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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师就不顺利的柳伯年硬着头皮照计划朝南巡视,越走天越热,越走心越凉。
进关以来一直没下过雨,干巴巴的晴空难得见半块云彩。运河水浅,船行不畅,驿路焦土盈尺,黄尘没辙。田地里返青的麦苗打蔫儿,泛黄的菜花掉瓣儿,成群结队乞神求雨的乡民裸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步三叩头,悲怆呼号。嘎嘎昏鸦,汪汪野狗,崖前饿殍,壕里弃婴,如炭如血的夕阳——一幅荒年饥馑图,让人触目惊心。
一路经过的有柳家“升”字号买卖的地方,不光已开商埠的沿海沿江各大市镇泊着洋船,屯着洋兵,洋商洋行越来越多,就连内地繁盛些的水旱码头也常有洋人的身影出没,与当地黑白两道交结勾搭,分分合合,争势夺利。猜得出也看得到,这些洋人绝不仅仅满足于零星购销的小打小闹,要能得到好下口的机会,他们想吃天!这不,关税握在洋人手里,邮传握在洋人手里,铁路洋人修,矿山洋人开,银行洋人办,百姓造反洋人帮着剿杀……洋油、洋火、洋蜡、洋烟、洋灰、洋胰子、洋袜子……大清国还剩下多少没沾洋气儿的地界儿?更要命的是,以坚船利炮打开大门,强行糊在神州大地这块肥肉上噬咬、生蛆的各路苍蝇,如今已被惯宠成性,急着霸地为王,割土分疆了——去冬德、俄两国先后出兵强占胶州湾和旅/顷口,今春英国占厂长江两岸,法国占了两广、云南,日本占了福建,朝廷竟一一应允,连大气也没敢出一口。
路过天津时听说过一些朝廷打算救亡图存,变法图强的荒荒信儿,也看过几张《国闻报》,后来又陆续知道“保国保种保教”,鼓励垦植,提倡实业,废八股行策论,裁汰官府冗员……这些举措不啻旱天云霓,雪中薪炭,引起众多有识之土的切切关注和热烈响应。可是,撼山容易变法难,羽翼稚嫩的皇上跟老谋深算的太后一番较量,结果功败垂成,图强的新政只如电光石火般进了一瞬,就熄灭了。
由天津辗转巡视关中、两淮到上海,风尘仆仆走了一百零三天。也是巧,从皇上颁“明定国是诏”变法,到西太后重出“训政”变法夭折,朝廷的图强维新之路也走了一百零三天。
是命中注定,还是鬼使神差,这巧合莫非隐含着什么预兆?
中原大地翘盼整整一春一夏而不得的雨水都落到八月的江南了,如画水乡一片浑浊,湿漉漉,腻渍渍,害得人的心境也没法干爽;做事打不起精神。
上海源升庆支柜对东家的接待周到细致,谨小慎微,时时处处有专人瞄着柳伯年的脸色神情。生意盈亏状况的汇报也准备得头头是道,各分号、栈场帐簿早都集中在支柜帐房里,随时可以查对。至于公务之外的闲暇,十里洋场好玩儿的去处有的是,愿意跟鼎鼎大名“关东柳”攀结交际的沪上名流也有的是,只要柳伯年一动念头,书场戏园子、舞厅赌局、官绅府邸、洋人花园,甚至青楼烟馆,保证天天不重样,夜夜有新奇。
这是上海源升庆支柜掌柜齐敬山早就盘算妥的,他要借此机会向东家炫耀一下这几年在强手如林的头号商埠里,把局面弄得挺活,路子拓得很宽的功绩。
柳伯年却一反从前让韩阁老坐镇盘点买卖盈亏,他甩手自在、四处溜达找乐子的习惯,放着他的舒服小楼不住,一头扎进帐房里就没动过坑儿,且不让韩阁老之外的任何人打扰。
这让齐敬山如坐针毡,生怕帐簿出什么错,同时也在心里犯嘀咕:莫非东家听到了什么风声,要挑上海支柜的斑眼?
刘四爷对柳伯年的举动也大惑不解,变着法儿地找由头向韩阁老探底:是不是上海这边出了啥偏差,是不是嫌韩阁老年岁大不中用了?
韩阁老则不惊不诧,安如泰山,心甘情愿当起了为东家沏茶水听支使的角色。他是炉火纯青的老买卖人,在关里关外同道中赫赫有名,他对柳伯年的了解比柳伯年的亲娘、媳妇甚至柳伯年自己还到家。他当然知道柳伯年在想什么,在干什么,但没到该揭锅的时候,他是万万不会往外透气的。
帐房里蒸笼一样,隐隐散出股霉味儿,开窗也不顶事。柳伯年嫌衣裳糊在身上不好受,干脆脱光了膀子,又把碍事的辫子像脚夫们一样盘绕在头上,任由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
饭失了顿数,摆在一边,想起来就吃一口,忙忘了就凉着。烟勤了,小烟袋不离嘴,烟丝成灰儿,火灭了,还吧嗒。
韩阁老替他打蒲扇,他态度坚决地制止,只接受不时换换浸过凉水的手巾,搭在颈上。
雨淅淅沥沥,一阵紧一阵慢地下个不停。
天暗下来,帐房的窗口又透出了微黄的灯光。在支柜前堂里心神不宁苦苦陪伴着的齐敬山终于按捺不住,壮着胆子跑进帐房,跪着哀求道:“东家,无论如何您可不能再熬了,今天是中秋节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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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齐敬山尖尖的脑瓜顶上稀疏的几根绒发,窄窄的前额上细碎的几许抬头纹,骆驼一样耸起的瘦削的双肩,柳伯年心里顿生恻隐之情。毕竟这位也是当年辅佐过老东家,接着又辅佐他的一方生意总管,劳绩历来不错,五十多岁的人了咋能说跪就跪下呢!他连忙站起身来,扶起齐敬山,安慰说:“是我心生急躁,是我不好,齐掌柜请坐。”
齐敬山不肯落座,一边掏手绢擦抹额上的汗水,一边问:“东家,您?”
“我这就停,这就停。”
齐敬山又冲韩阁老施礼,道歉:“韩总柜,连日来辛苦您老了,这……我……”
韩阁老大度地拍拍齐敬山的肩膀:“东家面前,你我都是西家,不分大小,齐掌柜不必客气。”
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下来,齐敬山如刚得还魂一样冲出屋子,恢复了往日的权威,瞪着小猫眼,翘着山羊胡子,满院里喊叫:“快,快烧洗澡水,快端酸梅汤……”
上海源升庆支柜后院的格局跟奉天的没啥两样,所不同的是专供东家往来宿住的青砖小楼里边,摆着藤竹一类家具,到处透出南方的清雅纤巧,不见北方的纯厚凝重,却也舒适可人。新装的电灯,更显得屋内整洁、明快。柳伯年洗了热水澡,换上千爽裤褂,又喝了解暑的酸梅汤,顿觉浑身轻松,心情也似乎豁亮了些,竟跟韩阁老、刘四爷有说有笑地琢磨起“电”到底是啥东西,怎么拴上根绳儿玻璃泡就会亮的问题。
齐敬山又转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叠灰的黄的红的花的信札和帖柬,小心翼翼地放到八仙桌上:“东家,听说您到了上海,申城内外道上的头脑争抢着要来拜访,还有租界里的洋大人。您看……”
“老套子,唱戏一样,明个儿再说吧。”
“是了。还有……”齐敬山又试探着问。
“什么?”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东家想不想……”
“想不想……想啥,想家吗?”柳伯年一半装糊涂一半打趣地问,又显然是言不由衷地答,“不想不想,生意人走南闯北四海为家,惯了。再者说,只要这是源升庆,就是我的家,还想哪里呢?”
“我是说……”齐敬山转着猫眼,手捻山羊胡子,费劲地挑拣着分寸合适的话语,“我是说东家今晚过节,想不想……嗯……找点什么乐趣,玩一玩,省得寂寞?”
“这个么……”柳伯年迟疑了一下。
齐敬山一看有门儿,立马凑上前,如数家珍一样扳着手指头念叨起来:“园子里的皮黄,有小杨猴子的《闹天宫》,坤老生小兰英携二女的《乌龙院》和《双沙河》;书场里大书有也是娥的《金台传》,小曲有常笑笑的《双下山》、《十八相送》……”
柳伯年抬手制止了齐敬山的数叨,缓缓从藤椅上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望着阴沉沉的夜空和飘忽的雨丝,深深叹了口气,低低嘟囔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眼下这种时候,哪有心思找乐呀!”
“那……这……”齐敬山不知所措了,求助的目光频频投向韩阁老。
韩阁老抿嘴微笑,不言语。
齐敬山又转冲刘四爷挤眼睛。
刘四爷不听邪,用闹着玩儿的口气揶揄地说:“咋的,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猴儿齐,这就没辙了?我看这趟来东家不乐呵,都是你惹的。”
“喂喂,我说刘四爷哎,玩笑可不行这样开的呀。我猴儿……我齐敬山辛辛苦苦替东家顶着江南一大片的生意,头发都辛苦没了呀。你以为上海滩是好耍的吗?猴儿怎么啦,换成熊,怕是应付不来呢。”齐敬山本来就提心吊胆七八天了,一直摸不准柳伯年的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肝火郁积,没处发泄,被刘四爷这一点,腾地一下就烧起来,压不住了,“帐目可是东家查过的厂,天地良心呀,我,忠心耿耿,清清白白,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劝东家出去找乐趣耍,还不是为让东家的心情好一点吗?”
刘四爷没想到齐敬山这样不禁玩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接茬儿,就两大巴掌一摊,小声冲韩阁老嘟囔了一句:“我操,真他妈小心眼儿,这就急了……”
出于多年生意道中摸爬滚跌的经验,韩阁老倒是从齐敬山不禁玩笑的一番表白里晶咂出了不少此地无银的味道,但无证不定案,轻易不疑人也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他没动声色。
为了不让场面僵下去,不给柳伯年添烦,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齐掌柜言重了。这么些年跟咱四爷也没少来往,你还不知道他那老没正形的劲头?在关东家里你碰见他,要不说一句‘昨晚你上你兄弟媳妇炕了’,他那心里整天都会不舒坦。”
“这?”齐敬山将信将疑看着韩阁老,同时用眼角偷偷溜着柳伯年。
“是呀是呀,”柳伯年听到这里也笑呵呵适时插进话来,“四爷的豪爽在吉林城是出了名的,爱闹也是出了名的。”
“这……”齐敬山舌尖舔舔嘴唇,自我解嘲地嘿嘿两声,“我这个人从小拘谨,不苟言笑,更不用说是在东家跟前了。遗憾,遗憾……”
“好了,齐掌柜。”柳伯年故意伸了个懒腰,“今晚就不出去了,咱们就在‘家’里找乐子。一会儿你跟四爷好好喝几盅,听听他讲小鬼儿挡道熊瞎子蹲仓。”
“好的好的,就听东家吩咐。”
“中!”刘四爷一看柳伯年出面替他解了围,就又上来了他那股子膘劲儿:“喝酒好哇,老话说耍钱耍薄了,喝酒喝厚了,咱弟兄俩非喝他个不分你我,换老婆睡不可!”
“啊?”齐敬山又呆了。
哈哈哈……
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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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酒不愧有“长者之风”美誉,喝着甘甜淳厚,绵软芬芳,醉起人来也真不留情面,老辣到家。
刘四爷自恃一斤高粱烧的量,口称老酒就是红糖水,小盅喝润不透嗓子眼儿,改用大碗挤兑齐敬山。可他心眼太实,哪里知道上菜斟酒的小伙计会耍偷梁换柱的把戏,齐敬山碗里的根本就不是酒,而是酸梅汤。结果,三下五除二,还没等他来得及讲小鬼儿挡道和熊瞎子蹲仓,就伸手不识几根指头了。
韩阁老也摇摇晃晃显出“醉”态,连称岁数不饶人,没了当年酒缸里解渴的壮身板,要先扶刘四爷去歇息,然后转回来再陪东家接着喝。
柳伯年连日劳顿,身心疲惫,原本不想借酒行乐,只为给齐敬山一个转面子下台阶的机会而已。听到韩阁老的话,知道那是在提醒他该辞席了,便用手巾揩揩嘴巴,掏出小烟袋,边装烟边站起身说:“既是总柜和四爷都尽了兴,齐掌柜……”
“哎!”
“你也早些回去跟家人一起过个消停节吧。”
“那东家您……”
“酒足饭饱,我要睡觉了。”
“好的好的,就听东家的吩咐。我这就叫他们赶紧侍候您歇息。”
柳伯年点点头,又独自不语地踱到窗前去凝望夜空了。
韩、刘二老相扶相搀着下楼梯,含含糊糊的话一路不绝:“老……酒,没劲,……照咱余……余升号……的高……粱烧……差……远了……”
齐敬山不失礼节地恭送二老到楼梯口,脸上挂出饰掩不住的得意神情。待韩、刘二人的身影趔趄着出了楼门,他完全轻松了,回身对小伙计们一声令下:“麻利一点,收拾完了全都让你们回家去过节!”
雨还在下,没完没了……
齐敬山和伙计们都走了以后,支柜后院里真安静。喝点美酒后躺在床上没人打搅,八成是天地间最最滋润的享受了。
朦胧间,远处传来呜呜轰轰的沉闷响动,是苏州河水跟黄浦江水相挤相撞的汇合声吧?吉林城外的温德河水人松花江,从来也没这样瘪人的声响,咋回事呢?电是什么东西,扯根绳灯就能亮……咦,谁来了,是玉珠子吗……
雨是不是停了,怎么有很柔的月光泻进屋来?玉珠子就是随着这月光走近床前的,浓浓的头发松散着,像青缎子一样,遮住半拉脸,身上的衣衫薄薄的,像夏日清晨的雾。
柳伯年很想起身迎迎,做点儿亲热的姿态,可手脚都不听使唤,动不得。想问问一个年轻女子天南地北是怎样从关东找到上海来的,说些温存的慰心话,嘴也不听使唤,出不来声。
唉,柳伯年哪柳伯年,你咋,木头疙瘩一样,这让玉珠子该多伤心呀。老话说久别胜新婚,玉珠子才十八岁,新婚伊始,花苞初放,夜夜需要甘露的当口一旷就是四五个月,苦得她还不够吗?大老远找来,该待她好上加好才对呀。
玉珠子好像并不在乎柳伯年动与不动,说不说话,她任性地在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雾从她的身上消散了,白净的胴体清楚显露出来。唉,她瘦了许多,似乎也小了许多,全没了原来的丰满和圆润。
柳伯年心里一阵凄惶。
玉珠子的手伸过来了。唉,这手也变得苍白嶙峋,失去了原有的柔软和温热。
柳伯年的心就又紧了一下。
玉珠子的手在轻轻滑动,脸、颈、胸、腹……依次抚过,迟疑片刻后果断地抓住了那条并不陌生却久违了的命根子。
柳伯年的头脑分明晕眩了一瞬,周身开始发热,心里的凄惶、不安和一些奇奇怪怪模模糊糊的感觉都没影了,只剩下怦怦的狂跳。
玉珠子上床了,但不躺下,而是跨坐在柳伯年的双腿上。
这举动柳伯年太熟悉了,这是玉珠子的偏好。记得在新婚之夜,玉珠子就是这样开始跟他亲近的,还调皮地说,这样做的感觉就跟她小时候骑在土墙头上玩“骑马”一样,格外开心。说来奇怪,他还真就喜欢玉珠子这种跟郎氏、丹桂都不一样的“调皮”方式,这让他体味到“棋逢对手”遭遇高人的兴奋。
玉珠子适时进入“骑马”状态,气喘吁吁却乐而不疲。
玉珠子的一番捣弄,终于唤醒柳伯年麻木多日的春心和欲望,四肢恢复了活动,身子也活泛起来,顺应着“骑马”人的驾驭,跃动着奔入忘情的奇妙境地。
令人不解的是,柳伯年的活力刚被引出来,玉珠子却一歪身子下了“马”,双手用劲儿要搬柳伯年起身。这可不是玉珠子的方式呀!
春心已动,欲火已燃,上了弦的箭簇还能退下来吗?如狼似虎正壮实的柳伯年只稍微迟疑了一下,就翻身骗腿儿压在了刚刚还是骑手的玉珠子身上。
更加反常的是,玉珠子在底下居然比在上边还灵活,呻唤如莺,扭动如蛇,喘息如牛,撩拨得柳伯年欲罢不能……
夺魂的一刻过去,柳伯年猛地从迷顿中彻底醒转来,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女人身上,湿汗如雨,不禁大吃一惊,慌张下床,失声喝问:“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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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女人没吭声,缓缓坐了起来,朝床头上放着的一盏烛火前蹭了蹭,抬手拢起青缎子一样的头发,顺势扬起脸。
柳伯年这才注意到屋子里没点电灯,窗帘也拉严了,把淅淅沥沥的雨声隔在外边。烛光下,女人的脸显得很妩媚,一双杏核眼闪着幽幽的光,深情地看着柳伯年。
柳伯年惊悸未消,又问:“你,是人是鬼,怎么会在我的屋里?”
女人脸上露出些微的哀婉神色,柔声细气地反问:“我真的老了许多,叫人认不出了吗,柳东家?”
“你……”柳伯年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细看几眼那女人,“我们认识吗?”
“唉,到底是贵人多忘事呀。”女人下了床,拿起柳伯年的褂子,款款朝柳伯年的跟前走,“柳东家三年前来上海,在一个叫做‘竹影轩’的小茶馆里一连听了十天《珍珠塔》,场场不拉……”
“对,有这事,你咋知道的?”
女人把褂子披到柳伯年的身上,双手扶住柳伯年的双肩,说:“我还知道柳东家十天书没听够,临离开上海的头天晚上,特意在这源升庆后院的小楼里办的堂会。”
“对,是办了堂会,请的是……”
“竹影轩的坤伶水仙。”
“唱的是……”
“《赠塔》。”
“你……”
“我……”
“就是……”
“唱完堂会又侍候您睡觉的……水仙。”
“睡觉?”柳伯年的心格登一紧,下意识地一把推开近前的女人,皱起眉头费劲地回忆着,老半天,摇摇脑袋,“记不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好像喝多了。”
“可不是喝多了,睡得比今晚上还沉,怎么鼓捣都不精神。”女人脸上有些红。
“那你……”柳伯年紧着追问。
“我收了您的钱,当然得侍候您啦。”
“你,收了我的钱?”
“是呀,这怎么敢瞎说,三百两银子哎。”
“我,给了你三百两银子?”
“对,正好三百。”
“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呀!”柳伯年被搞得狼狈至极,百口难辩,无奈地跌坐在床边上,深深垂下头。
女人见柳伯年死不认帐,也有些困惑了:欠人家银子,赖帐是常有的,可给了人家银子,怕的什么呀?噢,一定是柳东家以为水仙是烟花巷里的残枝败叶,三百两银子买到手的并不是喜兴,而是耻辱,所以不愿意承认。她没再多加解释,默默穿上了衣衫,给柳伯年深施一礼,眼里含着泪,表情凄凉地说:“柳东家拒不认妾,水仙无话可说。不过,三百两银子救了家父一条性命,这个恩还是要报的。三年前与柳东家一夜鱼水,不期得孕,生下一子而今两岁多,把他交还给柳东家,水仙足以自慰良心了。”
“什么,一子……两岁多?”一直对水仙的话没啥反应的柳伯年这时抬起了头,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亮色在眼里闪过,“我的儿子?”
水仙不回答柳伯年的问话,继续往下说自己的:“今夜有幸与君二度相会,明日无虑皈依青灯古佛……柳东家珍重!”
“这?”柳伯年一时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水仙朝楼梯走去。待缓缓神儿,觉得许多话隐情未明,都该问问清楚,这才匆忙抓起裤子穿上,又把披着的褂子穿好,赶过去,“等等,水仙……姑娘!”
水仙快步下楼。柳伯年紧迫不舍。
楼下厅堂里的电灯突然亮了。
齐敬山怀里抱着孩子惶怵地堵在门口,身边丢着雨伞,浅色的长袍湿了半截,直往下滴水:“东家,这事您要怪就怪我好了,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宽绰的厅堂显得有些空旷,三个人猛地僵住了,情形很尴尬。
幸好这时韩阁老赶来了。
韩阁老是衡水老白干泡着长大到老的,席间也没像刘四爷那样大碗连掘,所以一直很清醒,醉态是为保护柳伯年的身子而故意装出来的。服侍刘四爷睡稳后,他就老在心里琢磨齐敬山的“此地无银”和“偷梁换柱”——喝酒耍滑的人大凡不实在,不可交,倒要看看这个尖头削脑的“洋泾浜”要干什么。
孰不知身不由己,毕竟一连七八天陪着柳伯年糗在帐房里吃不好睡不好,一旦轻松下来,困劲儿很难低挡,衣裳也没脱就迷糊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东家小楼里时高时低的说话声透过雨帘唤醒了他。起身看看,细听听,好像还有女人搅在里边,说些什么听不清。东家年轻,出门久了,拈朵花惹根草没啥大惊小怪的,他没在意。忽然又见楼下的电灯亮了,楼里说话的声音也高了些……不对,别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快步出了东厢客舍,奔到小楼门口正赶上齐敬山的话尾。他虽心里画魂儿,也有些气急,但不失礼不惊惊乍乍,很得体地问:“东家,没啥不对劲儿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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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水仙的父亲史阿根在苏州阊门南濠一带茧户中小有名声,经茧行担保,一直做着替洋人收购鲜茧的居间生意。三年前富绅杨宗濂在无锡筹设丝厂,一时间茧市行情上涨,华洋争嘴,给居间茧商出了大难题。
“阿根算有几分良心,舍弃洋人的‘信任’,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把手里掌握的鲜茧全都运给了无锡。
“洋大人知道了,勃然大怒,买通一伙无赖趁阿根来上海顺昌茧行报帐的时机,假造街头斗殴事件,出动巡捕抓人。
“阿根在捕房里被打得死去活来,命悬一线。后经绅民诉告到官,苏州府衙门咨请租界捕头,好话说尽,才得到交罚银三百两,移回府衙治罪的允诺。
“三百两雪花银哪,柳东家,史阿根一个种桑养蚕的茧户,吃佣金的掮客,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哎。就算是倾家荡产也绝不值三百两的。交钱,没有,不交钱,没命,怎么办呢?
“水仙从小跟着舅舅学了几句唱儿,托门路求人,搭挡子唱吧,苏州不行到上海,大书场不行小茶馆……可指望唱曲唱来三百两银子,说白了还不就是做梦。
“捕房里可不是好耍的,会蹲死人的。阿根年迈的双亲急病交加相继辞世,老婆急得疯疯颠颠四告无门,好端端一个家,完了!
“柳东家巡视来上海,一连听了十天水仙唱的《珍珠塔》,迷了,这让我灵机一动。我思量柳东家秉性良善,仗义疏财是出了名的,若能舍出三百两银子救阿根一命,肯定是乐意的。
又一想,柳东家万贯家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再说阿根给洋人办事多年,柳东家又最忌替洋人卖力的人,照直说出来怕让柳东家为难,就动了一点点脑筋……
“我私自替柳东家作主,支了三百两银子给水仙去赎阿根的命,又让水仙舍出童贞给柳东家作回报。水仙初始死活不从,后来她疯颠颠的娘跪下了,这才狠下心按我的安排,来到小楼,唱完堂会,就陪东家……”
齐敬山像一个面对三堂会审的罪犯,胆突突却尽量周详地讲述了“水仙进小楼”的原委和经过。
柳伯年吧嗒着小烟袋,沉吟不语。
韩阁老指着水仙和孩子问:“凭何认定这女子不是轻浮讹诈之人,又凭何认定这孩子一准就是柳家的血脉?”
“天地良心呀!”齐敬山把枯瘦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但他也真的拿不出答对韩阁老的凭证,急得都要哭了,“这……这种事哪里去找凭证呢?柳东家,韩总柜,我们就看这孩子的相貌吧,他有假,我姓齐的不得好下场!”
孩子偎在水仙的怀里睡得正沉,突然被几个大人给鼓捣醒了,十分不情愿地哭起来。
就这伸胳膊蹬腿地一哭闹,让韩阁老看到了奇迹——这孩子真就跟柳伯年小时候一模一样,连天成小时候都没这么像!
水仙忙着把哭闹的孩子竖起来抱着,让孩子的小脸靠着自己的肩头,贴紧自己的脸颊,费力地摇着,拍着,哄着。孩子的小手一个劲儿地在她的胸前划拉,她犹豫一下,咬咬嘴唇,站起身走到背亮的角落里,解开怀让孩子吃奶。
孩子刚趴上母亲肩头的一刻,又让韩阁老看到了一个奇迹——这孩子后脑勺下边的“延尾子发”也跟柳伯年的一模一样,溜溜尖儿,由左向右拧歪着。
柳伯年只是心不在焉地朝水仙母子瞄了几眼,仍不言语,也不知他到底看出点啥没有。
齐敬山注意到了韩阁老两次吃惊的表情,心里托了底,不失时机地转守为攻,唉声叹气地说:“柳东家尚存疑虑,也罢,水仙哪,你就委屈到底,先回去吧。这孩子……我再替你张罗着,遇上好人家,送了算啦。”
角落里的水仙啜泣着轻轻应了一声:“嗳。”
“等等!”一直默不作声的柳伯年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他问韩阁老:“这孩子像我吗?”
韩阁老点点头。
“那,柳伯年不能做始乱终弃的缺德人,水仙母子我认下了!”
“多谢柳东家赏脸。”齐敬山这才想起用袖头揩抹一下脸上的汗水,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我替阿根谢谢东家的大恩大德!水仙哪,还不快把孩子带过来让东家抱抱。”
吃过奶的孩子已经不哭了,也不睡了,水仙就把他放到地上,弯腰在后边半扶半推地朝柳伯年跟前走——还不太灵活的腿脚,不太踏实的步履,无邪的眼睛骨碌碌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实在很招人疼爱。
柳伯年伸出双手,接过孩子。父子相对傻看,都目不转睛。
水仙的鼻子一酸,眼睛又湿了,忙低下头去用手堵嘴。
齐敬山建议柳伯年给孩子取个名字。柳伯年看看韩阁老,韩阁老点点头。
柳伯年稍一沉吟说:“我柳家一向靠天成全,盼望合美。我看,已经有老大叫天成了,这老二,就叫天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