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东家

6

柳伯年怀着莫名的焦燥心情,拖着疲惫的身子,强装出精神的样子,在欢喜岭上重温祖上故事,拜佛烧香之后,告别如莲和尚,改坐不颠不簸又暖和的爬犁回家。为了不招摇过市,也还是为了重走祖上的路,下了岭不进城门,而是绕过城墙在船营近旁大江拐弯处下道,让爬犁跑冰,顺江直下至三道码头。

家里应该出来迎接的人不论主仆差不多都出动了,还有柳家在城里的三十余座商号、钱柜、当铺、作坊、粮栈、药铺、金店、大车站的掌柜和伙计,回城里过冬的淘金场、棒槌营、烟麻点的管事和工夫匠役。迎接的队伍从江沿一直排列到大宅子的门前,鼓乐鞭炮声一时喧天动地,赛.过正月里扭秧歌。

小少爷柳天成开心得意地走在最前头,高先生、韩阁老、刘四爷左拥右护后随,把柳伯年捧在正中,象凯旋的将军似的接受欢迎。

柳伯年买来的那个丫头紧紧跟在刘四爷的身后,突然被如此众多的人如此热烈的气氛团团围住,一时显得有些局促。幸好,“少堂主”小刘四及时赶上来,伴在她的身旁,一路指点着,告诉她这里是什么什么地方,那位是什么什么人物,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物都与东家有什么什么关系……这样一来,她的局促没有了,心情松快了不少,也在不知不觉中从小刘四的话语里多了一些对东家柳伯年的了解,对将要落脚的柳家有了一些印象。然而,当她来到了柳家大宅子的大门前时,还是暗暗吃了一惊——这么壮观、阔绰的深宅大院,就是京城里的王公府邸怕也比它强不了多少。没想到相貌平平脾性随和衣着朴素不像富商大贾的东家柳伯年,竟是这样一个大家大业的主宰!

没想到远距京师二千余里素称荒蛮之地的关东船厂①,竟然这样繁华兴盛,别有洞天——她打心底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感觉,一路上由于前途未卜而产生的惴惴不安消失了。

--------

①船厂:吉林市旧称。

柳家大宅宽阔的大门前,站立着一位鬓染灰霜但风韵犹存年事也并不是很高的“老太太”,一脸焦急渴盼的神情,朝南翘望。时时旋起的门洞子风搅乱了她本来梳得很规矩的头发,吹得她本来青白的脸上生出层层鸡皮疙瘩,她全然不顾,任性地站着,望着,谁劝也不离开。她,就是柳伯年时刻牵挂的母亲,才刚四十出头守寡已十二年的汪氏。她在等儿子。她最知儿子的孝顺,最懂儿子的心。她要让儿子在进大门之前就能见到她这当娘的,见到她身子骨还很硬朗,精气神儿也还好,她要让儿子放心。她也急切地想早一刻见到儿子,看看儿子瘦没瘦,累不累,冷不冷,饿不饿……唉,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终于,该应酬的都应酬完了,柳伯年领着柳天成,后边还跟了个看着眼生的丫头,从闹哄哄的人丛中奔了过来。他脚步匆匆,把“三老”和众人都抛在后边:“娘……”

“伯年!”汪氏也朝前奔了几步,迎上儿子,“伯年哪……”

柳伯年到了母亲的面前,双膝一屈就跪在地上,还要磕头。汪氏连忙伸手扶起儿子,含泪的双目盯着儿子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老半天:“伯年,你这气色,咋不大对呀?”

“娘,我挺好的,这不……”柳伯年故意愉快、顽皮地转了个身,“啥也没缺,啥也没少。娘,您儿子是铁打的!”

“还说!”汪氏重又双手捧住儿子的脸,摸着,捂着,“这脸冻的,非成疮不可……”

温馨的气氛驱走了冬日早晨的严寒,也深深感染了柳伯年买来的那个丫头。她的眼睛湿了,心颤颤地,不知是种什么滋味儿。

“伯年,进院吧。”

“哎。”柳伯年抬脚刚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转身拉过站在那里愣神儿的“买来丫头”,对母亲说:“娘,这是我从北京给您带回来的……”

“我姓杨,名叫玉珠。”买来的丫头不知哪来的勇气,也不知受什么心情的驱使,她没容柳伯年把“使唤丫头”这几个字说出口,就抢过话头,主动地自报名姓,还蹲蹲双腿,给汪氏行了礼:“给老太太请安。”

汪氏没想到这个丫头跟其他伺候人的丫头不一样,敢拦东家的话,敢主动报名姓,又挺懂得礼貌规矩,就加意细看了几眼:“这丫头模样怪俊的,嘴也挺甜的,可真招人喜欢。”

柳伯年听了母亲这话,放了心,对买来的丫头杨玉珠说:“往后你就跟着老太太。去吧。”

“是,老爷。”杨玉珠此时就像跟了汪氏多年的小辈人一样,亲热但不谄媚,敬重而不生分,很自然地上前去搀扶汪氏转身,进大门。

汪氏也很自然地把手臂伸给杨玉珠,任由着这可人的丫头去搀扶。

7

当家人外出八个月如期归来,是大事。不过,到大门外去迎接的家里人虽然不少,真正的亲人却不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柳家家大业大,声名在外,而人丁并不怎么兴旺。曾祖柳长福两个儿子安生、安本,安本膝下无子。祖父柳安生两个儿子盛文、盛武,盛武膝下也无子。父亲柳盛文三个儿子伯年、仲年、叔年,按说还算过得去,可是,仲年过继给叔祖柳安本为孙,叔年过继给叔父柳盛武为子,都是分家另过,独立门户,往来以堂兄弟论。弄到最后,长门的这一股,还是只剩下了柳伯年老哥儿一个。柳伯年结婚十四年,孩子生了五个,却也只有一个儿子柳天成。天成的身下边,一顺顺的都是闺女——就算这大宅各院姓柳的男人都出来,能有几个?

母亲在大门口等、接,让柳伯年心热。有一个应该在二门等他、接他的人却没有出现在二门口,却让柳伯年心凉。这人就是柳家大奶奶柳伯年的夫人郎氏。以往柳伯年外出回家,郎氏都要在二门口等着,迎接,柳伯年已经习惯了。这次咋就没等,没接呢?

陪母亲回房说了一会儿话,喝了一杯茶,带着身边伙计到分家另过的两个弟弟的院子里走一趟,看看老的小的,问问年终进项比去年多了还是少了,年货办得怎么样,留下些从关里特意买回的稀罕物,如此而已。尽管两个弟弟从小受宠惯失教养,长大了不太成器,赌的赌,抽的抽,令人生气生厌,可毕竟都是柳家人哪,长房就得有个长房的心胸气度。过年了,喜兴和睦是顶要紧的。该尽的礼尽到,该操的心操完,柳伯年这才急急忙忙回自己的小家去,同老婆孩子团聚。

日头已经老高,伙房那边早备好了接风洗尘的酒席,“三老”和城里各号的掌柜、帐房们都在客厅“万柳堂”里等候——柳伯年把跟老婆孩子亲热的时间留得太少了。

郎氏的房里很安静,听不到留声机唱曲儿,也听不到四个女儿嬉戏玩耍的吵闹。柳伯年掂了掂手里拎着的大包袱。那包袱里都是些买给妻子儿女们的穿的用的吃的玩的,他要把这些东西亲自一样样一件件地送到她们母女的手上,看她们笑逐颜开的样子,享受回到家里的轻松、舒适和愉悦。

他推开房门,女儿们没有欢叫着跑出来,围前围后地扯衣襟。富态端庄的妻子没有笑盈盈地迎上来,接帽接衣递手巾递烟袋。一切都不对劲儿。

柳伯年随手将大包袱扔到八仙桌上,快步走进里屋。

郎氏和四个女儿都在里屋炕头坐着,聚成一堆默默流泪。

怎么回事儿?小年是大年的门,过小年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是喜滋滋兴冲冲的。在大宅子里有如正宫娘娘一样尊贵地位的当家大奶奶怎么倒领着几个闺女偷偷哭起来?这多不吉利!

柳伯年心里有点儿不高兴,但没表现出来,他关心地轻声问道:“我说,咋的啦,出啥事啦?”

柳伯年这一问,郎氏哭得更伤心了,根本就不回丈夫的话。四个女儿大的十一,小的才五岁,本来就是看见母亲流泪心里难过,跟着哭的。见了一别八个月的父亲,听了父亲柔声细气的问话,都不哭了,齐呼啦下炕来围住了柳伯年。

柳伯年问大女儿如梅:“你娘怎么啦?”如梅红红的眼睛望着父亲,摇摇头。

柳伯年又问二女儿如兰和三女儿如芬:“兰儿芬儿知道吗?”如兰、如芬也都摇头:“一早起来娘就在那儿哭啦!”

五岁的如芳见父亲只问姐姐们,不问她,急忙插话,说了句:“爹,我娘没欺负二姨娘。”

噢?小孩子嘴里没瞎话,这事跟“二姨娘”有关!柳伯年忙蹲下身,双手抱住如芳,又问道:“芳儿好宝儿,二姨娘怎么啦?谁说你娘欺负二姨娘了?”

“二姨娘是老疯子,可吓人哪!”

“芳儿,不许胡说!”柳伯年虎下脸,训斥如芳:“二姨娘怎么是老疯子呢?”

如芳不服气地把小嘴噘起老高:“二姨娘就是老疯子,满院子跑,抱假孩子……”

柳伯年更急了,抬手在如芳背上拍一巴掌:“还敢胡说,谁教你这么胡说的?”

如芳这回真哭了,挣开父亲的手,跑回母亲身旁。

柳伯年从小女儿的举动神情里看出事情有些蹊跷,霍地站起身,冲郎氏大声喝问:“这是真的?”

郎氏哭得更厉害了。

这一声喝问,吓得如梅、如兰和如芳小姐仨又哭了起来。

这,这叫啥事儿呀!柳伯年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转身撇开妻子女儿朝东屋跑去,边跑边喊:“丹桂,丹桂……”

8

柳伯年的“小家”住在大宅子正中间的里院。正房一溜五间,前出廊檐后出雨梢,厝在高高的石基上。坐北朝南,冲门的堂屋宽敞亮堂,两侧一明一暗各两间房,四铺炕。东山墙外还挨靠着三间矮小些的耳房子,另有东西厢房各三间……

郎氏的娘家是老满洲,亲姑姑是皇太后,哥哥是举人出身的京官。她习惯于祖上以西为尊的规矩,一嫁过来就住西屋里。当时公公柳盛文当家,公公和婆婆正好是按民人的规矩住东屋,她是长媳,住在西屋就一点说道也没有。如今公公去世了,婆婆汪氏不愿留在容易勾起伤心事的东屋,执意领着孙子天成搬到大宅西侧的花园里去住。按说她和柳伯年成为当家的老爷、太太后,应该搬到东屋去的,她不愿意,柳伯年也不认死理儿,就让东屋那么空着。

三年前柳伯年进关巡视商号,从京城带回一个唱曲儿的女子名叫丹桂,说是纳的二房,已经成了亲。郎氏心里老大的不是味儿,但也不好说三说四从中挡横,谁让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小子跟来四个丫头呢?柳伯年是个大孝子,知道守寡的母亲总为后人太少着急,也没少张罗给他纳妾娶小的事。纳丹桂作二房,也实在是柳伯年要顺着母亲的心情嘛!

东屋空着,丹桂来了,“二奶奶”丹桂就顺理成章地被大奶奶郎氏安排住进了东屋。

丹桂江湖卖艺人出身,嗓子甜,曲儿唱得好;模样俏,一双杏核大眼毛嘟嘟的流连顾盼,蕴育风情;天性活泼,不大在意主从贵贱的名份,跟大宅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挺合得来。不用说,这对出身名门,好摆谱儿,整天拿着身份端着大奶奶架子,遇事好使性子,动不动搬出娘家势力压人的郎氏,无疑构成潜在的威胁。尤其是丹桂的岁数小柳伯年八岁,而郎氏却大柳伯年四岁——人过三十天过午,结婚十四年生了五个孩子的关东女人,身子发福,肉皮子变粗,旱烟袋抽得满嘴牙黄,刨花子水抿得头发一股馊味儿——只要不是傻柱子,哪个男人分不清好孬?就连丹桂把“花儿”说成“欢儿”,把“粉条子”说成“粉儿”、“粉条儿”,满院子的人也都跟着学,这让郎氏多别扭。

郎氏开始限制丈夫到东屋去的次数。五天一次,十天一次,半月一次……两年后定到了一个月一次。

丹桂忍了。她不敢得罪富态端庄的大奶奶。

柳伯年忍了。他不想让妻室间生出是非。

丹桂就两年没见有喜。

郎氏就有些得意——小妖精更不中用,甭说生小子,连丫头也没弄出来呀!

直到丹桂进门的第三个年头开春,柳伯年这次外出巡视临走,还是没有得到送子观音的恩惠,丁点儿动静也没有。尽管这样,柳伯年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丹桂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反常迹象,两个人在郎氏特许的送别之夜,依旧情意浓浓,将云雨之事做得酣畅淋漓。天晓得,分别才只八个月的功夫,善解人意不爱计较的丹桂怎么就会疯了呢?

柳伯年不信,不信郎氏的心会狠到逼疯人的地步。丈夫不在家,没风可争,没醋可吃,大奶奶没理由过分挤兑二奶奶。

“丹桂,丹桂!”柳伯年跑着,喊着,到了东屋门前。门上挂了一把大号的铜锁。柳伯年拍门,喊叫。

东家的喊声和拍门声惊动了院子里和耳房里的伙计佣人们,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朝上屋观望,还交头接耳神秘兮兮地议论,但没有人敢出面来问问咋回事。

这一拍门,一喊叫,倒让郎氏稳不住架儿了。她要面子,她不愿意让外人特别是佣人们知道她和丈夫间有什么不愉快,更不愿意让人们知道出门八个月的丈夫刚刚回来她就吊脸子,耍性子的这档事。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佣人们的嘴快,爱串闲话,听风就是雨。要真的把事情吵吵出去,惊动了聚在万柳堂里的“三老”和那些掌柜、帐房们,对她这当家大奶奶的威望可就太不利了,甚至连她娘家的门风都要受到议论。她推开身边哭哭啼啼的孩子,用挂在大襟上的手绢抹着眼睛,赶到东屋门外丈夫身旁,低声说:“他爹,别叫了,让外人听着多不好……”

柳伯年刚刚被急昏了头,没顾得许多就大喊大叫,失形失态。经郎氏这一提醒,才觉自己的举动确有些过份,就压低声音但仍气鼓鼓地问:“可这一切……到底都咋回子事嘛?”

“我来开门,看了你就知道了。”郎氏说着把柳伯年拉到一边,从裤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东屋门上的大铜锁。

柳伯年推开门刚要进屋去,突然从屋里窜出—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浑身散出一股臊臭味儿的女人,把他撞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窜出来的女人也不顾柳伯年和郎氏的惊怵惶恐,根本没看到人一样两眼直勾勾呆愣愣地,一路狂喊着“还我儿子,我要抱我的儿子……”跑到院子里去。

“她是丹桂?”

“是……是丹桂。”

“怎么可能?”

“她疯了。”

“这……”

“他爹,快先让人拦住丹桂,别让她跑到外边去,回头再跟你细说。”

9

丹桂跑到院子里,东下屋西下屋耳房子逐一趴窗户望门,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院子里扫房、擦祭器、干杂活儿的佣人们得到东家的吩咐,纷纷上来拦挡丹桂。

小巧的丹桂不知哪来的力气,别说是丫头使女拦不住制不服她,就是膀大腰圆的家丁护院也到不得她近旁。她左闪右躲,瞅空子钻,一双民装小脚儿灵得像踏着哪吒的风火轮。

佣人们无奈,改变招法,手拉手围成一圈儿,把丹桂围在圈里,再逐渐缩小圈围。

丹桂像是一头被围猎的母狼,呜呜嚎叫,张牙舞爪,作最后一搏。她蹲在地上,褪下裤子,撒了泡尿,双手在尿水里一搅和,就挑女人多的地方冲过去。

穿戴齐整干净利索的柳家女佣们哪见过这阵势呀,看见丹桂脏着双手冲过来,都吓得哇哇乱叫,松开了拉着的手。

丹桂乘机冲出圈围,登着扫房用的梯子爬上了西下屋房顶,又用力把梯子拽上去。然后,边哼着谁也听不清的小曲儿,边划拉着收敛房顶残存的积雪捏团团。雪团捏多了,堆起来,慢慢就堆成个小雪人,有鼻子有眼睛地躺在倾斜的房顶瓦垅上。细看,小雪人裆间还有粗粗大大的一条命根子……

佣人们的心忽然就沉了,谁也不再吵嚷,不再张罗想办法去捉丹桂。

——多好的一个人儿呀,生生疯成这样。

——二奶奶真可怜!

柳伯年虽然还不知道丹桂疯病得来的原因,但他心疼丹桂此时的境况。十冬腊月,雪冷风寒,一个弱女子,衣衫单薄破烂,赤脚光手,坐在房顶上……他的心像被利爪抓挠,实在受不了。他顾不得在下人们跟前要面子了,大声冲房上喊:“丹桂,丹桂,你看看我,我是伯年哪,我回来了,咱们回屋去,啊?”

“伯年?”丹桂已被冻得发僵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也分不清是喜还是哀,“伯年哪,你看看,你的儿子,我生的,我要哄他睡觉……”说着,伸手去解自己衣裳上的扣袢儿,是要露出奶子奶孩子,还是要脱下衣裳给孩子盖上。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丹桂把衣裳脱下来呀。柳伯年急得跳脚,吩咐人们去另找梯子,多找梯子来,吩咐郎氏回屋去拿被子,越多越好。

幸好丹桂的手冻得发硬,不能打弯儿。衣裳的扣袢儿又多日不解紧得很,一时解不开。梯子搬来了,被子拿来了,佣人们并不怎么情愿地往房顶上爬。

丹桂慌了,要跑,没忘了抱孩子。雪堆的孩子一抱就碎了。没办法,只好用一只手攥了孩子那粗大的命根子,起身往房脊上爬。

三四架梯子同时上来了人。

爬太慢,丹桂在房脊上跑起来。

天哪,这多悬哪!柳伯年的心吊了起来。

佣人们暗暗替丹桂念叨佛爷。登在梯子上的人也都不敢动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柳伯年身上早已冷汗湿衣。他知道,逼紧了,丹桂万一跑失了脚,准没命。不让人上去,丹桂不下来,不冻死也得冻伤,冻伤加疯魔,还是得没命。怎么办呢?只好自己亲自上去试试了。他把梯子上的佣人喊下来,让其余的佣人们抻着被子时刻准备接失足跌落的丹桂。一切能想到的防范招数都想到了,布置好了,他撩起棉袍的下摆,就要登梯子。

“东家,让我上去吧。”是杨玉珠的声音。

柳伯年回过头,皱着眉问:“你不在老太太房里做事,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听到这院里吵吵嚷嚷的,老太太让我过来看看是咋回事……东家,让我上去试试看,都是女人,或许好办些。”

“可是她……”

“我不怕疯子!”

“这……”

柳伯年正犹豫时,杨玉珠早登另一架梯子往房顶上爬了。

丹桂蹲在房脊上,嘻嘻笑着,直勾勾的双眼冲着杨玉珠。

她还把手里攥着的小雪人的命根子当成防身的兵器,冲杨玉珠一戳一戳地示威,嘴里的哼唱一直没有停止:“情人你来了,你今来的真真凑巧,昨夜晚却是灯花儿爆……”

“寄生草”调,北京味儿。这疯子是什么人,为什么满口的北京腔儿?杨玉珠心生惊异。她没敢莽撞,就站在梯子上,冲丹桂友善地笑着,顺着曲儿往下唱:“昨夜晚上灯花儿爆,今日喝茶茶棍儿立着……”

又是一个北京腔儿,北京味儿!

丹桂手里的“兵器”不舞了,嘻嘻的傻笑停止了,嘴里的曲词儿渐渐清晰起来:“想必是疼奴的人儿今日到,慌得奴拿起菱花照一照……”

“玉簪儿在鬓边上戴着,忽听得把门敲。”

“忽听得把门敲,放下菱花我去瞧瞧。”

“开门却是情人到……”

“喜上眉梢!”

两个北京腔儿,北京味儿,一个清脆亮丽,一个宽厚磁实,把房下边的人们唱呆了,把房上的丹桂唱醒了。乡音入耳,乡情动心,丹桂直勾勾的眼睛里泛起亮色,涌出了泪花:“入罗帐咱俩且去贪欢笑……”

屋脊上的丹桂站起来,一步步朝下挪动。梯子上的杨玉珠登上房顶去迎丹桂。

院子里的人们也不敢怠慢,忙抻着被子等在屋檐下,防备万一。

丹桂和杨玉珠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柳伯年吩咐一个力气大的男佣夹了被子上到梯子顶,等候丹桂一消停就用被子把她裹上。

两个京味儿的女人终于抱在了一起。由于情绪激动,房顶倾斜,瓦垅上还有积雪,抱成一团的丹桂和杨玉珠站不稳身,立不住脚,滚翻着就跌下房檐。

檐下有备,两个人都没跌伤。

柳伯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乘人不注意也擦了擦双眼……

10

老太太身边新买来的使唤丫头杨玉珠,到家头一天就不怕攀高冒险,不嫌疯子埋汰,救了二奶奶丹桂一命,这件事很快就在大宅子里传开了。不用说佣人们都想方设法跟杨玉珠认识认识,套套近乎,表表钦佩心情,就连各院的主妇们也都有事没事常到西花园汪氏的屋里,非要看看杨玉珠这北京来的丫头到底有什么个别之处。

丹桂更是认准了杨玉珠。得了疯病的人,天晓得是清醒还是糊涂,反正死犟死犟,十头老牛拉不动。丹桂并不知道杨玉珠是谁,也不知人家姓啥叫啥,从哪儿来的干啥的,可就是愿意看见那双丹凤眼,愿意听到那口北京腔。经过那天房上房下的一折腾,她原本虚弱单薄的身子又受了风寒,雪上加霜,一缕魂儿已到鬼门关前。就是这样,别的人连柳伯年在内,要想劝她吃饭喝水,洗脸梳头,灸针服药也根本没门儿。只有杨玉珠灵验,让她干啥她干啥,不惊不闹,服服贴贴。在杨玉珠跟前,她如同没病的人一样,乖顺得像个见了娘的孩子。可是,杨玉珠毕竟是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不能整天陪在她这疯二奶奶的身边呀,杨玉珠一离去,她就又犯疯,惹得郎氏心烦,命人把她嘴勒白巾,手脚绊青绦,让她呻唤不得,咳嗽不得,动不得,闹不得,鼻涕眼泪也擦不得。

这事儿对柳伯年的触动也很大。三十儿晚上辞岁、接神完毕,一家人聚在炭火盆四周准备吃团圆饭“煽锅铁”,重温祖上艰难创业故事的时候,杨玉珠出人意外地搀出不露些许疯态的二奶奶丹桂,给老太太磕头,与郎氏见礼,给天成、如梅、如兰、如芬、如芳兄妹分发压岁钱……他简直惊呆了。尽管他也真心实意地为丹桂的事着急上火,想迫问病因,想请名医疗治,想弥补情债。然而,外头堆了小一年的总柜上事,会馆中事,街面上事,已经忙得他脚打后脑勺,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单只筹备正月初一开始的三年一度“功臣会”,必经他过目的帐簿就有几百宗!在这种时候,他非狠下心来暂舍家里事忙乎外边事不可,根本无暇顾及丹桂的冷暖,一切要等过了正月十五再说。万万没料到,丹桂的病竟然好转这么快,这么看不出疯过的痕迹。更没料到,连他这一家之主大老爷们想起来就头疼的大问题,竟被一个进家门才八天的十五岁的使唤丫头轻易解决了。杨玉珠,有两下子。他心里一高兴,出手大方,当时就赏给杨玉珠一根金条。

这样破例的赏赐,引起了郎氏的不满。对柳家,对柳家大奶奶来说,一根金条算不得什么,九牛一毛而已。可这一根金条赏给刚来的使唤丫头,赏给让二奶奶丹桂绝处逢生的杨玉珠,她就心里堵得慌。她从几天来围绕丹桂的病所发生的桩桩件件事体里,品出一些难言的滋味儿,觉出一分隐隐的失落,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冲她而来。她知道,丈夫这次外出巡视回来,起码三年不会再出门。正月十五“功臣会”一结束,各路人马按部就班,东家就可以清闲起来,甩手不问生意上的事,用心眷顾家里诸亲了。丹桂在这时候好了病,又多了个北京味儿的丫头时常陪伴,说不定就要重新水灵起来,重新怀上身孕……还有那个姓杨的丫头,这才来几天呀,就成了大宅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夸的稀罕物了,显见得不是等闲之辈,日子长了,还了得?她是皇亲,是旗人,是这大宅子的女主子,她在家里的地位,在丈夫心中的地位不容任何人妄想动摇。碍着是三十儿晚上,吃团圆饭的当口,在老太太的跟前,她没把心里的不满表现出来,甚至还随声附和地也夸赞了杨玉珠几句,让杨玉珠跟她们一起煽锅铁。

杨玉珠知道规矩,懂得进退,她谢过柳伯年,谢过郎氏,把那根金条当着众人的面递到老太太汪氏的手上,说:“老爷的赏赐太重了,玉珠担承不起。盛情愧领,这根条子,就算玉珠借花献佛,孝敬老太太吧。”

见杨玉珠小小年纪不贪财,又懂事,汪氏这个乐呀,拉着杨玉珠的手摩娑着,也让杨玉珠跟他们一起吃团圆饭。

杨玉珠莞尔一笑,说:“谢谢老太太美意,国有君臣之分,家有主仆之别,团圆饭是自家人团圆着吃的,玉珠不敢越份。”

“嗯,小丫头嘴厉害,说出理儿来还一套一套的。得,这条子我先替你收着,留待将来给你买嫁妆。既是不愿在这一起吃,那就快到厨房去,跟那里的人们一块儿吃饺子吧!”

“不,玉珠在这儿陪着二奶奶,要不然……”

“也中。就让人端碗饺子来,你吃你的饺子,我们吃我们的锅铁。这总行了吧?”

“听老太太的!”

“这不就结了……”

二尺半口的大铜火盆里炭火旺旺,小船底状的破锅铁上肥嫩的羊肉被煎烤得滋滋啦啦响,散放出诱人的香味儿。

柳伯年以当家人的身份,神情端庄地讲述起“砸锅励志”和“柳树挂银”的故事。

柳家人年年讲,年年听,年年感慨。

杨玉珠是头一回听讲东家祖上的曲折复杂经历,心里竟也生出许多的感慨。到底都感慨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她对这个柳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琢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