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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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过日子,其实就是过麻烦。小麻烦大麻烦,家里的麻烦外边的麻烦……麻烦来了,想绕开,想退避,都不行。柳伯年一心秉承祖训,要守好家业,行善积德,根本不想搬弄是非,招谁惹谁。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越来越动荡的局势,越来越险恶的人心,都容不得他消消停停做自己的事情,麻烦事接踵而来。

丹桂得疯病和杨玉珠到来引起的家庭风波平息后,大宅子里表面上恢复了安静。但杨玉珠以下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入家塾念书,跟天成、如梅、如兰那帮少爷、小姐在一堆儿,平起平坐;丹桂的屋子里隔三岔五又传出好听的琵琶声,不但勾引得柳伯年常往东屋去,就连孩子们也不再守死西屋里的戏匣子,一齐跑到二姨娘那儿凑热闹……这些事,郎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气在心上,几次想找茬儿发作一番,都碍着老太太和柳伯年的面子,把火强压了下去。

转眼到了秋天。

好端端的,丹桂忽觉浑身没劲儿,吃饭不香,恶心呕吐,就馋酸的东西。请来先生一诊脉,证实是又有喜了。

酸儿辣女,说不准这回又怀了个小子!

一家人喜上眉梢,特别是老太太,立马就把丹桂当成了宝贝,嘘寒问暖的,那疼人劲儿让人瞅着妒嫉。

郎氏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丹桂要是生了儿子,那她往后的日子还有个好吗?她得想办法,想办法保住她和儿子天成在柳家的绝对地位,实在的后路。主意打定,她没露声色,只说要回北关娘家住几天,连八月十五也不等过,就带了贴身丫头“刺儿秋”走了。

大奶奶的脾气秉性谁不知道,也没有人十分看重这件事,照样各忙各的,照样天天留意二奶奶的肚子。

中秋节刚过,十六一大早,门上人匆匆进来呈帖禀报,说是钦差赴吉林督办官税事宜的户部郎中锡纯锡大人过府拜访,轿子已到大门外。

摆的哪份官架子呀,不就是锡纯吗,大舅子来看妹夫,呈帖通禀地整什么景儿啊?无聊透顶。

柳伯年正在万柳堂里跟“三老”核计生意上的事,听到禀报,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对郎家人,他从跟郎氏拜堂成亲的那一天起,就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时过往淡淡,不失礼节为止。特别是这个大舅子锡纯,自以为在京当官高人一等,凡事咋咋唬唬的,他更不稀搭理。今天不请自来,还亮出“钦差”的牌子,怕是有点儿说道,提防点儿为好。他没有立即吩咐门上人出去回话,而是自言自语:“来就来呗,摆啥谱呢……”

“三老”都明白,柳伯年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这是柳伯年的习惯,每遇什么吃不透拿不准的事,只要“三老”在场,一这么自言自语,肯定就会听到好主意。

总镖头刘四爷肚里憋不住话,老好抢先开口,但没几回能说到点子上:“钦差督办官税事宜,肥缺呀,还不得来炫耀炫耀?”

“怕不那么简单。”总柜帐房高先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倒背双手边踱着步边缜密分析,“辽东的仗刚打完,朝廷跟日本人签订了《马关条约》,要向日本赔款二万万三千万两银子。”

说到这里,他猛的停止踱步,把脸朝着柳伯年、韩阁老和刘四爷发问:“连年来,内忧外患频仍迭起,国库空虚,眼下朝迁拿啥凑足这二万万三千万两银子?”

总掌柜韩阁老立时就明白了:“先生是说,朝廷要向商民百姓摊派银两?”

“又要摊派?”刘四爷急了,拍案而起,“咱们东家老一辈儿少一辈儿的,搭给朝廷的银子还少吗?这个锡纯,还亲戚呢,也不说帮东家……”

高先生拦住刘四爷的话:“关东柳家名声在外,朝廷那儿挂着号的,他就是想帮也未必就帮得了。何况,他是不想帮。”

刘四爷困惑了:“你咋就知道他今天来不是想帮帮咱们东家呢?”

高先生和韩阁老都让刘四爷的憨厚劲儿给逗乐了。韩阁老就笑着告诉刘四爷:“如果锡纯想帮东家,他就不回吉林城,回吉林城他也不到柳家来,到柳家来也不必呈帖子报身份。”

刘四爷歪着脑袋,瞪着眼睛:“我咋越听越糊涂?”

高先生接替韩阁老,告诉刘四爷:“他是户部的大员,他不回吉林城,别人来了,敢打他妹夫家的主意吗?回到吉林城他不来柳家,别人敢来吗?来到柳家,想帮柳家,穿便装走亲戚不是更不惹人注意吗?”

“对呀!”刘四爷一拍脑门,“我他娘的这脑袋,酒坛子一个。这么说,得用点儿心思对付他了?”

“这个坎儿,想跳过去怕是不易呀!”高先生似对刘四爷,也似自语,其实足对柳伯年说的,“少说也得个十万八万的,破财消灾吧。”

柳伯年心里有数了,说:“朝廷有难,理当出力,只是这力出的越来越觉得别扭!”

见柳伯年有了这个态度,“三老”一齐告退:“东家要会贵客,我们先告辞了。”

“不。”柳伯年拦住“三老”说,“他摆官架子,咱也有,咱不还是机器局的挂名提调嘛。在官,四品对四品;在私,妹夫对大舅子,分不出高低贵贱。咱们出钱也得出在明处,各位别走,也好从旁当个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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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锡纯这次承办的差事并非“督办官税”,而是“息借商款”。本来朝廷规定这件事在京由户部办理,在外由各省督抚办理。但户部仗着衙门口硬,主意又是他们给皇上出的,就想趁机大捞一把油水。他们借口盛京、吉林、黑龙江三处地方未建行省,情况特别,鼓吹非得力干臣亲临不可。皇上准了奏,锡纯就出了京。凭心而论,一起始他并没想要跟柳家公事公办,反倒是想来个瞒天过海,让柳伯年少拿些银子出来做做样子,让他回京去有个交待就行。碰巧他回到吉林正赶上郎氏不年不节地住娘家,又听郎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讲在柳家受了“窝囊气”,顿时火冒三丈,改了主意。他大骂柳家欺人太甚,决定借这趟“钦差”的由头整治整治柳家,替妹妹出口恶气,争回面子。或者干脆逼迫柳家提前给天成划“家业”,免除妹妹的后顾之忧。

假公济私,挤兑老实人,对他们郎家来说不是啥难事,也不是啥新鲜事。当年他姑姑慈安太后相中了柳家的财力和基业,硬要跟柳家攀亲,用的就是这阴损的招法,把柳伯年的父亲柳盛文挤兑出一场大病,不到两年功夫就饮恨辞世了。外人不知道内情,反都说郎柳两家联姻,是官商合璧,时新又实惠,柳家攀上了高枝。

见门上人进里边通报,迟迟不出来回话,柳伯年又迟迟不出来迎接,锡纯在轿里有点儿坐不住了。几次想下轿去迳往里闯,总是怕那样做失了身价,就吩咐随身的差人去问问怎么回事,钦差光临,到底让不让进门?

门上就又有人进去通报。

足足两刻钟过去,先后进去通报的两个门子才一起出来回话:“我家大人这就出来迎接钦差大人。大人请。”

你家大人?嘿,一个土鳖财主,啥时也成大人了?锡纯冷笑。也是他目中无人惯了,今天负气而来,又吃了半天闭门羹,一时情急,竟真的忘了柳伯年还有个机器局提调的四品之职。等到进了大门,下了轿,见到迎候在二门前的妹夫时,不由得暗由吃了一惊。

平日里连绸缎也懒得穿,人称“布衣东家”的柳伯年,今天唱戏一样扮上了:一身天青宁绸官服,绣着云雁图形的褂子鲜亮耀眼,明明白白是在昭示穿它的人是正四品文职朝廷命官。官帽青金石顶珠,官靴高腰四闪边底,腰带上的“活计”

是黑缎子缂丝九件头——毫不含糊的一位官大人。再有瘦冷傲岸的高先生,文质彬彬的韩阁老和五大三粗的刘四爷从旁烘托陪衬,那气势当时就压了锡纯一头。柳伯年双手一拱:“钦差大人突然驾临,下官措手不及,恭迎迟了些,还望海涵。”

没掺和的官腔儿,躬身揖手礼,不卑不亢,不硬不软,恰到好处。

锡纯这个气呀。心想:我是你大舅子,是钦差,于公于私都为大,为尊,摆摆架子也不为过。你是我妹夫,就算有官也是个闲职,于情于理都为小,为卑,你摆架子给谁看哪!可是,气归气,人前的礼数不能不尽到,于是他让脸上挤出些笑容,说:“来得冒昧,柳东家见谅!”

锡纯故意称柳伯年为柳东家,而不称为大人,用心十分明显,柳伯年哪会看不出来,可是他没闲心跟锡纯斗嘴皮子,也不愿意多费功夫周旋。宾主进到客厅里落座后,他就开门见山地问:“大人奉旨督办吉林税务,跟我柳家……也有干系?”

“本司无事不登三宝殿。”

“请大人明白相告。”

“大东沟之战失利,北洋水师覆没。日本人已然答应不再强占辽东,朝廷就得追加赔款。户部十四司奉旨,广遣要员,分赴各省,南北绅商慷慨解囊……吉林柳家是关东首富,连当今皇上和太后老佛爷都格外垂青,寄予厚望呀。”

“这是要派捐?”

“是暂借,并填给印票,分期偿还。不过……”

“什么?”

“朝廷要办的事,谁敢违抗、懈怠呢?”

“还是强派。”

“强派不强派,那是朝廷说了算。派给谁家不派给谁家,派多派少,却是承差办事的人说了算。这你总该明白吧?”

“唔……”柳伯年抬眼瞅瞅锡纯,笑笑,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柳家与此事的干系如何,全在锡大人您……一句话了?”

“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本司虽属奉旨办事,可这同乡、朋友、亲戚的情面也不能不照看。唉,横竖这是趟上下不讨好的差事呀!”

“当真人别说假话。锡大人,依您看,我柳家这钱该怎样往出拿好呢?”

“这……”锡纯朝“三老”看了一眼,正了正神色,“柳东家,我想这事……咱还得去跟老太太商量商量为好。”

“嗯?”柳伯年一听这话,觉得不大对劲儿,心里一激灵。

跟老太太商量什么,锡纯到底想要打柳家什么主意?只想借官差揩油水还用得着惊动老太太吗?他不由得想到了郎氏的突然回娘家。看来,这里面的文章还挺复杂。得,反正钱是得出了,不如出在明处,堵住锡纯暗玩花样的路径。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拍桌子:“不必商量了,我出八万两库平足色纹银,怎么样?”

锡纯从柳伯年的神情里肯定看出了冷热,也明白妹妹的事是没有机会说了。他心里火火的,但没动声色,他决定非把柳伯年敲得跪地求饶不可。

见锡纯没吭声,柳伯年又一拍桌子:“十万两!”

锡纯翻翻眼皮。

“二十万两!”柳伯年改用拳头捶桌子。

锡纯紧皱眉头,霍地站起身来:“柳大东家,别挤了。”他冷冷地冲柳伯年拱拱手,转身朝外就走。临到门口,头也不回地伸出一只巴掌,扔下一句话:“少了这个数儿,别怪我不帮你的忙!”

五十万!真他妈黑!“三老”没想到,都惊呆了。

柳伯年反倒平静了——锡纯就值五十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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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万两银子对柳家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让人生气的是这钱出得窝囊。还有锡纯的那句话,“跟老太太商量商量为好”,商量什么?好在哪里?

送走了锡纯,“三老”都有心想让柳伯年清静清静,消消火气,也走了。柳伯年就一个人呆着。

三间全敞的穿堂客厅,高大,宽绰,豪华,气派,显示出主人的雄厚财力。悬挂在门楣上的匾额墨底金字,狂草“万柳堂”,是柳伯年的业师吉林名儒侯镇藩所题,寄寓着主人的纠纠雄心。此刻,柳伯年一个人呆在这空旷的大房子里,却不觉清静,心里越来越烦——今天这事跟不跟娘说一声?有什么办法能让这笔钱出得光彩些,不让锡纯从中揩到丁点儿的油水?

郎氏突然回去住娘家,到底为的啥缘故,与今天这事有没有啥关联?这一年来的时日咋这么多的麻烦?

到吃晚饭的时候,打杂儿的过来请了两次,柳伯年没动地方。过了一会儿,杨玉珠来了,请他去西花园,还说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的,桌子都已经摆好了,大家都等着他呢。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情绪不对头。难得老太太有这样的好兴致,无论如何不能让娘扫兴,他只好振振精神,没事儿似的跟杨玉珠来到汪氏的屋里。

一家人,除了郎氏,都在。天成正拿着字块儿充考官,在考丹桂“赵钱孙李”和“人之初性本善”。如梅、如兰、如芬、如芳四姐妹正围着汪氏在翻绳儿。地下和炕上各放了一张桌子,杯碟碗筷都已摆好。一坛他最喜欢喝的绍兴酒,十分惹眼地蹲在柜盖上,旁边散落着黄酒盅子和冰糖、青梅、果脯、闽姜等各色酒铺垫。

娘想的真周到!多和气的家呀!柳伯年心底一阵发热,鼻子发酸,眼泪差点儿掉出来。他赶忙掏出手绢,装做擦脸的样子顺势擦了擦眼睛。他不想让娘看出他有心事,不想让娘为他牵肠挂肚。然而,他还是忽略了一件事——仓促之中忘了换衣服,就穿着迎接锡纯的那一套来到了一家人跟前。

柳伯年这套官服,不要说才来不到一年的杨玉珠没见过,不知道,来了四年多的丹桂没见过,不知道,就连天成、如梅兄妹几个也从来没见过,从来不知道。冷丁的,屋里进来个当官的,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汪氏怔怔地瞅了半天儿子的这身官服,又死死盯了半天儿子的脸,问:“伯年,今天有啥贵客来呀?”

糟了,娘的眼睛真毒啊!瞒是瞒不了啦,把事情往淡里说吧:“娘,是天成他大舅来过。”

“他大舅来,你特意穿这官服干什么?”汪氏不解地问。

“这……人家是官嘛,穿官服来的。”

“这小子,他也不说到后边来看看我?”

“他公务在身,坐一会儿就走了。”柳伯年不想让娘这么刨根问底地追问下去,就把话头一转:“娘,大伙儿等我一个人,也早都饿了,咱们先吃饭吧。”

汪氏眼毒,心细,都是经过太多的世故练出来的。对她的宝贝儿子,她更是了解到毫发,她能够透过儿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窥探到儿子的隐秘心思。儿子今天这身官服穿得肯定有名堂,问他,他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就更有名堂。伯年啊,有啥话不能跟娘说呢,憋在肚子里怎么得了啊?

精心准备的一顿饭,因为老爷和老太太娘俩各怀心事,情绪不高,吃得很敷衍。柳伯年酒没喝多少却就醉得不轻,让丹桂扶着趔趔趄趄回上院去了。如梅领着三个妹妹不愿意回上院西屋去,就临时睡在汪氏的外间屋杨玉珠睡的炕上。天成在汪氏的炕上也早早地睡下了。

汪氏心神不宁,坐在炕头上一袋接一袋地叭嗒旱烟,时不时抬眼瞅瞅地下站着的杨玉珠。

杨玉珠站在地下,随时等候听从吩咐递水装烟,低眉顺眼,一声不吱。她让今天的事给弄糊涂了,她不明白这亲戚上门怎么反倒让老太太和老爷如此烦心。

夜人三更,万籁俱寂。

还是杨玉珠打破了这寂静,“老太太,累了一天,您也该歇着啦。”她担心汪氏的身体,忍不住劝道。

汪氏忧心忡忡地叹口长气:“唉,哪睡得着啊。”

“恕我多嘴,老太太……”杨玉珠被汪氏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鼓舞着,知道此时就是多嘴说些丫头不该说的话,汪氏也不会怎么怪罪,她已经把汪氏的脾气秉性摸得差不多了。

“有话就说呗,啥多嘴不多嘴的!”

“今天小少爷的娘舅上门这件事……真的很麻烦吗?”

“没事他从来不登柳家的门。”

“亲戚间,有事也不见得就很麻烦呀?”

“亲戚?”汪氏很凄惨地笑了笑,一边把抽灭了火的烟袋递给杨玉珠去往灰匣子里磕烟灰,一边冷冷地说:“就是为的这门亲,他们郎家差点儿没要了我的命!”

杨玉珠没再往下接话,只默默磕净烟灰,又装满一锅子烟丝,把烟袋递还给汪氏,划着洋火——她知道汪氏又要给她讲柳家的旧事了。

22

……汪氏嫁到柳家后不负众望,二年一个二年一个,一连生了三男二女。公婆欢喜,丈夫欢喜,大夫人大奶奶的地位越发稳固实在了,万万也想不到她将要为这几个孩子吃苦头。

正所谓树大了招风,猪肥了招宰。关东柳家轮到柳盛文当家主事后,不到十年的功夫,把生意做遍了关里关外大江南北,当家人柳盛文官居四品任职户部,在吉林城内的大宅院赛过公侯府邸,人丁也渐显兴旺,这就招来不少人的艳羡、嫉妒和觊觎。当年与咸丰帝一起被称为“跛龙病凤”,时下与慈禧一起被称为“两宫皇太后”的东太后慈安也动了心思。她要跟柳家联姻,把吉林老家的侄女嫁给柳盛文的长子柳伯年。

慈安太后的侄子锡纯和柳盛文同在户部为官,又都是四品的郎中,就把这件事当成天大的好事跟柳盛文说了。

攀高亲结贵戚,这要是一般人家,也真算得上件天大的好事,做梦都不敢想。谁知柳家“不识抬举”,反倒为这件事愁得不行。柳盛文和汪氏都是老实厚道的民人,看不惯官宦人家和旗人家的千金、格格,怕娶过来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受委屈。

柳盛文在朝为官,不便抗拒太后的隆恩,汪氏就主动担承罪过,以孩子年纪还小为由,婉言谢绝了这门亲。

这还了得!别看慈安在慈禧跟前没章程,但对别的不管什么人,出口也是懿旨,谁敢不遵?凤颜动怒也不比龙颜动怒份量轻,非给柳家点儿颜色看看,非结成这门亲不可!假公济私,对皇亲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也凑巧,正在这当口,柳盛文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柳盛武出了大乱子——柳盛武在京师南城兵马司指挥的官一当,很快添了毛病,丢下吉林的生意不管,抛下老家里的妻妾不顾,跟衙门对面胡同里的一个木匠媳妇魏氏勾搭成奸,又逼着木匠写下休妻文书,怂恿魏氏拐来木匠的儿子。他一个六品武职,年俸不过六十两银子,为了供魏氏母子吃喝玩乐,把祖上留下的产业一点点儿地都折腾光了。产业没了,名声臭了,也还算不得什么,官照样当,要命的是他抖足了威风,却忘了这威风是谁给的。五月节领了魏氏母子郊游作乐,酒醉马兰峪,冒渎皇家陵寝,还跟守陵兵士争执打斗,当场被乱箭射死,割下头颅。

同治皇帝念在他曾有过救驾之功格外体恤,不但没追究灭族之罪,还赐下一道金箍把他的尸首和尸身连起来,恢复个囫囵模样,又降口谕命魏氏携子抱尸还乡,到吉林去过寻常日子。

这魏氏不是个善良之辈。她早知道柳盛武和柳盛文虽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但柳盛武早就过继给柳盛文的叔父柳安本为子,而柳安本又早就跟柳盛文的父亲柳安生分家另过了。她也知道柳盛武败坏家产气死了柳安本,柳家的产业实际上跟柳盛武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她更知道她和她的儿子尽管改成了柳姓,奉了谕旨,抱了柳盛武的尸首回来,也终归名份不正,没有属于自己的产业,将来难得奢侈日子过。于是她心生毒计,一到吉林城,一进大宅子,就提出要过继柳盛文的次子柳仲年、三子柳叔年,一个给早死的柳安本为孙,一个给新死的柳盛武为子。

这真是狮子大张口,要在汪氏的心尖儿上剜肉,要算计柳家的财产!柳盛文不同意,汪氏更不同意。

魏氏就依仗着皇帝的谕旨惊官动府,把状告到了衙门口,说柳家欺支霸产,成心绝灭柳安本、柳盛武这股的香火。

吉林府不愿解这道难题。一面是户部郎中,品级高他二格儿,一面是死鬼的遗孀,掐着皇帝谕旨,这案子断不了,得让将军出面。

将军直接插手民事案子,不太得体。

这给郎家逼亲造就了绝好的机会。锡纯带着东太后的旨意到吉林,把吉林将军奕榕和吉林府恩禧找到一起,如此这般地做好了扣儿,然后开堂会审柳家“欺支霸产”案。

柳盛文是朝廷命官,不能到堂受审,在一边放了张椅子坐着旁听。柳安生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不能到堂。柳伯年年纪还小,不谙事,也不能到堂。唯一必须到堂受审的人就是柳家当家夫人大奶奶汪氏——一个妇道,替婆家老少三代男人搪官司,这需要多浓厚的情意,多难得的勇气呀!为了公公,为了丈夫,为了儿子,为了柳家,汪氏豁出去了!

人都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孰不知,有理有钱的官司也不见得就都能赢。柳家遇的这个坎儿是皇太后设下的,没有谁比垂帘听政的太后权力更大了,她设的坎儿你还想过去?钱是买通权力的油水,理是权力随意摆布的陀螺,有理,有钱,都不如有权力。柳家缺的恰恰是权力。

汪氏在堂下跪着,听堂上两位大人的质问,吆喝,揶揄,受两班兵丁差役的拳打脚踢,仍咬紧牙关,就是不吐口答应往出过继儿子。

柳盛文坐在一旁眼看着夫人代他受辱受罪,心如刀绞,几次站起身来想说话,都被将军奕榕用威逼的目光给压回到椅子上去。

拳打脚踢不好使,奕榕就命动刑,拶指。

汪氏挺刑不过,昏死过去。

柳盛文再也看不下去了,霍地站起身来,吼了声:“住手,一切由我作主,儿子,过!家产,给!你们……就把贱内放了吧!”

23

汪氏昏死时人事不省,柳盛文救妻心切,当堂就要在具结案状上签字画押。然而,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锡纯在幕后传给奕榕一个动静,奕榕就宣布退堂,说结案文书上的详细条款还需商量,商量好了再签字画押。

商量结案文书的详细条款,说白了就是要确定柳家划给魏氏多少家业,咋个给法。按常理儿,这应该在公堂上就交涉明白,签字画押的,干嘛弄得神神秘秘,非拿到堂下丢“商量”呢?

退堂后出了吉林府衙门,柳盛文把气息奄奄的汪氏扶上自家的小车子刚要走,锡钝出现了,笑吟吟“请”他去郎家一叙。

柳盛文不是糊涂人,一见锡纯,一听要请他去郎家一叙,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这桩事有郎家捣鬼!但郎家的势力通天,惹不起,不去还真不中,只好憋了满肚子气,打发仆佣送汪氏先回家。

锡纯一点儿都不隐晦,直截了当地向柳盛文挑明了利害。

要么,答应郎柳两家的亲事,要么,三一三十一,划出六成的家业到柳安本、柳盛武名下,实际上就是划给魏氏……

这世上还有个理了吗?

有。太后的旨意就是理。

柳盛文在公堂上话已说出口,如水泼到地上,无法收回,只能两难相权取其轻,好歹保住家业,不让它落入恶人之手。

他走投无路,只好应下郎家的亲事,以免日后再横生枝节。

不料想,应了郎家的亲,还没等到日后,枝节就横生出来,将军奕榕也瞅准了机会,提出要跟柳家联姻,聘柳盛文的大女儿给他做儿媳。

这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奕榕不但身为吉林将军,还是黄带子,比郎家这样的皇亲还豪横,照样惹不起。没办法,还得应下。

几天功夫,好端端个家就被割得散了花。三个儿子过出去两个,剩下的一个儿子亲事不如意,大闺女亲事不遂心,汪氏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可是,过出去的儿子也毕竟是亲骨肉,也还得为他们考虑生计,给他们的名下划过去一些家产。她的善心一发,出手也不小气,柳家在吉林城里和宽城子街里的十来号店铺、银炉、油坊、烧锅实际上就落人魏氏手中,每年十万两银子揣入魏氏和她儿子的腰包。

经过这场变故,柳安生急病交加当年去世,柳盛文一气之下辞去在户部的职任,回到吉林城里,开粥厂,建寺庙,广济贫苦,广做善事,再不跟官场中人打交道。在儿子柳伯年刚满十四岁的时候,因为郎家催逼成亲,又上了一股急火,从此卧病在床,两年后也去世了……

“可怜哪,玉珠子。”汪氏突然就止住了忆旧,话头一转,“可怜你们老爷,当时也就是你这个岁数,正该用功念书学本事,肩膀头就压上了这个家。”

杨玉珠情感复杂地点点头,没搭话。

“你看你们大奶奶,一天到晚那个派头,未曾说话先把她们郎家摆在前边……哎玉珠子呀,你说,今个儿天成他舅来,能不能是你们大奶奶在她娘家又下了什么蛆呀?”

“这……”听了汪氏讲柳家的旧事,杨玉珠才真正理解了汪氏心里的苦楚,理解了柳伯年对汪氏的百般孝顺,也开始明白柳伯年这个东家不好当,柳家这份基业不易保,锡纯上门怕是真的有麻烦……可这是柳家的事,轮不着一个丫头瞎操心,即便老太太问了,照直讲心里话怕也不妥当。咋办?心里有话不说出来还憋得慌,那就试探着来吧:“老太太,我看大奶奶是厉害了点儿,可人不坏,她能……”

“按说她人嘛,倒也是有心没肺的,跟她那当官的哥哥不一样。照理儿,她也挑不出我们柳家个不是来。”

“那您就别朝坏处想了,睡觉吧?”

“还是不对劲儿,我这心里直闹腾。”

“要不,我到上院去看看?”

“别的啦,他们怕是也睡下了。玉珠子,你说,要真的是她们郎家又打什么主意,咱该咋办呢?”

咱?汪氏对杨玉珠说话竟用了“咱”这个字眼儿,这让杨玉珠的心一动,一热,看样子老太太是真不把她当外人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家不外道,我怎能外道?杨玉珠不再吞吞吐吐,连想都没想就说:“咱也打他的主意呗!”

“噢,咋个讲法?”

“东太后都没十多年了,如今连西太后也不再垂帘听政,龙廷上坐的是光绪爷。她们郎家这门皇亲还能像从前一样豪横吗?”

“对呀!”汪氏眼睛一亮,“听说当年西太后就老压着东太后一头。玉珠子快说,要是你们老爷真的遇上什么坎儿,你能不能帮着他?”

“只要老太太和老爷信得过,瞧得起玉珠,玉珠一定尽心尽力。”

“这下我就放心了。睡觉,明个儿一早咱找伯年来问个清楚,核计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