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东家

50

蓼红、春香姐妹和水仙、天全母子的到来,略微改变了柳家人丁欠旺的状况,也改变了大宅子里惯常的秩序和氛围。两个实权人物——老太太汪氏和大奶奶郎氏——都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是干啥的,该把心思用在哪儿了。一直盼着孙男嫡女绕膝成堆的汪氏看到了希望,添了精神,白天独霸着小孙子天全,找累解闷儿,到晚上翻着皇历给大孙子天成琢磨媳妇,绷着脸孔看管梅兰芬芳四姐妹习练女红,缠裹金莲,忙得不亦乐乎,根本不问家里外头的其他事。在三个如花似玉正当年的“小贱货”面前自惭形秽的郎氏万般无奈,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在丈夫被窝里争宠的本钱,索性敛起情锋,退让一步,转而在儿子天成的前程上多下功夫。家里外头,大事小情,跟天成有关的,再小也不让份儿,死活要争个里表,跟天成无关的,再大也不掺言,图个省心自在。

现而今,上房西屋大奶奶,本地人,东屋二奶奶,北京人,东下屋三奶奶,上海人,西下屋四奶奶,奉天人,相处似也和睦,说起话来南腔北调,怪热闹的。得闲的时候,一妻三妾两儿四女的柳伯年往院子当间儿一站,看看听听各房各屋的活泛气儿,心里会生出比过去多几分的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感和一种君临天下般的自豪感。看着,听着,听着,看着,慢慢地,他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杨玉珠老长一段日子不往东局子银元厂跑了,整天泡在家里,不是跟郎氏、水仙和蓼红打哈哈闲磨牙,就是缩在屋里没动静,也不知干些啥。

中东路以哈尔滨为中心,分东西南三线,开工一年多了,十九个工区分散在总长四五千里的干线支线上,关东大地的胸腹已被剖开,心肺肝胆再无屏蔽。俄国人强占民地,毁房掘坟,抢掠财物,奸污妇女,老百姓忍无可忍聚众交涉,以至动武冲突的消息层层迭迭不断传人吉林城,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银元厂为铁路公司代储银坯、代铸银元、代发工钱的生意做得怎么样?会不会因这乱麻地般的局势遇到什么危险和麻烦?玉珠子咋能在这关口上丢下羽翼未丰的天成,躲在家里享“二奶奶”的清闲呢?要不,是跟天成闹叽叽了,赌气?可也看不出赌气模样呀。

柳伯年很在意杨玉珠的进退举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啥时候开始,他已经把杨玉珠当成—了跟高先生、韩阁老一样可以依赖的生意上的帮手了。而且这个帮手是家里人,为了柳家的基业,可以比外人多吃些苦,多遭些罪,甚至可以多受委屈,不讲价钱。更重要的,这个帮手是他的老婆,一位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在外不让须眉,在内柔情似水的红颜知己,不啻半个柳伯年,甚或超过他柳伯年。还是在上海巡视期间,受“南风”的熏染,他产生了要调整柳家生意布局,改变经营方向的念头,但没急着表露。他就是觉得自己对新事儿吃不透,要等回来之后跟杨玉珠商量商量,再作决断。可眼下杨玉珠这样子,还堪担大事吗?

柳伯年着急上火,决心要弄弄清楚。汲取几年前老太太烟怆那事的教训,他压住心里的焦虑,没直接冲杨玉珠兴师问罪,也没找天成抠问根由,而是费了几天功夫跑遍三关八门大街小巷,以友情拜望的名义躬访与东局子银元厂有关的官绅士商,想从外人嘴里套出些蛛丝马迹,顺便摸摸吉林商界的气候。

向以纯朴敦厚之风名闻关内外的吉林城,已被老毛子硬掺进了挺大一股子邪气儿。分巡道衙门旁的官驿里住进了“俄罗斯国外事交涉员”玛纳金,生意圈里开始以拥有道胜银行的卢布为炫耀资本,松花江里绵延的木排都有铁路公司的人员武装押送,三道码头停靠的火轮船高挂三色旗……就连原先不敢张扬悄悄出入礼拜堂的洋教信徒们也跟着沾光,拉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到处招摇搅扰。真像路边孩童戏闹数落的那样,“老毛子进吉林,二毛子①不认人……”

--------

①二毛子:指与洋人、洋教有关的中国人。

走了一大圈,虽说没正面得到有关天成和杨玉珠之间关系是否融洽的答案,也从一些恭维奉承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同时,一个令柳伯年汗颜的“好消息”被众人吞吞吐吐地传给了他——人小志大敢作敢为的柳天成已经挤走其他股东,独揽了银元厂与中东路的全部生意,成为俄国人在吉林的顶红朋友,确数将门无犬子,后生可畏。

啥也甭说了,一切都如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天成的路走得不安分,并且拒绝扶持和看护,就像一匹跑出栏圈的生马驹,在一片荒甸子上逞着疯,随意妄为。难怪玉珠子默默躲开呀。你要辅佐,人家不用,甚至嫌碍手脚,不躲开还能咋的?

这可真是越怕哪宗偏来哪宗。从打东局子银元厂被老毛子盯上非要“做生意”不可的那一天起,柳伯年每时每刻都最最担心的就是柳家的名声。生意不得不接,除去老太太干预的结果而外,在公开的道理上,那是朝廷的意图,将军衙门的指派,众所周知,情有可谅。但银元厂是大伙纠股合办的买卖,里边有个“道”和“义”的规矩,不单单是钱的问题。再者说,俄国人和铁路公司来头冲,代铸银元代发工钱的生意不管是盈利还是亏本,好事还是坏事,都由大伙儿担承着,不会有“二毛子”、“洋买办”之类的骂名扣到谁的头上。现在不同了,柳天成野心勃勃,挤走大伙儿吃独食,盈亏事小,于理难容。

几辈子厚道本分的柳家长门一支,出了个老毛子的“顶红朋友”,这叫啥事呀!指不定哪一天,街头巷尾的小孩子们会像数叨替洋人卖大烟的猴儿张,替洋教堂放高利贷的吴长胡子那样,拍手跺脚数叨柳家大宅子的每一个人都是“二毛子”,丢不丢人哪?

柳伯年硬着头皮在外边听了几天冷嘲热讽、明捧暗刺的话语,心里的火气憋得满满的,回来想找天成小孽瘴算帐,却找不着。问了郎氏几遍才知道,“柳大少东”被铁路公司请到海参崴玩去了。

啪啦!茶盅砸在桌上,碎了。

“混帐……”柳伯年头一遭说粗话骂自己的儿子,却还没骂个痛快。一阵突然的晕眩令他两眼发黑,心口发紧,啥也不知道了。

51

柳伯年这一病可不轻,足足一个多月没能起炕。夜里睡不着觉,说不清话,额角青筋暴突,头疼欲裂;白天昏昏沉沉,惊悸抽搐,谵语连连。请了吉林城内外好几位名医,都看不透到底啥毛病,只好试探着用些安神醒脑补心的方剂应付而已,并不见效。

这下汪氏慌了神儿,撇开老皇历,丢下西花园里孙子孙女们的闲事,整天坐镇大媳妇房内,守在儿子身边。喂水喂饭,梳头洗脸,接屎接尿……别人干她一概信不着,非亲自动手不可。时不时还把三十大几的儿子的调起来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轻轻地拍,不声不响闭着眼睛默默流泪。

每逢这时,四个媳妇大气不敢出,自觉把“份儿”降到最低,争抢着干起使唤丫头的活计。神也跳过,愿也许过,签也求过,甚至汪氏还叫郎氏带着水仙、蓼红两个新媳妇的生辰八字去请“半仙”批过,跟柳伯年的八字合过……不见效,也没找出啥犯说道的地方。

这天刘四爷老两口子过来探视,出了个冲喜的主意,汪氏的心呼喇一下就亮堂起来。对呀,上回刘四爷跑营口累犯了齁巴病根儿,好悬没……不就是小刘四娶刺儿秋丫头的喜气冲跑了家里的晦气,才好的嘛?人一上岁数真叫糊涂,天天掐着皇历给天成琢磨媳妇,裉节儿上咋就忘了这个茬儿呢?对,冲喜,让天成提早完婚,给他爹冲喜!

老太太一声令下,四个媳妇分兵把口就忙开了。给大少爷操办喜事成了大宅子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头等紧活儿,因当家人患病而压抑了许多天的空气重又热火起来。

天成从小订的娃娃亲,对方是柳伯年的业师侯孝廉的大孙女,小名颖儿。侯柳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了,许多旧讲究俗排场都减的减免的免,啥说道没有。但突然提出要提早完婚,毕竟让人家措手不及,还是得体体面面过府说明原委,征得同意。

这事由老太太汪氏亲自出马,显得郑重,冲喜又属善事,侯家当即表示支持,迎娶时间听凭柳家决定。

大家大业,操办个喜事不费劲,几天就得。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偏偏东风不成全人——天成迟迟不归,喜事咋办?

大伙儿这个急呀,真就有点儿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特别是大奶奶郎氏,一天到晚没遍数地派人到东局子银元厂去打听,到老毛子交涉员玛纳金的住所去打听,到欢喜岭去迎,到三道码头去接……百爪挠心似的坐立不安。

其实,柳伯年为啥得的病,郎氏心里最清楚,所以两个月来她替天成担的忧比替柳伯年担的忧还多,还甚。老话说“人要脸树要皮”,天成这一步是踩在他爹的脸上了,柳伯年又把脸面看得比金钱和性命都重要,肯定轻饶不了天成。她绞尽脑计,想替天成打打圆场,通通关节,可办法想了不少,一个也不顶用。儿子是心头肉,面临难关她心疼,丈夫不过是同林鸟,让病折磨着,她动心也难受,却不生疼。说到底,她真心疼丈夫的时候已经过去,将来的指望全在儿子身上,她无论如何要帮儿子闯过这一关。她甚至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真要是爷俩个僵住了没更好的办法调和,她就豁出去,闹,闹他个天翻地覆,谁也甭安生,看你老柳家还怎么要脸!谢天谢地,老太太来了个冲喜的招数,天成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她也不必撕破脸儿去充恶人了。这样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不抓紧还行?万一他爹的病哪天扑愣一下好起来,没用着冲喜咋整?天成啊天成,小冤家,你是在外头玩疯心了,你可知道你娘在家替你着的啥样急,上的啥样火哟!

比较郎氏,杨玉珠显得安稳、沉静多了。

当家大奶奶的房里是操办喜事的“本营帅帐”,人来人往,嘈杂忙乱,不利病人静养。再说,病恹恹的柳伯年躺在炕上,谁来了都得尽尽礼数,表表关心,看视看视,也影响“喜气”的盛旺。因此,汪氏和郎氏一开始张罗冲喜就依了杨玉珠的主意,把柳伯年挪到了东屋,吃喝拉撒,疗治抚慰,都由杨玉珠作主料理。这是杨玉珠成为二奶奶以来跟柳伯年厮守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全家热衷于喜事的操办,有意无意地淡漠或回避当家老爷养病的地方,东屋很少有人打扰。

杨玉珠无法知道柳伯年得病的原因,但她凭直觉感到这种病的根子在心里,心里的病不是光靠医和药就能治好的。她暗暗决定冒一次天大的险,要用自己的心去治丈夫的病。但愿天老爷相助,让她这样跟丈夫长相厮守的时日多些,再多些……

52

等待的日子格外难耐,人就好焦躁。

郎氏的嘴角起了泡。

汪氏也开始抱怨孙子了,说天成没心没肺,去了海参崴,忘了大宅子,他爹的命攥在他的手里了,阿弥陀佛……

水仙和蓼红初来乍到,就赶上丈夫得这样的怪病,精神头儿都减了许多。跟着忙了阵子冲喜的事,见识了大户人家的排场,也品出了富贵日子的滋味,瞄准了各自该靠的“大树”。

水仙去安慰老太太,送上天全小人儿逗老人,话里话外添些对天成的埋怨。蓼红去安慰大奶奶,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说大少爷也不是明知爹有病故意不回来,不知者不怪罪。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天成还没回来。

城里闹起义和团的消息,是下人们从后角门带进来的,一传俩,俩传仨,很快就到了主人们的耳朵里。

见过世面的柳伯年病着,初见世面的柳天成不在家,剩下一帮大门不出,大字不识,大事不知的妇人们,谁也说不明白,但她们也都懂得一个理儿——是“闹”就不安宁,就乱糟糟的,对大户人家不利,小心为妙。

大宅子加强了戒备,谢绝外人往来。

杨玉珠得到老太太的叮嘱,不让柳伯年听到城里闹乱的风声,把闲人闲话挡在东屋门外。

唉,火上浇油,火上浇油啊,柳家这阵子是走了背字儿,连外边的世道也跟着凑热闹。

义和团大法师彭杰是山东过来的得道高手,火眼金睛,刀枪不入……义和团在观音堂、关帝庙、文昌宫、虫王庙、节孝祠五处开设练场,揭起大红“坎”字三角旗,广招平民,日夜操练……吉林城内大街小巷挂满“扶保中华,驱逐外洋”的揭帖……将军衙门指派吉林副都统成勋和伯都纳副都统嵩昆为督办义和团练大臣……天主教堂的洋和尚兰禄叶逃出吉林城,奔往海参崴……宽城子义和团烧了洋教堂和二道沟老毛子火车站,向哈尔滨进攻,沿途砍电线,扒铁道,断桥梁,端老毛子护路队的哨卡……辽阳烧了茨儿山煤矿……奉天烧了城内所有的洋教堂和铁路的公事房,盛京副都统也派兵帮助义和团……

南起海城北至开原,五百里铁道被毁……关里闹得更凶,听说八国联军已经出动……听说朝廷已对列强宣战……

震人心魄的消息不断传来,眼前的,身边的,千里之内的,千里之外的……看来,洋人是够呛了,中东路怕是够呛了。唉,天成小孽瘴,这下把祸沾了个坐实。狼烟一起,两军对阵,他不就成了流落番帮的杨延辉,想回来都难了吗?

不知不觉的,人们企盼天成尽早归来的目的悄悄起了变化,由早归来早冲喜治好柳伯年的病,变成了早归来早离老毛子窝免得受连带。与此同时,对天成安危的关注也悄悄超过了对柳伯年安危的关注,冲喜不冲喜已经不重要了。

这样的变化对柳伯年明显不公平,但亲情的偏向疏密是挺复杂的玩意儿,没法争没法讲。倒是杨玉珠很愿意接受这次不公平,人们对柳伯年的冷落恰好使她能更加“用自己的心为丈夫治病”。

东屋的窗子挂上了纱帘,从外面看不到屋子里,在屋子里却能够看到外边。东屋的门不常打开,只要是杨玉珠认为的“闲人”,就不准进去。即便是郎氏、水仙和蓼红,也往往被一句“刚刚睡稳”给挡得没话说,悻悻而退。东屋的灯通宵不熄,是老太太特许的。

没几天人们就习惯了这种新秩序。要找老太太和三奶奶,去西花园,要找大奶奶和四奶奶,去上房西屋。上房东屋里的二奶奶和病着的东家老爷似乎是“不惊动”为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受了主人特意支使的下人们走马灯似地穿梭往返,及时探得外边的风声,及时回来禀报。柳家大宅子的妇人们俨然比镇守将军更关注局势的发展变化。

老毛子十八万大兵分六路杀进中国……老毛子兵占了珲春、三姓,逼近哈尔滨,当地兵民拼死苦战,吉林义和团彭大法师率人北上驰援……奉天义和团净大法师、广二法师率团民百名到吉林,由西关人城,骑的高头大马,喊着“扶清灭洋”

口号,直奔魁星楼安营扎寨,万余百姓烧香磕头,夹道迎接……替洋人卖大烟的猴儿张被擒获,游街示众……替洋教堂放高利贷的吴长胡子被擒获,畏罪自杀……纠集洋教信徒对抗义和团的耿三阎王被擒获,执迷不悟,命丧练场,头悬高竿……

街头巷尾到处传开“义和团进吉林,二毛子丢了魂”,“猴儿被耍,长胡子短命,阎王归了阎王殿”的说法……

这世道,不是要开锅吗?

这世道要真开了锅,老柳家,大宅子,不也就跟片白菜叶似的,翻过来滚过去,非炖没了模样不可吗?

53

入夜,门户紧闭的大宅子禁火禁声,没有光亮,没有响动,如同一座遭荒弃的城池。

天,闷热闷热,分明在闷一场大雨。

不知打哪冒出那么多蛤蟆,远远近近拉帮结伙一抬一夯地拼命鼓噪,炕洞里的蛐蛐儿也凑热闹,叫个没完。

杨玉珠又一遍检查护窗板关得严不严实,门插得紧不紧靠,把灯拧到最小,把幔帐也放下来——她和柳伯年两个人的天地更缩小,更隐蔽了,缩小到一铺炕的方圆,隐蔽到四周都有遮挡的地步。她把一盆备好的清水端到炕上,先脱光了自己,再脱光丈夫。毫无拘束的轻松立刻驱走了浑身的闷和热,蛙鸣和蛐蛐儿叫也不再添烦。她沾湿手巾,开始细致入微地替丈夫擦拭久卧病榻的身子。她琢磨,身上凉快点儿,心里就会爽快点儿,对治病肯定有好处。

柳伯年挪到东屋来,已经一晃月余。杨玉珠除了按时熬药、喂药;还每天为柳伯年揉太阳穴,捏胳膊抻腿,搓脚心,念她用心搜罗积攒的旧报志,哼她小时候在北京胡同里学会的时令小曲,讲她在下人堆儿里听来的天南地北奇闻怪事……也不管柳伯年睡着还是醒着,听还是没听,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两个人的天地,没人打搅,她充分利用这宝贵的天赐良机,尽可能多地奉献着自己对丈夫的关爱。

功夫不负有心人,柳伯年的病况还真就一点点儿地好转了。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越来越少,暴突着从额角向额头聚拢的青筋已经消退,白天的惊悸抽搐也在减轻。只是神志还没恢复,一味儿地昏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况居多,仍旧说不出话。

这十有八九是心病的最后一关了。杨玉珠暗攥拳头,横竖要帮丈夫闯过这一关。她要试试她能想到做到的最绝的一招。

湿手巾轻轻抚过,丝丝清凉依次沁人头、脸、胸和肩背。

柳伯年眼皮微动,鼻翼微动,嘴唇微动,喉结微动——不是那种因疼痛的扭曲,也不是那种因疲乏的挣扎,而是一种惬意的舒缓——胸脯的起伏也带劲多了。

杨玉珠信心倍增,全然不顾自己已经忙乎得大汗淋漓。

腰以下的擦洗比较省力,不必翻动身子。昏黄的灯光从桌子上斜射过来,洒在柳伯年瘦抽了条的肚子、屁股和腿上,洒在那一蓬乱草丛中蔫头搭脑的“命根子”上,明明暗暗,斑斑驳驳,好像也很同情病弱的男人雄风尽失的悲哀。

或许真是老天爷相助,或许两个人心灵相通,杨玉珠的尝试和努力竟得到柳伯年的配合,收到令人激动不已的效果。擦肚子,肚子由塌瘪逐渐充盈;擦腿,腿从被动木笨逐渐变得灵活;擦屁股,屁股蛋上的肉疙瘩明显在绷劲儿……到了最后收拾“命根子”的时刻,这是杨玉珠今晚整个行动的核心,成败在此一举。

她闭上双眼静坐了一阵子,稳稳神,运运气,把用过的手巾扔到地下,拿起一方崭新的丝帕来沾湿,更加细心地莳弄起平日并不完全属于她的那件宝贝。

干涸的地湿润了。蓬乱的草顺溜了。萎靡的“命根子”却没有遂人心愿地勃发起来——它的灵性遭了邪侵,躲得太远了。

杨玉珠深深叹了口气,停下累酸了的双手。

咋办?就此打住,下次再试?

不行,伯年随时有被接出东屋的可能,水仙和蓼红也都是憋着劲儿的新媳妇呢,天成也许就回来成亲呢……

座钟打点的当当声从容而悠扬,夜深了。蛙鸣和蛐蛐儿叫不知啥时都没了,远远的地方传来轰轰隆隆的滚雷声,要下雨了。

一闲下来才发现,屋子里更加闷热,刚脱光身子时的轻松感荡然无存,屁股底下的炕席已被身上淌下的汗水泅湿了一大片。杨玉珠无可奈何地抬手捋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下意识地抖开丝帕扇了几下风。这一扇不要紧,丝帕上绣着的图画儿就在她眼里晃了几下:远山含黛,夕阳散红,一弯江水,一棵老柳,一角城墙,一个女子骑一匹白马挥鞭疾驰……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这本来是她当丫头时学绣枕头顶的初试之作,见柳伯年格外感兴趣,就又偷偷在丝帕上多绣了几幅,藏在身边。至于画和题辞的具体含义她还真没细想过,只是顺着心思想绣啥就绣啥而已,所以柳伯年问过她几次,她都说不出子午卯酉。不过,她爱骑马,爱骑着马急驰的确是真的,她喜欢骑骏马紧加鞭时的那种感觉,甚至跟丈夫同房时骑在丈夫的身上,颠颠狂狂,她也玩笑地称作“骑马”……

看到那画儿,牵动情思,想起骑在丈夫身上的美妙时刻,她深深陶醉,禁不住耳根发热,面颊潮红,心里痒痒的,身子也躁动不安,难忍难耐。她没法顾忌许多了,果断地跨到丈夫的身上。

54

欲由情起,分外强烈。虽说得不到像样儿的迎合鼓励,稍嫌滋味寡淡了些,但原本的动机就不是稀图自己欢愉受用,而是要借以柔克刚的这种活计来扶阳助刚,迫使丈夫困顿的阳刚赶紧苏醒,进而病体完全康复。既这样,还偷闲细品滋味儿的寡淡浓稠,真不害臊!杨玉珠也就更加努力使出浑身解数,想让胯下的“白马”,奔驰起来……终于,下边有了动静。一起始如蚕儿轻蠕,接着如僵蛇抬头,最后,到底成了一截擀面杖。

谢天谢地!大半宿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有了对手的厮杀才叫真的,旗鼓相当才叫真的,白马拉开架势要奔跑了,红妆抖缰扬鞭……云在眼前,天在眼前,红妆白马飞起来,挟雷拽电……

石破天惊的那一刹,杨玉珠大汗出透,畅快淋漓,柳伯年随着玉壶琼浆的喷涌,终于喊出了一憋两个多月的那半句骂天成的粗话——“东西”!

“东西?”娇喘不止兴味还浓的杨玉珠听了这话,初始一怔,紧接着就明白过来:“伯年,你醒了,你说话了,是吗?”

柳伯年“东西”二字喊出口,眼睛也睁开了,看看骑在他身上的女人,迟迟疑疑地问:“你,是玉珠子?”

“是我呀伯年,你真的醒了?”

“我……怎么,我睡着了吗?”

“是呀,伯年,你睡得太沉……太沉了。”杨玉珠呢呢喃喃,如泣如诉,眼里噙满泪花。

“我好累呀,玉珠子……”柳伯年情感复杂地轻轻叹口气,抬起双手想搂抱杨玉珠。

杨玉珠见状,主动伏下了身。

就在这时候,西屋的护窗板突然被敲响,砰砰的,挺急,一个女人压着嗓子,连喊“大奶奶,大奶奶……”

柳伯年一激灵:“是谁三更半夜……”

杨玉珠忙用手捂住丈夫的嘴,轻轻嘘了一声,并用眼神示意丈夫“听听再说”。

“我是后院豆腐坊的,高发家里的呀。大奶奶,有紧事儿禀报……”

“啥紧事儿呀?”西屋里传出郎氏懒洋洋不怎么耐烦的声音,“说吧!”

“在这儿说不方便呀。”

“院子里又没外人,有啥不方便的。说!”

“这……大奶奶,是大少爷……”

“等等,我这就起来……”

不一会儿,西屋里出来人了,打开外屋门让高发家里的进到堂屋说话。

“大少爷咋的啦?快说!”郎氏催促着。

“是刺儿秋丫头来了,要见您,说有大少爷的消息……”

高发家里的禀报着。

“她人呢?”

“这上院夜里不是不兴外人进来嘛,她在后院豆腐坊里候着呐。”

“真笨,刺儿秋子是外人吗?去去去,快去把她给我叫来!”

“是。”

哒哒的脚步声经过东屋窗前的台阶出屏门朝后院去了。也就装袋烟的功夫吧,另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从后院过来,穿屏门上台阶,经过东屋窗前——这肯定是刺儿秋。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再黑的天不用提灯照亮也不会让啥碰着绊着,而且走路的动静极轻。刺儿秋径直进了大奶奶的西屋里。

隔着两道屋门和宽敞的堂屋,听不见西屋里的说话声。

突如其来的“刺儿秋子进宅”,搅了东屋两个人的私局。

刚刚转忧虑为欢欣,变苦涩为甜蜜,还没来得及相互倾吐满肚子的体己话,柳伯年和杨玉珠就不约而同地操上了天成的心。

唉,说一千道一万,人生来就分两种,一种凡事替别人着想,一种凡事逼别人替自己着想。凡事替别人着想的人往往自寻麻烦,吃一百个豆儿不知豆腥气;凡事逼别人替自己着想的人一般得寸进尺,老觉天理不公。这世道就这样,能人是庸人的奴才,善人是恶人的帮手,君子的宽容是小人胡作非为的本钱,谁超脱得了呢?家里的事,亲人之间的事更没个道理可讲,没个尺度可凭,天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严格说,对于身边、眼前错综复杂的桩桩件件“家务事”,杨玉珠是用清醒的理性和善良的本性来对待,柳伯年则是用情感对待。而人世间最最宝贵也最最苍白无力的东西就是情感——柳伯年为天成操心,杨玉珠出于对丈夫的理解,就也跟着操心。两个人从搂抱中分开,并头躺在未及更换的湿潮渍渍的褥子上,眼望顶棚,静静谛听——院子里有风旋过,是那种“雨前风”,很狂很急,滚滚雷声近了,像几十挂马车同时驰过城里木砌的街道,连成串,很沉,很闷……

55

天成让义和团给逮起来了。

郎氏呼天喊地的嚎啕声是在风旋过,雷滚过,雨骤至的当口传出来的,被山崩海啸般的雷雨响动掩去许多,但还是惊动了全家人。

西下屋,东下屋,西花园先后过来人了。

柳伯年撑起虚弱的身子,要穿衣裳下地,要亲自到西屋去问问究竟,被杨玉珠劝住了。杨玉珠的意思是,柳伯年此时必须稍安勿躁,免得又让急火攻心,旧病复发就更难治了,横竖等她先过去看看,回头细细商量不迟。

西屋里乱了套。

原来是郎氏哭得背过气去,吓得梅兰芬芳四姐妹也哭起来,蓼红、水仙扎撒着手不知所措,汪氏用烟袋锅紧敲炕沿喊叫“快掐人中”……

蓼红、水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人中在哪儿,咋个掐法,急得头上冒汗眼里转泪。

刺儿秋自知身份已不比从前,遇上这样的事儿掺和也不是,不掺和也不是,只好在一边怯怯地站着,甚至有点吃不准自己这个信儿传得是对还是错了。

“哭,哭,就都知道哭!”汪氏见喊了半天“掐人中”,竟没一个人动手,不由得气急发火,转圈骂起来,“平时说嘴呱呱的,哪个都挺有能耐,裉节儿的时候了,咋都熊了?养着你们一帮骒马,驾不了辕,能拉帮套也行啊,倒是拉呀!”骂到这儿,猛的又触动了柳家男丁太少这块心病,就烟袋一扔,拍手打掌也哭上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哇……”

一边是昏厥的大奶奶,一边是伤心的老太太,顾哪个好,顾哪个对呀?女人们正没主意,杨玉珠到了。

女人们见了杨玉珠如同见了男人,有了主心骨,抢着向她讲述经过。杨玉珠不慌不忙,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子,戳在郎氏的人中穴上。郎氏缓过来了,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可天成呢?天成要真的落到义和团的手上,被当作“二毛子”处置,那麻烦可就大了,弄不好兴许丧命!

大伙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天成身上来,老的小的,该管事的不该管事的,都来了劲头,七嘴八舌地争抢着问这问那,把个刺儿秋问得红头胀脸,张口结舌,不知该先答对哪个,也不知该咋答对才好。

按理这事也真难为刺儿秋了。她本来就是从小刘四的醉话里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听到的消息,不可能详细全面,你抠根问底,让她咋回答?一个嫁出去好几年了的使唤丫头,能有这份记挂主人家的心思,能敢背着丈夫摸黑老远从东关跑来报信儿,已经够义气的了,还能让她怎么样?这屋子里的女人们,哪个有这两下子?杨玉珠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俯身凑到汪氏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说这样乱糟糟的啥时候是头,只能误事不能顶事,不如……

汪氏点点头,又用烟袋敲起了炕沿:“行啦,都别瞎呛呛啦,消停点,让秋子丫头从从容容细学学!”

屋子里立刻静下来。

杨玉珠把刺儿秋让到炕边坐下,又倒了杯水递到刺儿秋面前:“秋子姐姐,到底是咋个事儿,您别着急,慢慢说。”

刺儿秋当丫头的出身,嫁的又是平民百姓家,哪受过这等恭敬,当时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刚刚沾上炕沿边的屁股又挪开,站回地上:“二奶奶,您……”

“坐下坐下,秋子姐姐,你看老太太跟大奶奶,大家伙儿都等着听您说哪。”

“唉,我这拙嘴笨腮的,真耽误事。我还是站着说吧,习惯了。其实,我当家的,啊,就是小刘四。小刘四……他当义和团,也不是出于本心,都是他东关那帮球子弟兄摞去的。这不,还当了个啥坛口的大师兄,唉,有事往前冲的头头儿呗。昨下晚,啊是今下晚,不对,二奶奶,这阵啥时辰了?”

“两点多,约摸在丑时前后。”

“丑时,啊,那就算昨下晚吧。当家的小半夜才回来,喝得酒气熏天的,进门就吵吵今个儿心里痛快。我怕他吵醒老人跟孩子,就赶紧伺候他睡下。谁知他躺下也不睡,死乞白赖地要跟我说话,还要……我不干,我嫌他那股酒味儿……他就自个儿叨叨咕咕,叨叨咕咕……啊,都是些不着调的胡话,只有一句我记住了,他说‘柳天成,小二毛子,今个儿落在义和团的手里,看你娘……还咋威风……你老柳家……还咋威风’,……我心想坏了,这不大少爷出事儿了吗,也不知老太太跟大奶奶得没得到信儿?我等他睡死了,就赶忙跑来……”

毫无疑问,天成确是落到了义和团的手里。麻烦真的大了。

屋外风狂雨骤。

屋里鸦雀无声。

人们的心头压上了磐石。

这功夫,柳伯年摇摇晃晃进来了,说了句“我就知道他这一阵子不是好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