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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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氏也学会“算帐”了。柳伯年为搭救小刘四,跟她硬要夜明珠,她有十分正当的理由不撒手——夜明珠是皇上赏赐给柳家的,谁敢拿去换人情,那叫冒渎龙恩,罪在不赦;她也有不宜拿上台面的理由不撒手——你的亲生儿子也摊上过牢狱之灾,你拿啥物件去搭救了吗?柳伯年肯定都没办法辩驳,但柳伯年说了一句“拿恒升泰银炉跟你换”的话,她记住了。她算了一笔帐。这笔帐告诉她,夜明珠再宝贝,皇上赏的,不派上用场,搁在手里跟块石头一样。恒升泰就不同啦,银炉是好东西,吃进去的是银子,拉出来的还是银子,一吃一拉又能增加许多银子。这个好东西要能落到私房名下,不就给天成添了一份本钱吗?两相比较,该舍哪个该争哪个,再清楚不过了,为天成,她舍了宝贝,要争实惠。

恒升泰银炉是源升庆这挂大车上的一个轱辘,惯常银炉银炉地叫着,其实它不只是个银炉,它还是前边首饰店、后边精细作坊、地下保险库的一条龙金银窝子。源升庆老本儿的一半都存放在这里,将军衙门的官税银毫也寄存在这里。

恒升泰的掌柜董祥山是个老西子,是老东家柳盛文当年收留的一个逃荒小伙儿,聪明,能吃苦,从学徒做起,银炉所有的差事他几乎都干过。柳伯年当家主事后,把他从吃劳金的伙计提升为掌柜,给以充分的信任。如今他经营银钱行在吉林城已有名气,特别是识辨元宝银成色的绝活儿,号称“不看第二眼”、“关东第一眼”,本事不在北京公估局和上海、汉口、天津卫那些“看色”老手之下。

东局子银元厂自开张以来,一直是请董祥山给看验“兑换银”的成色,官商大小主顾都信得过,所以柳天成在心里暗暗钦佩董祥山,总想找机会朝深里厚里交往交往,学两手。

董祥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对柳天成的友好表示咋能看不出来?他深知自己的身份,掌柜的再大也是西家,再大的西家也不如小东家,不是能跟东家论朋友谈交情的料。他也记着老东家柳盛文的收留之恩,念着东家柳伯年的重用之情,对少东家柳天成,他一方面有礼有节,敬而不媚,一方面倾心尽力,传些生意上的甲乙丙丁。

一来二去,柳天成和董祥山之间的关系虽有分寸,不明朗,但很密切了。银元厂和恒升泰之间,没等到大奶奶郎氏出面争讲,一条微妙的纽带实际上已经存在。

根据源升庆总柜“兵燹时期求稳为要”的特定方略,恒升泰银炉基本处于“看堆儿”状态,即不出不入不开门,不求赢利。伙计们分成几拨轮流卫护地下大库,避免任何意外损失,掌柜、帐房等几个管事儿的则有事无事常在,聚在店堂里喝茶嗑瓜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扯闲白儿,串小道风声。

这天下晌儿,有人轻轻拍响栅板。开门一看,稀客,来的是东家大少爷!

董祥山从高高的栏柜后边站起身,快步迎上前:“原来是大少爷,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其余的人寒喧过后就都识趣地走开了,只留下个端茶倒水的小伙计,侍候来人。

柳天成身后跟着个灰头土脸穿戴也不齐整的汉子,辫子乱成毛毛虫,鞋露出脚趾头。不过,脏是脏了点儿,破也破了点儿,可掩不住一身的细皮嫩肉和机灵劲头,瞅那招式像戏里的穷酸书生或落魄的公子哥,却又比书生和公子哥们少几分文气雅气,多几分野气俗气。这是个啥人呢?

董祥山刚要发问,柳天成把身子让开半步,显出那人来,介绍说:“董掌柜,这是我的救命恩人陈……”

“陈玉楼。”那人倒不怯生,自报了名姓。

“噢?啊……大少爷的救命恩人,请,请,请上座。”

东家大少爷头回登门,领着破破烂烂的“救命恩人”,要干啥呢?董祥山一边客气地紧打招呼,一边在心里紧猜测。柳天成让义和团逮住关在北山庙里,又在义和团惨遭杀戮的血腥之夜神奇脱险的传闻他也听到过,可那传闻里只说有白光、荧火、荷花池水,没提到什么人哪?得,事关东家和大少爷脸面,别贸然发问,试探着来。

“董掌柜,”柳天成见董祥山落座后半天没吱声,以为这也是场面上的规矩,是在等客人先开口,就搭讪着问,“这些日子生意还不错吧?”

“托东家的福。”董祥山听柳天成没再提起救命恩人的茬儿,松了口气,“按总柜上的吩咐,堆儿看得还中。”

“怎么,这么大个银炉,这么些个人手,光看堆儿?”

“是,总柜上说外边世道太乱,求稳为要。”

“噢……”柳天成很随便地站起来在店堂里走动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中俄和局已定,俄国人掌管了整个关东和直隶,不少地方的生意圈时兴屯卢布,恒升泰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

“大少爷是说羌帖呀?总柜有话,对那玩意儿持谨慎态度,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唉,源升庆的高老先生、韩老掌柜也太过拘谨了,难怪我爹也……”

“大少爷,”董祥山果断截住柳天成的话,不软不硬地告诫说,“高、韩二老在生意圈里摔打了几十年,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长,看事向来不走眼。东家承继老东家遗风,也一贯以沉稳持重名闻关内外……大少爷,敝号伙房的大师傅手艺不错,能否赏脸去品尝品尝关中风味,小酌几杯?”

听董祥山这么一说,柳天成也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冒失,马上换了话:“关中风味倒是真该尝尝……改天吧。”

“我们随时恭候大少爷。”

“董掌柜。”

“啊?”

“我有件私事,不知能否帮忙?”

“这……大少爷有事尽管吩咐。”

“我这位救命恩人粗通文墨,江湖上也有些见识,眼下遇到些麻烦,衣食无着……”

“需周济些钱物?”

“不,想在恒升泰谋碗饭吃。”

“这个……”董祥山皱起了眉头。

“董掌柜不必为难,就是干些搬搬扛扛,洒洒扫扫的粗活儿也行。”柳天成忙解释。

“那哪行呢?”董祥山为难地直咂嘴。

“行,行,只要有吃的住的……”陈玉楼忙插嘴,“干啥活儿没说的。”

“那就委屈陈先生了,先安顿下来,活计吗,慢慢好说。”

“行,行啊,谢谢董掌柜。”

柳天成长出一口气,笑了:“我就知道董掌柜能帮这个忙。得了,时候不早,我还有事先走了,我这恩人交给恒升泰了!”

董祥山把柳天成送到门外,刚要转身回屋,被柳天成又拉住了袖子,不禁一怔:“大少爷还有事?”

柳天成凑近董祥山:“这事先不能让我爹知道,当着外人也别说他是我介绍来的。”

“为啥?”

“他是漏网的奉天义和团。”

“啊……”

67

陈玉楼在恒升泰住下来,洗洗涮涮后换上干净衣衫,几顿饱饭一吃,嘿,挺标致挺利索个人嘛。干活没挑拣,说话顺耳,规矩也学得快,没几天功夫,上上下下都让他混熟了。

恒升泰的首饰全城有名,“看堆儿”期间虽然不公开对外营业,一些老主顾仍然常来订活儿,作坊里的工匠几乎也闲不着。董祥山就试着给陈玉楼派了个登门送货的差事,不费力气不吃辛苦,溜溜达达把活儿干了,时不时还能得些小赏钱,怪滋润的。

但陈玉楼显见是个很有心计求上进的人,他不满足于跑跑颠颠没手艺的差事,一有空闲就钻到化银炉跟前,跟摆弄炉子的工匠们聊天,帮着干这干那,不时问这问那……谁都看得出他是在“偷”本事。偏偏手艺人还就喜欢这样奔劲儿学又心灵手巧的小伙子,宁肯不教那些正式磕过头拜过师的笨手笨脚徒弟,也乐得让他“偷”。

恒升泰的化银炉是当年柳伯年筹设银元厂时灵机一动,在进口洋机器时特意给恒升泰借光弄来的,所以它洋味儿十足,能驾驭的人不多,敢拆卸修理的人就更少。敢拆洋机器的人那叫“大车”,是柜伙里头“拔梗梗儿”的人物。陈玉楼是打算往“大车”上奔哪!

柳天成隔三岔五过来看看,跟董祥山打听打听陈玉楼的情况,同时不忘提醒董祥山,外边的风声仍然特别紧,四乡都在清查义和团,千万为他的救命恩人保密身份。

实际上,就是柳天成不来看,不来打听,董祥山对陈玉楼也不会差,他很得意会来事儿肯卖力又有上进心的这个新“学徒的”。扳指头数起来,恒升泰的柜伙大大小小几十号人,这么多年出息成几个“尖儿”呀?能亲自提拎起一个“尖儿”,也不枉掌柜一回,对得起东家,对得起柜上,对得起自个儿。

品厂几个月,他拿定主意,要成全陈玉楼奔手艺劲儿大的心思,准备让陈玉楼去给炉子上的“大车”打下手。

给“大车”打下手,那叫“兵头将尾”,不但脱离学徒的苦海,能挣到工钱,而且身价在一般伙计之上,是下——步“大车”的料!

谁也没想到陈玉楼竟然不干,说他自个儿下了狠心,非从倒尿盆端洗脚水做起,一步一个脚窝,决不隔着锅台上炕。

董祥山从陈玉楼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暗暗庆幸柳天成塞给他的不是只刺猬猬,也不是只酒囊饭袋,而是块可雕之材,因此对陈玉楼的关照也更加周到、实际,允许陈玉楼在恒升泰的任何行当出入学艺,以便熟知全局,日后有用。

这样的待遇的确让陈玉楼本事大增,但也让他成了鸡群里的鹤,“扎眼”得很。慢慢地,柜伙们生出妒心,开始琢磨着跟他玩虚的,来损的,使阴的……柜伙们捉弄人不露声色,让人哑巴吃黄连,让掌柜的隔墙听戏雾里看花,连点儿皮毛都抓不着。滋味确实不好受。但陈玉楼装傻充愣,坚持着。不遂心的日子过得好像特别迟缓。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

淅淅沥沥的雨中夹了粘细的雪,把街巷的尘土和成了泥,西北风顺着绥门洞子钻进城里,不张狂但阴冷,让人打心里往外不舒坦,瑟瑟。即便太平年景,这样糟糕的天气也是商家的克星,何况正闹“毛子”,谁还有心闲逛游?

恒升泰的栅板仍旧没开。店堂里的瓜籽照嗑,闲白儿照扯,小道风声照串。东家的马车啥时候到的门前,东家大奶奶、三奶奶带着丫头榆钱儿、春香咋下的车,统统没人知道。

栅板被敲响。

陈玉楼开门迎出,他不认识柳家的马车,不认识走在前面的东家大奶奶和给大奶奶擎伞的丫头榆钱儿,就习惯地说了句:“欢迎光临敝号,夫人们是……”

陈玉楼话没说完,就听有人很轻但很惊讶地“啊”了一声。他循声注意看去。

春香偷偷捅捅被伞遮着的三奶奶,同时把伞抬高,三奶奶蓼红为了看路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目光正跟站在店门前注意朝这边看的陈玉楼目光相遇,立时脸色大变。

陈玉楼的眼睛也直了,忘了招呼前边的郎氏和榆钱儿。

好在天正下着雨雪,刮着北风,郎氏和榆钱儿忙着收伞进屋,并没注意身后有什么不对的:“这败家的天儿,董掌柜,董掌柜……”

“哎哟哟,不得了不得了,大奶奶您要来咋也不先派人知会一声……”

“自个儿家的买卖还摆哪份儿的谱,我来是要……”

“别急别急,大奶奶您先请坐下,喝杯热茶。暖和暖和再说。玉楼,玉楼!”

“哎!”陈玉楼被董祥山一叫,才发现自己在犯呆,这还了得,赶紧应声,“我这帮夫人们收伞哪。”

“快进来给大奶奶沏茶!”

“就来!”

蓼红和春香这功夫也醒过神儿来,学着大奶奶的样子一边埋怨天气一边进了店堂。

董祥山照样恭敬:“三奶奶请坐。”

瓜籽儿、糖球儿、茶水儿、烟袋烟笸箩都侍候到大奶奶、三奶奶跟前了,陈玉楼垂手肃立,谦恭得管榆钱儿和春香两个丫头都叫大姐,惹得郎氏憋不住乐,格外赏了几句夸奖。

郎氏是来订打首饰的,董祥山殷勤介绍样式。蓼红拘于身份,在旁陪着。

陈玉楼却没了好心情,一个人站在廊下眼望着前堂搓手心。

郎氏要走了,蓼红到后院来喊两个丫头。

春香有意地拉着榆钱儿头前先走,为蓼红闪出点儿空。冷风冷雨中,陈玉楼拉住了蓼红的袖头……

68

中东路在乌固诺尔铺完最后一根铁轨,就此东西南三线全部竣工,九月二十三日要在哈尔滨举行试通车的庆典,并让参加庆典的全体嘉宾坐火车游玩一回。

柳天成是铁路公司邀请的嘉宾,同时得到俄国驻吉林交涉员玛纳金的“特别关照”,允许他携家人同往。

听到这个消息,柳家的女人们正经兴奋了一阵子。

去哈尔滨,坐火车,天哪,这是真的吗?火车是啥样子,坐火车是啥滋味儿,到底谁能有福气跟天成一起去?

老娘们儿要到外边抛头露面,而且是去哈尔滨那样的地方,凑的是老毛子的热闹,当家的能让吗?

老毛子在中国祸害女人的事可没少听说,那帮玩意儿生性,牛高马大擅气哄哄的,一来了劲儿,不管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不管你是姑娘媳妇老太太,抱住就啃,按倒就扒裤子……

天成去过海参崴,见过洋世面,没点儿把握,能敢张罗这事吗?

水仙在上海长大,上海洋人多,她不也好好的,没遇过啥麻烦吗?

种种猜测,兴奋。种种担心,兴奋。就连为所有女人气不公,也兴奋。唉,大宅子里的女人们太憋闷了。

女人们的兴奋是私下的,背着当家的。岂不知柳伯年早听说了这件事,女人们对这件事的兴奋、关切、担心他都看在眼里,只是还没拿主意让不让去,装糊涂而已。

“养病”东屋里,转眼一年多,按说这对水仙、蓼红甚至郎氏都不公平,杨玉珠也不止一次地主动往外“推”柳伯年。

可是柳伯年“躲”进东屋里真正要做的事没个眉目之前,是不会挪窝的,一年来,全国各地“升”字号传过来的各类消息源源不断地通过高先生、韩阁老转给杨玉珠,讲给他听。两个人关在东屋里,画了炕面子那么大的一张图,图上有柳家在各地的商号,有外国人在各地的势力,有开明华商在各地的举措,有朝廷的动向,有商情的反映……这是杨玉珠给他出的高招儿,通过这张图,他就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闻,他就可以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到现在,尽管具体的经营方略还不宜敲死,但总算是照着镜子看出了自身因循守旧的短处,明确了在新旧洋土的交叉较量中要头脑冷静,把握机会,量力而行,进取图新的大路数。

“躲”进东屋里要干的事有了眉目,“病”也就算养好了,他把大图留在杨玉珠的炕面上,精精神神地挪了窝。

当家人重理朝纲的第一个决定,是给老太太、夫人们和少夫人、小姐们每人订打一只戒指,一对耳钳子,一对手镯子,要赤金的;各房丫头每人一对耳钳子,一对手镯子,要纯银的,预备出门戴。

预备出门戴,啥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嘛。私下的兴奋转为公开的张罗。三个女人一台戏,大宅子里何止三个女人!

日子一天天临近,首饰打好了,新衣裳新鞋也做好了。柳伯年的决定…反大家猜测的谱儿——杨玉珠跟天成一块儿去哈尔滨视察柳家商号,参加什么通车庆典只是顺便。老太太、水仙、蓼红和天成媳妇跟他一块儿,去宽城子视察柳家商号,同时会会二小姐如兰的未来公公婆婆,商定婚期。兰、芬、芳三姐妹待字闺中的姑娘不宜远游,郎氏大奶奶当权主事,—起留下看家。不管是去哈尔滨,还是去宽城子,往返—律乘坐自家马车,吃住在自家商号。特别是天成,绝对不许学洋毛病玩洋把戏。一个去处变成了两个去处,宽城子也能看到火车,各得其所没偏没向,安排的就是合情理,考虑的就是周到。

这里边要硬挑委屈的,就数郎氏。别看她皇亲后代门第高贵,大奶奶当着威风不小,却从来没见过吉林城三关八门以外的地方啥样子。再说,二小姐的婚姻大事,理应她当娘的在场掺和。

敢站出来替郎氏说话的只有老太太。汪氏压根儿没想出什么门看什么景,她跟着儿媳妇、孙媳妇、孙女们一块儿兴奋、张罗,那全为的让天成露脸,显得全家老少都拿天成为重。她提出让郎氏跟大伙儿去宽城子,她领着孙女们看家。

老太太一说话,原来张罗得最欢的蓼红忽然也变了卦,说她愿意陪老太太在家,照顾老太太和三个小姐,让大奶奶去跟亲家谈喜事。

柳伯年怕的是大伙儿争,最不怕互相让。他把郎氏留下看家的初衷,是想趁出门在外的机会,弥补弥补一年多来对水仙、蓼红的亏欠。既是蓼红这么善解人意,留下照顾老的小的,同时也把大奶奶照顾了,一举两得,那就成全她吧,让郎氏去!

大车小辆折折腾腾,这一走少说也得半月二十天的。老太太有三个孙女缠着,心情错不了,身子也准错不了,除去早晚请安也用不着咋照顾。蓼红就像卸去了浑身的绑绳,松快极了,天天跟着春香往街里跑,不嫌累也不嫌絮烦。那劲头,比她看到火车坐上火车还厉害,兴奋不已……

69

天成也真会整景儿,跑趟哈尔滨,带回一套能发电的洋机器,他要让柳家大宅在吉林城里头一份儿点电灯。

这事柳伯年不反对。柳伯年在上海巡视时就对电灯感兴趣,以为电那东西一准特别神,弄起来肯定费大操持,心想张罗没敢动实。不曾想让天成这小子抢了先,自作主张这就弄上了。可是,瞅这机器跟东局子的那些机器不大一样,个头小,气势也不汹,行吗?

后角门旁有两间堆放杂物的小房,腾出来安机器。摆弄机器的“大车”是恒升泰的陈玉楼。陈玉楼跟着天成去了哈尔滨,在中东路的总工厂里学了十来天,连线路安装也一块儿学了。摆弄电的这门手艺,洋人里也不多,吉林城还没有,可以让他在柳家大宅里长久地干下去。

机器安装完毕要试车的这天傍晚,柳伯年由天成陪着,来到小屋——发电房。发电房前围着些好信儿的下人们,探头探脑扒窗户堵门地等着瞧新鲜,见老少东家一起过来,纷纷打着招呼退让到一旁。

一切都已就绪。

小屋里收拾得挺整洁。安装好的机器擦拭得锃光瓦亮,静静蹲在屋地中间;机器肚子里扯出粗粗细细的一些线,并着排爬到墙上一个窗户不窗户橱柜不橱柜的木头框框里,连在一些小玩意上;房顶吊下一盏柳伯年在上海见过的那种灯泡,门边墙上也有根“拉火”的小绳子……

小屋里没升火,差不多跟外边一样冷。

柳伯年第一眼看到的陈玉楼辫子缠在头上,短棉袄撅撅腚,二棉裤堆着裆,正勾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往机器里倒洋油,后边裸露出一截腰杆子,来了人全不在意。他点点头,对天成说:“嗯,人挺认干的。”

洋油倒完了,陈玉楼才直起腰,把油桶放到—边,对来人弯弯腰:“大少爷。”

天成连忙介绍柳伯年:“这是我爹。”

“噢,东家老爷。”陈玉楼深深一鞠躬,那一截腰杆子就又裸露了一回。

“不必多礼。”柳伯年抬抬手示意陈玉楼免礼,“都预备妥了吗?”

“是,老爷。”

“能行?”

“能行,老爷。”

“那……”柳伯年瞅瞅天成。

天成马上一挥手:“开始!”

“是。”陈玉楼应声而动,拿了根麻绳,在机器的什么地方缠绕几下,“老爷,大少爷,请往后闪闪。”

柳伯年和天成就朝后退了几步。

陈玉楼拽着绳头猛力一拉。突、突、突、突……机器闹腾了,震颤着,由慢而快,逐渐平稳。

听到响动,外边的人们呼啦一下堆到门口。

陈玉楼扔掉麻绳,搓着手上的油渍说:“老爷,您开灯吧。”

“开灯?啊啊……”柳伯年走到门边,扯了一下墙上的小细绳儿。

刷!房顶吊下来的那盏灯泡亮了。

“嗷……亮了,亮了,嗷……”门外的人们欢蹦乱跳,拍手打掌,直喊叫。

亮,真太亮了,亮得晃眼睛。

明亮的电灯光下,柳伯年才看清楚陈玉楼的脸,觉得并不太陌生,好像见过,到底在哪儿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他围着机器转了一圈,啧啧称赞这玩意太神了,喝了洋油就来电,也不时夸奖陈玉楼有手艺,年纪轻轻不简单。临末了问天成:“各房各屋的材料都预备了吗?”

“都预备了。”

“明天吩咐后院派几个伙计,帮着‘大车’扯线安灯。”

“是。”

“还有,让人给‘大车’做件棉袍,买顶毡帽,买双棉鞋。这屋里……‘大车’是不是得住这儿呀?”

“机器得照看,不住这儿不行。”

“那就让人来盘铺小火炕,垒截火墙也行,要不咋能住人?”

“明个儿就办。”

爷俩说着话要往出走,闻声而来的上院女眷们嘻嘻哈哈一小帮,由春香前边领头,已经堵到门口。柳伯年绷绷脸,说:“发电房是规矩严的地方,今晚上许你们瞧个新鲜,从明个儿起,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这个门!”女眷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敢吭声,乖乖给当家的闪开道,调皮的丫头们偷偷挤眉弄眼,缩脖子吐舌头。柳伯年狠狠瞪丫头们一眼,加了句:“违者家法处置!”

老少东家走远了,女人们爆发一阵笑声,迫不及待地涌进小屋里。陈玉楼唯恐机器碰着哪个,慌乱地左右拦挡,挡也挡不过来,忙出一头汗。

其实女人们对那突突生响震得房子颤心也颤的机器并不感兴趣,她们关注的是那耀眼的灯泡,是这样的灯泡啥时候才能在她们自己的房里亮起来。

蓼红今晚特别稳当,看新鲜不往前挤,也不多说话,只是在大伙儿的拥搡下被动地挪着脚步,眼睛好像是在看机器、看灯,其实一刻也没离开过陈玉楼。

老太太看了一会儿,问:“西花园里啥时能整上?”

春香赶忙提醒陈玉楼:“老太太问你话呢!”

陈玉楼不知道西花园咋回事,但老太太问话不敢不答,就—鞠躬:“回老太太话,老爷和大少爷吩咐了,明个儿起往各处扯线。”

郎氏不甘寂寞,问:“扯线,扯线干啥?”

陈玉楼已经见过郎氏了,知道她是大奶奶,就又一鞠躬:“回大奶奶话,扯了线才能通电,有电才能亮灯。”

“这么回事,那就赶紧扯吧。先西花园,完了上院西屋、东屋、东下屋、西下屋……”

“是,大奶奶。”

“得,看也看了,再看今晚咱谁也点不着,回吧。”老太太带头往出走了。

郎氏随即帮腔:“走吧走吧。”

“大奶奶!”陈玉楼忽然叫住郎氏。

“有事吗?”

“大奶奶,扯线之前,我得领人到各处看看,好算计材料。这上院里……”

“噢,干正经事,不受老规矩限制,你尽管去看。”

“谢谢大奶奶行方便。”

蓼红走在最后,临出门,又回头深深一瞥。

这一夜,发电房的机器一直突突到鸡叫,耀眼的光从小屋门窗射出来,照亮大半个后院。

70

入冬头场大雪的夜晚,一个女人悄悄溜进了后角门旁的机器房。

“来,先脱了鞋暖暖脚,这炕可热了。”

“炕再热,有你怀里热?”

“我怀里热,也没你这儿热……”

“馋猫,猴急!”

“你不馋,半夜三更顶风冒雪偷偷摸摸跑这儿来干啥?你不急,脚还凉着裤子就脱了……”

“贫嘴,得便宜卖乖!”

“这便宜本来就是我的嘛。”

“哎哟,轻点儿……”

“几年没见变娇嫩啦,冲的还在后头哪!”

“冤家,要死呀?”

“我才不死哪。挖空心思舍出血本,又千辛万苦委曲求全,这才刚刚透点亮儿,好日子还没开始呢!两面又栽杨柳树,当中走马又行舟……”

“美得你,还唱上了,小心隔墙有耳。”

“这连风加雪的,谁有毛病啊?”

“真真是色胆包天!”

“这叫天包色胆,老少东家帮的大忙。”

“德性,坑人精!”

“有钱人不坑白不坑,兴他三个四个地养着睡着,不兴我一个半个地偷着玩着?”

“偷偷摸摸地,总不是长久之计呀。”

“你这四奶奶当得不是挺滋润吗?”

“那你认可在这小屋里守一辈子吗?”

“两辈子也守!”

“呸,鼠目寸光,当初下套儿你图的就这点儿出息?”

“逗你哪,光图这……我能舍得把你豁出来?在这儿也就干个一年半载,一有人手我立时回银炉。”

“对,盯住大囤子,不愁找不着窟窿。我看得出来,大少爷拿你挺当回事的。”

“那当然,咱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嘛!”

“这一出我可不知根底,是真的吗?”

“这一出跟在奉天福升楼那一出没啥两样,他信,就是真的。”

“你可小心着点儿。”

“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扫兴不扫兴啊,你给我来点浪劲儿!”

“我让你要劲儿……要劲儿、劲儿……”

“行,有两下子,行……”

“嗯……嗯……”

——噢,是四奶奶蓼红和陈玉楼。

这场大风雪把天地搅成混沌,掩盖了犄角旮旯明明暗暗的所有脏污,装扮出一个洁白无瑕的晴明风景。

柳伯年大清早就离开大宅子来到街上。

家家户户各扫门前雪。恒升泰的伙计们也在扫雪。董祥山不摆掌柜的架子,跟着伙计们一样卖力,毡帽掖起耳扇,热腾腾的汗气给肩背挂上一层白霜。

柳伯年二话不说,操起一把大竹扫帚就跟着干起来。

“东家?”董祥山发现了柳伯年,奔过来往下抢扫帚,“东家您……”

柳伯年握紧扫帚,问:“董掌柜比我大几岁吧?”

“不敢称大,白活了四十多岁。”

“你不是也在干?”

“您是东家呀?”

“东家不是人?”

“这……”

“看大伙儿干得热热闹闹的,我这心痒痒,手也痒痒。董掌柜行行好,让我干一会儿,行吧?”柳伯年风趣地将了董祥山一军。

“这……东家说行,那还不行吗?”董祥山也以毒攻毒,轻松避开锋头。

“这不就结了……”柳伯年一边干活儿一边同董祥山搭讪着说话,问起陈玉楼的底细。

董祥山记着天成的叮嘱,不敢说是大少爷介绍来的“救命恩人”,只说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爹妈都没了,来投奔他。

“小伙子手艺可不赖呀。”

“在奉天学过几天银匠,来恒升泰偷了点炉子上的艺,前些日子又让大少爷带去哈尔滨,学……怎么,东家,那小子在府上干的不地道?”

“不是。我是说,这样一把硬手被挖走,你不心疼?”

“哪能呢,恒升泰跟东家府上还不都是一码事嘛!”

“一码事,可也各有各的规矩,让他在那边三年两载的,抓紧教几个徒弟,完了把他还给恒升泰,咋样?”

“一切听东家安排。东家,在柜上吃早饭吧,您不是挺喜欢这儿的小灶鹌鹑吗?”

“不啦,出了这一身透汗,真痛快,我得回去换换衣裳。”

“那,东家您走好。”

“东家走好。”伙计们一起施礼相送。

柳伯年真的感到很惬意。这样银白的世界,这样清清爽爽的天,这样家家户户门前有人忙碌的气氛,仿佛让他回到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

家里人也都起来了,梳洗打扮,到老太太房里请安。这是一天里一家人凑得最齐的一阵子,连五岁的天全也从不拉过。

蓼红咋还没过来?大伙儿纳闷:蓼红从来不邋遢落后呀?

春香过来了,告诉说四奶奶病了,发烧头疼,咳嗽不止。

唉,小身板真不经磕打,才下头场雪就冻着啦?大家伙儿说着闲话就要过西下屋来看望。柳伯年劝住了大伙儿,一个人随春香到了蓼红的身边,号脉,开药方,吩咐春香去抓药。春香走后,他把蓼红揽在怀里,哄小孩子一样又拍又晃摇,把个蓼红哄得嘤嘤哭起来,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幽幽怨怨小声说了句“我都快忘了你啥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