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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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无桃源,吉林城也难逃厄运。

老毛子大兵到底进来了——不是洋枪洋炮铁血硝烟打进来的,而是大小朝廷命官和八旗兵丁们手挥白旗敞开城门迎进来的。

东局子遭了劫,机器、材料统统被扔进松花江里,火药库被点着,爆炸声持续半个多时辰,大火整整烧了一夜……驿站、堆拨房被占据。衙门口被占据。民房被占据。松木方子铺砌的大街,被狂奔的洋马铁蹄疯踏着,发出低沉的叹息……人们尝到了水深火热是什么滋味儿。

今年的重阳节,恰巧是刘四爷的“七七”祭日,柳伯年有意要设一次斋僧道场,为刘四爷追福,算作柳家对刘家不便明讲直说的一点补偿。

同时,小刘四有望在这一天里走出牢门,恢复自由之身,回到家里以主人身份接待来做法会的如莲长老一行喜兴寺的僧众。这是柳伯年不顾郎氏的反对,苦苦奔波张罗几十天的结果,是他大病初愈后做的头一件大事,也是他活了三十多岁主家二十年来投入本钱最大的一宗“买卖”,却不是为的自家受益。

刘四爷死得窝囊,丧事也办得潦草。独苗儿子被抓进牢狱不能尽孝,剩下老太婆、儿媳妇和刚刚两岁的小孙女,一是怕伏天太热尸首腐烂,不敢大意存放,二也实在是扛不住两桩横祸一道来的打击,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多了,哪还有操办白喜的心情?祭奠时的唁客稀少,出殡那天的凄凉情景几乎要把柳伯年的心给揉碎,恨不得从刺儿秋抱着的小女孩儿手里抢过灵头幡,亲自为刘四爷招魂引路。刘四奶奶有几次想跟他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猜得出那一准是为小刘四。小刘四被加上“拳乱”的罪名,就算半拉儿钦犯,生死难料——因为过后才知道,对义和团下手是受了朝廷的谕命的。要是他柳东家肯出面跟“地方上”通融通融,兴许有缓。在吉林城,说话有分量,刘家又能求得着的,也只有他柳伯年了。不要说柳家对刘家有歉,就是个毫不相干的过路人,冲着没依没靠的老少三个女人那可怜劲儿,会不动心吗?他没用刘四奶奶把话说出口,临离开的时候留下了这样的态度——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再不能去死,少堂主就是柳伯年的亲兄弟,我知道该怎么做。

孰不知,许愿容易还愿难,如今的吉林城里,多了一层老毛子管事的麻烦,买通门路的奥妙也多了不少。

小刘四跟他的“神拳弟兄”们虽然是被押在吉林府的牢里,但吉林府只有审理权而无结案权。它的上头还有掌管两府四厅一州一县和吉林城“七门八堆”旗民事务的分巡道衙门,再顶头还有将军衙门。那才是真正的土皇上,掌管着东西三千六百余里,南北二千余里的广大地界上所有该管的事……吉林将军长顺,就是吉林地方上最大衙门口的当家主事人,小刘四一类半拉子钦犯的生杀大权就握在长J顷手中。说穿了,长顺要从牢里放个人,跟从肚里放个屁似的,根本不当个事儿。问题是你得把他孝敬乐呵了,不然的话,他有屁故意憋着,不放。

利用“官司”揩油,是大大小小吃官饭穿官衣人们的一条额外财路,大官有大官的“猫腻儿”,小吏有小吏的门道,公开的秘密谁也奈何不得。花点钱,出点血,这都好办,柳伯年最挠头的是直接跟这些“青天大老爷”打交道。尤其长顺这样为官素有贪名的老滑头,凡事“留一手”,打仗“常坐坡”,敛起钱财来却丝毫不含糊。你心里讨厌他,表面上还得恭维他,他收了你的银子,还要装出很义气的样子,不提见钱眼开,只讲两肋插刀,好像他替你办了事就一准要被摘顶子!唉,为了刘家的生计,为了柳家的良心,低一回头,折一回腰,认了。

长顺对柳伯年倒满热情,一口一个贤侄地叫着,几次登门都待如上宾。只是每次送的银票当时收下,过后又都如数退还,还一再声称柳东家的事他尽力成全,不必多礼。

怪了,长顺竟然不收礼。是狗改了吃屎,还是另有图谋?

庚子年闰八月,屈指算来小刘四在牢里已经蹲了好几十天了。万一到了九月九重阳时放不出来,他柳伯年拿啥跟刘四奶奶交待,有啥脸面接近刘四爷的牌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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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人一诺,千金不移,柳伯年硬着头皮又一次拜会了长顺将军。

有前几次的教训,柳伯年学乖了,不再带银票,而是特意套了一挂车,装上十封“银橇子”,用苫巾盖好,五六个家丁护着,跟在他坐的小车子后边,一起进了将军宅院。见了长顺的面,寒暄客套之后却不遵命落座,而是请“老大人”活动活动,到前院里欣赏一下他新从科尔沁买回的骏马和仿照最时新式样打造的车子。

长顺愣了一下,没明白柳伯年为啥会来这一手。不就是蒙古马小鞍子车吗,他堂堂一品大员,当过宫中侍卫,当过科布多参赞大臣、乌里雅苏台将军、乌鲁木齐都统,什么样的好马好车没见过?出于礼貌,他还是“主随客便”地来到停放车马的前院东场儿。

十封“银橇子”码在车上挺大一堆,明白的知道是宝贝,不明白的只当是十截寻常粗大木桩,劈袢子烧火用的呢。长顺当然明白,他知道那三尺圆木里装着银元宝,一锭五十两,一封十锭五百两,十封一百锭五千两。噢,五千两雪花现银,顶上他十年的俸饷,买个穷小子的活路,到底图啥呢?

柳伯年留意着长顺的表情,见老滑头只掀开苫布搭了一眼,完了沉吟不语,像是在转什么脑筋,八成是动了心,就试探着问:“老大人,我这马,这车,都还说得过去吧?”

“嗯,不愧关东首富之家,大气,大气呀!”长顺话有所指,又不直白,边说边打手势把柳伯年往客厅里让,“贤侄请。”

“老大人请。”

回到客厅,言归正传,不等柳伯年吱声,长顺主动开口:“振武堂的刘堂主豪侠义气,名噪江湖,确属关东一杰。想不到他这个小子……唉,没管教好啊!”

“是是……”

“拳乱的人犯都算是圣命钦点,编了名造了册的,无故指定单放了哪一个……麻烦,麻烦哪。”

“吉林地方近边要害,冲繁疲难,老大人替朝廷总制这块龙兴之地十二载,鞠躬尽瘁,英名远播。能出于悲悯之心设法饶恕一介草民的罪过,相信辗转煎熬于苦楚之中的刘家老小一定感激涕零,永念恩泽。晚辈我……”

长顺打手势没让柳伯年往下说,“贤侄,你们买卖人讲究一个信字,有信才有誉,有了信誉就有了财源。我们为官的哪,讲究个忠字,有忠才有勇,有了忠勇才能有功绩,有顶戴,有皇粮……你知道朝廷对拳乱人犯的刑名如何规定吗?”

“晚辈不知。”

“不光你不知道,连四品以下的命官都还不知道。这是太后老佛爷避难离京时降的懿旨,议和全权大臣李中堂密达老夫……”

“怎么说?”

“为首者斩立决,为从者斩监候,纵容者一并连坐!”

“这……”柳伯年的心悬了起来。

“你想想,老夫我敢拿头上的顶子换贤侄你那五千两银子吗?”

“这?”柳伯年胸口开始发闷,呼吸渐渐急促,“这么说……”

长顺眼看着柳伯年一步步被引到绝望的边缘,马上就撑不住了,才话锋一转:“不过……”

“老大人?”

“要是有什么招法能讨得太后老佛爷的欢心,个把人犯的处置……兴许就可网开一面了。”

“太后和皇上眼下不是在西安府吗?”

“不错。”

“吉林城僻处塞外,晚辈平凡人家,如何敢冒天下大不韪,妄想遥隔重重关山跟太后联络呢?”

“贤侄此言差矣。一来,关东柳家富可敌国,朝中早有耳闻,二来,两宫巡幸西安府,各省例贡照常进奉,吉林的十月贡业已备妥,即将起程赴陕……”

“老大人的意思是?”

“贤侄有心做文章,这是个机会。”

“可是,晚辈家中有的,宫中无不有,拿什么才能讨得太后的欢心呢?”,柳伯年认真起来,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长顺微微一笑,轻轻点拨:“能讨老佛爷欢心的物件还是有的,只怕贤侄舍不得呀!”

柳伯年闻言一惊:“啥?”

“夜明珠!”长顺终于亮底。

“这……”柳伯年顿时浑身冒汗,呆了。

哈哈哈哈……

63

九秋霜露冷,满目尽萧瑟,倾心竭力筹措预备的这一天到了。不见往年那样红男绿女白叟黄童拥登北山眺望江天的热闹,不见酒楼饭庄顾客暴满猜拳行令的酣畅,也刁见临街摊床争卖香囊的喧哗……虎狼入室,只能沉默。

刘四爷的家在东关,而小东门又是将军衙门和东局子这两个俄兵“营盘”之间往来的要道。为了法事不受骚扰,如莲长老决定不拘泥形式,把斋僧道场就设在喜兴寺中,只需刘家人到心到即可。

大清早太阳还没出来,刘四奶奶、刺儿秋和两岁多的小孙女“刘海儿”就捧着刘四爷的牌位,挑着斋僧用的饭菜赶到了。高先生、韩阁老和源升庆柜上一帮刘四爷的生前友好赶到了。如莲长老和喜兴寺的僧众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单等小刘四和柳伯年一到,法会便开始。

一个多月以前这欢喜岭上曾发生过一场激烈战斗,就在老毛子进城的那一天。

当时老毛子的骑兵得到了官方“绝不抵抗,以礼相待”的允诺,正得意忘形地立马岭上,像老猫玩抓到爪中的耗子一样,欣赏着三山环拱一江照应的吉林城,欣赏着迎恩门城楼上纸片样翻动的白旗,门里门外如蝼蚁般聚集等候迎接他们的人群,突然排枪骤响,呐喊声喧,一支无标无识不知何许人也的队伍从沟膛里、树林里和喜兴寺的背后冲杀出来。老毛子骑兵被打得措手不及,人仰马翻,损失不小,等醒过神儿来拼力还击,发现已经失去骑兵的优势,只能徒步肉搏了。

刀光血影,黄尘黑烟,好不惨烈。

岭下城门内外的人群被惊动,一哨手擎白旗的人马匆匆奔上岭。无标无识的队伍一声唿哨,眨眼间四外散开,钻进树林里没了影踪。

事后听说那是南山里“韩边外”的人马,看不惯官府畏洋如虎引狼人室的熊包劲儿,故意给老毛子来的一次下马威。

喜兴寺是那次战斗的见证,山门上还残留着遭烟火烧燎的痕迹,让看见它的人心里怆然、苦涩、愤激……

一向傲岸冷峻的高先生受了环境感染,低低吟诵了一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朱萸少一人……”静默片刻,突然放大声音,顿足喊叫,“乱子皆由洋祸惹起!”

“唉!”韩阁老忍住泪水,颤声附和了一句:“残局还在,臭棋篓子一去不回……这往后……往后……”

大伙儿实在听不得两位老人这样痛彻腑心的话语,一时唏嘘涕下,默默无言。

小刘四来了,跑得呼哧带喘,跌跌撞撞。他神情憔悴,衣衫破烂,显见是才离牢门,看了让人揪心。

柳伯年没有一起来。大伙儿迎住小刘四询问。

小刘四冷冷地答:“刘家的事,怎敢劳驾柳大东家!”大伙儿愕然,但不便再问。

太阳跃上了龙潭山顶,时辰到。

刘家的人齐了,法会可以开始。

大雄宝殿庄严肃穆,佛像前烛火飘忽,香烟缭绕。如莲端居狮子座,僧众排列堂下两班,施主们殿外敬立,各种法器一齐奏响,崦嘛呢叭咪畔……诵经声虔诚响起,入耳萦心。

人们渐人身应于佛身,口应于佛口,意应于佛意,莲花一样纯洁无瑕南境地,暂时远离了尘世间的烦恼。

突然,山门遭猛烈敲击的咚咚响声传进大殿,紧跟着守门的小沙弥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师父,老毛子来啦!”

意外的警讯把人们从清净世界拉回现实,法会被迫中止。

如莲沉着地问:“自古兵家不扰禅林,他们要干什么?”

小沙弥结结巴巴答道:“他们,他们说,咱们,这里是红胡子的窝点,来报上次遭袭击的一箭之仇……”

听了这话,殿里殿外的僧俗两众都有些惊慌。如莲以自己的镇定压住众人的混乱,从容布置,让小沙弥不必再去看守山门,跟大伙儿一起从寺院后门赶紧出去,到山沟树林里躲避。

小刘四两眼冒火,挺身要出去拼命,被高先生、韩阁老和大伙儿喝住,拉扯着朝后院跑。

山门被砸得呻唤不止。大殿里空寂下来。

如莲仍旧归回狮子座,手执念珠闭目诵经。

山门被砸开了,杂乱的脚步冲进院内,四处散奔,摔窗户踹门……一片疯狂。

凶神恶煞般的哥萨克大兵闯进大殿,为首的一个狞笑着逼近如莲,喝问:“人呢?”

如莲头不抬眼不睁口不语,跟面前没人一样。

啪,啪,马鞭子抽过来。如莲脸上绽开两道血口子。

“人呢?”

如莲头不抬眼不睁口不语,跟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刷,刷,马刀砍过来。如莲左右胳膊像两根树枝被削掉。

“人呢?”

如莲头不抬眼不睁口不语,跟无痛无苦的佛像一样。

“啊……”哥萨克头目嚎叫起来。他被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血淋淋的无辜受害者形象吓坏了,突然间想起了中国神秘魔法的厉害,义和团“刀枪不入”的厉害,不由得惊恐失态,连连后退,“烧,烧死这魔头,烧焦这魔殿,烧绝这魔法!”

罪恶的火烧起来了。喜兴寺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发出哔哔剥剥的抗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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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和杨玉珠拉马走近喜兴寺,见山门大敞四开,却听不见预想的钟鼓诵经之音,觉得有些奇怪。再细看,山门是碎裂的,倒歪在地,院子里乱糟糟拴着好多风尘仆仆的洋马,细听,有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响声和嘟嘟噜噜洋话的动静传出。

“不好!”“老毛子!”两个人几乎同时意识到寺中发生了变故和自己处境的危险,立刻放弃了马匹,手拉手紧缩身子迅速溜到大墙边的密树丛中躲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道场进行了没有?大伙儿有没有危险?老毛子进庙干什么?一连串的问题,一个也解不了。两个人心急如焚,躲在树丛里手心沁汗,直恨晚到一步,没能跟大伙儿在一起。

按期跟长顺的约定,天刚放亮的时候柳伯年带着夜明珠坐车在吉林府衙门对过的胡同口候着,长顺的车在胡同口打横经过,两车临近时隔着围幔上的小窗子查验了“货”真伪,然后一起看着小刘四从衙门口出来,走远。柳伯年的车就跟在长顺的车后,到将军宅去送“宝”。

这同时,杨玉珠骑匹马,追上小刘四,把缰绳—甩,轻轻喊了声:“快上马!”

小刘四翻翻眼皮,吸吸鼻子,不理杨玉珠,端着膀儿缩着脖儿自管朝家的方向走去。

杨玉珠跳下马,跟在小刘四的旁边说:“今天是四爷的七七祭日,在喜兴寺里设道场为老人家追福,你朝家走干什么?太阳一露头法会就得开始,四奶奶他们八成早到了……”

“啊?”小刘四如梦初醒,萎靡神情顿消,撒腿就朝西关跑,跑了几步又站住,头也没回问:“谁给操办的?”

“这……”杨玉珠多了个心眼,没说是柳伯年,“是源升庆柜上的一帮朋友。”

小刘四没再问什么,抬腿又跑。

杨玉珠骑马跟了一阵,劝了一阵,话说了一大筐,无奈小刘四就是不接受柳家的好意,只好到将军宅门口等候柳伯年。

柳伯年却被长顺给拖住了脚,迟迟不出来。

长顺明明是自己早就垂涎柳家的夜明珠,这次不失时机挖空心思终于弄到手,却非装出是柳伯年打通关节孝敬西太后。

在自己的家里以老卖老地教训柳伯年,叮嘱小刘四的事就此算完,千万不要漏出一点风声,就是小刘四本人也不能知道为啥放的他,是谁放了他……

柳伯年这个急呀!实在没招儿了,就说:“老大人放心,日后就是皇上问起来,我也只说宝贝被贼人偷去了,要杀要剐我顶着就是!”

“嗯,讲信用,不愧柳东家……”

“没别的吩咐,晚辈先告退。”

“嗯?啊,好好好,恕不远送。”

杨玉珠见柳伯年出来了,忙把小刘四的态度告诉了一遍。

时辰不等人,柳伯年把车子打发回家,跟杨玉珠一人一匹马,一通紧加鞭,结果还是晚了。

躲在密林丛里,只能蹲缩着身子,又隔着高高的庙墙,庙里正发生着什么事根本没法知道,非耐着性子硬等不可,等老毛子撤走。

一阵山风掠过,从庙里旋出些许黑烟和一股焦糊气味儿。

“着火了?”柳伯年和杨玉珠特意使劲儿吸吸鼻子,睁大眼睛手拨树枝朝外看。

深秋时节风干物燥,火烧起来忒快。就在两个人费神猜测的功夫,滚滚浓烟已经冲上半空,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的呼呼声传出老远。

“完了,喜兴寺……”柳伯年绝望地垂下脑袋,不忍再看。

杨玉珠把手按在柳伯年的肩头,想安慰几句,又无从开口。过了一会儿,她的手上带了劲:“哎,出来了!”

“谁?”柳伯年抬起头。

哥萨克大兵一个个骑在马上鱼贯出了庙门,头也不回冲下岭去。

两个人匆匆跑进山门,见大殿已烧成了一个大火球,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根本不容靠近前。他们小心翼翼避开火势,察看配殿、厨房、僧舍和藏经库,无不一片狼藉。

一具尸首没发现。阿弥陀佛,总算不幸中之大幸,只要人没事就好。

两人长出厂口气,继续四处搜寻,知道人们不会躲得太远,就站在院后门外,冲山林沟谷高喊:“老毛子走啦,老毛子走啦……”

山林沟谷阵阵回应“走啦……啦……”

僧俗两众真的没有远躲,听到喊声呼啦就都冒了出来,顾不上柳伯年和杨玉珠,争相朝寺里涌,边涌边喊:“长老,长老……”

咋回事,难道……柳伯年不敢猜下去。

杨玉珠的脸一下子白了:“如莲长老……”

大殿火势正凶。小刘四奋不顾身,夺路冲进大殿。两个壮年和尚也随后冲进去。

柳伯年和杨玉珠相对跺脚,也要往里冲,被众人拉住。

不一会儿,两个和尚护着小刘四出来了。小刘四背着一大块“炭”,叉开双腿,圆瞪双眼,泪流满面,仰天长啸:“老毛子我操你八辈祖宗!”

大殿的屋顶轰然落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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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又“病”倒了,又要在杨玉珠的房里“养病”。这个多事的秋天里,他连着失去两位如师如父的老栋梁,心伤,神伤,财伤,力也伤,他暂时不想再操任何心,只想静静地呆着,攒攒元气。

整个东局子都遭洗劫成了空壳子,成了兵营,唯独银元厂幸存下来,人们一哄声地说是柳天成有眼光。吉林城的大部分商号、铺户都半关栅板,不挂招幌,谨慎维持,唯独银元厂生意不淡,势头反旺,化银炉—刻也没停过火,运银车一天也没歇过脚,人们一哄声地说是柳天成有胆略。仲秋以来街里乡下旗民没听说过有敢结婚办喜事的,唯独柳家,先娶少奶奶侯颖儿,又嫁大小姐柳如梅,人们又一哄声地说是柳天成有势力……

柳天成,柳天成,柳天成算是让人们挂在嘴上了。就连他落入义和团的囹圄又化险为夷那件事,也被传得玄而又玄,说什么一道白光闪过,牢门自开,一团荧火引着他穿山如履平地,荷花池水翻涌上岸替他洗伤……不过有一点是真的,柳天成已经成了老毛子交涉员玛纳金和铁路公司的座上客,甚至连将军长顺有些华俄交涉的难题也少不得请他出面居中勾联。那些被挤出银元厂而对柳天成多有微词的旧股东们也都变了态度,纷纷递帖呈柬主动套近乎,要求为他们不景气的生意指条明路。

天成成了气候,老太太高兴,郎氏高兴,话里话外地流露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暗示柳伯年应该让天成再多“挑些担子”。

对老太太,柳伯年以局势未稳,挺一阵子再说答对。对郎氏,则干脆一句“我还没死”,噎回去。

老话说出水才看两脚泥,如今世道乱了,根本就不是辩是非论成败的时候。胜于蓝?他这当爹的可不认这个帐!

凭心而论,天成的气候,其实不就是老毛子的气候,洋“买办”气候嘛!这才几天的功夫,闹义和团时人们咋个议论天成法,家里咋个替天成担心法,咋就都忘了呢?

老毛子是外来的,狼。中国人是坐地的,羊。就真的是羊,也有长犄角的呀,能任可身边老有狼盯着吗?磨盘山的“刘单子”,呼兰府的“两响”,宁古塔的杨玉麟,奉吉交界的老杨太太、王和达、董老道,带领着忠义军、义胜军、镇东营、六和拳……何曾一时放弃过抗俄的刀枪!

到底关东鹿死谁手,羊群何时赶走恶狼,还很难说。怎么可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相信天成真的“成了气候”,可以多挑担子呢?

柳伯年称病谢客,拉出一副要“退隐”的架势,在吉林城的生意圈里引起种种猜测,谁也不清楚柳家父子“一温一火”截然不同的表现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说啥的都有。

天成的胆子更大,手脚更放开了。去了一趟海参崴,进了一回土牢房,又稀里糊涂脱了险,这一切,父亲原本都该关心,都该详细问问的,父亲为啥就不问呢?刘四爷的死和接下来的一连串变故,直到夜明珠换主,这一切,抠到根儿上还不是都由他引起,父亲咋就不追究呢?试探着提了几回,都不见搭拢,也就不再自寻没趣了。

外面的局势更是让人难解。长顺在合约上大笔一挥,俄国人就独占了吉林所有的金矿、煤矿利权,缴了全体团练营兵的枪械;长顺在大街上贴张告示,英人高积善、法人兰禄叶又卷土重来,大兴土木修建教堂,索要“赔款”三十二万两白银

柳伯年身子缩进东屋里,眼睁着,在观望;心动着,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