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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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雨的七月,多事的七月。山林田野一片葱茏老绿,生机盎然,朴拙中透着神秘。

吉林城乡四牌一街十七社,随处可见“扶保中华,驱逐外洋”的揭帖。男女老少聚堆凑伙,唠不上几句家常里短,就准开讲国难当头保文保种,就准谈论越来越乱越紧的局势……关里,八国联军占了天津卫,正冲北京下狠招儿;关外,老毛子南路占了营口朝盛京近逼,东北路增援被困的哈尔滨;吉林城,净、广二法师决定率众北上参战,将军衙门却要跟老毛子讲和……

化妆成游乡小贩四出访察天成下落的杨玉珠接连跑了十来个练拳的大小坛口,所到之处听到看到的乡风民情都令她吃惊不小。没想到一向毫不起眼的平头百姓们竟然知道这么多外边的消息,这么关心天下大事,真让她有种“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觉。

柳伯年猜得没错,杨玉珠对天成的“辅佐”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准确说是在柳伯年一踏上进关巡视之路的那天起就显出了苗头。

柳天成在一种很偶然的情况下得到银元厂的股权和提调之职,一跃而从学子变成“大人”,担起了母亲所说的“长门长孙应该担承的重任”。好在有二娘辅佐,就像有了挡风的墙,遮雨的伞,不必生出会不会做,做好做不好的顾虑。过了一阵子,随着对局子里事务和员工的日益熟悉,一些风言风语直接或间接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什么“骡子的X废物”,“聋子耳朵摆设”,更有甚者,竟把他比作当今皇上光绪,把二娘比作西太后慈禧,说柳家在银元厂搬演“垂帘听政”!这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他愤懑,他苦恼,他想改变无能的形象,他恨死了那些嚼舌头根子的人。但别人的嘴没法堵住,要改变形象,只有甩开二娘的蔽护,靠自己的努力闯出一条道来。可是,二娘咋办,二娘是受了家里指派的呀!二娘的“辅佐”其实就是父亲的关心,要真的被甩开,被架空,不答应他的是父亲。他真怕的人正是父亲。他看准了要跟俄国人写契约的机会,精心构想了一个令所有人对他都将刮目相看,令他的名声一下子赶上父亲的大计划,单等父亲去关里巡视一走,就开始实施。

杨玉珠注意到了天成举动行为上的微妙变化,在裁局换员和跟俄国人订契约的细节问题上也告诫过天成,要细,要稳,要顾及方方面面的关系。但天成对她的告诫支支吾吾,应付搪塞,还瞒天过海,背着她把生米煮成了熟饭。有啥办法呢,权柄是天成的,她只能帮天成,不能管天成。面对天成的“自主”意识越来越强,她没辙了,只好来个杀猪不吹——蔫退;她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天成对她的态度和做法再过分,也不想向谁告告状诉诉苦衷,在家里压根儿不提银元厂的事。闲下来的日子里,她喜欢上了柳伯年从关里带回来的那些旧报志,这种能让人呆在家里就知道天南地北大风小浪的东西,不仅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也能解闷消烦。她还时常跟新来的水仙、蓼红打哈哈凑趣儿,找借口放弃让丈夫到自己房里去的机会,可谓用心良苦。她就是怕柳伯年向她打听银元厂的情况,打听天成做事的情况。天成去海参崴游玩,她知道柳伯年准会生气,但万没想到会气急成病,而且一病不起两个多月。她反省,自责,光想着不搬弄是非息事宁人,口风锁得太死,让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的柳伯年突然知道了一切,怎么受得了?

其实,是非在那儿摆着,你不搬弄它也早晚会露馅儿,要早透透风下下毛毛雨,或许好些。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心境,她才在火烧眉毛全家人束手无策的时刻挺身而出,主动担起查访天成下落设法解救的苦差。

查访下落,设法解救,谈何容易?

义和团在乡下的小练场一般只对付当地的恶棍、洋教徒,不接到传帖不主动出击外地,也不随便拘捕外地人。城里的几个坛口人多势众,动的都是大干戈,抓人、押人、杀人不足为奇,但规矩严,戒备严,机密很难往出打听。

天成是柳家长门一支的香火接继,真要有个好歹,柳家可就惨了;燃眉之急,不容怠误,杨玉珠决定去找小刘四,当面锣对面鼓,求他帮忙放天成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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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关附近有两个坛口。节孝祠紧靠着魁星楼,是奉天来的人马传道操练的地方,关帝庙在振武堂跟前,是以小刘四为首的“东关球子”们扬眉吐气展示身手的地方。

杨玉珠来到关帝庙的时候已近中午,听把守大门的“神拳弟兄”说他们大师兄不在,是收到传帖去魁星楼跟净大法师、广二法师议事了,过晌儿许能回来。

那就等吧。

大伏天,毒日头,暑气蒸腾,热得鸡张嘴,狗吐舌头,树叶打蔫儿。幸好庙前有树荫,可以为人遮遮凉。

院里的操练八成还在劲头上,“神拳天助,刀枪不入”的喊声伴着数十上百双脚板跺地的节奏,虎虎生威,飞出墙外。

墙外空地上,有群孩子也衣裳系在腰里,光着细皮嫩肉的膀子,排成阵势,手舞秫秸杆儿、柳树条,跟着墙里一齐喊,比比划划“练刀枪”。

这样的气氛感染得杨玉珠心里痒痒的,恨不能立刻掏出肩上钱搭子里藏着的两支“腰别子”,痛痛快快地练上一回。

嗒嗒嗒……一阵马蹄杂沓,敲得昏昏欲睡的街筒子冷丁精神过来。有一队身穿汗榻辫子盘在头上倒背大刀片的壮士正由南而北顺城墙根儿驰近,开路旗帜和刀柄上缀的大红布被掠起的疾风鼓动,猎猎有响,好不潇洒。

“练刀枪”的孩子们嗷嗷欢呼,拍手跳跃。

把守大门的“神拳弟兄”也拉出迎候大人物的架势,挺胸抬头,目不斜视。

杨玉珠细一打量,有个身穿紫花汗衫褂子,脚穿螳螂肚靴子,发辫绕在脖子上,没背大刀片的人,被众壮士拥在中间,正是小刘四。她稳稳神儿,然后很男人气地走出树荫,朝庙门口靠近。

马队旁若无人地拐过来了。

“刘大哥!”

一声呼唤,在孩子们的欢蹦喊叫和奔马喘息嘶鸣中显得那么轻,那么弱,根本不引入注意,但小刘四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他勒住马头,转圈儿寻找呼唤声的来处,他看到了扮成游乡小贩的杨玉珠,也认出了这个“男人”就是杨玉珠,就是喊他的人。

说来奇怪,自打那个寒冷异常的冬晨里在欢喜岭上见到杨玉珠,一向傻练功夫不思儿女情长的小刘四就萌动了模模糊糊的春心。特别是刘四爷说了“好好干,赶明个儿跟老太太过个话,求个情,讨那京师来的女子给你当老婆”那句话之后,他就一直把杨玉珠当成没过门的老婆对待了。常常忙里偷闲,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老远地偷偷瞄他的“京师女子”,默默念叨“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娶了媳妇干啥?点灯,说话儿,吹灯,焐被儿……”可是好景不长,大奶奶的一顿劈柴棒子打得他怄气离开杨家,从此高墙阻隔,再也难得瞄见杨玉珠的影儿了。他焦躁躁的心没处搁没处放,胀鼓鼓的劲儿没处使没处泄,一天到晚混迹东关“地面上”,领着一帮球子哥们儿寻衅打架,斗狠消烦。爹犯老病,娘要冲喜,把他跟杨玉珠的事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地翻腾出来,美得他如同盼到了七月七似的,当即收敛浪荡性情,重振武馆雄风。偏偏又出了个“八字相剋”的说道,兜头一盆凉水浇懵了他。赶巧插进个刺儿秋,吃不着包子馒头也凑和,为了孝道,也为了答对自个儿已近三十的童子之身,草草成婚。不久,杨玉珠成为柳家二奶奶的消息传出,他心里酸溜溜地不是滋味儿,鸳鸯梦算彻底做完。然而,鬼知道是咋回事,他就是忘不了杨玉珠,仍旧像期待没过门的老婆一样期待杨玉珠的音容笑貌……

“刘大哥!”杨玉珠又喊了一声。

“玉……噢二……”小刘四想应声,一时找不着合适的称呼了。他是个武夫,但不是个笨人,在确定了喊他的人是谁的同时,他就明白了这种时候杨玉珠这种装扮来找他为的是啥。

光天化日,人多眼杂,庙门前怎是说话的地方?他索性吆喝一名壮士让出坐骑,冲杨玉珠喊了声:“上马!”

杨玉珠也不犹豫,接过缰绳就飞身上马。

小刘四调转马头,随手一鞭,“走!”杨玉珠策马跟上。

顺城墙根儿,出小东门,一溜平川大道不走,拐上田间小路,在柳荫浓郁的江沿停下。拴了马,小刘四把绕在脖子上的辫子抻开,甩到背后,用汗衫袖子擦汗水。

杨玉珠看小刘四的样子,禁不住扑哧笑了,说:“刘大哥,高人不用袖头擦汗。”

“没事,惯了。”小刘四涨红了脸,讪笑着,“找我有事吧,玉……噢二奶奶?”

“还叫我玉珠子吧。”杨玉珠递过一方丝手绢,“叫二奶奶,听着怪别扭的。”

“中,还叫玉珠子。玉珠子,是不是为了天成的事?”

“您咋知道?”杨玉珠很吃惊。

“猜的,我寻思没紧事你不会来找我……”小刘四平静地说着话,仍用袖子擦汗。

“……”杨玉珠一时无话可说。是呀,小刘四说得没错,柳家跟刘家虽属故交,但柳家往往没把刘家当比肩朋友待见,没用的时候不走动,有用的时候也是犁碗子翻土——一面倒。

好在小刘四说这话并无埋怨的意思,就是真的埋怨也绝不是冲她,谁都知道她不是那种把人分三六九等对待的人。她沉吟了一会儿,两眼凝视着满槽浑浊的江水,叹口气,缓缓说:“你知道,刘大哥,天成是柳家的……”

“柳天成不是我抓的!”小刘四知道杨玉珠要说什么,忙抢着辩解道,“我冲天起誓!”

“不不不,刘大哥,我信你,我不信你就不找你了。我来是想求你帮忙……”杨玉珠忙解释道。

“放了柳天成?”

“很难吗?”

“他关在北山的关帝庙里,由奉天来的人看着。”

“他怎么会被抓起来?”

“吉林城远近几百里,谁不知道柳天成替老毛子办事?他从海参崴回来,跟老毛子增援哈尔滨的人马一道走,身边带着十几大箱老毛子玩意儿……”小刘上悻悻地说。

“奉天的人会把他怎么样?”

“不好说,这两天哈尔滨吃紧。”

“这……”杨玉珠泄气地跌坐在潮湿的草地上。

小刘四情绪复杂地看着失望的杨玉珠,心里开了一阵锅,稍顷一跺脚,蹲到杨玉珠跟前:“这样,反正今晚上我就要随他们去哈尔滨助战了,临走前我就是头拱地也设法把那小子放跑,中不?”

“刘大哥……”杨玉珠激动得一把抓住小刘四的手,“我替柳家……”

小刘四腼腆地抽出手:“别,玉珠子,我这可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冲他们柳家,冲那刁蛮的大奶奶,我非……”

杨玉珠抬手捂住小刘四的嘴:“别瞎说!”

“大师兄,大师兄……”大道那边传来杂乱的喊声。小刘四扑愣一下站起身,回了一声“我在这儿!”

几匹马飞驰近前,几个神拳弟兄气喘吁吁慌张禀报:“大师兄,快回去看看吧,你家老爷子出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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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四爷这阵子本来挺好挺好的,不咳不喘,精神头儿十足,柳伯年有病不做事,他也就跟着没事干,老吵吵闲得浑身痒痒。这把年纪的人了,不赌不嫖不抽,没找乐子的去处,就常泡在源升庆总柜,南泥壶捧在手里,小烟袋别在腰间,前堂后院地撵着高先生和韩阁老。人家算帐讲买卖,他一边静静喝茶抽烟,不打搅,陪着;人家得空儿,他才凑上去聊扯几句天上地下,杀几盘车马炮;到了饭口还得掏钱请人家喝几盅,要不人家不陪他。真正的心甘情愿,谁让你闲得难受呢?小刘四参加义和团他没反对,儿大不由爹,反正也没固定差事,一身本事闲着也是闲着,扶清灭洋,替天行道,总比街头斗殴强得多。

今个儿,也就傍晌午吧,儿媳妇刺儿秋火烧火燎跑到源升庆找他,说东家大奶奶登门了,让他赶紧回家。他问啥事,刺儿秋没说,爷俩特意叫辆小车子,尽快往回赶。

郎氏不愧皇亲后代,满洲格格,富户大奶奶,丈夫有病儿子遭劫的关头上仍旧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不减威严。她见到刘四爷的头一句话就是“让你儿子还我儿子”!

刘四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用眼神儿向刘四奶奶探询。刘四奶奶苦着脸偷偷摇头。

“大奶奶,有话慢慢说,别急……”

“不急?不急我儿子就没命了!”

“这从何说起?”

“你儿子如今是义和团了,神儿也高势也大,打不着洋人拿我们家天成抓邪歪气……”

“天成不是在海参崴吗?”

“他在你儿子手上!”郎氏一口咬定了。

“这怎么可能?”

“秋子说的。”

“这……”刘四爷、刘四奶奶都瞪大了惊奇的眼睛,不认识似的瞅着刺儿秋。

刺儿秋咋也没想到会被郎氏给递出来,立时慌乱至极,语无伦次:“是……是他……我……当家的……”

刘四爷目光似剑,冷冷直逼刺儿秋:“秋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我……我……”刺儿秋真是不知说啥好。

刘四奶奶上前就揪刺儿秋脖领子:“好哇,吃里扒外的东西,刘家哪点对不起你了,屎盔子往你自个儿汉子头上扣!”

刺儿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爹,娘,我……不是……”

“别怕,秋子,”郎氏此时生怕火不旺,还要往起扇:“别以为你娘家没人。”

“这……是……”刘四爷急得搓手跺脚,“这到底都咋回子事嘛?”

“爹呀,是您儿子喝醉了自个儿说出来的。”

“当真有这事?”

“天地良心……”

“醉话能当真吗?”刘四奶奶不让份儿。

“是不是醉话,当不当真,你二老问问宝贝儿子不就清楚了?”郎氏步步紧逼。

“别……”刘四爷的话没说出来,突然一阵剧烈咳喘发作,身子缩成一团。

“老头子!”

“爹!”

“得,也别唱戏给谁看了,我们等着听信儿接人!这事没敢告诉伯年,你二老掂量着办吧!”郎氏撂下这话,扬长而去。

“大奶奶……老头子……这”刘四奶奶顾了老头子顾不了郎氏,急得一脚门外一脚门里,拍着门框大哭起来。

刘四爷出气容易进气难,脸憋得酱紫,加上咳嗽不止,冲门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就扑倒在地。

刘四奶奶忘了哭嚎,忘了笞挞刺儿秋,奔回屋里,一股急劲儿帮刺儿秋把刘四爷调到炕上:“去,先去关帝庙找那孽种,再去北大街宝升堂接先生,快去呀!”

刺儿秋应声去了。

刘四奶奶扯开老头子的汗衫大襟,用手一下一手捋胸脯,巴望能减轻老头子的憋闷。捋着捋着,眼泪就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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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四赶回家时,宝升堂的先生已经走了,留下个寻常治咳嗽的药方和一句话:命悬一线,好歹看他老人家造化了。

刘四爷靠在被垛上,半坐半躺,大张着嘴频频仰下颏,艰难地呼吸,满头满脸都是豆生生的汗珠,两眼暗淡无光,时而睁开时而闭上,显得痛苦而无奈。看到小刘四进来,没搭理,看到小刘四身后的杨玉珠,才抬了抬身子,张着的嘴里发出微弱含糊的声音:“啊(二)那(奶)……那……”

“四爷……”杨玉珠明白刘四爷是在跟她打招呼,就抢前一步,到刘四爷身边,“您这是……这一向不是好好的吗?”

“大,傻(少)牙(爷)……”刘四爷嘴不听使唤,心不甘,非要跟杨玉珠说话。

“中啦!”刘四奶奶没好气地明拦老头子,暗挡杨玉珠,“都病到这份儿了,还说啥?你把心掏出来,人家稀得看,知道热乎咋的?”

杨玉珠听出刘四奶奶的话里有话,知道是因为正在火头上,也不计较,转过身来问:“四奶奶,四爷这病暖和天里不是不犯吗?”

“哼,躲得过天,躲不过去人哪,谁叫我们是奴才呢!”刘四奶奶仍没好气地堵搡一句,就不再理会杨玉珠,扯起小刘四的袖子朝西屋去,“走,你个现世报的东西,我问问你……”

见刘四奶奶娘俩离开了,刺儿秋悄悄拉了拉杨玉珠的袖口:“二奶奶……”

两个人到了离刘四爷稍远点儿的地方,刺儿秋嘴凑到杨玉珠的耳旁,把郎氏来找刘四爷的经过一五一十学说了一遍,杨玉珠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刘四奶奶火气那么冲。她皱紧眉头,下意识地叨咕了一句:“这下可麻烦了。”

“麻烦?”刺儿秋小声嘟囔道,“你是说天成少爷吧,他那叫飞来的祸。我呢,一片好心不得好报,自个儿找的祸,不比他麻烦?”

“你?”杨玉珠不解地问。

“是呀,你知道我当家的那毛驴子脾气,一知道是我通的风报的信儿,他能饶了我吗?”

“唉,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哪。”杨玉珠默默点头,叹气,用手拍拍刺儿秋的肩背,同情地说,“秋子姐,这事可真委屈你了。”

“我个老娘们家,横竖总是老爷们儿的一盘菜,委屈点儿倒也没啥,只是眼下……我担心……我怕当家的犯浑哪!”

“放心吧秋子姐,刘四哥他答应帮忙了。”

“啥时答应的?”

“没多大功夫。”

“为啥答应的?”

“我求他帮忙。”

“还是的,他个吃软不吃硬的楞头青,眼下亲爹让人给逼成这样;他能咽下这口气,还能帮这个忙了吗?”

“这……”杨玉珠心凉了。是呀,这口气窝在谁心里谁难受谁知道,甭说帮忙解救啊,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瞧着吧,老太太跟儿子一说底细,柳天成过不了今天下晚……”刺儿秋眼里转着泪花,苦笑了笑,“我呢,擎等着折只胳膊断条腿吧,也管顾不了柳东家,大少爷,大奶奶的糟心事了……”

“我操他母狼(郎)八辈祖宗!”西屋果真传出恨恨的恶骂——杨玉珠还从没听到过小刘四这么恶毒地骂人,看来火气非比寻常。紧接着小刘四怒头怒脑踹开门,直奔东屋来,冲着刺儿秋抬手就打,“你他妈个臭骚X,你有尿性,你跟母狼一被窝呀……你,你!”

刺儿秋流着泪,不躲不闪,默默承受着打骂。

刘四爷在炕上急得啊啊乱喊,双手抓胸,双眼狠瞪。

杨玉珠左拦右挡护着刺儿秋:“刘大哥,刘大哥……”

“你个烂嘴的东西,败家的娘们儿……”小刘四越打越骂越来气,竟摘下挂在门口墙上的马鞭子。

杨玉珠一看不好,冲到小刘四跟前要夺马鞭子。

炕上的刘四爷挣扎着挪身子,伸出一只胳膊,要制止小刘四逞疯。

啪!马鞭子甩响了,没抽到刺儿秋,却扫在杨玉珠的额头上,留下一道绽裂的口子。血从杨玉珠的额头流下来。

汗从小刘四的全身冒出来——他呆住了,戳在屋地中央像根木头。

“天哪,你个现世报,你咋把二奶奶给打伤了呀?”刘四奶奶对儿子打媳妇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绷不住劲了,上来细看杨玉珠的伤口。

双手捂脸静等挨打的刺儿秋一听杨玉珠被打伤,惊得“啊”的一声,近前来边撕衣襟给杨玉珠裹伤,边充满歉疚地叨咕:“好妹妹,你这何苦呢,死活可我一个人就是了……”

裹完伤,她忽然疯了一样扑到木然呆立的小刘四身上,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打呀,打死我,你打呀!”

小刘四痛苦地皱紧眉头,闭紧双眼,任由刺儿秋摇晃。

刘四奶奶和杨玉珠又反过来哄劝刺儿秋。

小刘四的眼里淌出泪珠,手中马鞭颓然落地,猛地张开臂膀搂住三个女人,粗喉咙大嗓地吼了一句“我可咋办好呀?”

咕咚,一声闷响,刘四爷从炕上滚跌到地下,像个麻包一样窝成了团。

“爹?爹……”“老头子……”“四爷……”“爹呀……”大伙儿不打不骂不哭不喊了,一齐围到刘四爷的身边。

小刘四扳起刘四爷的身子,看到了汪在屋地上的一滩血:“血,爹吐血了!”

“啊?”大伙儿惊呆了。

刘四爷脸上的酱紫已经褪去,挂上了一层森森的青白,不咳了,也不喘了,嘴角沾着血渍,两眼重现亮光……不受痛苦折磨的刘四爷很慈祥很慈祥。他依次端详着围在身边的人,抬手为刺儿秋擦去眼泪,轻轻抚摸杨玉珠额头的鞭伤,捋捋刘四奶奶花白的头发,接着,朝小刘四够过去……

小刘四把脸往前凑了凑,柔柔地叫了声“爹”。

刘四爷老树虬根一样的手突然掐到小刘四的脖子上,死死地,拼了浑身所剩无几的气力。

几个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小刘四被掐得脸胀通红,说不出话。他完全可以用自己年轻的双手掰开爹的老手,但他正扶抱着爹的身子,并没打算抽出手来解救自己。如果爹掐了他的喉咙,惩罚了他会觉得好受些,他乐意挺着。

刘四奶奶醒过腔儿来要亲自解救儿子的困境时,才发现老头子的手指、胳膊都已经僵了。

刘四爷死在了儿子的怀里,给儿子的嗓葫芦上留下左右对称的两块青紫。许是他临死前劲道特别实,或许是儿子的内功反顶得太强,这两块青紫后来一直也没从小刘四的脖子上消失……

60

杨玉珠回到大宅子,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带着头上裹伤的破布条儿直接就找老太太,使起了性子:“天成的事我不管了!”

汪氏、柳伯年都相信杨玉珠的本事,正等着她的好消息。

水仙对杨玉珠也早有耳闻,知道她的厉害,以为这次肯定马到成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杨玉珠这副模样,这种口气。大伙儿都愣了,不约而同地问:“咋啦?”

杨玉珠把这边她找小刘四帮忙已经讲妥,那边郎氏到刘家连欺带压适得其反,刘四爷凄惨辞世的过程统统学说了一遍。

事情明摆着,是郎氏作茧自缚,亲手把儿子往死胡同早推,别说个杨玉珠,就是大慈大悲观世音也无能为力了。

柳伯年一拍桌子:“败家的娘们儿,她咋就不能积点儿阴德,做件好事呀!刘四爷……这么就没了?”

“唉,四爷也真可惜了的……这大媳妇,咋就不懂个轻重……”汪氏拉过杨玉珠,心疼地看着那裹了破布渗出血渍的额头,“这么一来,小刘四还能给咱面子,还能帮忙吗?”

“换成是我也没那么大的肚量,气死的是他亲爹呀!”柳伯年忿忿不平,激动地在屋地上来回走动。

“那,眼下咱总还得替大少爷想想法子呀。”水仙知道自己使不上劲儿,说话没分量,胆突突地问一句,表示关心而已。

“伯年你说呢?”汪氏没啥好主意,问儿子。

柳伯年没好气地说:“谁捅的漏子谁去堵,咱都不管了!”

“……”

早有嘴快的丫头把杨玉珠回来了,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的消息传给郎氏。

郎氏心想杨玉珠一回来就扎进老太太屋里,不外是为邀功讨好,她懒得看那一套,她要摆谱儿,没人来请不主动过去。

一直陪着大奶奶呆在西屋的蓼红,则很想去听听二奶奶从外边带回的新消息,哪怕不是有关天成的也能解解整天圈在院子里屈在人下的烦闷嘛。但大奶奶不张罗过去,她就不能张罗过去。不然的话,惹翻大奶奶,以前花费在大奶奶身上的一切苦功就都得泡汤。

等着等着,天黑了。

耳听得杂乱的脚步从西花园往上院来,有进东屋的,有进东下屋的。显然这是散“局”了,这么要紧的事,竟一直没人来请大奶奶!

是玉珠子没把事情办明白?刘家咋也没来信儿呢,真就敢驳了我柳家大奶奶的面子?天成咋办呢?

蓼红看出郎氏是到了百爪挠心的地步,却又不肯放下架子去找杨玉珠或水仙打听,不好意思惊动老太太去问,丈夫又干等不到西屋里来……那坐立不安的样子也怪可怜的,就主动提出由她去找东下屋的水仙问问到底咋个情况。

郎氏正等着这句话呢,还能说个不字吗?

蓼红去没多一会儿就回来了,把从三奶奶水仙那里听来的情况挑郎氏关心的先说,不关心的也说,最终都说了。

郎氏听了这一切,脸白了,神蔫了,一句话也没说,用手势把蓼红打发走,独自在灯下坐了半宿。刘四爷的死让她着实打了个寒噤;杨玉珠摔耙子,又让她后悔得肠子发青;柳伯年“谁捅的漏子谁去堵”的那句话,真正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蠢和笨。后半夜睡下,她反复做同一个恶梦,梦见混混沌沌之中天成离她越来越远……

难熬的一夜,大宅子里几人睡得安稳?

平常的一夜,松花江照旧奔流。

血腥的一夜,吉林城动了一场大杀戮。

瘆人的消息天刚放亮就从鱼行、牛马行、东西菜市传开来——官兵跟义和团起了冲突,净、广二法师和几十名奉天来的神拳弟兄命丧乱刀下,魁星楼里血流成河。其余包括东关振武堂刘少堂主在内的城乡坛口、练场大小头目被一一抓捕,投入府衙大牢……善良百姓如迎头猛遭一棒,不明白这官军、衙门口昨天还跟义和团称兄道弟,一夜之间咋说变脸就变脸,背后戳刀子呢?

大门主事的送来一个牛皮封筒,说是不知啥人啥时候从大门缝塞进来,今早发现的。

柳伯年拆开封筒,抖出一张污渍斑斑的信笺,上边写着“幸得脱险,速到北山荷花池边接人”。

柳伯年仰头长舒了一口气,把信笺递给探头探脑挤着要看的郎氏,冷冷地说:“天成没事了,你派人派车到北山荷花池。边去接他吧。”

“天哪,我儿子没事了?阿弥陀佛……是谁救了他?是谁?咋的他爹,你不去?”

“我要去刘家,祭奠四爷……”

“好,好……”郎氏转着眼泪,颤颤地埋怨说,“你的心里只想着别人,你是大善人,我是鬼,我们娘们儿不是人……”

各房各屋的人都出来了,都听到了天成脱险的消息,但一见老爷和大奶奶的这种样子,谁也没敢出声称贺。

柳伯年看着郎氏悻悻离开的背影,无奈地兀自摇摇头,把眼光投向大清早的天空。

雾气很重,天地间都灰濛濛的,如同天成的神秘脱险,让人琢磨不出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