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东家

29

丹桂的肚子一天天见大。

柳家人的期盼一天天热切。

好不容易熬过了八九个月扯肠挂肚的日子,到了扳着指头算计时辰的关口。小衣裳小帽子,屎尿布,该预备的东西丹桂都早预备好了,汪氏亲手做了一双小老虎鞋,柳伯年特意买了新摇车子,杨玉珠有空就跑到东屋里趴在丹桂的肚子前听“动静”,就连郎氏也送过一些天成小时用的东西,说是用旧东西孩子好养活。

临入伏的天气闷热闷热。

闷热的天气终于憋出了一场瓢泼大雨。

这场大雨不歇气地下了三个多时辰,松花江上游山洪暴发,江水出槽,倒灌,吉林城大街小巷尽成汪洋。埋汰水惹起伤寒病,气吹般快地传播开来,四关八门天天见有出殡,夜夜总听嚎哭。店铺摘幌,市肆销声,官民百姓没有不怕死的,全都缩在家里不敢出屋,偌大的吉林城顿显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柳家大宅四门紧闭,里不出外不进,喝着自家深井水,吃着仓里陈年粮,巴望能平安躲过这场劫难。然而,苦命的丹桂由于产期临近,身体虚弱,还是染了病。刚起始不过有点儿发烧,骨节疼,像是伤风。没出两天,就见舌苔厚腻,目赤脉紧,颈项强硬,神情呆漠,高热恶寒,身上渐显粉红色的斑疹。本来怀着已足月的胎儿,加上肠气鼓胀,高高隆起的肚子被撑得发亮,好像一触就破的样子。

“伤寒……是伤寒?”郎氏吓得大呼小叫,赶走了所有到东屋来看望丹桂的人,拽着柳伯年的手问,“他爹,这病可是着人的,你看,是不是把这屋子再锁起来?”

“再锁起来?”柳伯年听到这话心里一激灵,眼前浮现出挂在东屋门上那把大铜锁的狰狞形状,浮现出没了人模样的丹桂呼号着冲出屋门时的情景:“不,不……不能再造孽。”

“要不……听说英国人高积善开的那家医院里有专门的产婆用洋法接生,不少开明大户家的女眷都去看过病呢。”

“丹桂病成这样,又眼看就要临盆,能扛得住那份折腾吗?”柳伯年忧心忡忡,未置可否。

郎氏来了精神:“他爹,这事交给我办,卸扇门板铺上被,找几个佣人一抬不就行了?”

“不过,不少人都说高积善的医院专门祸害小孩,刚出生的孩子就装到玻璃瓶子里泡水浸死,当玩物看。”

“瞎说,对咱们这样人家他们可在意呢,巴结都来不及。”

柳伯年将信将疑地瞅了郎氏几眼,心想丹桂的病不轻,呆在家里难免要传染别人,与其像锁囚犯一样锁在东屋里等死,也真不如送到洋人的医院去,说不准会起死生,母子两全呢。

他返回屋里,想跟丹桂好好把话说清楚,没想到刚一提到高积善的医院,裹缩在厚厚的被窝里气息奄奄的丹桂就腾地坐起身,慌乱地朝炕脚底下躲,声嘶力竭地喊“我不去,我不去,英国人祸害小孩!”

这咋回事,丹桂咋这么害怕洋人的医院?柳伯年上前替丹桂裹紧松散开的被子,并把丹桂瑟瑟发抖的身子搂在怀里,柔声细气地说:“丹桂,伤寒之症说不定洋医还有办法能治,别听旁人瞎传,去把病治好,把儿子生下来,不好吗?”

“不好,不好,儿子生下来也得丢……”

“你说什么?丹桂,丹桂……”

丹桂昏迷过去,下身流出了一滩污血。

柳伯年慌了,忙把丹桂平放躺好,让刺儿秋去后院招唤早就请来了的“老牛婆”①,吩咐东耳房的婆子们赶紧烧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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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牛婆:关东方言,即接生婆。

“医院不去了?”郎氏不识时务地问。

柳伯年瞪了郎氏一眼:“没看都啥关口了,还想歪门邪道!去,告诉娘一声。”

郎氏悻悻地走了。

柳伯年坐在炕沿上,用指尖儿狠掐丹桂的人中。

汪氏赶过来了,看见丹桂的遭罪样子只顾淌眼泪。杨玉珠上前替丹桂擦干净下身的血污,盖严被子。

老牛婆来了,掀开被子,掰开丹桂的两腿,查看“火候”,但见她眉心簇紧,鼻子皱紧,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

柳伯年忙问:“昨样,是要生了吗?”

“回老爷话,二奶奶淌的这不是羊水,也不是鲜血,是脓。”

“咋回事?”

老牛婆没吭声,又把耳朵贴紧丹桂的肚皮细听了半天,叹了口气:“老爷,请恕老身明白相告,听不到一点儿胎音,孩子恐怕……”

“怎么样?”

“……已经死了。”

“什么?”柳伯年不相信地瞪大眼睛:“这,这怎么可能呢?”

“我的天哪……”汪氏忍不住大放悲声,手拍打着炕沿,自叹命苦。

杨玉珠连忙把汪氏扶到外屋,劝说孩子还没生下来,说不定是老牛婆耳聋眼花拿不准呢。

等到天黑尽,点上灯的时候,丹桂下身的脓血越流越多,满屋子的恶臭直打鼻子。杨玉珠自告奋勇,陪着老牛婆守护丹桂,让柳伯年、汪氏和郎氏都离开。

接血擦脓的草纸旧布越用越多。

丹桂的神志却渐渐清醒。她扭过脸来看着忙乎得汗湿了衣衫和头发的杨玉珠,赤红的双眼里盈满泪水,焦裂的嘴唇轻轻嚅动。她在说什么,她想说什么?

杨玉珠俯身近前,把耳朵凑到丹桂的嘴边。

“……昨夜晚上灯花爆,今日喝茶茶棍儿立着,想必是疼奴的人儿今日到……”天哪,丹桂是在唱曲儿!有气无力,有音无声:“……慌得奴……拿起菱花……照一照……”

杨玉珠心头一紧,忍住泪,装出笑模样替丹桂擦去泪水,但欲劝无言。

丹桂的一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要摸杨玉珠的脸,但颤颤地,老够不到。

杨玉珠就用双手接住丹桂的那双手,把它按到自己的脸上。嗯?丹桂的手掌心里好像有东西!她抬起脸来一看,是一方叠着的素绢帕子,上面隐约有字,就忙接过来想打开看,被丹桂的眼神制止了,只好先掖到怀里。

丹桂的身子剧烈抖颤起来。

随着一大股脓血涌出,一个已看不清眉眼的死胎落地了,双腿间赫然悬着一团金贵物件。

老牛婆把死胎儿扔在草纸破布堆儿里。

杨玉珠抱起胎儿递到丹桂面前。

丹桂平伸了一只胳膊。杨玉珠把死胎儿放到丹桂的臂弯里。

丹桂的曲儿又唱起了,憔悴的脸上现出无比安祥、圣洁的神色。杨玉珠轻声和上去,泪水不断洇湿了曲词儿。

“玉簪儿在鬓边上戴着,

忽听得把门敲,

开门却是情人到,

喜上眉梢。

喜上眉梢……入罗帐咱俩且去贪欢笑。

……”

30

丹桂母子的惨死给柳家大宅罩上了一层抑郁的阴影。没有声张,没有操办,草草了结后事,唯恐增添人们对伤寒的怕惧,也是为的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

上院东屋经过彻底的清理,把丹桂用过的东西统统收拾到郊外野地烧了,只留下一把琵琶和一只洞箫,是杨玉珠跪着向郎氏求的情,理所当然的就归杨玉珠存着,但绝不许朝面摆放。新换的炕席,新糊的墙和顶棚,新漆的箱柜桌椅,甚至连砖地也重新铺过……新是新了,只是显得太空旷,老透出一股瘆人气。

靠丹桂添人口的指望落空了,老太太汪氏着实沮丧了一段日子,整天唉声叹气,磨叨自己命不济,没有多子多孙的福份。幸亏有杨玉珠在身边,有天成在身边,有不敢回上院去住的梅兰芬芳四小姐妹在身边,都变着法儿地逗她乐,哄她玩儿,找话跟她说。慢慢地,也就把丹桂留下的阴影淡漠了。

秋风一起,五谷上干,借湿温之气疯狂逞虐的伤寒病迅速收敛威势,没了,吉林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耽误了一个夏天的千头万绪重新归拢,大事小情堆在一起,柳伯年一出大宅子,就被乱麻似的事情绊住了手脚,整天不得着家。男人嘛,在外头一忙乎,就把家里事忘到脑后,倒也落得个少生烦心。

只是在外忙了一天,到晚上回家来,再也听不到东屋里的铮铮琵琶声或是悠悠箫声,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

心伤最难平复的要数杨玉珠了。这些日子,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也像是突然间长大了许多。在汪氏和外人跟前她还是有说有笑,手脚勤快,干活利索,没人的时候,就闷坐发呆,心事重重。白天望云彩,晚上望星星——她在反复琢磨丹桂留给她的那方素绢手帕上的“替我”两个血字。丹桂到底要告诉她什么?让她替做什么事?

一天晚上点灯时分,神情疲惫的柳伯年突然来到西花园,坐到汪氏的跟前,垂着头,不说活,闷闷地吧嗒小烟袋。

杨玉珠一看到柳伯年抽小烟袋就想笑。柳伯年握有这么大的家业,还外挂着四品的官职,抽啥样的烟没有啊?洋烟卷,洋雪茄,鼻烟,水烟……可他偏偏不愿随大溜儿,就爱抽这小烟袋!小烟袋加上他那一身粗布衣裳、洒鞋、毡帽头儿,活脱一个跑江湖的老粗!但她这次没笑,她看出柳伯年是遇上了为难的事。

汪氏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疼爱地摩挲着:“伯年,有事吗?”

柳伯年仍不吭声。

杨玉珠以为柳伯年是要背着她跟汪氏说话,就说了一句:“老太太,老爷,我到外屋去哄如芳她们睡觉,有事喊我再过来。”主动离开了。

汪氏又催了一遍:“有啥事就说呗!”

“娘。”柳伯年终于开口了,“机器局那边新开银元厂的事耽误了一夏天,要赶工,从美国买的机器到了上海,要抓紧张罗往回运,我一个人两边扯,哪头都难周全。”

“你是说缺人手?”

“嗯。”

“那,高先生他们……”

“娘,这不是源升庆总柜的事。再说,洋机器说道多,他们几个也都不懂。”

“那咋整呢?”

“唉,想起来就生气,这要是仲年、叔年他们有一个学好的,也能帮我一把呀,毕竟都是一个娘肠爬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

“你那俩兄弟……”汪氏叹口气说,“没落到好人手,没个正人调教啊。”

“要不让天成去帮我一把?”

“不行。伯年哪,你十六岁就丢了学业撑家业,那是你爹死得早实逼无奈。如今有你在,咱们天成无论如何得把书念足了……小人儿顶大事的滋味,伯年你还不知道吗?”

“是呀是呀,娘,都是我不好,让咱柳家人丁不旺……”

“遇事说事,啥好不好的!娘给你举荐个人,你看中不?”

“谁?”

“玉珠子。”

“玉珠子?”柳伯年笑了,“娘,您真逗乐,玉珠子虽说聪明伶俐,可她到底是个丫头啊。”

“丫头咋的啦?”汪氏听了柳伯年那瞧不起杨玉珠的口气,老大不高兴,“花木兰是不是丫头,能替父从军。穆桂英、杨八姐、杨排风是不是丫头,能上阵杀敌。武则天是不是丫头,能当皇上!”

“娘,那些都是说书讲古编出来的。”

“我给你说不编的。伯年你说,能治好丹桂的疯病,有没有两下子?”

“有。”

“能戒了你娘的大烟,有没有两下子?”

“有。”

“能让你用六十六万两银子换回皇上赏赐的无价之宝,有没有两下子?”

“这……这也是玉珠子的主意?”

“你当是谁呀,你当你娘真的有那两下子哪?”

“照娘这么一说,玉珠子她还真的不一般,可这洋机器的事儿……”

“让她学嘛!”

“一个女流,抛头露面的……”

“女扮男装!”

“那娘跟前……”

“你甭管了,我另找人。”

“这……”

“这什么呀,伯年,娘作主了,明个儿就张罗办事,你收玉珠子作二房!收了房的二奶奶,出外帮丈夫做事,谁敢说个不字?”

“这……”柳伯年让汪氏的安排弄得哭笑不得心慌意乱,不知为啥却忽然想起了杨玉珠绣的那方图文怪怪的枕头顶。

汪氏不顾柳伯年的反应,急着在喊“玉珠子玉珠子你过来你快过来”了。

31

给当家的老爷做偏房,恐怕是天下使唤丫头们的最好归宿了,更何况柳伯年这位当家老爷才刚三十出头的年纪,为人随和,有孝心,讲义气,同情病弱,可怜孤苦,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虽说人样子不怎么出众,也从来不往出众里装扮,但看着还是满顺眼的,真要长袍马褂穿戴起来,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家的老爷差。能跟这样的人共枕同眠百年相依,就算当偏房、作小,也是不少人家的千金都巴不得的呢。偏偏杨玉珠隔路,不乐意。

不过,杨玉珠也没让汪氏和柳伯年下不了台,没把个“不”字咬得太死。她答应等自己满了十八岁,书也念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再提这档子事。对于到外面去帮衬柳伯年,她答应先到机器局去看看,琢磨琢磨,能行她准干,不行就不干,总之不能假装行家硬逞干巴强。

句句实话,句句在理儿,还有啥说的。柳伯年不便违拗娘的意愿,也实在想试试杨玉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当时就要拍板定砣:“娘,我看就这么着吧。”

“等等。”汪氏却一摆手,抬起低了半天的头,拿眼睛盯着杨玉珠说:“玉珠子,收作二房的事我依你,先缓缓,可有一宗你得依我。”

“老太太有啥吩咐尽管明说。”

“你得认我当干娘!”

“这……”杨玉珠一愣。

“咋的,又不依?”汪氏脸一沉。

“老太太,玉珠孤苦伶仃的,做梦都想有个娘,有个管我,疼我,打我骂我支使我的娘,可是您……”

“我不配?”

“不不不,玉珠是怕自己不配。”

汪氏这才松了口气,用烟袋锅子点着杨玉珠的脑门儿:“这傻玉珠子呀,我不早就把你当家里人待了吗,你个鬼精鬼灵的小人儿,真的就看不出来?”

“老太太待我的好,桩桩件件记在心上。”

“这不就结了。”

“可是,当家里人待和认干亲到底不一样。”

“嚼舌头,有啥不一样的?”

“当家里人待,毕竟还不是家里人,柳家还是玉珠的东家。认了干亲,那就是半个家里人了,我怕……”

“怕啥?”

“怕人家说玉珠不知天高地厚越份高攀。”

“呸,呸,呸!”汪氏情绪激动起来,用手拍打着炕沿,“我不也是从小胡同里嫁过来的?谁爱说啥谁说啥。认干亲越份高攀?等明个儿你当了柳家二奶奶,看谁敢放个狗臭屁!”

“这……”杨玉珠有些为难地看看柳伯年。

柳伯年就冲杨玉珠眨眨眼,点点头。

杨玉珠这才嗫嚅着说:“那,就依老太太的主意吧……”

“叫啥?依我了还叫老太太?”

“噢,是……叫……娘!”

“哎!”汪氏眉开眼笑了,一把拉过杨玉珠靠在自己身边,“娘的好闺女!”

柳伯年见娘开心,也乐了,故意板起脸来说:“我还没走哪,玉珠子。”

“老爷您……”杨玉珠习惯地赶忙站好身子,低眉顺眼地等候吩咐。

“叫啥?你都管我娘叫娘了,管我还叫老爷?”

“这……”这真让杨玉珠为难了。

汪氏赶紧提醒:“叫大哥,玉珠子,快叫大哥。”

“大……大哥!”杨玉珠脸憋得通红,“哥”字才出口,赶忙深深鞠了一躬,把慌乱和害臊都统统掩饰过去。

“嗯。”柳伯年粗着嗓子憨憨地应了一声,又问:“在外边呢,叫啥呀?”

“提调大人,东家老爷呗。”杨玉珠再直起腰抬起头时,已经没有了慌乱和害臊,反倒有些顽皮地爽快回答。

“我咋叫你呢,你女扮男装了还叫玉珠子?”

“嗯……您就叫我玉柱子吧。”

“玉柱子?好,好。”汪氏点头认可了,“伯年的小名叫石柱子,你叫玉柱子,好,太好了,往后就看我们柳家这两根柱子硬实不硬实了。对了,女扮男装,得找几件男爷们儿的穿戴呀。”

“穿我的吧。”柳伯年没加思索就抢着说。

汪氏撇撇嘴:“你那些穿戴粗粗拉拉的又肥又大,玉珠子能穿?得啦,先找天成的用着,我再抓紧给干闺女置办几件。”

“那可不行。”杨玉珠赶忙反对,“天成少爷的穿戴件件体面,我可不能用。”

“咋不能用?都在我的柜子里,我说了算。”

“哎呀对啦,你这头发……”柳伯年忽然想起了一宗大事,指着玉珠的脑袋,为难了。

“是呀,女孩家的头发比命还金贵呀。”汪氏也犯了愁。

杨玉珠却一点儿都没犹豫,说:“剃,照男爷们儿的样子,剃额发,梳长辫子,戴上瓜皮小帽,挺好玩的!”

看到杨玉珠这么大度,汪氏和柳伯年都很感动,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话说。

32

初秋的朝阳从龙潭山后转出来,鲜亮,耀眼,驱散了笼罩江城一整夜的浓重雾气,让人们精精神神地开始新的一天。

头一次离开大宅子,头一次出城池,头一遭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局子”里去做事——不是走走看看玩玩——杨玉珠的心情的确有点忐忑不安。激动,好奇,顾虑,甚至不时的慌乱,但绝没有畏惧和犹豫。开弓哪有回头箭?过了河的卒子还能不往前拱?身边,坐着直甩响鞭吆喝牲口的车夫,背后蓝布帏子里,坐着闭目养神一语不发的柳伯年。车轮轧轧,马蹄得得,招惹得大松木方子拼砌的街路生出闷闷响动,三三两两的行人见了车子都主动让道,没有谁特意朝车子上坐着的人多看几眼,更没有谁冲她杨玉珠格外留意。噢对厂,女扮男装了,车夫身旁坐的是玉柱子,不是玉珠子,是玉柱子就得顶天立地,就得能扛份量。洋机器算啥呀,不也是人鼓捣出来的?想到这些,她的心情慢慢就平静了许多,就像一夜的雾气退去,一轮朝日初升……

小车子经粮米行街一出东莱门,一过吊桥,就看见机器局那三根八丈八、六丈六的大烟筒。嗬,真高呀,冒出的浓烟直接到云彩了!

杨玉珠看得眼睛发直,嘴里啧啧有声。

车夫侧过脸看看杨玉珠:“玉柱少爷,头回见到这大家伙吧?东局子大了去了,你没见过的洋玩意儿多去了,开眼吧您……驾!”

城外沿江大道是砂土铺成,平坦硬实,车子走上去稳多了,也快多了。车夫哼起小曲儿,是那种小秧歌里唱的盼情郎想情人之类的,粗拉拉,火爆爆,亲啊肉啊搂啊抱啊摸啊,听得人脸上发烧,心直跳,别的啥也没法儿想了。八里多地,没觉多大功夫就到了——车子停在机器局正门外的吊桥前。

从车上下来杨玉珠才发现,车子后边还远远地跟着三个骑马的人,这时候也赶上来了。她认得其中有一个是刘四爷,从北京到吉林的那一路上她就认识了,而且知道刘四爷是小刘四的爹,是柳家的镖头。不过,除了赴关内巡视和一些礼仪上的重大差事,一般情况下东家日常的卫护都是“少堂主”小刘四带人担当。这次怎么爷俩换班了?

刘四爷显然是知道一些“机密”的圈里人,见了杨玉珠一点儿没惊讶,还故意粗声大嗓地当着柳伯年的面夸奖说:“玉柱少爷一表人才,聪明机敏。东家,有这么个义弟随在身边,您可得多照应啦。”

“看您说的。”杨玉珠本来就是女人堆儿里的粗嗓门,再故意压沉点儿,一张嘴的语声还真有男人的意思,“四爷,我不过想跟老爷出来长长见识,学些本事。好歹也是个男人,照应啥呀。”

“对对,有理有理。”刘四爷笑着点头。

“四爷,少堂主咋没跟老爷来呀,倒劳动您老?”杨玉珠低声问道。

刘四爷一听杨玉珠打听小刘四;以为是少男少女间的那种牵挂呢,乐得够呛,却故意气哼哼地说:“哼,难为你惦记他,他可不替你争气!”

杨玉珠以为刘四爷还在生小刘四得罪郎氏挨打的那股气呢,就劝说道:“四爷,上次的事正赶在邪茬儿上,少堂主他也真的不知道大奶奶能走后角门呀,不知者不怪罪嘛。”

“要光这,我还不生气了呢!”

“还有啥呀?”

“他……哼,他挨了打不想自个儿的错,反倒起誓发愿地说从此不受柳家支使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噢,怪不得呢。”杨玉珠不说话了,她的心隐隐发沉。

一行人簇拥着柳伯年过了吊桥,进了八旗兵丁把守着的大门,眼前的“局子”大院比杨玉珠想象的还要气派,还要大许多。

“四爷。”柳伯年把车夫和另两个保镖连同车马都打发到马棚去之后,对刘四爷说:“您老亲身经历过的事,说得准比我圆全,您就边指点边给玉柱子说说这局子里的事吧。”

“我?”刘四爷愣了,“拙嘴笨腮的?”

“刚才您跟玉柱子唠得不是挺热乎吗?”

“咳,那是说我家的事嘛。”

“在您老心里,柳家的事还不跟您家里的事一样清清楚楚?”

杨玉珠也顽皮地一打躬:“请前辈赐教。”

“是,东家吩咐了,我就白话白话。这话说起来,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光景了……”

……那时候,大山大海以北的老毛子不是物儿,一心惦记要抢占咱们的地盘,滚边挪界,啥招儿都使。今天占一点儿,明天占一点儿,几年功夫就占到了咱吉林的珲春、三姓鼻子底下。那都是啥地方呀?那是产棒槌产东珠出大马哈海东青的地方!你想想,老百姓能答应吗,朝廷能答应吗?十万火急的军情一上报,皇上派来了三品大员吴大澄吴大人。那可是个能干的官儿呀,有见识,有骨气,一来就看准了道眼,决定要利器强兵。利器强兵,懂不懂?就是兵要精壮,家伙什要厉害!人家洋枪洋炮大铁船,你还扎枪头子大刀片儿的,能行吗?就为这,吴大人奏请皇上准许,在咱吉林城闹了这个机器局。

……开局子,造枪炮,那不是吹气儿呀,钱打哪来?吴大人有招儿,来了个官商合办,劝大户出钱人股。当时,老东家还健在,做过官的人宰相心胸,吴大人只来家拜访一次,事情就定妥了,柳家专管从外国买洋机器,运送回来,顶入股。

……我的天哪,柳家在上海的总管有门路,买洋人的洋机器不难,难的是运哪!洋机器坐洋船飘洋过海,到天津,由天津换装咱自己的船,到营口,由营口换装特制的四个轱辘大铁车,二八一十六匹马倒换着拉,还得趁着地冻三尺不开化的那几个月赶路。要不然,洋机器太沉,连车都给你压到地底下去!唉,也就咱关东的车老板子吧,扛磕打,敢拼命,关里跟来的那帮工匠们,冻得尿都撒到裤兜子里了。千里迢迢,冰天雪地,山高坡陡,路窄沟深,翻了多少次车,砸死砸伤多少人和牲口啊!

……柳家当他们个四品提调,他们合适。噢,扯远了,咱们拽回来说。玉柱少爷,你看,西边这是公务房,当官的管事的呆的地方,当间那是厂房,真材实料干活儿的地方,东边那是表正书院,里边教些啥玩意儿我不懂得……

“是教算法、测绘和使用机器的技术。”柳伯年从旁插上一嘴,以填补刘四爷的漏洞。

“是吗,还有这种地方?”杨玉珠立即表示出对表正书院的浓厚兴趣,“老爷,咱们去看看,行不?”

柳伯年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对杨玉珠的要求一点儿都不烦:“咱们由西往东挨着排儿走,挨着排儿看,啥地方也拉不下。”

“那……”杨玉珠就越发地来了兴致:“还有放枪的地方呢,在哪儿呀?”

“有枪你还敢放是咋的?”柳伯年笑着问。

“怕啥呀,枪是人放的。我要两手使枪,砰,砰,百步穿杨……”

“嘿,好大的口气啊。”

不知不觉的,柳伯年对杨玉珠说话的口气完全变了,变成了大哥哥和小弟弟说话时的那种怜爱亲昵兼而有之的口气。而杨玉珠也真的就像个天真顽皮的小弟弟一样,没了拘束。

33

东局子走一趟,杨玉珠算是开了眼了。以前她只听说八旗兵丁和当官的拿着大洋炮小洋炮的,一鼓捣,砰的一声就能放出火来,打死人。今天,她亲眼看见了铜疙瘩铁块子是怎样变成洋炮的,亲手放了好几回大小洋炮,没觉得多害怕,只是把手脖子震肿了。她还听到了表正书院先生讲的算法课,虽然一点儿都不懂,可她知道了那是真学问,要能学到手就是真本事——东局子对她的吸引力太大了。吃过晚饭,她就给汪氏和天成讲那高耸入云的大烟筒,讲那一眼望不到边墙的大院子,讲那些怪模怪样怪声怪气的洋机器。讲得天成歪在汪氏膝头睡着了,汪氏也直打哈欠,她兴犹未尽,钻进被窝后也老睡不着,只盼天快亮,好再去局子里……

长期以来,吉林地面大钱儿短缺,商民交易和放发兵饷官俸都用银子。自从“英法联军之役”后,洋人势力渗入各地,黄头发绿眼睛的洋商用含银量远远低于标价的银元大量套购银子,并把购得的银子运回本国去铸成银元,再回来唬弄中国人。这样循环往复,赚取差价,闹得各地银价一涨再涨,国库越来越拮据,商民百姓就更甭说了。特别是山高皇帝远荒僻闭塞的吉林,制钱缺,银子贵,买卖拿啥做?万不得已,大大小小的生意就用凭帖、抹兑、过帐的方式勉强维持。许多人常年卖货见不到现钱,累困过度,上吊投江。市面凋敝,税课艰难,当官的也头疼;就找大户商家们商量要自铸银元,缓解钱制混乱的状况,绝断肥水流人洋人腰包的路径。

柳伯年等几家大股东们一琢磨,这件事利国利民,利官利己,干得过。东局子连洋枪洋炮都能造,还铸不了洋钱?先在枪厂的烘铜炉房试铸,不到两年功夫,净盈余花白银子近二十万!前景看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开设专门的银元厂,仿照广东、湖北的办法,进洋机器,铸“龙洋”①,甩开膀子干。没想到,一场伤寒病作祟,大事误了一个夏天,关里那边机器都换船往营口来了,这边的土木还没完工,身为提调的柳伯年能不着急上火?柳伯年这一着急一上火,倒成全了杨玉珠,让杨玉珠卸了丫头的身份,走进东局子,如同小鱼游入大海,总有了跳龙门的机会。开头几天,柳伯年还像师傅带徒弟似的处处关照着杨玉珠,后来定制铁车、选买骡马、雇佣工夫等等拉运机器的准备事项琐碎太多,忙得不可开交,就干脆放开手让杨玉珠单独上阵去摔打。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听说银元厂的土木也完工了,可杨玉珠天天仍往东局子跑,不到天黑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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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龙洋:银元的一种,即“光绪元宝”。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关东大地滴水成冰的严冬又来到了。为了不误抢运机器的最佳时节,确保路上安全,柳伯年决定亲自督率人马车辆去营口。临行的前几天,他没带随从没带保镖,一个人悄悄到局子里去了一趟,他要私访一下杨玉珠到底在忙些什么。

柳伯年看到,杨玉珠在局子里的一天并没忙什么“正事”——到银元厂里外转转,到表正书院听听算法课,到烘铜炉房找老工匠们说说话,然后大半个下午的时间都泡在试枪房里,没个把时辰不出来。

杨玉珠在局子里的这些日子就是这样混过来的吗?费了这么大的操持把她抬举出来只是为了让她寻开心找乐子吗?柳伯年的心直蹦,有点儿按不住火气。找到表正书院的教习,烘铜炉房的管事和银元厂的工头,转着磨磨不露痕迹地打听了半天,得到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玉柱少爷是个了不起的奇才,不但把银元厂延误了工时的大尾巴土木工程经管得顺顺溜溜,如期完竣,别人学三年也不得要领的洋算法课她只靠旁听,借读课本,两月不到就运用自如,而且试枪的功夫也令人叫绝,打得准不算,不应手的枪她还能指出毛病在哪儿,咋个改进法。

这都是真的?玉柱子,玉珠子,她?才两个月的功夫?看着像玩一样?他不敢相信,以为人家是看他的面子不说玉柱子的不是,光说好话。

等到了晚上,点灯以后,几乎全宅子的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又一个人悄悄来到了西花园。

汪氏屋里静静的,隔着窗户栅板也能听到祖孙几个的鼾声咬牙声和阵阵呓语。

门厅里透出微黄的光亮。他轻轻踱到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听到里边杨玉珠咕咕哝哝在念叨什么。趴门缝朝里看了看,看到灯光是从门厅小道栅里散出来的。杨玉珠在小道栅里边干什么呢,还得念叨?

有了白天的私访,又遇上这夜深人不睡挑灯瞎念叨的情景,柳伯年的好奇心一下子强烈起来:莫非杨玉珠是在学古人的榜样,悬梁刺骨废寝攻读?

笃,笃,笃。柳伯年轻轻敲了几下门。

屋里的杨玉珠顿时中止了念叨,灯光也一下子暗了许多,但没有要来开门的意思。

笃,笃,笃。柳伯年又敲了几下,轻声招呼:“玉珠子,开门,我是………大哥。”

门开了,杨玉珠用手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把柳伯年引到她的小道栅里。

这里哪像是个十七八岁大姑娘的闺房呀,小炕上除了单薄的被窝,到处是书和纸,洋油灯捻儿拧得极小,玻璃罩上还遮了个纸套……柳伯年顺手摸过几本书来一看,是《算法大成》和《格致精华》之类他一窍不通的,就又丢回去,微笑着问:“读这些洋书也得像四书五经那样晃着脑袋瞎念诵?”

“不管洋书土书,笨功夫总得下。”

“每天如数这么贪黑?”

“谁知道哪天您要把我从局子里赶回来呀,不自个儿抓紧点儿成吗?”

“这……”柳伯年开始相信局子里人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开始对杨玉珠刮目相看,“玉珠子,天越来越冷了,这小道栅里又没个火盆,小心着凉啊。”

“嗳……我知道。”

“光说嘴儿有啥用,明个儿你让人给多送个火盆来不就行了?”汪氏不知啥时候站在了小道栅的门口,裹着棉袄,乐滋滋地瞅着昏暗灯光下的柳伯年和杨玉珠。

“娘……”柳伯年和杨玉珠几乎同时站起来,脸上都显出很难为情的样子。

34

听说柳伯年要亲自督率人马车辆到营口去拉运机器,杨玉珠的心里暗暗着急。她想起了刘四爷给她讲的十六匹马倒换着拉的四个轱辘大铁车,千里迢迢,冰天雪地,山高坡陡,路窄沟深,翻车,死人,伤牲口……柳伯年平时的穿戴倒是跟那帮车老板子和苦力们差不多,忙起来少吃顿饭少睡会儿觉也是常有的事,可他毕竟不是车老板子,不是苦力,没劳过筋骨,没经过凶险哪。十冬腊月,风如刀,雪如箭,就是缩在暖车子里,硬熬两三个月,能不折腾出毛病来?得想办法,不能让柳伯年去营口。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铁车、暖车、驭马、坐骑:饲草料豆都集中到大宅子斜对面的柳家马棚里。将军衙门派拨担当卫护的二十名八旗兵了和四乡选雇的车老板、跟车的也都聚齐在柳家的永升店中。

杨玉珠心里越来越着急,办法想了好几个,又都被她自己推翻了。银元厂是关涉国计民生的大事,倾注了柳伯年的心血和热情,机器是从美国进口的,不能有丁点儿的闪失和差错,柳伯年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去押运,用什么办法也难说服他。

为柳伯年和大铁车队壮行的酒宴很排场。吉林将军、吉林副都统、吉林道台、吉林府同知、吉林机器局总办和银元厂的其他股东都来了,说了不少对柳伯年的夸赞祝愿之辞,闹腾了整整一下午,到晚上才散。

柳伯年本来只喝绍兴酒,不喝烧酒,但却不过几位大人的面子,调了几杯老白干儿。送走客人,到马棚里巡视了一遍,酒劲儿就有些发作,头昏脑胀的,心里明白腿打摽儿,走路不稳。幸亏杨玉珠以“玉柱子”的身份参加了酒宴,又时刻留意着柳伯年,就在柳伯年身子摇晃的当口,上前来搀扶。

柳伯年迷迷糊糊看了看杨玉珠:“玉珠子,扶我回上屋去睡觉。”

“不行啊大哥,老太太那边都预备好了,等着为您饯行呢。”

“改明儿早上不行吗?”柳伯年试探着问。

“这……您看着办吧,反正老太太都等一后晌儿了。”杨玉珠故意赌气地说。

“玉珠子,你看看我醉的这样儿……”

“没事的,大哥,谁喝了酒不晕晕乎乎的,您没醉。”

“可我到营口办事的文书都还没整理哪。”

“大哥,您尽管到老太太那去喝酒、说话,文书的事……我替您整理不就行了?”

“那,好吧。”

“文书在哪儿呢?”

“在我书房,你去一找就能找到。”

“好,您先去见老太太,我去书房找文书,咱们两不误。”

汪氏屋里的气氛挺祥和,郎氏也过来了,跟孩子们一块儿围着老太太有说有笑的,屋地当间大炭火盆又支上了,看样子又要煽锅铁。柳伯年一进屋,孩子们都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喊爹,郎氏也站起身来,去接柳伯年的帽子:“他爹,大人们都送走了?”

“走了。”柳伯年应承着,走到娘的跟前坐下,拉起娘的手,“娘,您看您,每回我出门您都费这心思。”

“咋的,嫌絮烦了?”

“哎哟,娘啊,儿子就那么不知道好歹吗?我是说让您费心我过意不去!”

汪氏满足地抿嘴乐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天成还小,没到让我这当奶奶的担忧的时候,你说说,娘不担忧你担忧谁呀?伯年,你给我好好吃,好好喝,好好听我说话。”

“是,娘。咱们入席吧?”

“等等。”

“还等什么?”

“等等玉珠子。”

“是呀他爹。”郎氏对汪氏和柳伯年背着她认杨玉珠为干亲,并让杨玉珠到东局子里去帮着柳家做事老大的不乐意。原先是拿丹桂当心病,如今又拿杨玉珠当心病,但她也知道杨玉珠跟丹桂不一样,不好惹。况且事情到这一步,她不乐意已经没有用,迎风起刺儿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闹自个儿一身的不是,不如顺水推舟,大家相安无事,自己暗里多留点心眼儿。

于是顺着汪氏的话说:“玉珠子当了咱家干姑奶奶,还真没在一桌吃一回饭呢,等等吧。”

郎氏的话让汪氏寻思了半天,咋寻思也寻思不出有啥不是来。今儿是啥风呀,怎么就把个皇亲大奶奶刮明白了,说出这么中人听的话来?她冲郎氏看了看,没言语。

柳伯年也头一回听到郎氏这么懂事地说话,十分高兴地看了看郎氏:“好,等等,等等。”

郎氏被丈夫高兴的眼神瞅得心头一颤,丈夫的这种眼神已经好久没让她看到过了。她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为了不让眼泪当着众人流出来,匆匆说了句“我到门口迎迎她”,就跑到屋外去,一个人在房山头的暗影里咬着手绢压住声音哭了个畅快。当她擦干净眼泪再回屋时,杨玉珠早回来了,大家反又在等她……

席间,汪氏翻过来调过去的总是那几句老话: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后几句,在天成的带动下如梅小姐四个一起跟着奶奶念叨:忍一句,息一怒,饶一招,退一步……惹得汪氏“火”起,一人赏了一巴掌拍到脑袋上。

全家人都开心地笑。

柳伯年很认真负责地给杨玉珠一个人讲了一遍柳家祖上砸锅励志和柳树挂银的故事。

郎氏也一口一个妹子、干姑奶奶的叫着。

孩子们则调皮地齐喊:干姑姑,干姑姑,白天吃饭喝糊糊,下晚睡觉打呼噜,嫁个汉子叫姑夫,养个孩子叫初初……

几个大人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

柳伯年故意板起脸问:“天成,又是你瞎编的?”

最小的如芳噘着嘴说:“才不是哪,是我们大伙儿凑的!”

天成冲如芳扮了个鬼脸。

大家就又笑。

杨玉珠也不多说话,只顾一遍遍地给老的小的夹菜,给柳伯年和郎氏斟酒。

难得的团聚,难得的和气,心里一高兴,汪氏多贪了几杯,柳伯年和郎氏也醉得不行了。

杨玉珠吩咐佣人们收拾了残席,让刺儿秋搀扶郎氏,如梅搀扶柳伯年领着妹妹们回上院去,她自己侍候汪氏睡下……

关东十月的夜分外冷,分外静。

鸡叫头遍,一个身穿大皮袄头戴大皮帽肩搭大包袱的人悄悄出了西花园,轻轻叫开大门。

鸡叫三遍,柳伯年从沉睡中猛醒,急急穿衣戴帽,赶到马棚。

拉运机器的车队影儿无踪。管事儿的过来告诉他,是玉柱少爷把人马车辆带走的。

“走有多久了?”

“个把时辰吧,眼下咋也该下欢喜岭了。”

柳伯年二话没说,拉过一匹马骑上就追。

大清早空旷的街巷里一阵得得马蹄声由东而西渐渐急促,招出不少探头探脑探询的目光。

快马加鞭一阵好跑,到了欢喜岭上。

银装素裹的欢喜岭上站着如莲和尚,笑呵呵迎住心急如火的柳伯年:“柳东家稍安勿躁,请下马到寺中小叙。”

“长老我……”

“玉柱少爷让老衲向柳东家转交一物,请看。”

柳伯年无奈,只好下马,接过如莲递过来的纸笺,见上面写着“杀鸡焉用牛刀,小弟情愿代劳,勿追,勿念,勿急,忽躁。”就皱着眉头埋怨道:“这个玉……柱子……”

如莲哈哈大笑:“这就叫巾帼不让须眉,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