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杨玉珠到二奶奶丹桂的屋里听支使是柳伯年安排的,谁也没法说三道四。就连郎氏,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表面上也得装出大度的样子,说让杨玉珠侍候二奶奶的病,再合适不过了,柳伯年这样安排对头。
立夏鹅毛住,小满鸟来全。真正春暖花开的日子到了。汪氏的病像往年一样应时好转,浑身的骨头节不再酸疼,咳嗽也轻多了,只是心情不像往年那样随着病的好转而好转,整天里闷闷不乐,眉头老皱着。使唤丫头换了一个又一个,胖的瘦的高个儿的矮个儿的能说会道的寡言少语的全不中意。弄得大奶奶郎氏没办法,不得不放下皇亲的架子,装出小媳妇的模样,亲自到西花园来端茶递水,侍候婆婆,陪婆婆说话解闷儿,想法子逗婆婆乐呵。
汪氏心里有数,也不想让儿媳妇难堪,反正病也好了,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还哪来的那许多麻烦谱儿,非得人侍候?天成在身边的时候,祖孙二人叽叽咕咕唠不完的体己嗑,才开心呢。天成去家塾中念书的空闲功夫,她就一个人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西花园里花红柳绿,鸟语啁啾,她无心玩赏,只一味专注地朝通往上院的月亮门观望。
四月初七,浴佛节的前一天,柳家大宅里整顿观瞻,不分主仆一律斋戒,准备明日迎接上门来施利的僧众,全家到江边去放生。汪氏信佛很诚笃,受她影响,柳家人没有不敬佛的。
柳伯年挨院挨屋走了一遭,安排了一遍,生怕出现不该出现的疵漏。来到汪氏屋里,看到母亲心事重重,坐立不宁的样子,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忙问:“娘,还有什么没妥的事吗?儿子去办就是了。”
屋里只有他们娘两个。汪氏拉住儿子的手,迟迟疑疑地问:“伯年哪,你说,玉珠子的那件事,娘是不是有点儿……”
“娘,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玉珠子也挨了打,挨了骂。一个不懂事的丫头,您就别再生气啦,气坏了身子骨,怪不值的。”
“听说你叫她去丹桂屋里了?”
“啊,娘,我看丹桂跟玉珠子挺对劲儿的,还不是为丹桂的病嘛。要是娘觉得不妥,我还让她回后院去。”
“啊不,不,伯年哪,娘是觉着,那件事有点儿屈着玉珠子了。”
“这……”柳伯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得出,娘是真心实意说这话的,说不定这话存在娘心里多少天了呢。但他仍不敢大意应承,又往汪氏身边凑了凑:“娘,一个丫头,惹了您,就该规矩规矩她嘛!”
“话不是这么说呀,伯年,咱柳家也是苦出身,可不敢为富不仁哪。玉珠子藏娘的烟枪,末了归宗,还不是为娘好吗?”
“可也是。娘,您知道玉珠子她爹,就是抽大烟抽……”。
“抽死了,是不?”
“嗯。”
“这不结了?她是没把娘当外人呀,她把娘当成她的亲人了……”
“是呀,娘,玉珠子要不是把您当亲人,她才不能管您抽不抽,好不好歹不歹呢。”
“是这理儿,是这理儿。娘这大烟这些日子抽得也是太蝎虎了点儿,也是该有些分寸了。伯年哪,玉珠子这丫头难得呀,娘想……”
“想把她要回娘身边来,对吗?”
“唉,还不知道玉珠子她肯不肯呢。”
“娘别急,等过两天我就让她……”
“娘急呀,伯年,娘能不急吗?明天就是江边放生的日子,喜兴寺的如莲长老来了,谁陪娘去迎接?全家都到江边去,谁陪娘上船?伯年,跟你大媳妇说说,让她也消消气,就说是娘的意思,让玉珠子赶紧回来吧,啊?”
“娘,我这就去办。”
在娘跟前满口应承了,可出了屋门口就觉事情不那么简单——怎么跟杨玉珠去说呢?硬掐脖子,下死令,那杨玉珠表面服从心里作劲儿,能像以前一样亲人般对待老太太吗?赔礼,道歉,往回请,那是东家老爷对使唤丫头行的事吗?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咋办?娘就在屋里等着,今天要是不把人给领回去,咋交待?看起来这人哪,可千万别做错事——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柳伯年今天这才真叫寸步难行了呢!
16
一定要让杨玉珠再回西花园来。柳伯年在汪氏跟前满口应承,出了门又好顿犯寻思,最终下定决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先见见杨玉珠才对。
东屋里隐约传出低低的哼唱声,看来丹桂和杨下珠此时的心情不错。人顺心时好办事,机会不可错过,柳伯年也没打招呼就推开门进了屋。
屋子里只有杨玉珠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做针线。她显然没有想到柳伯年会不打招呼突然进来,一时有点儿手忙脚乱,涨红了脸,不知咋的才好。
柳伯年也没想到来东屋会只碰到杨玉珠一个人,没有丹桂在场浑和,这情景还真挺让人尴尬的。他只好装出没什么大事随便过来看看的样子,问:“二奶奶呢?”
杨玉珠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恭恭敬敬回答:“回老爷的话,二奶奶她……刚刚出去。”
“噢。”柳伯年点点头,并不追问丹桂出去干什么了,而是倒背起双手,里外间屋转了一遭。他发现,丹桂的屋子里比他上次来又多了几样东西:文房四宝和笔洗、镇纸摆在地桌上;丹桂嫁过来时随身带的那只琵琶也记不清被冷落在箱子里多久了,重又锃亮闪光地出现在柜盖上;里外间屋的隔板上,斜挂着一根洞箫,暗紫的身子,猩红的流苏。这让原来就温馨可人的气息里,又多了些典雅斯文的味道。稍显乍眼的是,炕梢放了一只算盘,这算是个什么摆设?他摇了摇头,咂咂舌,缓步踱回到杨玉珠跟前,想看看杨玉珠针线绣的是啥东西,是不是他曾经看到过的那方构图怪异,题诗脱俗的枕头顶。为了缓和气氛,掩饰心虚,他搭讪着问:“你在做针线?”
杨玉珠本能地将身子往炕沿边靠了靠,挡住那枕头顶:“回老爷话,玉珠这是做着玩的,不像样子。”
“让我看看,行吗?”杨玉珠的拦挡更激起了柳伯年顺着枕头顶这个话题往下唠,一点点儿拐上正题的决心。
“不,老爷,不成样子的东西,老爷还是不看为好。”
“随便看看,也不行吗?”
“这……老爷这边请坐,玉珠给您泡茶。”
“不用,我就坐这炕沿上好了。”柳伯年摆出不容置疑的老爷架子,坐在炕沿上:“拿来。”
“什么?”
“你做的针线!”
“这……是,老爷。”杨玉珠没法再执拗下去,只好将枕头顶拿起来递给柳伯年。
果然不出所料,这就是柳伯年看过的那方枕头顶:“玉珠子,能告诉我,这上面绣的画图,题的诗句,都是啥意思吗?”
“回老爷话,那图是想到啥就凑和啥,那词……也是胡乱抄来的,玉珠也说不清都是啥意思。老爷,您先坐着,我去找找二奶奶。”说着话,杨玉珠就想往出走。
“不用去找二奶奶。”柳伯年叫住杨玉珠,继续揪扯关于枕头顶的话题。他指着那两句题诗说:“这分明是两句题诗,你怎说它是词呢?”
“回老爷话,老爷说那是诗,就是诗吧。反正玉珠子不明白啥诗呀词的……”
“这……”话不投机。看得出杨玉珠的怨气没消,表面上对东家老爷恭恭敬敬,有问必答,其实是问一句答一句,句句带刺儿。小丫头,好强的心劲儿,好硬的犟劲儿,有两下子,好样的,问题是这嗑儿怎么接着往下唠啊?柳伯年难住了,不由得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这……可咋办呢……”
杨玉珠嘴上不让人,一双丹凤眼却时刻留意着柳伯年的神情,见柳伯年忽然现出一副呆怔怔十分为难的样子,嘴里还嘟囔着“咋办”的话,就有些着急,脱口问:“啥咋办,老爷?”
“啊?”柳伯年被杨玉珠一问,才发觉自己失了态,走了嘴,想掩饰也来不及了。好在这一失态一走嘴,歪打正着,还就换出了杨玉珠一句真情实意的问话。看来,这丫头是在跟他赌气,而不是生气,见他端架子就拿带刺儿的话回敬,见他犯难马上动了恻隐之心。这可真是吃软不吃硬,刀子嘴豆腐心。
对呀,杨玉珠吃软不吃硬,刀子嘴豆腐心,这不就好办了吗?
他为自己的这一发现暗暗叫好,但没在脸上表现出来,而是继续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杨玉珠犹豫一下,又问:“出啥事了,老爷?”
“是老太太……”
“老太太怎么啦?”杨玉珠一听事关老太太,急得火上房一般,也顾不上留意柳伯年的神情话语和自己的身份处境:“没病的时候老太太不是挺乐呵的吗?要不,就是谁又惹着她了?”
看到杨玉珠急成这样,柳伯年心里偷偷发笑,暗想事快成了,到火候时不用我说话,你小丫头就得自己跑回去!他装出一副委屈的神情,接着说:“谁能惹着她,谁敢惹着她呀。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就连嫁出去的姑奶奶回来,她都是爱搭不理的,哪个胆敢说个不字呀?我就不明白,这一天到晚饭不吃茶不喝,大烟也不抽了,她这身子骨咋就受得了?”
杨玉珠再没心思听柳伯年絮叨了,啥也没说,扭头往外就跑。赶巧这时丹桂从外边回来,俩人撞了个满怀,丹桂手里拿着的东西被碰散到地上。她顾不得了,头也不回直奔西花园。
丹桂喊了两声没顶事,困惑地摇摇头,蹲下来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丹桂,你弄这些草药来干啥呀?”柳伯年随着杨玉珠出来,碰见丹桂在捡拾地上的蒿蒿草草,一看就知是做药用:“你哪儿不舒服?”
丹桂扬起脸来翻翻眼皮,话里有话地说:“让人给打成那样,能舒服吗?”
柳伯年明白了丹桂的意思,心里一阵不自在……
17
杨玉珠风风火火跑进西花园,见到了正眼巴巴盼她回来的老太太。主仆二人一老一小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一通哭,哭完了又笑,也说不准是哭的啥,笑的啥。哭也哭了,笑也笑了,杨玉珠就忙乎起来,收拾屋子,擦抹桌凳,沏茶泡水,到厨房去亲手给老太太做了一大碗热汤面……汪氏就坐在炕头上,舒眉喜眼,看着杨玉珠里里外外,出出进进,做这做那,听着杨玉珠哄劝的,撒娇的,佯怒的,“喝吼”的话语,慈祥得像个母亲,乖顺得像个孩子。
这一天过的,开心哪!临到了晚上,杨玉珠到老地方去找老太太的烟灯和烟枪,没找着,就问。
汪氏温和地微笑着摇摇头,说:“不抽了,戒啦。”
“这……”杨玉珠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噘着嘴说:“何苦嘛,少抽就是了。”
汪氏仍笑眯眯地,打手势招呼杨玉珠:“来,玉珠子,到我跟前来,坐一会儿。”
杨玉珠知道老太太这是有话要说,就静静地走到汪氏的身边,抬一条腿搭在炕沿上。
汪氏又拉起杨玉珠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摩挲着:“玉珠子,你很讨厌抽大烟的人,是吗?”
杨玉珠抬眼看看汪氏,又低下头去。
“你也讨厌我抽大烟,是吧?”
“老太太,我……”
“别害怕,我不是跟你算帐的。玉珠子,你说,你是不是一看到我抽大烟,就想起你那死去的爹?”
“这……”杨玉珠的头垂得更低了,再抬起来时,眼里已噙满泪花,“老太太,我爹是个有学问有才华的人,我敬重他,同情他,可怜他,也……”她的头又低了下去,“恨他。”
汪氏用手在杨玉珠的手背上使劲儿拍着:“别哭,玉珠子,别哭……”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也出来了,“唉,人哪,都不是铁打的,都有难说出口的苦楚啊……大烟能解乏,也能解愁苦,你爹他要是应考顺当了,咋会染上烟瘾呢?”
“老太太,我爹他是应考不顺当,染上了烟瘾。可是您……”一种强烈的好奇心理油然而生,杨玉珠贸然发问。问了半截儿又觉不妥,把后边儿的话咽了回去。
汪氏并没在乎这些,看样子就是杨玉珠不问,她也非说不可了。“我?傻孩子,你别看我们柳家家大业大,声名在外,我这老太太一当,清福一享,就在蜜罐子里了……我这心里,心里的苦,没处说呀。”
敢情这富贵人家也不全是吉祥如意呀!杨玉珠下地去拿了条手巾,转回来递给汪氏擦眼泪,又端来茶盅让汪氏啜一口:“老太太,能跟玉珠说说吗?说出来,您老心里也痛快些。”
“说说?乱糟糟的,从哪说起呀?”
“就从您进柳家门说起呗。”
“进柳家门?”汪氏语声喃喃,闭起眼睛,像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渐渐地,脸上现出杨玉珠从来也没见过的微妙神情,两颊也喝醉了酒一样泛出潮红:“提起那些事,怪难为情的。得,反正你也是个闺女家,我就豁出这张老脸了……”
窗外,有唧唧虫鸣,更显夜的静寂。屋里,玻璃罩灯发出浅黄的光,助人追忆过去了的苦乐短长。
杨玉珠有幸听到了连柳伯年也不全知道的一些柳家故事:
当初,汪氏并不是柳伯年父亲柳盛文的正房夫人。汪氏之前,柳盛文也有四房妻妾。奇怪的是,这四房妻妾模样一个比一个俊,身材一个比一个标致,就是没有一个能生出孩子来。
按说这就叫命,命里该然。
四十岁的柳盛文,在外,是户部郎中,四品顶戴,官不算小。在内,是大宅子当家主事的老爷,执掌着天南地北三百多号生意,支使着不下千八百的伙计和仆佣,份量不算轻。唯独在传宗接代这档子大事上,没见真功夫,二十年愣鼓捣不出个人种来。人前人后的,哪能不气短,哪能不折面子。
二十岁的汪氏,小门小户平头百姓,要不是老天爷从中撮合,做梦也甭想跟柳东家相识,相爱,怀孕,成亲……
柳家有化银炉。银炉把银子化成首饰料儿。
汪家是银匠铺。银匠把首饰料儿打成玩意儿。
柳家长男,守着一群不下蛋的孔雀,腻了。
汪家独女,怀春待嫁,水灵灵一朵野塘莲花,正鲜。
眉目传情,银子牵线,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偷偷地就做成了好事,汪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为了掩人耳目,更为了延续香烟,小胡同里银匠的闺女就被富甲一方的柳家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地进了大宅子,作了柳盛文的第五房小妾。
没多久,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带把儿的。柳家上下这个乐呀,满月酒摆了好几天。正房夫人韩氏更会看火候,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得了病,咳嗽几天,吐几口血,就魂归西天了。这一来,话该汪氏捡着,没费什么周折,就由公婆二老作主,一下子把她从第五房小妾扶正为大夫人。
“要不咋说这都是命呢!”汪氏八成是有点儿累了,讲到这儿停下来,微妙的神情和两颊的潮红还留在脸上,若有若无。
“后来呢?”杨玉珠兴致正浓,想往下听。
“后来……可就坷坎多直溜道少了。玉珠子,咱们睡觉吧,明儿个接着讲,行吗?”
“行。老太太您歇着吧,我也得回上院去了,省得二奶奶惦记着。明儿个我再过来看您。”
“怎么,你还要走?”汪氏的心一沉,问话里透出了失望和不乐意。
“嗯。”杨玉珠怕看汪氏那失望的样子,低着头,匆忙说了句“玉珠得听从老爷和大奶奶的吩咐,让在哪屋在哪屋”,就扭身跑了。
汪氏颓唐地瘫在炕头上,没了精神,哈欠连天,鼻涕眼泪地又犯大烟瘾了。
18
杨玉珠急急跑出汪氏的屋子,到了外边门口台阶上,突然被两个从墙角暗影里走出来的人拦住去路,吓了一大跳,老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干嘛呀这么忙三火四的?”是二奶奶丹桂的语声。
杨玉珠悬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落回原处,但还怦怦跳个不停:“噢,是二奶奶。对不起呀,我……”
“这儿,还有老爷哪。”丹桂是在提醒杨玉珠。
“对不起,老爷。”
“唔。黑灯瞎火的你往哪儿跑啊,老太太睡下了吗?”
“回老爷话,老太太刚睡下,玉珠是要回二奶奶屋里去。”
“谁让你回二奶奶屋里去?”柳伯年问。
“这……”杨玉珠答不上来。
“丹桂,是你吗?”柳伯年又问。
“我?哪能呢。老太太跟前的人,我哪敢乱打主意呀。”丹桂说着话,暗里使劲儿掐了一下杨玉珠。
汪氏在屋里正抓心挠肝,听到窗外的说话声,知道有用的都来了,赶忙喊:“伯年,丹桂,娘还没睡,你们快进来吧。”
“哎,娘,我这就进来。”柳伯年应声,头前就往屋里进。
丹桂推着杨玉珠随后跟着。
“娘。”柳伯年进屋来就凑到汪氏的跟前,坐在炕沿上,拉起汪氏的手,问:“娘,今个儿觉得咋样,身上还难受吗?”
汪氏绷起脸,把柳伯年的手甩开:“我这心里难受!”
柳伯年见娘动气,赶忙起身,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立,仍和颜悦色地问:“是谁不懂事,惹娘生气了?”
“除了你还有谁。你说,你头晌儿答应得好好的,为啥玉珠子这会儿又要走?”
“这……”这的确是柳伯年的错,大意失荆州。他以为杨玉珠主动跑去看老太太,又忙活了大半天干这干那,点灯后也没见回东屋,肯定是被老太太留住了。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就跟丹桂讲了老太太的心情和意愿,又到郎氏屋里,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让郎氏别再小肚鸡肠,有失大奶奶的身份。还特地搬了丹桂作帮手,带了疗治红伤的药草,亲自送到西花园来。到了汪氏窗前,听到屋里的窃窃私语,揣摸到屋里的祥和气氛,他还跟丹桂开玩笑,说一物降一物,在老太太眼里,杨玉珠成了宝贝疙瘩。不料想,杨玉珠给他来了这么一手,够绝的,让他在娘面前一句话也递不出来。他真后悔,后悔自己低估了杨玉珠的个性和志气,后悔当时没把自己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跟杨玉珠说明白。眼下咋办,当着娘的面,说是娘离不开一个使唤丫头,这合适吗,娘能乐意吗?
“你如今翅膀硬了,堂堂的当家人了,娘的跟前没个人使唤你也不用管了。”汪氏见柳伯年低头不语,更来气了,不依不饶地接着数落:“你大媳妇是皇亲国戚,你就把家让给她当得了。她们郎家把咱们柳家坑害得还不够吗,把你娘坑害得还不惨吗?”
“娘,是儿子不好,儿子没用,儿子惹娘生气、伤心……”
柳伯年见娘越说越气,越说离题越远,实在没招儿了,就双膝一屈,要跪下去。
“老爷!”杨玉珠突然喊了一声。
柳伯年没跪成,诧异地看了杨玉珠一眼。
杨玉珠抢步奔到汪氏面前,跪下,像是对汪氏也像是对柳伯年说:“是玉珠不识好歹,不理会老太太的美意。老爷,二奶奶,还有大奶奶,都早说过让玉珠回来的,是玉珠装糊涂。”
“是真的吗?”汪氏怀疑地看看跪着的杨玉珠,又看看站着的柳伯年。
“是……”柳伯年心虚,不敢咬实。
“是真的,玉珠装糊涂,是怕老太太……”杨玉珠顿了顿。
“怕我?”汪氏一怔:“怕我什么?”
“怕老太太嫌弃玉珠。”
“老太太。”丹桂瞅准机会,插进来说,“玉珠子说的都是真的,她是怕您嫌弃她,您不说话,她哪敢回来呀?”
“哎哟哟,玉珠子呀玉珠子,我对你咋样,你那心里,还没个数吗?”汪氏赌气地用手直拍炕沿,“你那一肚子的鬼精鬼灵让狗吃啦?快起来吧!”
杨玉珠扬起脸来,两眼闪着泪花,并不起身。
“咋的?死丫头,快起来呀。”
“玉珠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玉珠回来侍候老太太,有空儿还想常去上院东屋看望二奶奶。”
“中。”汪氏满口答应。
“还有……”杨玉珠迟疑了,吞吞吐吐起来:“还有……”
“还有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玉珠想念书!”
“这……”柳伯年面露难色,瞅瞅汪氏。
汪氏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按说这请求是过份了些。
不过,书是人念的,反正如梅、如兰她们也在念书,一个先生教着,多一个少一个人的怕也没啥。有玉珠子掺和着,那小姐俩还好用心点儿。是不是,伯年?“
“娘说的是。”柳伯年哪敢说不是呀。
“谢谢老太太,谢谢老爷。”
“玉珠子,你好福气呀!”丹桂欣喜地上前扳着杨玉珠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
杨玉珠眼里的泪,终于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