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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年是怀着很烦乱很无奈的心情踏上第五次进关巡视的途程的。
大贡道一如以往,婉蜒于山林旷野之间。只是在一些低洼地段,车马走上去有一种暄软欲陷的感觉,那是地气回升造成的“翻浆”,春来了的征兆。可是,料峭的风,秃裸的野,灰蒙蒙的天空,哪有丁点儿春天的意思呀?
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路两旁的蜷蜷老树,瑟瑟枯草,走不尽过不完的高岗陡砬子,无不增添着旅人的困顿。偶尔经过的荒村野渡,五七十里一遇的驿舍站房,都成了能打破寂寞的难得景致。
离家有十多天了吧,是十几天了?也不知此时家里……辚辚车声,咴咴马叫,老板子的响鞭儿和有调无词的村曲儿都唤不起柳伯年的好情绪——他的心没着落,他惦着家里。
银元厂的股份到底没有出让,自然,提调的官职就也无法辞掉,俄国人的“生意”就还得接下来。但有一点跟从前不同了,柳家在银元厂乃至整个东局子的提调事务统统改由柳天成出面打理,杨玉珠则以二奶奶的身份从旁辅佐。
让天成出道,是郎氏的主意,汪氏定的砣。
汪氏破天荒头一回在计议家业大事时站到了与儿子对立的一边,也是头一回站到了儿媳妇郎氏的一边。她无法理解和容忍柳伯年对老子创下的基业随意摒弃的做法,不听柳伯年关于洁身自好的做人道理,一句“在商言商,连朝廷都认可的事,你逞啥能”,噎得柳伯年哑口无言。
其实,柳伯年何尝不是为家着想,为天成着想?是,跟朝廷拧着劲儿,跟来势汹汹的俄国人别扭,结果会咋样,他心里没底。可是,顺着朝廷,跟俄国人勾打连环,就准会有好果子吃吗?天成还得过整整三年才满十八岁,一切都还不着急。古人终童和贾生都是在十八岁时得做朝官,扬名天下的。柳家的第五代长孙虽说没法攀比名扬天下的终、贾,也不敢指望让天成当什么请缨上书议论国事的朝官,但在吉林城,在生意圈,还是该有一席位置的。对这,他早有打算。他是打算让天成先跟着他,借去关里巡视商号的机会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然后定下心来到表正书院去学几年洋学问,再到源升庆总柜去让一些老伙计带着,从最低做起,磨炼成器。哪曾想老太太宠孙子心切,提前来了这么一手……
没错,东局子的股份和四品提调的官职都是老爷子置下的,是一份背靠朝廷大树惠及子子孙孙的长远基业。甚至就在局子开设的当年,老爷子自己也一天都没抛头露面显示过荣耀,一刻也没想过要攥牢权柄不撒手,直接就把股东的名义和提调的顶戴都落到了刚刚十五岁的他柳伯年头上。舔犊之情可见一斑,甘为后人梯的良苦用心也不言自明。按理,由天成来接继这份基业是天经地义的事,无可厚非,也无所谓早点儿晚点儿,嫩点儿老点儿。只是眼下闯进了老毛子这头怪兽,一潭清水将要变成一潭泥淖,成手还得多加三分小心呢,何况一个十五岁未经世事的孩子!好么,老子为争做人的志气,亮中国人的风骨,甩手把麻烦扔给儿子,根本就是掩耳盗铃嘛!一笔能写出两个柳字来吗?
郎氏的用心很明显,她是见杨玉珠顶了丹桂的坑,成了有名有份的柳家二奶奶,她醋。加上杨玉珠的主意正,不似丹桂那样逆来顺受能忍让,又风风火火地在外边替丈夫掌握那么大的一份家业,她妒。她知道自己除了盛势早过徒存虚名的皇亲娘家之外,唯一的靠头和指望就是儿子天成了。她为天成争事做,实际是为自己争势坐。
老太太定这样的砣,也有事出无奈,两难相权取其轻的一面。她在想偌大的柳家,能在外边支撑生意门面的人,也就只一个柳伯年。刚刚看好个得力的帮手杨玉珠,却又是个外姓人,女儿身。尽管她为拢住杨玉珠费了许多的脑筋,又认干闺女又让儿子收二房,人是留在了柳家,终归不敢指望长久地让骒马驾辕呀!偏偏柳伯年又吹喇叭扬脖起高调,要以牺牲家业为代价保什么志气风骨。这给她提了个警醒儿,让她真正懂得了“儿大不由娘”这句老话的意义。不过,别的事她当娘的都可以装聋作哑,想把她老头子在世时置下的基业拱手让人,想败家,做梦!要志气,要风骨?中,多给你娘生出几个像天成一样带把儿的后代来,让你娘领着一大帮孙儿嫡女替你看家守业,完了你当甩手大爷,去超凡脱俗,去玩你的志气风骨……
顶顶进退两难的要数杨玉珠了。从玉珠丫头、玉柱少爷变成二奶奶,由外姓人变成柳家人,由仆人变成主人,表面看是挺幸运,可事实上,这给她增添了许多难搪的麻烦——上要孝敬婆婆,下要关心不是亲生的儿女,体贴丈夫自不必说,还要维护正房大奶奶的权威地位,考虑与大宅子里其他柳姓男女长幼的关系。这多累呀,哪有原先自在!银元厂这麻烦摊子,离她不得,又不让她名正言顺地去打理,将来有功是天成的,有过准是她杨玉珠的,亏不亏,冤不冤哪?也不知她长的是多宽绰的一颗心,竟然乐乐呵呵地认可了这宗费力不讨好的事!辅佐,辅佐,要紧的时候不便说话咋办,说了话不管用咋办?天成从小就让大伙儿宠惯,那脾气……
“东家,到了。”陪同巡视的韩总柜一声知会,唤醒沉思中的柳伯年:“到哪儿了?”
“奉天啊!”
41
按预定行程,出发路过奉天只歇脚两日,不多耽搁。
奉天源升庆支柜当晚在属下福升楼饭庄的楼上雅间备下丰盛的晚宴,为东家接风洗尘,可心事重重的柳伯年实在没有情绪和胃口。碍于礼貌,他勉强喝了几杯绍兴酒,尝了几口清淡小菜,就推说一路颠簸有些乏闷,想出外活动活动,舒展舒展筋骨,让韩俊卿和刘四爷留在桌上代他承情。支柜的大小掌柜、帐房们都十分了解柳伯年不好虚浮排场,专喜实惠随意的脾性,也就没谁非要跟着陪着到外边去溜达。众人一齐起身恭送东家离席,又自管接着吃喝,猜拳行令更觉方便。
柳伯年独自一人出了房间,来到游廊上,慢慢踱步,信马由缰地观赏已经入夜的奉天闹市,想借天上星月和地上灯火调整一下心境。忽然楼下一阵吵嚷声起,牵动他的注意力,攀着栏杆往下一看,见有几个人推搡扭打着挤出饭庄大门,许多看热闹的围前围后,乱哄哄堵了半拉街。出啥事儿了?他三步两步跑下楼梯,来到当街,向围观的人们一打听,才知道是饭庄的伙计在往外驱赶鹑衣菜色的卖唱女,话语蛮横,下手狠毒,如狼似虎。这还了得!柳伯年平生最恨仗势欺人和衣貌取人那一套了,想不到在自己家开的买卖里竟也有这样的丑事发生。
他决定狠狠教训教训势利的伙计,也好在众人面前挽回一点儿柳家“升”字号买卖的声誉。
遭驱赶的一男二女卖唱艺人已经在频频讨饶,围观人众也七嘴八舌和事讲情,凶神恶煞般的伙计就是不依不饶,非让挨打的给他下跪磕头不可。
柳伯年气得心血上涌,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蹦。他拨开人丛进到圈内,扶住正要下跪的卖唱艺人:“站直了,别跪!”
乱圈子里出了个仗义之人,立即受到刮目相看,闹哄哄的气氛一下子平静下来。
柳伯年转对一时没缓过神儿来的伙计冷冷地说:“江湖上混饭吃都不容易,何必苦苦相逼呢?”
打人的伙计乍瞧人堆儿里冒出个管闲事儿的来,以为碰上了大侠,愣了一会儿。待瞅准了这位条不出众貌不惊人,平绒棉窝窝,灰粗布棉袍,旧毡帽头儿,辫子不紧,腰带不硬,一副皱巴巴的两面褡裢很随便地悬在腰间,哪里是什么大侠,简直就是大傻——窝窝囊囊的样子,还来管闲事,不是大傻是什么?想到这他儿斜乜起眼睛,抱起膀臂,撇叉开双腿,戏弄地问:“哈哈,这位爷我咋没见过呀,想逞英雄救美女?哈哈哈哼哼哼……可惜这两个破货盘儿暗了点儿。”
柳伯年强按住火气,仍冷冷地说:“酒楼饭庄,菜讲究色香味,酒讲究清冽醇,可也没有哪一家不容卖艺助兴的呀?”
“本饭庄容不容卖艺助兴的,容谁不容谁,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少萝嗦,闪开!”
“我不闪开呢?”
“我照样揍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凭什么无故打人?”
“凭我这门槛高,我这拳头硬,我就打……哎哟厂那伙计嘴里嚷着,挥拳就冲柳伯年打来。未料斜侧冲出一位敦实实的老者,一抬胳膊搪住了他的拳头。这一搪,嗬,直让他的拳头像击在打铁砧子上一般,疼得他没了人模样。
这功夫,老者也攥起了拳头准备回敬那伙计,被柳伯年轻轻唤住了:“四爷,来文的。”
伙计情知遇上了打不过的,就改变招数,心虚嘴不软:“好,你们,你们敢在这儿聚众闹事,我,我去告官!”
“谁说我聚众闹事?”
“你瞧,你瞧,你招来这么多人,堵在我的门口,不是闹事是什么?”
“我要吃饭,喝酒,听曲儿!”
“就你?哈哈哈……瞧你这身穿戴,顶尖儿也就是钻山沟收几张皮子,倒腾点儿针头线脑儿的土鳖客,想吃福升楼的饭,喝福升楼的酒,还要听曲儿?你吃得起,喝得起,听得起吗?呸!”
“狗眼看人低,今天你这福升楼我是吃定了,喝定了。我不但要吃,要喝,要听曲儿,还要吃好的,喝好的,听好的!”
“有尿,小子,叫这号儿,你那褡裢可得有底儿呀!”
柳伯年不再理会缺德少性的伙计,招呼刘四爷一起搀扶着可怜巴巴战战兢兢迟迟疑疑的卖唱艺人就要往饭庄大门里进。
“等等!”打人的伙计张开双臂又拦住柳伯年,“这里可没窝窝头葱蘸酱呀!”
“我要吃你最好的。”
“中。今个儿咱也不狮子大张口,只要你能掏得出一两银子,我就让你迈这高门槛,进这福升楼,给你上红烧熊掌,把你当大爷恭敬。”
“你有几只熊掌呀?”
“拿得出钱,我管你够。”
“要是不够呢?”
“揪我的脑袋,红烧人头岂不更好?”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是这话?”
“这么多人都听着哪,看着哪!”
“好。”柳伯年右手伸进腰间悬着的褡裢里,掏出一物,左手揪过那伙计的一只巴掌,啪,用力一拍。什么,金灿灿亮黄黄一只大元宝:“今个儿我吃你这红烧人头!”
“嗷……”群情兴奋起来,有戏可看。
“这……”那个伙计当时傻了眼,托着金元宝的那只手像不会动弹了一样,木木地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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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貌不扬的人拍出了金元宝,惊得饭庄伙计呆若木鸡,围观的人开了心,嗷嗷一阵欢呼,一帮要饭花子打起哈拉巴,唱起了数来宝:
哎,哎,
福升楼,真不赖,
一名二声好买卖。
跑堂的,势利眼,
见着穷人往外撵。
今个儿碰上你大爷,
看你拿啥下台阶?
磕头作揖装孙子儿
现抱佛脚不顶事儿。
海参熊掌加燕窝,
红烧人头要一颗。
哎,哎,哎,哎,
红烧人头要一颗,
要——一——颗。
哈拉巴和数来宝惊动了楼上雅间里猜拳行令酒兴正酣的支柜大小掌柜、帐房们,纷纷跑出来探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就慌了手脚——东家在大门口被一群人围着,万一出点儿啥事谁担待得起呀!这堆儿人里,就属福升楼的掌柜身份最低,要不是支柜把饭局安排在这里,他连柳东家的面儿都见不着,甭说一张桌上享筵了。今晚他憋足了劲儿想在东家心里留个好印象,为日后再往上爬一步铺铺道,垫垫底,哪想到会出这样的麻烦。他抢先跑下楼,上前护住柳伯年,不迭声地陪罪,自责,又亲自搬过一把椅子,请柳伯年落座。
柳伯年冷着脸,不坐下也不说话。
紧跟着从楼上下来的那些支柜、分号大小掌柜们也都围上前,如臣面君,唯恐失敬。
那伙计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得罪的是啥人,闯下的祸有多大,也不等人家斥责,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起大落地连磕响头,连连哀求道:“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小人冒犯东家,小人……求东家开恩赦罪。”
福升楼的掌柜也就一下子知道了惹事的根由在哪里,上前一脚把那伙计踢了个滚翻,骂了声:“混帐东西!”
伙计被踢翻在地,手里金元宝掉出来,咕噜噜碌碌滚出老远,落在掌柜的跟前。掌柜的弯腰捡起,拂去尘土,双手捧给柳伯年:“东家,你大人不见小人怪,元宝您老收起来,这混帐东西,回头我就让他卷铺盖。”
柳伯年深深叹了口气,说:“这只元宝交柜上,我用它买十桌酒席,这就上来。”
“这……您……”掌柜的迟疑地看着柳伯年,“您消消气。”
“做生意最讲天时地利人和,衣貌取人、嫌贫爱富的事我柳家不干。好了,快上席吧,要最好的。”
“是,我这就去办。”
柳伯年把支柜、分号的掌柜们都叫住,让他们同卖唱的艺人坐在一桌,又让刘四爷和韩俊卿把门外看热闹的人们和要饭花子们统统请进大堂,分桌坐下。然后走到还战战兢兢缩在墙角的伙计跟前,说:“我猜想你家也准不是啥高门大户,你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出门在外也难免受到挤兑、窝贬,凡事问问良心,以人心比自心。好啦,去干活儿吧。”
“怎么,东家老爷不辞我的工,不让我卷铺盖?”伙计抬起低垂着的头,眼巴巴地看着柳伯年,满脸羞愧,满眼热泪。
“凡人哪有不做丁点儿错事的,知过必改就是了,怎么能说辞工就辞工呢?去吧去吧。”
“嗳。”伙计爬起身,又冲柳伯年深深鞠厂个躬,朝后边灶间跑去。
十桌酒席不—一会儿上齐了,人们赶巧经了这回事,白拣了一顿吃喝,酒酣耳热之后免不了议论——番,感慨一番,纷纷赞叹“关东柳”名不虚传,果然是扶危济困挥金如土的善人心肠。
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柳伯年再也不想在这福升楼里多呆一刻。他暗暗给韩、刘二老一个知会,转身就要离开。
“恩公请留尊步!”一声轻唤低低柔柔,却如金钟玉磬,穿透酒席筵间的喧闹,清清楚楚传人人们耳中。是那个年纪稍长一些的卖唱女,整个晚上头一回开口说话。
嗯,这声音咋这么耳熟?多像是丹桂的声音啊,只可惜咬字重了些,语调沉了些,不是北京味儿,而是地道的关东腔。
柳伯年停住脚步转回身,见那填饱了肚子脸上有了红润的卖唱女离开座位款款朝他走来,就问:“姑娘,还有事吗?”
明亮的洋油灯高悬棚下,光线很柔和,令布衣女子也显得出奇娇媚。卖唱女来到柳伯年跟前,不由分说,跪下就磕头。
柳伯年一时被弄得不知所措,一边往起扶人一边忙说:“起来起来,有活好说。”
众人的注意力也被这又一出热闹所吸引,一齐停止了喧闹,朝这边观望谛听。
卖唱女抬头瞅瞅柳伯年,转头瞅瞅周围人众,咬咬牙说:“恩公大仁大义大德,救人救到底吧!”
“姑娘,起来说话。”
“小女子有急难求助,恩公不应我不起来。”
“这……你说,你快说,有啥急难,是不是缺钱用?”
“是,也不全是……”
“这话怎么讲?除了钱,别的我帮不了你。”
“请恩公伸援手,帮我脱离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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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唱女说出“脱离苦海”四个字,倒真惹起柳伯年好义之心,但他不明白卖唱女所说的“苦海”到底指什么,就问:“游走江湖,作艺为生,不欺不诈,虽也辛苦多艰,毕竟自食其力,强过乞求别人,怎就说是苦海呢?”
“吃张口饭,收卖笑钱,小女子并不嫌弃,只是……”
“什么?”
“他!”卖唱女回身一指那男艺人:“他是我哥,小女子自幼父母双亡,跟着他走四方卖唱儿糊口;谁知他为烧酒和烟泡就起了坏心,要把我和我春香妹妹卖到窑子里去……”
“竟有这种事?”柳伯年将信将疑,朝还在桌上大吃大嚼的男艺人盯了—眼。
真他妈的黑了心了……一奶同胞亲兄妹呀……混帐王八蛋,揍他,揍断他的狗腿……人们议论着,气愤着,渐渐就有几个血性的往前凑,动手去拉扯捶打那男艺人。
叫春香的小女孩吓得面如死灰,跑到跪着的卖唱女身边,闭紧双眼。
男艺人边招架躲避,边朝柳伯年喊:“柳东家,我也是被逼无奈呀,烟得抽,酒得喝,我,我没招儿哇。你柳东家家大业大,给够我烟钱洒钱,我妹子和春香就都是你的人啦……”
柳伯年皱紧了眉头,骂了句“畜生”,伸手到褡裢里又掏出一只金元宝来扔到地上:“拿去,投本做点小生意,不为今生为来世积点儿德吧。滚!”
男艺人在众人推搡咒骂中捡起元宝夺门而逃。
卖唱女一个响头磕下去:“恩公大德,小女子别无还报,情愿以身相许,伺候终生。”
嗷……好,好,俏女子知恩图报,柳东家巧遇良缘,恭喜恭喜……有酒劲儿支着的穷人们见热闹就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嚷着吵着要看新人拜天地,弄得柳伯年急不得讪不得,狼狈至极,也为难至极。应下吧,太轻率,视婚姻为儿戏,明白人没这么干的。再说,丢下家里一大摊子麻烦出来巡视商号,正经事还没办一件,却先拈了朵花,成何体统?不应下吧,那卖唱女要是真跪在那里不起来,这台咋下,这场咋收?
韩俊卿一看事闹得过了头,忙伏在柳伯年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他让柳伯年避开婚娶的话茬儿,先把两个卖唱女收留下来,安顿到自家的永升栈住下,等从南边回来再作长远计议。
柳伯年也实在没别的高招儿了,就按韩俊卿的主意,对卖唱女和众人说,娶妻纳妾非比一般,要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看八字合不合,克不克……今日幸有诸公在场为证,钱是柳家出的,人归柳家领走,余事慢慢好说。
卖唱女一把拉住靠在她身边发怔的春香跪下,一齐磕头谢恩。
众人拍掌称道柳东家深明事理,不再起哄。
离开福升楼又到永升栈,安顿好两个卖唱女,回到源升庆支柜后院专供东家往来宿住的青砖小楼,已将近半夜时分。柳伯年打发走了一直守候着没敢离去的支拒掌柜、帐房们和在小楼里听使唤的小年轻的,让韩、刘二老也回东厢客舍去歇息。
之后他将油灯火苗拧小,和衣躺到床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外边起风了。关东的春风没遮没挡,一阵阵卷裹着沙尘,掠过街筒子,掠过高高低低瓦的泥的屋顶,在庭院里打旋,呼啸生响,扑门拍窗。风声里夹杂着打更人不倦的梆声和苍老悠长的吆喝声:起风了,禁火……起风了,禁火……
屋里,八仙桌上的座钟老八摆儿地走着,不紧不慢,呆呆板板,嘀嗒嘀嗒……
这么大的风半夜刮起来,也不知家里大宅子、源升庆总柜、东局子银元厂都增添了打更护夜防火的人手没有?天成初次人道,一晃也有十几天了,像不像是那么回事儿?股东们有没有啥闲话说?银元厂跟俄国人的契约写了没有,条条款款都是咋定的?奇怪,前几次出来巡视,都没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呀,这一回咋这么揪心扯肝的呢?是出发的日子时辰没选对,是进奉天城时冲撞了哪方神怪,还是……柳伯年双手垫在脑后,两眼凝望着明不明暗不暗朦朦胧胧的顶棚,越想让心静,心越不静,又冒出了出发那天清晨在喜兴寺聆听如莲和尚的一番话:树大招风不足奇……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不变而云气万变……树大分枝也属常理,凡尘本混浊,横生枝节者绝非你柳家,绝非一时一事……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心到佛知,何必苦求……这些让人似懂非懂偈语般的话,是告诫,暗示,还是点拨?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处处……头头……处……头……风声,梆子声,禁火的吆喝声,座钟的嘀嗒声,渐渐搅成一团,远去。他睡着了,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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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咣咣……急促的锣声骤然响起,打破夜的沉寂,惊醒熟睡的奉天城,也惊醒了才睡着不久的柳伯年。因为过度疲倦和裹衣而卧浑身骨节酸胀,项背强硬,难受得很,哪有心思注意外边街上的闲事。他慵懒地翻了个身,想接着睡。
“失火了,快救火呀!”分明有人的喊声杂在呼呼风声里,艰难地朝城中每一个角落扩散。
“失火?”柳伯年木着的心猛一激灵,马上起身下床,奔到窗前朝外观望。
城西方向隐隐一派红光忽明忽暗,街里已有不少人手持钩竿铁齿和水盆木桶等扑火家什朝西边跑去。
咣咣咣……西门脸儿永升栈失火了,快救火呀……咣咣咣……西门脸儿永升栈……
啊,是永升栈?柳伯年只觉周身的血一齐涌到头上,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就要下楼。这当口,韩俊卿和刘四爷跑来了:“伯年,别着急,你千万别着急。”
“永升栈在西门脸儿,这刮的又是西南风,万一火势截不住,火头朝东延过来……”柳伯年焦躁地在屋地直转圈儿,“奉天城就完了!”
“伯年你别急。”韩俊卿想稳住柳伯年的情绪,“咱的永升栈院套大,墙也高,估计能扛挡一阵子……再说,这奉天城是沙子石头的路面,不像咱吉林城那松木方子路面,烧不着……”
“是呀,等等支柜上的人来就知道情形了。这支柜上的人也是,咋就不先来通个信儿呢?”刘四爷随声附和,但掩饰不住自己也在担心的真相,“咱们的车马草料可都在永升栈搁着哪!”
“不行,我得看看去!”柳伯年说着,抢先就下楼。
刘四爷和韩俊卿边跟在后边下楼,边大声喊叫:“备车,快备车!”
事实上,火警一到,支柜后院所有的人早都惊醒了,都候在各自的位置上,东家一有吩咐,即刻应承。
马车匆匆赶到永升栈时,火已烧圆了盆。
火烧在谷草垛上。
永升栈的谷草垛顺土院墙的西南角堆放,两长三圆,高高大大,如山如丘,足以向过往行人显示一爿实力雄厚的车马大店的气势。眼下,圆垛烧成了火球,长垛烧成了火龙,万千火舌随风猛窜,无数火星随风进散。甭说是一盆水,一桶水,就是一井水浇上去,也只会滋啦一声,化阵白烟,根本无济于事。但支柜的掌柜、帐房们,伙计们,仍不屈不挠地打水、运水、泼水,不惧烟熏火燎,不顾泥水沾衣……纷纷攘攘的人群中,有两个柔柔弱弱的身影磕磕绊绊地抬着一桶水,趔趔趄趄。细一看,是两个女人!民装小脚不但重负,在泥泞的地上站立不稳,不时跌跤。
似曾见过的身影。
柳伯年一拍脑门,这才记起永升栈还安顿着他用一只金元宝换来的两个姑娘,同时心里一热,被两个弱女子精卫填海般的举动深深感染,他大步跑近前去,按—下水桶:“你们……”
“啊,是柳东家?把您也惊动啦……”两个女人放下手里抬水的木棍,给柳伯年施礼。被草灰和汗水、泥水模糊了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是你们吗,春香?”柳伯年没问过卖唱女姓氏名字,一时不便称呼,幸好记住了小的叫春香。
“是我,跟我蓼红姐姐。”
“蓼红?”柳伯年觉得这名字挺新鲜,朝大的卖唱女盯厂一眼,“这一大桶水,男人们抬起来都挺费劲儿的,你两个柔弱女子怎么吃得消呀?”
“我欠恩公救急救难之情,再说……”叫蓼红的卖唱女微微一低头,“再说我早晚是柳家的人,柳家的事我理当尽力。”
柳伯年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纠缠这样的问题,就伸手夺过水桶,不容置疑地喊:“赶紧给我回屋去!”
“柳东家,我……”蓼红上来欲夺回水桶。柳伯年坚持不松手。水桶在两个人之间摇摆,频频泼出水花。
忽然蓼红的腿一软,身子一栽歪,嘴里轻轻哼了一声。
春香惊叫:“姐姐!”柳伯年赶紧扔掉水桶,凑近探看:“蓼红姑娘,你怎么啦?”蓼红双目紧闭,无力地瘫倒在柳伯年的怀中……
柳伯年唤人把虚劳过度的蓼红抬上马车,拉回支柜后院的小楼,由春香陪伴,住下来慢慢调养。他自己则挤进东厢客舍韩、刘二老的房间里,一直将就到处理完火灾善后,离开奉天,继续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