穿了,她是愿意让天成当家主事,又不愿意让天成吃苦遭罪。要想两全其美,请杨玉珠这根拐棍儿“拉帮”是最借劲又最便宜的——杨玉珠自己没孩子,起码不会跟天成分心眼儿,杨玉珠身上还有半个柳伯年的面子,正好弥补天成在生意圈里辈份上的缺憾。

杨玉珠有过一次“辅佐”天成的经历,全家人都知道。但后来没了下文,其中的缘故除了她本人和柳伯年而外,就只有天成心里清楚。那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不是成功的“辅佐”,过错不在她。现在,相同的要求又提出来了,“辅佐”换成“拉帮”,口气里多了些人情味儿,骨子里还是要抓拐棍儿!答应吧,那就意味着去重复不愉快的经历。不答应吧,当家大奶奶当着全家人的面在“求”,能忘了自己为偏为小的身份反驳大奶奶吗?她很为难,一时无话。

厅堂里仍静静的。大伙儿都看着杨玉珠。柳伯年也把目光从郎氏的脸上挪开,转向杨玉珠,好像这件事天经地义该由杨玉珠来承担全部责任似的,

老太太沉不住气,翻翻眼皮:“玉珠子。”

“娘。”

“说说吧,你拉帮不拉帮?”

“这……”杨玉珠在老太太招唤她的一瞬间迅速决定采取“反将军”的对策。她不慌不忙地把目光投向天成:“要看大少爷用着用不着我拉帮了。”

真是个“鬼”!柳伯年暗暗佩服杨玉珠头脑来得快,一句话就把难题轻易推开了。感情一冲动,他真想当即站出来替杨玉珠讨讨公道,帮杨玉珠彻底避开“拉帮”天成的麻烦,但他没有,他此时头脑也格外清醒,理智压住了情感。他本来就对天成不放心,有过让杨玉珠帮天成的考虑,可没好意思把话说出口——银元厂那一回天成已经让杨玉珠寒心失望了,咋好逼迫杨玉珠重走旧路再受窝贬呢。现在不一样了,郎氏主动请求杨玉珠的拉帮,这叫送上门的买卖,可以大大方方讲价钱。他准备好了要为杨玉珠跟家里、跟郎氏、跟天成讲讲价钱。

难题被杨玉珠推给了天成,大伙儿就又都看着天成。

还是老太太说话:“天成。”

“奶奶。”

“那你就说说吧,用你二娘的拉帮不用?”

“这……”天成能说个啥呢?他跟杨玉珠之间有关银元厂的那些过节都是彼此心里有数,表面却啥也看不出来的。杨玉珠咋想他不知道,能不能帮他,能不能真心实意地帮他,他也不知道,他没法儿表态。

事情有点儿要僵。

这时柳伯年亲自划火给老太太灭了火的烟袋重新点着,顺便说:“娘,这么大的事,也得让天成、玉珠子……跟我,都好好想想嘛!”

“那好,”老太太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给你们一宿功夫,好好想想,明个儿我听信儿,要你们丁是丁卯是卯,落地砸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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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天成随颖儿回到自己房里,沮丧的心情仍没消退,一头扎到炕上,片刻又烦躁地翻身,仰面朝天,双手垫到脑后,大睁着双眼发呆。颖儿打来洗脚水,替天成脱了鞋袜:“烫脚吧天成,累了一天了。”

天成没动弹,也没吭声。

颖儿就爬到炕上,哄小孩子一样往起调天成:“都成当家主事的人了,咋还像个孩子?来,快洗吧,一会儿水凉了。”

“不洗!”天成一打挺儿,放赖。

颖儿调不动,就伸手在天成的胸前腋下乱抓乱摸,痒得天成满炕里打滚:“洗不洗,你洗不洗?”

“少奶奶饶命,我洗我洗……”天成不情愿地坐起身,两腿耷拉到炕沿下。

颖儿下炕,蹲到地上给天成洗脚:“哎,我说,刚才奶奶问你话,你咋不回答呀?”

“让我咋回答?”

“咋想的就咋说呗。”

“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有啥复杂的,一家的人一家的事。”

“得得得,你进家门才几天呀,知道个啥?”

颖儿把手巾丢到天成的膝头,端起洗脚盆到屋地当间儿,抓过只小板凳背对天成坐下,松开裹脚布子,露出两只尖尖的民装小脚来浸到水里,不再说话。

“哎。”天成见颖儿不说话了,又忍不住想搭讪。

颖儿不理。

“哎我说……”

“别跟我说,我知道个啥?”

“哟,少奶奶生气啦?”

“奴家不敢。”

“不敢?你不敢上天是真的,你没梯子。哎媳妇,得罪得罪,小生陪礼,陪礼……”天成脚没擦,也不穿鞋就蹦下地,凑近前去从背后搂住颖儿,两只手就够到了水盆里,抓住那两只嫩藕般的小尖脚揉搓着。

这下轮到颖儿痒得不行,嗷嗷叫唤,踢翻了水盆。天成端簸箕一样把颖儿抱起来,放到炕上。两个人嘻嘻哈哈滚在一起

“轻点儿,这里头有小人儿啦。”颖儿神秘地说。

“真的,我咋不知道?”

“外边事够你操心了,没想告诉你。”

“傻婆娘,娘跟奶奶都知道吗?”

“家里就只二娘知道。”

“她?”

“咋?”

“咋就单单她知道呢?”天成疑惑地问。

“别人也没像二娘那样关心咱们哪。”

“她,关心咱们?”

“咋啦,你好像对二娘……啊,我明白了,难怪奶奶问你的话你就是不回答,原来你对二娘有看法呀。”

“我……咳,我对她啥看法不看法的。”天成口不随心地掩饰着。

“不对,撒谎不脸红的功夫你还欠火候,下去练练吧你……”颖儿一把将天成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

“哎哎哎,这还没完事儿呢?”

“你个糊涂虫,没良心的,我不跟你玩了!”

“别的别的,少奶奶,没开锅就撤火,老爷们儿要落病的,你不怕往后……”

“不怕!”颖儿白了天成一眼。

“你不怕我可怕,我的好少奶奶,等完了事我跟你说实话,还不行吗?”

“真的?”

“真的,不唬你。”

“那行吧,痛快着点儿!”

“多谢娘子……”说罢,天成马溜地又上了去。

侯氏颖儿出身于书香孝廉之家,讲究三从四德和仁义理智信,又兼祖父是个师古而不泥古的开明人,平日里谈论的许多道理都强调“致用”,她耳濡目染深受熏陶,加上聪明好学,就出落成个不入俗流的才女。过门后她孝敬祖婆婆,孝敬公公婆婆,也同样尊敬姨婆婆们,凡事做得合体合份合情合理,对丈夫既有疼爱又有劝勉,从不造作和矫情。也许是脾气秉性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她跟杨玉珠很合得来,话能说到一块儿,趣味也相投。她觉得祖婆婆的溺爱,婆婆的呵护,三姨婆、四姨婆的奉迎,都不如杨玉珠这二姨婆姐妹式的关心更熨贴,更实在。整座大宅子里,除了杨玉珠,没一个人告诉过她天成有啥个性,有啥喜好,有啥长处有啥短处……除了杨玉珠,也没一个人告诉过她应该了解天成生意上的情况,关键的时候应该帮天成出主意……准确地说,别的人只把她当作天成的媳妇,当作少奶奶,而杨玉珠是把她当作天成的“内助”,当作柳家长门少夫人。这对她才是一种真正的爱护。她感激杨玉珠从长辈角度对她所做的这一切,哪里知道跟自己一个被窝里的天成竟有那么多对不住杨玉珠的地方!所谓以怨报德,不过如此。听了天成的坦白,她真替杨玉珠不平,就问天成说:“凭良心说,二娘对你够不够好?”

“好坏说不上,反正她从来不跟我计较,……反正,反正在她跟前我老觉没面子。”

“你这叫大男人小心眼儿,咋不跟人家老将廉颇学学!”

“廉颇要是在年轻的时候,他能整出负荆请罪那个景儿?”

“天成,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

“男子汶大丈夫争的不就是一张脸吗?看我没能耐别把家业交给我,又不是我非要……睡觉!”

“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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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省心了,郎氏遂心了,杨玉珠自己却不得不操心了——柳伯年经过在郎氏屋里一宿的“琢磨”,第二天一早求得老太太认可,向全家宣布了他的决定:杨玉珠帮着天成替他管家,试过三年,好了,就让天成独掌江山,不好,再说——杨玉珠呀,杨玉珠,源升庆一摊子事,商号三百多座遍布全国,你不是主事东家;大宅里一家子人,老少几辈居在一堆儿,你不是正房夫人,横竖是个“帮”,终难逃脱劳而无功的下场。

这里边肯定有无奈的,一面,丈夫决定的,老太太认可的,大奶奶支持的,落地砸坑的事,不容她不干。这里边也还有她自愿的一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见硬就回那不是她杨玉珠,柳家的人干柳家的事,讲什么价钱?

天成却并不清楚家里突然让他接管源升庆的内幕,错以为是父亲看中了他打理银元厂的业绩,看中了他跟俄国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他不但一直不吐让杨玉珠拉帮的话口,还暗下决心,要自己做出样子来,证明柳天成完全有能力独掌江山。

就这样,光绪二十八年多风少雨的季春时节,三十六岁的柳伯年悄然卸下挑丁整整二十年的家业重担,退出吉林城的生意圈。

种种说法如预料的那样纷纷扬扬了一阵子,慢慢又无声无息了。银元厂风光依旧。源升庆风光依旧。

大宅子里嫁闺女、生孙子、过年、过节,庆寿诞……时光有滋有味地流淌,等到侯氏颖儿首胎临盆,富贵的“子孙窑”四世同堂,就更有模有样,名符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