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耍正月,闹二月,沥沥拉拉到三月。
这一年在关东过春节,杨玉珠也算是开了眼——北京过春节的乐子玩意儿更多,但一般的平民百姓家充其量也就是贴贴春联,放放鞭炮,吃顿饺子,接送财神,相互拜年,看看秧歌……小打小闹,应景罢了。吉林柳家与一般的百姓家可不一样。别看平日里人丁不多,大宅子显得有些空旷,这一正月里,嘿,人客骤然多起来。你来他往,车进轿出,光是收的果匣和鲜果蒲包就堆成两座小山。上门的客人论起来都沾亲带故,非朋即友,绅官居多,百姓也不少。看样子,柳家在吉林这一百多年算没白混,势力、地位、明暗关系都是数得着的。
老太太汪氏是这宅子里的主要人物,但凡来的客都是先到她这里,施个礼,说些拜年话,唠些吉利嗑,喝杯茶,抽袋烟。遇到对劲儿的女客,扯些往常旧舌根,陈糠烂谷子。
杨玉珠也就沾了主人的光,忙得不可开交。奉茶、续水,递烟,点火,青瓷盘盛鲜果,纸笸箩装花生、瓜嗑、松籽、榛子,迎来送往,一拨又一拨。腿跑肿了,站直了,她也丝毫不懈怠,就那么精精神神地,爽快,洒脱,给汪氏作了脸,也不时地受到来客的夸赞。她还有意无意地记了些男宾女客们的名姓,身份,家境,与柳家的关系,以及他们跟老太太唠过的新旧大小情事。细想想也真多余,一个使唤丫头,听喝作事得了,记那些个玩意儿有啥用?可没法子,她天生的好记性,只要是她经过的,看过的,听过的事,想忘都难。再者说,听那些人折腾他们各自关心的家里外头勾心斗角狗扯羊皮的事,也还蛮有意思,蛮长见识。差不多整个吉林城上上下下官的私的明的暗的光彩的寒碜的是是非非,没有不在这屋里露根露底的。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就是将军衙门怕也难断出青红皂白。
关东的灯节也热闹,街里的灯多,人多,秧歌扭得火爆,小曲唱得泼辣,舞龙要狮子踩高跷跑旱船,从初七到十六,调着样儿地折腾。
外边的热闹消停了,外来的客人也少了,老太太就领着住娘家的女儿跟儿媳妇打麻将。女儿的婆家是黄带子,公爹是卸任的将军,在娘的跟前又有仗倚,话里话外时不时地磕碰嫂子郎氏。郎氏也不肯示弱,摆出皇太后至亲的架子,不咸不淡地回敬小姑子几句。只有丹桂没来头,出身卑微,又得过疯病,不能跟人家一样嬉笑斗嘴,打哈哈凑趣儿,只能默默打牌,故意输钱,陪到是礼。
天成、如梅等小孩子玩够了“升官图”,就抓“嘎啦哈”,排洋烟片,到院里放风筝。仆佣们除了作饭不必干别的活计,空闲下来没完没了地看小牌。
“功臣会”结束后的柳伯年轻松下来,大人桌前支支招儿,小孩子堆里逗逗乐儿,下人们的牌局也常去掺和掺和……
大宅子里的气氛挺喜兴的。
江南三月阳春景,关东三月倒春寒,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雁没来。多少能让人感到些春天意思的是,朝阳坡上的草芽子冒尖儿,江沿柳树上的毛毛狗露头儿,给灰蒙蒙残雪片片的吉林城抹上淡淡的绿色。
花匠们开始修整大宅各院的畦圃,翻弄西花园化冻还不太透的土地,掀开秫秸、稻草遮掩的大地窖,晾出被捂了一冬的高高矮矮果木树,舒展等待返青的疙疙瘩瘩葡萄藤。
家塾先生挎了粗布裹着的四书五经,神情端庄步履斯文地回到大宅来,与东家见过礼,准备给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弟子开课授业。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过三月三上巳之日,不用当家人吱声,大人孩子就都知趣儿地停止了玩耍闹扯,各自敛情收心,忙活个人该干的正事。
老太太汪氏经过这一个正月一个二月的兴奋,玩乐,有点儿劳累过度。衍流水勾起老冰排,春风一起,春雨一下,犯了咳嗽气喘骨节酸疼的旧病。坐着,浑身散了架子一样,难受。
躺着,胸闷气滞,出气进气都不顺畅,也难受。没办法,整天围着大被,蜷着腿,弓着腰,头抵炕沿……难熬的苦痛折磨得她心焦火旺,情绪烦躁,动不动就发脾气。
这一来可苦了杨玉珠。煎汤熬药,接痰捶背,喂茶喂饭,倒屎倒尿,一刻不得安闲。特别是夜里,根本就没法睡个消停觉。几天下来,她的小脸黄了,眼圈黑了,嘴唇起泡,走路发飘,精神头折了大半。她念着两个多月来老太太对她的好,念着人受病磨的苦楚,尽心尽力地殷勤服侍,累不吭气,困不吭声。老太太急躁点儿,挑剔点儿,喝斥几句,也都低眉顺眼地忍受了。唯独一宗,她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不能忍——老太太大烟抽得凶起来。往常只是晚上临睡觉抽一点点,稳稳神,帮助入睡。如今白天晚上没了遍数,啥时候要抽就得抽,不让抽就拿自个儿的脑袋往炕沿上撞。更让人不解的是,有柳伯年、郎氏、天成等亲人在,或是有外人来探视的时候,老太太从不发脾气,不要大烟抽,也不拿脑袋撞炕沿,还强作笑颜,装出病不很重的样子,一个劲儿反劝大伙别替她担心——横竖就只揉搓她杨玉珠一个,这是为的啥,图的啥呀?小使唤丫头受点儿气,挨点儿累,都没关系,你老太太才四十多岁,就这么自个儿糟害身子骨,把性命押给大烟枪,糊涂,蠢。不成!
12
谷雨过后,连着刮了三天风。
吉林素有“火烧船厂”的说道,建城二百多年间的五次无情大火烧得官民人等谈火色变。怕火,连带着就怕风,最怕春天里的风,早年间那五次大火有四次是在春天里让风给刮起来的。
柳伯年惦记着城里城外各号的安全,跟高先生、韩阁老、刘四爷一起,顶风奔波,四处查看,整整三天没着家。到第三天的傍晚,风势渐小,滚滚乌云堆满天空,眼见得是要下雨了,众人才都透过一口长气来。“三老”一齐催劝柳伯年赶紧回家,看看老太太的病怎么样了。
尽管天色已晚,又眼看着就要下雨,从北大街源升庆总号出来,柳伯年还不忘记拐到西大街自家开的宝升堂药铺,取了一小篓蜜炼川贝枇杷膏,一大块鸭梨萝卜糖,再拐到河南街的怡和隆鲜果铺,买些汪氏爱吃的时鲜水果。然后才催小车子快跑,匆匆忙忙回到大宅。
汪氏的屋里传出激烈的吵嚷声。护窗板也没上,昏黄的灯光透出窗外,时不时现出一个硕大的人影,比比划划,晃来晃去。
柳伯年皱起了眉头。
玉珠子这是咋搞的,天都黑了也不上护窗板?是谁这么晚了跑到娘的屋里大喊大叫?莫非是娘的病……
外屋门没插,里屋门没关,屋里的情景把柳伯年闹愣了。
汪氏围着被,搂着孙子天成,坐在炕头上,浮肿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
杨玉珠直挺着上身跪在屋地当央,头发散乱,罩住半张脸,一时看不清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丹桂跪在杨玉珠的旁边,两只胳膊胡乱挥舞,半截身子左歪右斜,嘴里连连狂喊:“不,不……”
如梅、如兰、如芬、如芳四小姐妹缩在炕梢,惊恐无声。
郎氏左手叉腰,右手抡圆了一把鸡毛掸子,嘴里“小妖精,小杂种”地骂不迭声,正在“整治”杨玉珠。掸子杆儿呼呼生风,搅得玻璃罩灯一跳一跳。富态的郎氏全没了平日的端庄,红了眼的母狼一样,咄咄逼人,下手不留情。
丹桂是在护着杨玉珠,胳膊上脑袋上肩膀上脊梁上也不知挨了多少下冤枉抽打。
杨玉珠面对郎氏的辱骂,抽打,不顶撞不告饶也不躲避,只闭紧双眼,咬紧牙关,硬挺。
天成不忍再看,把脸埋进奶奶怀里。
汪氏的脸更加苍白,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抓被角,剧烈地抖颤。
如兰、如芬、如芳也都不敢再看,都紧紧挤靠到如梅身边,闭起眼睛,用小手捂住耳朵。
郎氏只顾恃气打骂杨玉珠,根本没注意到站在门口惊得发愣的柳伯年。自打杨玉珠一进大宅,她这柳家大奶奶就觉不自在,吉林城里能干活的丫头有的是,找来哪个侍候老太太不中,为啥千里迢迢单从北京往回带?紧接着,救丹桂,得金条,跟主人家一堆儿吃年饭,在外来客跟前受夸奖……杨玉珠风头出大了,看着就来气。更让她忌恨的是三十晚上,柳伯年和汪氏娘俩对杨玉珠的那个亲热劲儿,一个出手就赏一根金条,一个有如亲闺女般地疼爱。这些事,一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早打算找机会出出这口恶气。好不容易,这回杨玉珠得意忘形惹翻了老太太,她怎能不借题发挥,往死里整治呢!儿女们越害怕,老太太脸儿越白手越抖,丹桂越拦挡,杨玉珠越硬挺,她打得越来劲儿。
掸子杆儿上沾血了。
丹桂拦挡不动了,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杨玉珠甩了甩散乱汗湿的头发,露出一张伤痕道道的脸,两只丹风眼突然睁开,倔犟冰冷地盯住郎氏,仍一声不吭。
郎氏咋会这么狠?老太太为啥不说话?杨玉珠犯了啥错处?
柳伯年从愣怔中清醒过来,忙喊了声:“住手!”
郎氏举着掸子的手停在半空,转过脸来看着门口的丈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炕梢挤靠着的四姐妹见到救星一样下地来,围住了父亲。
天成从汪氏的怀里挪开身,站到地上,规规矩矩叫了声:“爹。”
汪氏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被一阵陡起的咳嗽截住喉咙,脸憋成猪肝色。
柳伯年赶到炕边,扔下手里的东西,扶住汪氏,一边轻轻为娘捶背,一边轻轻呼唤“娘,娘……”。等汪氏咳嗽过去,透过气来,他一边掏出手绢替娘擦嘴角擦额头,一边问:“娘,这是咋回事呀?”
汪氏眼泪汪汪,瞅定儿子的脸,双手抓住儿子的肩膀,十分难过地说:“伯年哪,都是娘不好,娘这病……唉,是娘不好……”
柳伯年听不明白,又问:“娘,您别急,慢慢说,到底是出了啥事情呀?”
汪氏摇头,叹气,哭起来:“娘不好,娘老糊涂,娘这病……”
见娘哭,柳伯年急了,回过身来问郎氏:“你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郎氏怒气未消,拿掸子杆儿冲杨玉珠一指:“你问小妖精!”
柳伯年这才注意到杨玉珠还在跪着,就摆摆手说:“玉珠,你先起来吧,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玉珠的眼里噙满了泪花,但她使劲控制着,不让那泪淌出来,仍直挺挺跪着,小声地回话:“是我惹老太太生气了。”
“你?”柳伯年不太相信,“惹老太太生气了,为什么?”
“为……”杨玉珠话没出口,汪氏抢过去又叨咕了一句:“是我不好……”
柳伯年只得又转回身来安慰汪氏:“娘,您这是何苦呢,玉珠她挨这顿打,总得让我问个明白呀!”
“还用问,小妖精挨打还冤吗?你看看!”郎氏说着话,抢步到汪氏跟前,一把扯下汪氏头上的青绒帽子。
汪氏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得老高。
“看看,看看,小妖精藏了老太太的烟枪,害得老太太脑袋撞炕沿……”
“啊?”柳伯年心疼万分,上前抚看汪氏额头上的青紫:“娘,您儿媳妇说的这都是真的?”
汪氏还是那句话:“是我不好,我的病……”
这还了得!大孝子柳伯年怒不可遏,奔到地当央,一把揪住杨玉珠的衣襟,喝问:“你说,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杨玉珠直直盯着柳伯年因愤怒而扭曲了的脸,不惊恐也不委屈,说出来的也还是那句话:“是我惹老太太生气了……”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是得教训教训!”柳伯年从郎氏手里抢过掸子杆儿,他要亲手教训杨玉珠,替娘出气,替柳家肃正规矩。
沾血的掸子杆儿又挥起来了。可怜杨玉珠已经没了硬挺的气力,软绵绵瘫倒在地,昏过去了……
13
杨玉珠挨了大奶奶的打,被赶出西花园,贬到后罩房里跟大帮的仆妇们一起吃住,一起干粗活儿。
这事让大宅子里的下人们好一顿议论,也通过这些下人们的嘴传到了宅子外边。
一些风言风语也拐弯抹角传进了柳伯年的耳朵里。冷静下来一琢磨,是呀,杨玉珠到底为啥要惹老太太生气呢?那天晚上他也真是让事情给挤兑懵了。娘不说实情,郎氏不消气,丹桂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手脚抽筋要犯疯病,杨玉珠没等他的掸子杆儿打下去就昏得人事不省……面对这乱糟糟一塌糊涂的情景,谁还有心思刨根问底?安慰娘要紧,安顿丹桂要紧,抢救杨玉珠要紧。不然的话,万一有啥闪失,闹出人命来,怎对得起“行善积德”的祖训,怎么在吉林城里做人?
把杨玉珠赶出老太太屋子去干粗活儿,是郎氏的主意,他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也由衷地不想让一个敢惹娘生气的丫头继续留在娘的屋子里。万没想到,风波看似平息了,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一个使唤丫头活计的变动,竟会惹起这么多人的注意和关心!连从不打听东家宅子里私事更不轻信闲言碎语的刘四爷,居然也特意跑来向他讨问根底,弄得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十分尴尬。看来,教训一个使唤丫头事小,占不占理事大,事出必有因,还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啊!
可是,要真想把事情弄明白,也并不容易。一头是自己的娘,日子富裕心里苦的娘;一头是自己作主买来的丫头,上上下下没有人说个不字的丫头。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不好,丫头口口声声说是她惹老太太生气,两头都往自己的身上揽不是,这样的是非还用得着大动干戈解决吗?平时对娘的苦乐冷暖并不十分在意的郎氏,这次是吃错了哪味药火气窜得那样高,把事情弄得这样难收拾?没头儿的乱线,从哪儿入手才好摘开呢?
焦头烂额的时候,柳伯年想到了丹桂。丹桂跟杨玉珠贴心,一准儿知道些底细。
吃过晚饭,柳伯年来到东屋。
东屋收拾得干净利索,弥散着温馨可人的气息。这跟年前丹桂病重时那猪圈狗窝一般的模样相比,简直是天堂地狱的差别。柳伯年里外间走了一遍,看了一遍,感慨一番,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自责之情——作为丈夫,本应该让丹桂过得更好一些。
丹桂没在屋里。这种时候,她会到哪去呢?
柳伯年坐下来,想等等丹桂。他瞥见炕里丢着一方还没绣完纳纱边儿的枕头顶,就顺手拿起来看了看。看了,就暗暗称奇。这枕头顶绣的,虽说针线不怎么见功夫,可那图案别致:远山含黛,夕阳散红,一弯江水,一棵老柳,一角城墙,一个女子骑一匹白马挥鞭疾驰。还有两行字“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怪异的构图,偈语般的题字,诗不诗,词不词的,令人费解,又挺招人喜爱,甚至还隐隐触动了柳伯年的某种心绪——像是把江南“画绣”的气韵搬了过来,把佛家的禅机藏了进去。妙。这是丹桂做的活儿吗?以前可从没见过丹桂的这两下子。柳伯年被这方枕头顶上的图和诗吸引住了,看着,琢磨着,爱不释手。
院子里响起送灯丫头们杂沓的脚步声和压得很低的叽叽喳喳说笑声。柳伯年这才发现时候不早了。
丹桂还没回来。不能等了。祖辈传下的规矩,严格遵奉先贤名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每天的这时辰,作为当家人,他都得到大宅各处去转转看看,叮嘱更夫护院们晚上用心,防火防盗。他把手里的枕头顶放回炕上,站起身来刚要走,就见丹桂和一个送灯的丫头不声不响进了堂屋,轻轻朝东屋而来。
屋子里已经很暗了,暗黑的屋子里站着一个人,冷不丁地准得把两个小女子吓没了魂。为了给丹桂个知会,柳伯年故意轻咳了两声。
丹桂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屋子里会有人,两声咳嗽竟也把她吓了一跳:“谁?”
“别怕,丹桂,是我……”
“你……”自打从外出巡视归来知道丹桂得病的这两个月光景,柳伯年虽然为丹桂的病也操了不少心,倾注了真挚的热情,可是夫妻床第间的那种事,却一次也没做过。每到晚上柳伯年想在丹桂屋里多呆一会儿,郎氏准会不嫌絮烦地一遍又一遍支使孩子们过来找,说是丹桂需要好好养病,不让柳伯年无故搅扰。算计起来,连同柳伯年外出的八个月,已近一年的光景,丹桂没得跟丈夫亲近了。黑暗中的两声咳嗽,一声“是我”,丹桂都听得真真切切,却还是不敢相信丈夫会在点灯后还呆在她的东屋里,就口不随心地追问了一句:“真是伯年?”
丹桂的疑问让柳伯年的心悸了一下,说不准是因为愧疚,还是悲哀,他把丹桂冷落得太苦了。碍着有送灯丫头在旁边,他抑制住了冲动的情感,故意轻松玩笑地说:“我的二奶奶,快点上灯,你不就看清楚啦?”
“快点灯……啊不……”丹桂有点儿慌乱,话说得颠三倒四,“不……”
灯没点。送灯的丫头却将灯塞到丹桂的手里,扭身跑出了堂屋。
岂有此理。送灯的丫头不替主人点上灯,碰上了东家老爷也不说句话,转身就跑。柳家竟有这样不懂规矩的丫头?柳伯年想叫住跑走的丫头,嘴却让丹桂的小手给捂住了。
“别喊,伯年,求求你,别喊。”
“怎么啦,丹桂,这丫头……”
“伯年,你今晚……多呆会儿行吗?”
“丹桂,我今晚上不走了。”柳伯年把门插上,回身抱住了丹桂。
“伯年哪……”丹桂娇小的身子战栗了,没点火的玻璃罩灯丢到了地上,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丈夫的脖颈,一张泪湿的脸埋在她熟悉又陌生了的胸脯前。
14
丹桂果然知道一些底细。
急不可待,电光石火,雨密云浓……风平浪静之后,两个湿漉漉疲软软的人从柔情蜜意里苏缓过来,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杨玉珠。
事情的根底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杨玉珠不愿意让老太太染上烟瘾,老太太病魔缠身非靠大烟顶着不可。按说主子要抽,丫头给就是了,杨玉珠偏不听邪,宁可挨骂,也不让抽。老太太喘气困难了,浑身骨头节疼了,抽不着大烟顶不过去,就脑袋撞炕沿,赶巧这事让郎氏碰上了,不容分说,张嘴就骂,抬手就打。
“大烟抽多了是容易上瘾,不过,有时候少抽点儿也真能治病。玉珠子这丫头也真是,顺着老太太不就得了。”
“伯年,你知道老太太的大烟一天要抽多少遍?”
“就一遍,这我知道。老太太的大烟是从老爷子去世时才开始抽的,天天如数,晚上临睡觉时抽一点儿,图个一宿安稳,免得晚上睡不着觉,老想老爷子……唉,娘的命苦啊!”
“难怪玉珠子不服气,连你也这么护着老太太。伯年,向情向不了理呀。”
“丹桂,你说,我娘这下半辈子还有啥乐子可寻,不就一口烟吗?咱又不是供不起。”
“是,柳家家大业大,不愁没钱供老太太抽大烟。可是伯年你知道吗,老太太有病的那些日子,一天到晚抽得没了遍数!你不想想,这样下去,你柳家的钱受得了,老太太的身子能受得了吗?”
“不能吧……”柳伯年将信将疑。
丹桂霍地从被窝里坐起来:“麻烦就在这儿。老太太瞒着你,瞒着大奶奶,瞒着孙子孙女们,怕你们知道了她抽大烟上了瘾,跟着着急上火,怕你们看轻了她老人家,说她老人家没正事……唉,这也是慈母的一番苦心哪!”
“这些事,玉珠子应该跟我说才对呀。”柳伯年也坐起来:“她咋不跟我说呀?”
“开始她想试着劝劝,接着刮了三天大风,你没着家……”
“那她也该跟大奶奶说明白嘛。”
“大奶奶容她开口吗?她能在大奶奶那里揭老太太的不是吗?再说,大奶奶的气也不单单冲这一件事。”
柳伯年没话了,他抚着丹桂瘦削的肩膀,深深叹了一口气。两个人重新躺下后,丹桂也不吱声了,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默默想什么。他把压在丹桂脖子下的胳膊轻轻抽出来,放到自己的胸脯上,两眼望着黑暗里隐隐泛白的纸棚,反复琢磨一件事:杨玉珠为啥对抽大烟这么厌恶?
丹桂其实并没睡着。她见柳伯年不说话了,又把胳膊抽回去,以为是自己关于郎氏的那句话惹得伯年不高兴了,就没敢再往下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见柳伯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棚顶发呆,忍不住又将身子凑过去。
柳伯年见丹桂并没睡着,忙把琢磨半天也不明白的事问出来:“丹桂,你说,玉珠子为啥这么厌恶抽大烟?”
丈夫没生气,丹桂放心了,索性把上半个身子都趴伏到柳伯年的身上:“怎么,连这也不知道,玉珠子不是你在大街边上买下的吗?”
“是呀,可是……”
“当时,是谁卖她的?”
“没谁,是她自卖自身。”
“她是咋说的?”
“没说,是头上插了草标,脚下一块纸牌牌,写着卖身葬父。”
“她父亲咋死的?”
“她没说。”
“你呀你呀,可真是个大善人哪,啥也没问明白,稀里糊涂就敢把个大活人买到关东来……”丹桂顽皮地用手指尖儿点了点柳伯年的额头,忽然又板正起来,长叹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玉珠子她爹,是抽大烟抽死的!”
“啊!”柳伯年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呀……”
“她家本来也算殷实,是南京城数得着的书香门第。她爹为了科考,带着她娘和她客居北京。十年光阴,三试不中,心里一憋闷,就染上了烟瘾,钱财抽光了,老婆抽跑了,亲戚不敢沾边儿,朋友周济不起……好端端一位满腹经纶的才子抽成一个活鬼,倒在街边雪窝子里就再也没活过来……”
“唉,这玉珠子,嘴够严实的。”
“能不严嘛,抽大烟抽死的,咋说也不是光彩事。玉珠子是够刚强,要脸的。”
“好心没得好报,这回真的是委屈她了。丹桂,你知道不知道玉珠子这几天在后罩房里,咋样?”
“背着一身的伤,还能咋样!”丹桂一肚子的抱不平,流露在言语里,句句带刺:“遭老太太骂,遭大奶奶打,遭东家老爷贬,到了下人堆里,还能逃得了遭挤兑的下场?”
“不行!”柳伯年扑愣一下又坐起来:“得想个办法。”
“想啥办法?”丹桂明知故问。
“想办法让她……”
“回老太太身边?”丹桂欲擒故纵:“怕不那么容易吧?”
“是不好办,那咋整呢?”
“不如让她先到我屋来。”丹桂亮出了底牌:“搭个桥,垫个路,过一阵子再说。”
“噢?”柳伯年猛然记起了那个令他怦然心动的枕头顶,记起了那个没点灯就跑了的送灯丫头。他恍然大悟,发觉自己让丹桂给蒙哄了,就亲昵地在丹桂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了一掌:“你说,是不是你早就让她到你屋里来了?”
丹桂娇娇地“嗯”了一声,就势把嘴堵在柳伯年的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