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东家

1

隆冬夜长,天迟迟不亮,冷得鬼呲牙。

吉林城西欢喜岭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睡得正香,悄没声响。越岭而过的大贡道在密林中坦然伸向远方,深深的辙印在晨星微光映照下幽幽泛亮,像是在显示昨日承重后的疲劳已消,不在乎新的一天里过往车轮的碾压了。

静。冷。

冷。静。

道边不远背风坡上的喜兴寺山门外,一溜停歇着五架围着鹿皮的暖爬犁。驾爬犁的马静静地站着,身上挂满霜花。门洞里有几个人,也都静静地站着,身上也挂满霜花。

马站久了,偶尔踏踏蹄子,扬扬头;人站久了,偶尔跺跺脚,抽袋烟,但绝不走开。

寒夜里站在露天地,滋味不好受,就觉着时辰过得特别慢。三星栽西……亮星冒头儿……大猫出来二猫撵……三猫出来白瞪眼①……到底盼到了东方发白。

--------

①大猫、二猫、三猫:关东对启明星的称呼,关东人认为启明星有三颗,依次从东方升起后天就亮了。

也就在这时,一直静静站着的马感受到了尚离很远的同伴儿们的气息,纷纷躁动起来,咴咴欢叫,连连打响鼻。

静静站着闷头抽烟的人们受了马的启示,缓过神儿来,呼啦啦奔上贡道,引颈西望,侧耳谛听。

渐渐就听到了杂沓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到了,到了,东家到了!”

“快去招呼高先生和少爷!”

“慢着!”一个二十多岁领头模样的人叫住众人,凛然不可抗拒地吩咐道:“我去知会高先生和少爷,你们在道边上守候,千万别离开!”

人们停下回转的脚步,不情愿又无奈何地应承着:“是,少堂主,听你的。”

被称作“少堂主”的年轻人满意地点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他摘下四块瓦毡帽掖起护耳重又戴上,拍打拍打浑身的霜花,抻抻狗皮套袖,紧紧腰间的多虎带子②……整顿停当,这才小跑着回到山门前,叩响门环,高喊:“高先生,少爷,快醒醒,东家到了!”

--------

②多虎带子:练武人多扎用的一种又硬又宽的腰带。

叩门声和喊叫声在空旷寂静的山野间回荡,惊飞了寺里钟鼓楼上的宿鸟。

欢喜岭上不再安静。

山门大开,走出二老一少三个人。中间一位是少的,十二三岁的年纪,貂皮斗篷将单细的腰身裹得严严实实,水獭暖帽衬得脸色青白,一双圆滚滚的毡鞋拖得两脚走路蹒跚。这,就是人们说的少爷,官名柳天成。

左边一位老者,矮胖身材,灰布百衲衣,平顶僧帽,慈眉善目,鹤发童颜。他是这喜兴寺的住持和尚,法号如莲。

右边那位老者,瘦高身材,头上脚下一色的青缎,南琴鞋瓜皮帽,暗花耳包,抵踝棉袍,两手捧着一条“全狐狸”①。浓眉短须,深眼直鼻,神情冷峻,不苟言笑。他是今日众人等候迎接的“东家”特别倚重的“三老”之一,远近闻名的大商号源升庆总柜帐房高文显,人称高先生。

--------

①全狐狸:整张的狐狸皮,精心缝成狐狸原状,套在手上御寒用。

叫门的年轻人朝这三个人请了个武架子安②,算是见礼。完了还没等他站直身子,就听高先生那膛音浑厚的语声响起:“小刘四,车到岭西了吗?”

--------

②武架子安:清际练武人给尊贵者请安的一种架势。

“嗯哪。”众人面前的少堂主,高先生眼前的小刘四低眉顺目赶紧回话:“正在爬岭。”

高先生看看越来越亮的东方天际,皱皱眉,对如莲和尚说:“比每次回来晚了半个时辰,许是路上碰到了什么麻烦?”

如莲沉思着,摇摇头:“按说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柳施主一向急公好义,济危扶困,连马贼都敬他三分……再说,他大江南北,关里关外,一路上不必住别人的店,不用喝别人的水,到处都有自家的分号,即便真的在哪儿遇上些麻烦,也该早有快马来报信儿了。”

“大师说得倒也在理儿。”

两位老者边说着话,边引领着小少爷朝贡道旁走。小少爷拖着两只大毡鞋趔趔趄趄,走不稳,也走不快。小刘四讨好地上前想抱着小少爷,被小少爷拨拉开。高先生也不满意地斥责小刘四一句:“走开,你别把他往娇里惯!”

小刘四讪讪地跟在后边。

到了贡道旁,小少爷东张西望,困惑地问:“高爷爷,我爹他在哪儿呢?”

高先生拽着小少爷的手,两人到了贡道当央,冲西眺望:“少爷你看!”

刀子般的西北风顺坡而上,迎面扑来。

小少爷双手捂脸:“高爷爷我看不见,我冷……”

高先生双手抓住小少爷的手,不让他捂脸,硬硬地说:“再看,冲风刮来的方向看!”

小少爷脸蛋冻红了,冻出了眼泪和鼻涕,但他也真的看见了——蒙蒙晨光下,莽莽丛林间,一串黑影搅起一团雪雾顺贡道而来:“高爷爷,那就是我爹的车吧?”

“是。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天一宿了。”

“他们不冷吗?”

“你说呢?”

“……高爷爷,我不冷了……”

“好小子,有种,你爹知道了准高兴!”

2

“东家,到欢喜岭了。”随着一声长鞭的脆响,车老板子兴奋地喊道:“到家喽!”

斜歪在座毡上神情疲惫的柳伯年立即睁开了眼睛,挺直了身子,撩开毡帘,向前探望:“岭上有人吗?”

“有,影影绰绰的,好像还不少呢。”

“总算到家了。”柳伯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美美地抻了个懒腰,揉揉因睡眠不足而干涩发胀的双眼,索性将身子探出毡围幔,贪婪地看着道旁的山林和雪野:“慢点儿吧,坡长慢慢上,这一宿跑的,也够牲口呛。”

“东家,您别心疼它,牲口这玩意儿通人性,也奔家,没见我不吆喝,它也劲劲儿地绷紧套?咱们紧走几步,赶到喜兴寺,您好歇歇脚,换爬犁……高先生他们八成也等急了。”车老板子说着,“啪”地又甩出一个响鞭儿。

啪,啪,啪……后边跟着的十多挂车的老板子也都照着头车的样儿,依次甩响脆鞭儿。

车老板子们的这番心情和举动,深深感染了柳伯年——车老板子们是一个月前从吉林出发去营口接他的。仅仅才一个月,这些血气方刚的粗豪人就都想家了,此刻毫不掩饰到了家跟前的喜悦心情,而他离家赴各地巡视商号,东西南北地奔波操劳,足足有八个月了。他虽贵为东家,可也是人哪,也是二十八九岁“如狼似虎”的年纪,想贤妻爱妾,夜夜饥渴;他又是吉林城有名的大孝子,想孀居已十二年的慈母,时时牵挂;他还是已有一子四女的人父,想孩子们,生怕大的失教小的生疾……他想家,想得比车老板子们心切十倍,百倍。他想家心切的更重要的一面,是除孝道亲情之外,柳家偌大一份产业兴衰成破的责任全都压在他的肩上,不敢丝毫懈怠。年终岁尾,他要从“源升庆”总柜帐房那里知道一年来生意盈亏的底数。

今年又是三年一度的报帐之年,他要主持有三百多位各地商号掌柜们参加的“功臣会”,奖勤罚懒,激励柜伙。腊月二十三,这是个有许多事必须他亲自去做的日子:总柜封帐,送灶王爷上天,拉年纸单子,擦祭器,统定讨帐的范围……所以,不论归途中多乏多累,遇多少麻烦,今天清晨他必须得赶到欢喜岭,今天早上他必须得精精神神地在老宅内的五个大院依次走上一遭。否则,家里外头,谈何谨严,谈何信誉?

柳伯年撂下毡帘,将身子缩回座上,重又微微闭上双眼,想再眯一会儿,养养精神,等到下车时给来迎接他的人们一个“东家气色很好”的印象。随着驷马得得的蹄声和车老板子那有腔没调听不清词句的哼唱,他那麻木昏沉了一夜的头脑渐渐复苏,思绪就越发活泛起来。想到就要爬上的欢喜岭,想到欢喜岭上的喜兴寺,想到迎着曙色站在喜兴寺山门前向东俯瞰吉林城,就会望到臂弯般回护城垣的冰清玉洁的松花江,望到城里城外烟雾渺渺中银妆素裹的树挂,望到三道码头近旁那片青堂瓦舍高脊飞檐的柳家老宅,就会记起有关祖上艰难创业“砸锅励志”和“柳树挂银”的故事……他的心一阵阵发热,发紧,同时生出一股莫可名状的焦虑。

怎么回事?以往外出巡视归来,车过欢喜岭,心中有的只是感慨与满足,今天这是怎么了?

3

吉林城的老少妇孺,几乎没有人不会讲讲“砸锅励志”和“柳树挂银”瞎话儿的①。那瞎话儿说的就是他们柳家祖上勇闯关东,落脚吉林,惨淡经营,由穷变富的经历。一百多年过去了,经历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瞎话儿,甚至满城百姓不论绅商士民,都以能吃上一顿“煽锅铁”为乐事,渐成风俗。

--------

①瞎话儿:关东方言,意即故事。

那是在早乾隆年间,也许是嘉庆年?柳伯年的曾祖父柳长福弟兄三人为求生计,由祖籍陇西逃荒至山西。过了一阵子,生活仍很困苦,柳长福就与两个哥哥商议想再挪动挪动,离开十年九旱的黄土窝窝。两个哥哥日子过得稍好一点,不想再挪动,柳长福就下定决心自己走,并砸碎自家的铁锅,请两个哥哥和他一样各存一块锅铁,以作子孙后代们将来认祖归宗的证物。锅砸了,表示义无反顾,也表示弃旧图新。树挪死,人挪活,不信找不到一处比黄土窝窝强的地方!

一条扁担,一卷行李,一妻二子,一腔希冀。柳长福一家踏上了坎坷的途程。

黄沙迷漫,他们走着。

大雨滂沱,他们走着。

风雪肆虐,他们走着。

乞讨,挑脚,浆洗,缝补……遭人白眼,挨人欺侮,受人役使,汗水和泪水没有淹没希冀,冥冥中他们觉得有奔头。

下太行,过直隶,到了山海关。还走不走,朝哪走?直隶、京畿一带地少人多,找不到一块可归自己的土地。出关?

听说关外荒蛮,大漠,莽林,狼虫虎豹……前途未卜。正犹豫间,一个游方和尚到了跟前,主动搭话,指点迷津,让他们出关去,往东北方向走,说是若在什么地方遇到柳树挂银,便是风水宝地,落地生根定会发达。

柳树挂银?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不过,一个出家人成心哄骗讨饭的穷人图什么呢?也罢,反正“家”挑在肩上,往哪儿都是个走,就听和尚的,往东,往北,一直走!

走啊,走啊,温暖的春天过去了,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凉爽的秋天过去了。直等到寒冷的冬天过去了一半,也没见“柳树挂银”的事出现。

这天黄昏,柳长福携妻挈子来到一座岭上。稀稀啦啦一直飘着的清雪骤然间变大,变猛,变狂,鹅毛般雪片密密匝匝,随着呼啸的山风直打旋儿。岭,混沌了,天,混沌了,可怜的行人站不稳脚,喘不过气,辨不清东南西北。

两个孩子冻得哭起来,两个大人急得团团转。咋办?走是走不了啦,可这荒山野岭上,这暴虐风雪中,怎么过夜呀?先找个地方躲躲雪背背风再说吧……

一家四口人扯拉成一串,用扁担探路摸黑儿在岭上挪蹭。

突然,走在最前边的柳长福惊恐地“啊”了一声,同时身子猛地下坠。容不得人醒腔儿撒手,紧紧扯拉着的后边三个人也就被带了下去。

幸喜有惊无险——这是一个丈把高矮的石崖,下边是个三面蔽风簸箕形的石窝窝,积厂许多雪。四个人成一串儿地掉下来,砸得积雪搪不住,塌出一个坑来,露出底层日积月累厚厚的枯树叶子。

惊魂稍定,两个大人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的安危,看看,没事儿。然后,他们就发觉这里风小得多,雪也不那么猛,身底下厚厚的枯树叶子软软的,暖暖的。这才叫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天无绝人之路,一家人缩在这里,蒙头盖脚将破被子一罩,睡吧……

第二天清晨,最早醒来的柳伯年的曾祖母觉着破被子很难掀开,强拨开一角一看,不得了,他们整个地被雪给埋上了!

她捅醒丈夫,又捅孩子,见四个人都还活着,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忙让丈夫起来弄雪。

柳长福就从被里挪出身子,抡开两臂,左拨拉右捣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石窝窝的积雪中钻出来。这一钻出来不要紧,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初升的日头还粘在东边山顶,灿烂的金光映得满山野的白雪刺人眼目。岭东脚下是三面群山环抱着的一马平川,一条冰封的大江像是飘逸的素练,从容地甩出一个大弯,与群山呼应,将平川围成一处方圆。“前有罩后有靠”,连平头百姓都懂的风水常识!更让柳长福吃惊的,是这里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威势势的城,城里城外特别是沿江有许多柳树,这些柳树与其他地方的柳树不一样,通体银白,晶莹璀璨——这不就是山海关游方和尚说的“柳树挂银”吗?没想到人世间还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他兴奋极了,孩子般蹦蹦跳跳地跑回石窝窝,唤出一家人。妻子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他大,老天保佑啊,快磕头!”

一家四口齐齐跪在雪地里,冲旭光辉映下的这银色宝地深深磕下头去……

4

柳伯年的曾祖父柳长福一家四口落脚吉林,靠了先来的山西同乡的帮衬,在小东门外开荒种菜,在将军衙门领票到帽儿山、磨盘山、老爷岭挖参,在江沿开大车店……点滴算计,省吃俭用,靠了黄土地上磨成的坚韧不拔劲头,靠了由陇至晋,由晋经幽燕而至吉林这一路上练就的精明乖巧心计,靠了白山松水黑土地取不尽的宝藏,家道日渐殷实。

古人云,用贫致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家道日渐殷实的柳长福夫妇深请此道,打靛,割麻,淘金,榨油,烧酒,开商号,雇用人工车船和保镖南北兴贩,扩大经营……几年下来,不但在吉林城站稳了脚跟,而且把生意做到了盛京城,老边里。

元宵怕滚,越滚越大。柳伯年的祖父柳安生和叔祖柳安本兄弟俩从小经历苦日子的磕打,早就是父亲的左膀右臂。柳长福去世后,他们分立门户,继续拼力,擦着劲儿地干,使柳家的商号遍及关东各繁华市镇。

等到了柳伯年的父亲柳盛文顶门主事,关东柳家已成大气候。外边儿有三百余商号在京津、冀鲁、江浙、晋陕、荆楚各地谨慎经营,与徽、晋、陕、闽、粤、江右、龙游、宁波、洞庭、临清等大商贾比肩交易,广播信誉;家跟前儿有采金场、棒槌营、山货庄等在长白山区就地取宝,持续外运。财源滚滚,让关内的商人眼红得滴血。这就叫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谁道关东无商贾?连紫禁城里垂帘听政的两宫皇太后都知道了吉林有一柳家,富可敌国。非但如此,同治六年吉林城改木墙为土墙,柳家捐资甚巨,当时的吉林将军上疏朝廷,皇上龙心大悦,赏了柳盛文一个四品顶戴,没多久,又封了个户部江南司郎中。几乎同时,柳伯年的叔父柳盛武披甲从军,入京驻防。一次偶然的机会随驾行围,射伤危及万岁爷的老狼,立了大功,被破格重用,任了个京师南城兵马司指挥。六品,官不算大,威风却不小,实惠也不少。

不管怎么样,柳家是发达了。出了一文一武两个当官的,资财加顶戴,如虎增翼,如锦添花。柳家人的身价地位也水涨船高,令吉林城里的生意同跻艳羡,官绅显贵刮目。与柳家攀亲联姻的也有了名门望族——当朝东宫太后慈安的亲侄女下嫁给柳伯年为妻;吉林将军奕榕的大阿哥娶了柳伯年的妹妹……

秉性忠厚的柳盛文官升脾气没长,财大良心未泯,不敢忘记连续三代创业的艰辛,常思“砸锅励志”和“柳树挂银”的故事。为了告慰先人,激励后人,他在家里立下一条规矩,别人家年三十晚上吃饺子,他家“塌锅铁”。他还为城西祖父柳长福一家四口风雪坠崖的那道岭取名“欢喜岭”,并捐资在岭上那个曾经蔽护过柳家的石窝窝旁边盖了一座庙,取名“喜兴寺”。从这以后,他每次从京师任上省亲回吉林,一定赶在清晨日头初升时分到欢喜岭,必谒喜兴寺拜佛烧香。柳家的其他人外出做事回吉林,也都必经欢喜岭,必竭喜兴寺,违拗者家法处置。

柳伯年应该算是幸运儿。他出生的时候,祖父还健在,父亲正当官,五个院落二百余间房的大宅已经建成。总柜、分号、支号、车马、船艘、护院、保镖……一整套的使唤人手俱全,许多事根本不需东家太操心。他在富裕、安稳的环境里一天天长大,父亲为他花重金请来以孝廉方正名扬吉林城的名儒侯镇藩作开蒙师,巴望着三代未得读书的缺憾能在他身上得到补偿。而且,作为吉林柳家第四代人的老大,将来要承继偌大的家业,德行才学都必须是优秀的。为了这,父亲对他有慈祥,疼爱,也有严厉,训教。侯镇藩更是用心良苦,约其言行,束其起居,不让他生出一点儿纨绔之气,还在经史子集的讲解中融人时论,以求将来能有实际的用处。父亲和业师为他的人生之路打下了好底子,是他最最敬重的两个人。

十二年前父亲染病辞世,他才刚满十六岁,单薄肩膀提前挑起了当家人的担子。好在父亲为他留下了三位可以倚重的老人——柳家商号总柜的帐房高文显高先生,总掌柜韩俊卿“韩阁老”,吉林振武堂堂主、柳家第一镖师刘致远刘四爷——这三位老人脾气秉性不同,拿手本事不同,对柳家的感情是相同的。他们像辅佐老东家柳盛文一样辅佐柳伯年,这是吉林商界中人有目共睹交口称道的。还有一位世俗凡尘之外的智者,常在风云诡秘难定适从的要害关头点化柳伯年,那就是喜兴寺的住持和尚如莲。关于柳伯年与如莲和尚的这一层关系,局外人很少知道,一般不太在意。也就是说,柳伯年身边其实不只有“三老”,而是有“四老”,三明一暗而已。

十六岁的柳伯年不负先人,不辱先人,生意、为人都数一流。十二年来,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每隔三年去关内各地的商号巡视一遭,归来时到家的日子一定选在腊月二十三小年儿这天,归来的路必经欢喜岭。重演祖上故事,体验祖上心情,延续祖上意志……一番感慨,一份满足,还图什么呢?

可是,今年不一样。今年人关走这一遭,看到洋人在各大重镇的势力越来越强,心情一直不太顺畅。特别是由营口下船登岸后,见到匆匆往来调动的兵马辎重、惊慌逃难的百姓,听说旅顺大东沟海上清日开战死伤惨重,日军分股由朝鲜渡鸭绿江,在花园口登陆,包围威海卫,炮轰刘公岛……战火烧起来了,而且近在辽东,怎不令人担心!外敌人侵,兵荒马乱,势必殃及商家,怎不令人忧虑!

一路颠簸,一路思虑,疲乏极了。难怪在搜登站打尖①时竟昏昏然睡着了,误了预定赶路的半个时辰。车到欢喜岭,就等于是到家,一时兴奋,忘了疲劳。然而,久淤的忧虑,突生的焦燥,却挥之不去,折磨得人心阵阵发紧。蓦地,他又记起了父亲临终前对他的叮嘱:要守好咱的家业。莫非真的会有什么危及柳家家业的事要发生吗?

--------

①打尖:关东方言。吃饭,歇息。

5

车到岭上停稳,迎候着的人们簇拥在头车旁。小刘四上前撩起毡帘,柳伯年就精精神神衣帽齐整地钻出围幔,跳下车。

“爹!”最先扑上前的是儿子柳天成。柳伯年充满亲情地拍了拍儿子的脸蛋儿,就将身子移开,冲向高先生和众人了。

高先生同柳伯年相互揖手?寒暄。

年轻的伙计们,包括“少堂主”小刘四,一律跪请单腿安。柳伯年微笑点头还礼。

如莲和尚不与人拥挤,安静地留在圈外,等柳伯年应酬完了大伙儿向他走来时,才双手合十,浅浅躬身,念了句“阿弥陀佛”。柳伯年也以佛门俗家弟子之礼,回敬如莲。

第二挂车上跳下来总掌柜韩俊卿“韩阁老”。

第三挂车上跳下来刘致远刘四爷。

唯独第四挂车上的毡帘被小伙计掀起了老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这车里坐的啥人呀?

众人好奇的神情被柳伯年瞧在眼里,他笑了笑,走到第四挂车跟前,探身向围幔里说了些什么。接着,又伸出双手,连拉带扶地“请”下一个女子来。

这女子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俊俏,小脸儿白生生,丹凤眼,高鼻梁,只是嘴大了点儿,不合众人心目中关里俊俏女子“樱桃小口”的想象。没戴暖帽,一头的乌发梳到后脑勺,编成粗粗的一根辫子。身上灰粗布棉袍,脚下青绒棉鞋。一看就知道她不是旗人府上的格格,也不是什么阔绰民户的千金。她被东家拉扯下来,站在那里面对一帮陌生的男人,神情有些拘谨但绝不猥琐,甚至还环视了众人一遍,冲大家蹲蹲双腿,不失礼数。她站在岭上风口处显然是冷得够呛,两只耳朵和白净的双颊都红红的了,但绝不伸手去摸一摸,捂一捂。这女子,不得了,刚一露面就惹人琢磨,又琢磨不透。穷不像穷,富不像富,贱不像贱,贵不像贵,可就是让人无法轻视,无法忽视。绝了!

高先生也和众人一样在琢磨这个女人。依他对柳伯年的了解和看人的眼力,应该是一目了然,由表及里不差毫厘的,可是眼下也没了准儿了。他踱到柳伯年的近前,想问问清楚,刚叫了声“东家”,却让柳伯年笑着拦住了。

众人由好奇转为困惑。直言快语心里憋不住事的刘四爷忍不住了,代柳伯年向众人解释道:“这是东家在京师为老太太买来的使唤丫头,瞧你们这阵势,别把人家孩子吓着,显得咱关东人里没斯文。走吧走吧,快进庙里暖暖吧……”

如莲不失时机地躬身延客道:“柳施主请,诸位施主请,女施主……请。”

众人拥着柳伯年进了喜兴寺。

刘四爷唤过他儿子小刘四,吩咐着要守护好车马,还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对东家实诚点儿,好好干,赶明个儿跟老太太过个话,求个情,讨那京师来的女子给你当老婆,啊?”

“嗯哪,爹!”小刘四屁颠屁颠地忙乎去了。

刘四爷紧走几步,冲礼貌地还在等他的如莲和尚点点头,跟上了众人。

如莲和尚听到了刘家父子的谈话,微微皱起眉头,但没动大声色。刚才,他也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柳伯年买来的那个丫头。谁知不看也就罢了,一看就暗吃了一惊——那丫头的长相、身材、举止、姿仪,都透出一股非同凡响的劲头儿。他认定那丫头不是使女的材料,倒是巾帼丈夫的胚子,将来准是个人物,有大作为。所以在延客的时候,他特别点了一句“女施主请”,希望能引起柳伯年注意。看见柳伯年没啥反应,他就有些担心:如果刘四爷的话不是儿戏,如果小刘四由此认真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可是,这一切的玄妙就是天机,只能“点”,不能明白相告,如同以往柳伯年向他请教急难紧要问题时一样,事情到底怎样发展,就看柳伯年的悟性和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