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杨玉珠情急智生使了一招“醉酒计”,自作主张替柳伯年跑了趟营口,还真就出师告捷,顺利地把机器运了回来,没死人也没伤牲口。拉回来的机器抓紧安装调试,到开春就铸出了一元、五角、二角、一角、五分五种银元。将军衙门广发布告,命省城四行铺商和各城地方一律使用,疏导流通,活跃市面,受到欢迎。一时间银元厂的生意红火,柳家的声誉又增一筹,“玉柱少爷‘也成为吉林商界中人交口称道的新秀。
名声一大,麻烦也就来了。人们刨根儿问底,琢磨柳家咋会突然冒出个“玉柱少爷”来,这小子啥来路。更有一些人膝下千金待嫁,相中了“玉柱少爷”的小模样和他跟柳伯年的干亲关系,三天两头有媒婆子上门。
别人家的驾好挡,只说玉柱少爷已经定了亲,偏偏刘四爷也来凑热闹——刘四爷对“玉柱子”的根底一清二楚,他是要为儿子小刘四定媳妇!这驾咋挡,这面子咋驳?更麻烦的是,刘家的媒婆到了柳家大宅子,没等见到老太太,却先见到了当家的大奶奶。大奶奶郎氏一听媒婆的来意,挺爽快地就应下了亲事,还跟媒婆定下了“过门帖”的日子。
汪氏、柳伯年和杨玉珠都是在刘家媒婆送来“过门帖”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到了这一步。
刘四爷正在病中,病得挺厉害,是那种痰堵喉咙气闷心中的齁巴①。刘四爷的这个齁巴病得下好多年了,靠着当时年轻力壮,吃了东家柳盛文给配的药,居然许多年没再犯。这次跑营口的差,本来应该小刘四去,柳伯年也曾登门到振武堂来说过这层意思,可是小刘四咬定了不再听从柳家支使的死理儿,装病推辞。刘家是柳家包定的镖客,老一辈少一辈的几十年了,名为主仆情同手足,甭说称病辞差这种事没有过,就是真的病了,遇上东家有差,也都是瞒着苦楚随叫随到。江湖中人讲求的是“信义”二字,刘家不能自毁名声啊!实在没办法,刘四爷只好不顾快七十的年纪和数九天不能呛风受寒的身体,代子上阵,勉强出征。这押运货物可不同于跟随东家巡视,没暖车坐,只能骑马或坐大铁车。结果,刚刚离开吉林城没几天还没进盛京地界,就冻犯了齁巴病,咳喘起来头拱地腚朝天,身子缩成一团,脸憋成猪肝,保不准哪口气透不过来就得要命;顶替着伯年主事的“玉柱少爷”要让人护送他骑马返回,他死活不肯,一路上还强撑着精神管顾别人。三个多月一百多天哪,常常为了赶路而错过村店,就那么裹着老皮袄,跟车老板子、跟车的和八旗兵丁们一样缩在铁车旁边过夜。冻得实在受不了啦,起来跑达跑达,喝几口老高粱烧酒,吧嗒一口旱烟袋……好歹捱到了家,一头扎到炕上,就再也没下得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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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齁巴:关东方言,即支气管哮喘—类的疾病。齁,读hou音。
小刘四看爹病成这样,又心疼又来气,不住嘴地骂柳家坑人不浅。听说柳家那边督率人马车辆的不是柳伯年而是“玉柱子”,就又加上了后悔,悔青了满肚里的肠子——这趟差要是他去跑,爹就不会冻犯病,三个多月的黑天白日跟“玉柱子”搅在一起,那啥成色!看来柳伯年也不是个东西,为啥撒谎说要亲自出马呢,为啥不早说让玉柱子顶替呢?他恨,恨柳家的人,当然不恨杨玉珠,杨玉珠不是柳家的人。
老头子病得挺吓人,刘四奶奶和小刘四都急得不行。请来大神跳了一通,不见好转,又请来打卦的子丑寅卯掐算了一通,说是刘四爷在外边招惹了邪祟,只有家中的大喜事可以冲跑灾祸,换回平安。啥算大喜事?生儿子娶媳妇添人进口。刘四奶奶想起来了,老头子这两年没少跟她念叨柳家从北京买来的那个丫头,儿子也有意无意地常把柳家的那个丫头挂在嘴边。刘四奶奶当年也是柳家的丫头,让刘四爷相中了,跟东家柳盛文一说,没费啥周折就成了振武堂压寨夫人。得,就是那个丫头了,估摸着柳家不会不给刘家这个面子。娶过来,冲冲喜,老头子病好了,儿子有媳妇了,两全其美的事。
刘四奶奶自作主张背着老头子就请了媒婆。
柳家大奶奶挺爽快地就应了亲事。
刘四奶奶乐颠颠请人写了“门帖”送到柳家。
柳家大奶奶把来过帖儿的媒婆直接支到老太太汪氏的屋里,还出主意让媒婆一定要把提亲为了冲喜这个根由说清楚。
媒婆就到了老太太的屋子里。“门帖”就到了老太太的手上。
老太太汪氏的火腾地就窜起来,但她没有当着媒婆的面发作。刘家不知底细详情,提亲也罢,冲喜也罢,都没过错。媒婆图人钱财受人支使,更没过错。她的火是冲着郎氏的,她明白郎氏这一招儿是有意要搅她让柳伯年收杨玉珠为二房的好事,有意要把杨玉珠彻底清出柳家门。她客客气气地把媒婆打发走,立马吩咐人去找柳伯年和“玉柱少爷”回家,拉足了架势要施一回老太太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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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厂开张后生意红火,声名大噪,许多不愉快甚至令人挠头的事也接踵而来,柳伯年和“玉柱子”也就分外地忙。
甲午之役,朝廷损失了战败赔款和“赎辽费”共二万万三千万两银子,使本来拮据的国库更加空虚,不得不大借内债外债。紧接着,俄、德、法三国又以“干涉还辽有功”和债权在握相要挟,逼迫朝廷出让利益……可怜大清国万里江山,像餐桌上的美味招了苍蝇,东一群西一群,赶不走,轰不散,难受地听任噬咬、生蛆。原只以为吉林城僻处关东,一时半会儿还用不着琢磨咋跟洋人打交道,哪曾想,背后出了老毛子,一个《中俄合办东省铁路公司合同章程》签订,俄国人的势力堂而皇之地从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向松花江以南扩展;披冰挂雪的舰队开进旅顺口、大连湾;浑身腥膻气一脸蛮横相的铁路监工、护路兵士大摇大摆地闯进吉林地界。华俄道胜银行通过将军衙门,要求银元厂代为保管中东铁路修筑经费银二万万盎司,并分批按时铸成银元给筑路民工发工钱。
让当初专为防范老毛子而开办的“东局子”调过头来替老毛子干活、办事,这对吉林人来说可是个不小的讽刺。这笔生意能接吗?
柳伯年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不乐意,就跟“玉柱子”核计,怎样才能巧妙地躲过这一劫。
杨玉珠深知柳伯年的心思,但银元厂是官商合办的买卖,重大事项都得当官的定夺。当官的听谁的,还不是得听朝廷的?朝廷允许俄国人修铁路,你吉林就得同意为俄国人存银子,铸银元,要不,摘你的顶子,取你的性命!说白了,这就叫武大郎服毒,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
真的就没别的路可走了吗?有,那就得来个一推六二五,干脆让出股权,辞去提调之职,彻底退出银元厂,躲开是非之地。可是,这损失未免太大了点儿。
柳伯年一时拿不定主意了,心情很焦燥。这时,家里来人传话,让柳伯年和“玉柱少爷”立刻回家。
汪氏一脸怒气,冷落落如挂冰霜。
“娘。”柳伯年轻声唤着,像往常一样要往汪氏身边凑。
“在那儿老实站着!”汪氏一声断喝。柳伯年吓得缩回脚步,乖乖站好。
“还有你……”汪氏拿烟袋杆儿指着杨玉珠,“你以为你女扮男装了就真的是少爷啦?”
“我……”杨玉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慎慎地溜了汪氏一眼,“娘……”
“住嘴!”汪氏不容人分辩地继续发她的火气,把一纸门帖抖得哗哗生响,“看看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娘,那是啥呀?”柳伯年诧异地问。
“你娘睁眼瞎,你也不认识字?”
“娘,”杨玉珠壮着胆子撅着嘴,“您总得让人看看呀!”
“看,看,我就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看吧,拿去看吧……这下我看你们咋应对!”
杨玉珠接过门帖拿到柳伯年跟前,两人一起看了,一齐抬起头来瞪眼看着汪氏。柳伯年不解地问:“小刘四的庚帖拿咱家来,要聘谁呀?”
汪氏翻翻眼皮:“要聘别人能对得起你?玉珠子!”
“啥,要聘我,小刘四?”杨玉珠这下可真有点儿急了,火烧火燎跑到汪氏跟前,“娘,这到底咋回事呀,我咋一点儿都不知道?”
“一家女百家求,还能咋回事?别人以为你是玉柱少爷,刘家可知道你是大闺女!”汪氏赌气地又把脸扭向炕里,不瞅杨玉珠。“
柳伯年也急了,凑上来拉汪氏的手:“娘,这可万万使不得呀。”
“有啥使不得的?”汪氏冷冷地说,“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刘四奶奶当年就是你奶奶跟前的丫头,被刘四爷相中了,都没用提亲过门帖,只你爷爷一句话,你奶奶一点头,你爹就老老实实出面张罗,呜哩哇啦地把人给送到振武堂。那刘家跟咱们柳家老一辈少一辈的,你当是寻常伙计,咋打发都行啊?”
“这……”柳伯年一时语塞。
“这啥?”汪氏用烟袋磕打着炕沿,“人家那边急得火上房哪,刘四爷病得厉害,早迎花轿为的是冲喜!你说,你这当东家的,就真的能犯死心眼儿,连个丫头也舍不得?”
“可玉珠子是您的干女儿呀!”
“就是我的亲女儿,赶上这关头,也没法舍不得!”
“娘……”
“哼!”
从汪氏和柳伯年一番对话里,杨玉珠听出了事情的大谱儿,反倒不着急了,故意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说:“娘,哥,这件事我看明白了,也想开了。为了柳家和刘家几辈子的交情,为了给刘四爷冲喜,我就依娘的意思,嫁过去吧。”
“啥?”汪氏一下就绷不住了,脸急得通红,“玉珠子你成心气我是不是,我啥时候说过让你嫁过去啦?”
“娘要是不应允亲事,刘家咋会送过门帖来呢?”杨玉珠冲柳伯年夹夹眼睛,用很理解人的语气说,“玉珠可不愿意让娘为难。”
“是呀是呀。”柳伯年从旁帮腔,“既是娘已经应允……”
“住嘴!”汪氏一拍炕沿,“你两个小冤家想活活气死我呀,我啥时候应允这门亲啦?”
“那,这过门帖……”
“还不是你媳妇干的好事,把水搅浑了她躲一边去看鱼虾挣命!”
“又是她?”柳伯年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败家的娘们儿,真得好好归拢归拢不可了。”
杨玉珠此刻从心里往外替郎氏悲哀。她觉得郎氏三番五次地耍小心眼儿,使花招儿,无非是想稳固大奶奶的地位,拴住丈夫的心。结果却适得其反,每耍弄一回都给家里添乱,实际上把丈夫的心推远了,惹烦了……说到底,是白跟丈夫一个被窝睡了十八年觉,根本没摸透丈夫的肚腹,做个女人就算栽了。她不想让柳伯年“归拢”郎氏,那会对柳家的名声不利,倒是应该赶紧想个变通的办法,把这件事摆平才好。她冲汪氏和柳伯年莞尔一笑:“娘,哥,这件事让我想想办法,成吗?”
“你?”汪氏不无担心地问,“你自个儿的刀能削自个儿的把儿?”
“我试试吧。”
“咱可有言在先,一我要你不离开柳家门,二要不跟刘家伤和气……”
“知道啦,娘,我惦量着分寸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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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在话,自打进了柳家大宅子,一晃快三年了,经过的事不算多也不算少,跟柳伯年的接触不算近也不算远,杨玉珠还真从没想过要嫁给柳伯年的事。她从一个爹死娘嫁人的京城潦倒人家来到声名赫赫的关东首富之家,干的是使唤丫头的活儿,得到的却远比一般使唤丫头优裕。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老太太汪氏的恩泽,可如果没有老爷柳伯年的认可,却也万万不成。可她呢,又是管老太太的烟瘾,又是管二奶奶的疯病,又是要念书——一个使唤丫头,这是想干啥,想咋的?她自己有时候也使劲想弄明白,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直到丹桂死前塞给她那块帕子,上面血书的“替我”两个字令她的心真真切切地一动。紧接着,老太太又提出了“收二房”的主意,她没吐口,不是没动心,是吃不透柳伯年的心思。她可不愿意像块膏药似的,人家不情愿,自个儿硬往上粘糊。她要的是两情相悦,两心相通,两身相依,两命相许,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的真情义。丹桂的遭遇告诉她,要想在柳家站住脚,扎下根,光是女人不成,还得有本事,有让柳伯年和柳家人离不开的本事;事实上柳家缺的是个不像老太太汪氏那样有心无力,不像大奶奶郎氏那样自以为是,不像二奶奶丹桂那样逆来顺受,家里外头都能实实在在帮柳伯年一把的内当家、顶门杠。她主动出主意让柳家的银子换回皇上的赏赐,同意女扮男装去东局子做事,点灯熬油琢磨洋算法洋学问,不辞辛苦替柳伯年去营口拉机器……就已经在尝试着做柳家的顶门杠了,只差找机会试探柳伯年的心思。咋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刘家这么一提亲,郎氏这么一允亲,事情就复杂了,麻烦了。不过,这是关系自个儿一辈子的大事,再难办也得办,她一个人偷偷跑了趟喜兴寺,去请教如莲长老。
如莲长老闭目沉吟片刻,问:“不知女施主何年何月何日出生?”
“玉珠是光绪五年正月初一出生。”
“什么时辰?”
“听娘说是个大年三十晚上,和了面,拌了馅,正准备包饺子,我就露头了,可是……”
“可是什么?”
“娘说我脐带缠脖,费了足足个把时辰,等西城广济寺的大钟一响,胡同里烟花爆竹炸开了锅,才落地啼哭。应该是子时吧?”
“唔……”如莲点头,似自言自语地叨咕了一句:“一命生两年,造化不小啊。”
“您说什么,长老?”
“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女施主,你不是光绪五年正月初一日子时出生,而是光绪四年腊月三十日亥时出生。好啦,记住我的话,放心大胆地把你的庚帖放到刘家去。”
“可是长老……”
“阿弥陀佛。”
杨玉珠对如莲的话似懂非懂,但绝对相信,也决定按长老的话去做。第二天大清早,她就来到汪氏跟前,递上自己写好的庚帖,请求汪氏知会郎氏一声,再派人把庚帖送到刘家去。
汪氏的脸顿时沉下来,没好气地说:“就这馊主意呀,用你想?要往出聘闺女,这小帖子我自个儿会请人写。”
“娘。”杨玉珠一点儿都不急,把嘴凑近老太太的耳朵,嘀咕了一阵。
正这时,柳伯年过来了,一进门就急着问:“咋样,想出啥好办法了?”
杨玉珠捅捅汪氏,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答:“能有啥办法?刘家的面子不好驳,我嫁过去,也难说就不是好姻缘。”
“啥?”柳伯年瞪大了眼睛,“你认可?”
“刘四奶奶当年不也是柳家的丫头,嫁给刘四爷不也挺好的?啥人啥命,不认可不行啊!”
“这……”听了这话,柳伯年急得满屋子乱转,渐渐地由急变气,一拍桌子,“好个玉珠子呀,你说,你是啥人,啥命?你说,从打你进了这大宅子,柳家老的少的对你咋样?”
“这没说的。”
“我柳伯年对你咋样?”
“没说的。”
“我量你也说不出个啥来。哼,你在街头卖身筹钱葬父,我连详情都不细问就把你买下来,你以为我们关东缺丫头使唤吗?你在丹桂治病上有功,我赏给你金条;你在老太太跟前做事受委屈,我替你打圆场,你以为我们柳家的金条不值钱,我这东家老爷骨头贱吗?你要念书,我让你进家塾,跟少爷小姐们平起平坐,你,要收你作二房……那是你不干,认了干亲,把银元厂的大事都交给你管。你说,我们是把你当丫头待吗?”
柳伯年又急又气,桩桩件件往事这么一数落,倒先把自己弄得伤了心,动了情,甚至眼圈都红了。
这下子杨玉珠傻眼了,不敢再闹下去,又偷着捅汪氏,请求帮忙收拾局面。
汪氏不理。
杨玉珠只好站起身来蹭到柳伯年的身后,怯怯地说:“哥,是我不好,您别生气呀。”
“哼!”柳伯年赌气地不理不睬。
“哥……”
“哼!”
杨玉珠实在没招儿了,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朝柳伯年手里一塞,双手捂脸跑出去。
“哎这……”柳伯年一愣。
“哎玉珠子……”汪氏也慌了神儿,责怪地剜了柳伯年一眼,“瞅你那脾气,还翻开小肠了,人家是跟你闹着玩的!”
“我……”
“还不看看她塞给你的是啥东西?”
“嗳。”柳伯年赶紧凑到炕边,打开红绸子小包。板板正正的红绸子包裹着的是一个青素缎烟荷包,上绣两只鸳鸯戏水,还有两张纸,分别写关柳伯年和杨玉珠的生辰八字。
柳伯年不解地问:“娘,这庚帖?”
汪氏不慌不忙,又递过两张纸来:“你再看看这个。”
“怎么,又是玉珠子的庚帖,还有小刘四的?这是摆的啥阵法呀?”
“我问你,小刘四哪年生的,该属啥?”
“小刘四比我小四岁,同治八年生,属蛇。”
“你呢?”
“同治四年生,属牛。”
“这不就结了。”
“我还是不明白。”
“你可真是块榆木疙瘩,没听说牛马比君子,羊鼠一旦休,蛇虎如刀锉,猪猴不到头吗?”
“听说过,可是……”
“玉珠子光绪四年生人,属虎的,跟小刘四的属相犯说道。这留着让合婚先生去说破,咱就放心吧。”
“噢。”柳伯年终于明白了杨玉珠把她和他俩人的庚帖放一堆儿的用意,忍不住夸了句,“这丫头!”
“张嘴闭嘴丫头丫头的,还不想让她做你的媳妇呀?”
柳伯年一下臊红了脸,嗫嚅地说:“她不是还没吐口应承吗嘛。”
汪氏又瞪了儿子一眼,用手拍打着红绸子衬托着的烟荷包,气哼哼地训斥道:“你还让人家咋吐口,咋应承呀,玉珠子的心不都包在这里塞给你了吗?”
柳伯年恍然大悟,一下把红绸子包双手捧起紧捂到胸口,以顽皮掩饰激动地说:“娘,您说自打有了玉珠子,您儿子咋就越来越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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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大奶奶郎氏的心情格外好。杨玉珠的婚事汪氏和柳伯年都没有出来挑理挡横,挺顺利地就过了小帖,单等刘家“压三天”后到算命先生那里去合婚了。这件事是她应允的,老太太又让她把杨玉珠的庚帖派人送到刘家,这说明她的当家大奶奶地位没有动摇,杨玉珠是老太太的干闺女也好,是柳伯年的干妹子假弟弟也好,仍没逃脱丫头的身份,丫头的命,终归成不了主子,终归要离开大宅子。杨玉珠一离开,大宅子里就彻底没了烦人的北京味儿,那多消停。到时候,柳伯年真的有心要讨小老婆,就让他把刺儿秋收进东屋作二房,好歹从娘家带过来的人,强过外边挤进来的野妖精。
心情好了,气顺了,脸上就有了笑模样,说话做事又显示出高贵门户格格的豁达劲儿。她天天往老太太的屋里跑,十二分热情地替杨玉珠张罗嫁妆,说柳家的干姑奶奶出门子可得气派着点儿,不能让人小瞧了。
汪氏和柳伯年心里有底,都不说破。
杨玉珠更是笑眯眯很受感动的样子,还特意请求郎氏让刺儿秋常过来帮她做针线,打袼褙,纳鞋底,忙得连外头的公事也不做了。
按理,女方的“小帖”过到男家,放家堂佛龛上压三天,再送去合婚,顶多不过十天半月的功夫,没啥说道就该来过小礼了。可是,一晃二十天过去,柳家这边张罗得赶集一样,刘家那边却没了音讯。
怎么回事?郎氏派人找来媒婆。
媒婆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多得了些小钱之后才说出底细。原来是小刘四和杨玉珠的属相不合,命里犯克,刘四奶奶决定不再提起这桩婚事。
猪咬鱼尿泡,空欢喜了一回,这可急坏了郎氏。她放下了东家大奶奶的架子,领了丫头刺儿秋,亲自跑了一趟东关,到刘家刨根问底,指望能有挽回的余地。
东关一带小年轻的都好武,人称“东关球子”,所以刘家的“振武堂”在这里很有势力,刘四爷和小刘四老少两代堂主也都算是这里有头儿有脸的人物。
刘家院子不太大,门脸儿挺威风,“吉林振武堂”墨底金字的大匾高悬楣上。门口两个劲壮汉子,腰圆膀乍,背手叉腿,跟一对石狮子搭伴,凶势势令人望而生畏。不是官宦,门前没有台阶,这倒方便了出入,郎氏的小车子一近前,门里就有管事的人提拎起门槛顺到一边,让出通道——柳东家的车马人夫谁不认得,不必细问,请进去再说。
郎氏顾不上矜持,一进大门就下了车,风风火火朝后院走。
东家大奶奶突然驾临,惶恐得刘四奶奶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装烟点火又是烧水泡茶,还趔趔趄趄扶出病笃的刘四爷来见过礼。唯独小刘四记着前年挨打的仇怨,故意不搭理郎氏,照样领着一帮徒弟在庭院里习练拳脚枪棒,振武扬威之声喝呼得比平时更雄壮。
打听过了刘四爷的病情,说了阵子闲话,郎氏就提起了杨玉珠和小刘四属相命份的事,问是哪家命馆哪位先生给合的婚,到底两个人的属和命差在啥地方,有没有办法破破。
刘四奶奶十分婉惜地深深叹气,眼圈里转着泪,一五一十地学说她从命馆先生那里听来的合婚辞。最后用衣襟抹着眼泪推心置腹地说,杨玉珠是个好闺女,大奶奶通情达理应允婚事是好人,无奈刘家没福,小刘四没福,命里该着娶不到杨玉珠这样的好媳妇,甚至用“刘家老的已经病得治不好,决不能再让小的找罪遭”这样的话表示了拒娶杨玉珠的决心。
郎氏见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没了丁点儿的挽回余地,也就不想多费口舌,谢绝了刘四奶奶要设饭款待的心意,悻悻告辞。临出屋,才发现刺儿秋没在身边,原本别扭着的心又添不快,顿时冷下脸,皱起眉,借题发挥地大吵小嚷起来:“秋子,秋子,死丫头,你也翅膀硬了是不,跑哪儿野混去了?”
听了这样火气的话语,看了那冷得淌水的脸子,刘四奶奶就像自己什么事做错了似的,诚惶诚恐地一边直陪笑脸,一边快步到前后院里四外撒目寻找刺儿秋。
后院到处找不见,连茅房都找了。前院里练功夫的人们已经歇晌,空荡荡的,只有西下屋堆柴禾的房子里传出轻轻的说笑声,唧唧咕咕,时断时续,听也听不清楚。
刘四奶奶小脚紧倒,循声来到西下屋柴房。推开门一看,刺儿秋和小刘四坐在柴禾堆上,女的穿针引线在缝补一件白汗榻儿,男的光着挤满肉疙瘩的大膀子在为女的打蒲扇。两个人近近乎乎,说说笑笑,活脱一幅庄农乐的画图。
开门的动静惊破了画图。小刘四和刺儿秋慌乱,羞臊,手足无措。
“娘……”
“四奶奶……”
刘四奶奶的心一动,一丝喜悦挂上眉梢:“嘿呀秋子姑娘,大奶奶要回府去,喊不着你,生气啦。”
“这……”刺儿秋瞅瞅手上的针线,瞅瞅小刘四,“还没缝完哪。”
小刘四依依不舍又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改天吧,你瞅空儿偷跑出来,我到柳家大宅跟前接你。”
“嗯哪。”
“快点儿走吧秋子姑娘,大奶奶的脾气……”刘四奶奶话没说完,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外的郎氏一声威严的咳嗽打断了,她回头一看,脸当时就白了。
刺儿秋知道自己的祸是闯下了,也知道想辩白想求饶都是做梦,索性把心一横,从柴禾堆上站起身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格格,刘四爷爷病得沉重,刘四奶奶苦得可怜,玉珠妹妹命不济,秋子愿意代她出嫁,给四爷爷冲喜!”
“这……”郎氏听了刺儿秋这话,差点儿没气个倒仰。这可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杨玉珠没被算计走,自己的心腹反倒要赔出去。这,这也太挤兑姓郎的了,老天爷也太偏心眼了!
要是在她自己家里,她肯定早操掸子杆儿笤帚疙瘩了,可这儿是刘家,她得显出气度,显出教养。况且,她口口声声说的全是为刘家着想,为给刘家冲喜才忍痛割爱嫁丫头的话,现在要把杨玉珠换成刺儿秋,咋好就发火,就不答应?刺儿秋死丫头真不要脸,这一招也真够绝的,堵得她没路可走。
刺儿秋见郎氏愣怔了半天没说话,就又顶上一句:“我比玉珠子大两岁,命相准不犯说道,请大格格成全!”
刘四奶奶乘机拉了小刘四一起跪下,帮刺儿秋的腔请求道:“秋子姑娘美意,请大奶奶成全……”
郎氏这个悔呀,直恨自己点儿太背,又搬石头砸了一回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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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儿秋的出嫁十分风光。
刘家过大礼时是“鹅酒八台”。柳家陪送时是嫁妆十六台,连新房里用的桌椅板凳都给预备齐了。这样的排场,不要说是个使唤丫头,就是一般人家的亲生宝贝,也绝享受不到。
说也奇怪,自打刺儿秋进了门,刘四爷的齁巴病还真就慢慢见好,进了六月甚至可以下地到院子里走走遛遛,活动活动腿脚了。小刘四娶了媳妇,游荡性情也收敛了许多,每日里用心调教徒弟,研习技艺,正经有了“少堂主”的样子。只是对回柳家当镖师的事绝口不提,刘四爷问过几次,他都以振武堂需要用心经管为由搪塞过去。
雪里埋不住孩子,纸里包不住火。经了刘家求亲这件事后,玉柱少爷就是玉珠子,柳家让一个使唤丫头出面打理银元厂的风言风语传开了。股东们将信将疑,不便当面向柳伯年发问,就纷纷到刘家软磨硬泡,拐弯抹角非要抠问出根底不可。
小刘四使性子不返回柳家当镖师,是记着大奶奶当众归拢他不给他留面子的仇,并不是怨恨柳家所有人。因此,那些个憋足了劲儿等着冲柳家发难的股东们找来寻口风时,他一律以“不清楚”打发。刘四爷借病当幌子,闭门谢客,但还是搪不了“探病”客人的搅扰,就干脆一个人悄悄离家跑到源升庆总柜的后院去躲清静,找韩阁老和高先生讨教对策。
韩阁老和高先生是柳家生意上的顶梁柱,但跟东局子银元厂并没有直接关系,对柳家的家务事也不多过问。老东家柳盛文临终托孤,请求他们把柳伯年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待,不止在生意上指点扶持,他们没忘。只是他们都懂得内外毕竟有别的道理,加上柳伯年已过而立之年,经商和持家,为人和处世,都已称得上是把成手了,他们哪还能像碎嘴婆子一样整天瞎查看瞎掺言?其实,杨玉珠被老太太认作干女儿,女扮男装到东局子做事的情形,柳伯年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过他们。杨玉珠以“玉柱少爷”的名义一路辛苦下来,把银元厂打理得红红火火,他们也有耳闻,觉得杨玉珠确有巾帼丈夫的本事和气度,是柳伯年的好帮手。说实在的,他们也不止一次地私下议论过,一个丫头出身的外姓女人,尽管认了干亲,扮成男装,进出东局子那样禁严的场合,周旋在商界头面人物堆儿里,终归不是长远之计。想问问柳伯年咋想咋打算,也替柳伯年琢磨了一步妙棋,就是老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由头开口。如今那些股东们一闹腾,刘四爷一讨教,觉得事情已经到了非挑明不可的地步,机会来了,由头也有了。他们二话不说,吩咐柜上的小伙计备车,让刘四爷跟他们一起到柳家大宅去,把早琢磨好的那一步妙棋告诉柳伯年,并请老太太作主赶紧走出这一步棋。
“三老”会齐不期而至的情况不多,一般都是有急难要事相商。每逢这种情况,柳家从来不稍怠慢,不但柳伯年要到大门外迎接,郎氏要在二门前迎候,就连老太太汪氏也要出面相陪。
宾主相见互致问候,客厅落座又寒暄了一阵之后,话题就转到了股东们议论“玉柱少爷”真假这桩事上。
在“三老”面前,柳伯年总是很谦虚,习惯用自言自语自问不自答的方式,给“三老”留出进言的余地。他忧心忡忡地说:“股东们的议论我也听到了一些,玉珠子这几天在银元厂也发觉不少人的神情有些诡秘……打理银元厂甚至东局子,玉珠子比我内行,这是实情。眼下俄国人又横插一条腿进来,景况越发地复杂。这种时候换掉玉珠子,谁能顶得了这个坑呢?”
“是呀。”韩阁老马上接话劝道,“伯年,银子的生意可是商中商钱中钱重中之重啊,玉珠子已经做顺手了,不能换人。”
高先生也在旁边加柴助火说:“明年开春又得去关里巡视了,一走八九个月,源升庆这边好说,银元厂那边没个硬实人手,伯年你能放心吗?”
“可是……”柳伯年点点头又摇摇头,皱着眉说,“股东们的议论……”
韩阁老轻松地笑笑:“这本来就不算啥麻烦事。股东们不过觉得柳家用女扮男装的招法把个丫头捧出来替东家做事是唬弄人,不够堂堂正正,他们一帮有头有脸有身份的大男人让一个丫头统领着,心里不是滋味儿。”
“也还有些喜好搬弄是非,喜好窥探隐私;心地晦暗的人跟着起哄……”高先生一板一眼地说,“其实,股东们真正关心的不在于这个人是玉柱少爷还是玉珠姑娘,是男的还是女的,而在于这个人是东家还是伙计、仆佣——说到底他们是在乎身份!”
韩阁老急不可待站起身来:“咱们针扎疼处,让玉珠姑娘成东家!”
“啊!”一直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不声不响的大奶奶郎氏听到这里,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咤出声。
韩、高二老顿时止言。
汪氏和柳伯年同时狠狠瞪了郎氏一眼。郎氏自知理亏地垂下头去。
刘四爷趁能说会道的人不吱声的空档,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对呀,伯年,大奶奶,老太太,干脆就收玉珠姑娘做柳家的二奶奶。二奶奶替丈夫坐镇银元厂,看谁还有啥说的!”
“对!”老太太汪氏听了这话格外兴奋,一拍桌子,抢先发话,“要早听我的主意,也不致有眼下的麻烦。今天当着高先生、韩掌柜、刘堂主的面,我就作主了,收玉珠子给伯年做二房。伯年,你说呢?”
柳伯年红着脸冲汪氏和“三老”躬躬身说:“一切听娘的安排。”
汪氏又冲郎氏问:“大媳妇,你看呢?”
郎氏当着“三老”的面哪敢造次,也装出十分恭顺的样子站起身说:“一切听娘的安排。”
“好,都说听我的安排,我就安排。吩咐厨房备席,有三位至交见证,今天就是伯年和玉珠子订亲的好日子,抓紧在年底前把亲事办了!”
“三老”一听这话,相互会意地递递眼神儿,齐齐揖手:“恭喜东家,贺喜东家!”
柳伯年急忙还礼:“同喜同喜。”
哈……客厅里响起开心的畅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