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中三友”拱手作别,各回故里。
蒲松龄又一次铩羽而归,但见满目哀鸿遍野。而此时他的母亲和妻子正在为他准备一件喜事:让他和雪倩圆房。刘氏翻出自己当年用过的红盖头给东厢房里的雪倩送去,走到门口朝里一瞅,捂嘴偷笑,忙又无声地拽了蒲母来看。
蒲母见雪倩拿出自己曾经戴过的红盖头披在头上对镜比看,也是笑逐颜开,悄声对刘氏说:“这孩子也是苦命,嫁了那么一个东西,爹妈也不在了,你们今后一起过日子,也别分什么大小前后,咱小户人家图的就是一个圆满。”
刘氏忙说:“娘,今后我们三个过日子一定会和和顺顺。”
远处似有驴叫,蒲母和刘氏奔出门远远地迎了上去。蒲松龄被拦在路口,蒲母将一块红绸结别在他的胸前。蒲松龄莫名其妙,蒲母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刘氏说:“走,回家你就明白了。”
他们回到场屋。刘氏推开东厢房,一下愣住了,房里没有人,桌上留一张小纸条。
蒲松龄一看纸条,转身就朝玉溪庵奔去。及至奔进玉溪庵,只见雪倩盘坐在蒲团上,一个老尼持剪正欲替她铰去一头青丝,急忙出声喝住。
雪倩却静静地说:“施主请回,这世上已经再没有雪倩,贫尼法号慧净。”
“雪倩,这是何苦?这又何必?三哥纵然家境贫寒……”
雪倩:“施主言重,慧净已是肮脏之人,只有选择出家,持斋静修,才能洗去罪孽。”
“不,雪倩,你没有罪孽。”
雪倩:“施主请回。慧净持斋礼佛,愿我佛慈悲保佑施主。”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晨钟暮鼓了此一生?”
“施主请回。”
蒲松龄还欲再说什么,这时蒲刘氏也急急赶到:“雪倩,你怎么要做尼姑?你随我回去。”
老尼口宣佛号。
雪倩:“姐姐请回。”
刘氏:“你难道不相信我的为人?场屋虽破,这正需要我们两个女人共同操持。”
雪倩:“谢谢姐姐好意,你们回去吧,我意已决。”
刘氏:“不,你不能那么固执。”
老尼这时发话:“施主还是请回吧,慧净可以带发修行,要想还俗,随时听便。”老尼收起剪刀,寺门也缓缓关上了。
场屋里的日子越来越苦。
一天,蒲松龄捧着能照见影子的稀粥,默默地喝了几口,突然扔下筷子。坐在旁边的幼子赶紧离开,躲得远远地怯怯地朝这里张望。
蒲刘氏瞥了丈夫一眼,不无委屈地说:“孩子他爹,我知道这粥不能当饱,可有什么办法?水灾闹过了闹旱灾,旱灾闹过了闹蝗灾,一年收不了几斗粮食。还有田亩税,地丁税,人头税……税有十几种,此外还要完纳各种派捐,缴足摇役折银。几斗粮食实在无法应付。孩子们的嘴巴糊不上,衣服添不齐,这日子真不知咋过。”
蒲松龄抓起筷子,突然又叭的一声拍在桌子。孩子们吓得直逃。
蒲刘氏委屈得掉下了眼泪:“孩子他爹,你总是读书,写书,赶考,不当家不知油盐贵。这个家我也真是不知道怎么当了。”
蒲松龄走出屋外,想着孩子们嗷嗷待哺的小嘴,望着贫瘠的庄稼地,望着在风中有一点摇晃的老屋,他掉下了眼泪……
聊斋匾在月光下似乎显得特别鲜亮。
蒲松龄回到书房握笔疾书:《黑鬼》、《促织》、《竹青》、《鸟使》、《太原狱》……
蒲刘氏悄悄进来,将一碗粥放在他旁边。自己也挨着他坐下,想了半天,终于抹了一下眼泪说:“孩子爹,我有一句话憋了很久了,不知当不当说?”
蒲松龄搁下笔。“孩子他爹……”她突然跪了下来流着泪说,“孩子他爹,我求你了,我求你别再写书。孩子他爹,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本不相信。读书没有用,那天下人何必还要读书。真的把书读进去了,读得其所,怎么会没有用呢?”
蒲松龄前去扶她,她仍旧跪着。
蒲松龄:“人家不用你,就是没有用,就说你没有用。英雄末路,就是最大的悲哀。”
蒲刘氏大了声音:“什么叫英雄末路?考场失意,做官无望就是英雄末路?读书人除了仕途,就不能经商,就不能种庄稼打粮食?即使不能种庄稼做生意,那当师爷坐幕,教私塾坐馆,不一样活人?最不济的就是写书。孩子他爹,看在咱们那么多孩子的面上,看在咱们多年的夫妻分上,我求你了,求你别再写书。写书要熬夜,既耗着灯油,又费那么多心血,看你这两年,人也尽往下瘦。”
蒲松龄扶起妻子:“我不怕累。”
“写书要用掉那么多时间,得耽误多多少少正事?”
蒲松龄:“写书也是正事。”
“写书能挣来油盐、换来粮食布匹?写书能吃还是能穿?”
蒲松龄:“孩子他娘,你也出身旧家,一屋书香,我素来敬你知书明理……”
“书香?书香!我闻够了书香。写书惹祸,因文坐牢的事我也听得多了。戴名世写《南山集》处斩,受株连一百多人。吕留良著作销毁,死后还要剖棺戳尸。就说你蒲家先世,也是因言语肇祸得罪皇上和权臣,结果……”
“夫人放心,松龄自会小心。”
“想你天生鲠直的脾气,认理不认人的秉性……我怕,孩子他爹,我真的害怕。我求你看在一群孩子们的分上,别再写什么《聊斋志异》。要么安心收神地去把咱家的几个孩子教教,让他们今后有一个指望也行。这样,再苦再穷,平平安安地咱也认了。”
蒲松龄不语。蒲刘氏转身就走:“你不听也罢,反正你写的稿本,我都给藏起来了。”
蒲松龄一听大急,连忙去抽屉里翻找,去枕头下翻找,去书柜里翻找:“你、你、你把我的书稿都藏哪里去了?”
蒲刘氏突然擎起一卷稿本:“你别找了,稿本全在这里,我给你一张张撕掉,看你今后写还不写。”
蒲松龄慌急万分:“孩子他娘,别……别!”
“嚓”的一声,蒲刘氏已经撕下一张。
蒲松龄急欲上前阻止,蒲刘氏又“嚓”的撕下一张。
蒲松龄忽然抱臂微笑,装着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心想我越急你越撕,我干脆无所谓,看你还撕一个什么劲。
“嚓、嚓”连声,蒲刘氏越见他不急,越是气愤起来:“好啊,你不急,我就狠狠地撕,偏撕得让你着急起来。”
随着嚓嚓声,眼见得一张又一张被撕下,被扯碎,蒲松龄心痛如绞,心急如焚。撕书如撕他的肉,每撕一张,都撕得他心尖一颤。
他忽然忍痛大笑起来:“夫人,拙作何劳你撕?你也太是劳累辛苦。那还是让我自己来撕。自己的心血由自己来毁掉才是最大的痛苦。”
他抓起案头的几页稿纸慢慢撕破。蒲刘氏从他手中夺过那几页稿纸转身就走。
蒲松龄望着地上的一堆碎纸,心也碎了。他扑在地上,将一大堆碎纸捋进自己身下,又一张张捡起来紧急拼凑。
忽然脚步声又至。蒲松龄急忙跳了起来,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蒲刘氏捧着一盆炭火进来。蒲松龄大惊失色:“夫人,夫人,你这是?”
蒲刘氏不语,将碎纸捧进通红的炭火里。蒲松龄欲救不及,眼见得炭盆里窜出火舌,一跺脚,蹲在地上痛哭起来。蒲刘氏甩手而出。
一群儿女在门外偷窥,被蒲刘氏赶走。
蒲松龄的泪水滴进炭火里。他捞起纸灰,纸灰应手而碎。
天都亮了,蒲松龄仍然怆然独坐在书房里。夫人进来,又将一碗粥顿在他的面前。蒲松龄偏过肩膀不予理睬。
蒲刘氏挨着他坐下:“怎么,生气啦?”
蒲松龄虎地站起来:“我能不生气?你不知《聊斋志异》是我的命根子?你不知道我写《聊斋志异》花了多少功夫?那是我的心血所在,我的生命所在!我知道我无能,我不能中举当官,我不能挣钱养家。我知道这家全靠你一个人里外支撑,我理解你的苦处。可是你一个贤惠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蛮横起来。你怎么说撕就将那么多书稿一古脑儿撕了?而且还一把火……你咋会变得那么狠哩?”
屋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屋梁上簌簌落下泥屑。
蒲刘氏:“撕也撕了,烧也烧了,一本书能当得什么大事?”
“不,你这是剜了我的心,割了我的肉,我会疼痛一辈子的。”
蒲刘氏:“快想想正事吧,你看这老屋破得都快倒了。”
“倒就让它倒吧,倒了大家散伙,都没有牵挂。”
说到这儿,窗外呼呼的风中,房梁“喀嚓”一声。刘氏大惊。
风声格外大了起来,屋顶被掀掉一块。蒲松龄端坐不动。又是“喀嚓”一声,房子歪了。
“快,快走。”刘氏拉着蒲松龄就跑。
蒲松龄和妻子、孩子刚冲到门外。一声轰天大震,老屋倒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刘氏扶着年迈的母亲在废墟旁叹息。
蒲母:“倒下一座房容易,想扶起来,没有钱咋行?”
蒲松龄不语,只是围着废墟踱圈。过了一会,仰天叹道:“雪倩走了,《聊斋》撕了,房子也倒了……”
忽然他眼睛一亮,墙洞里露出一个小罐。蒲松龄打开罐子,只见里面放着三十两银子,并一张纸条:“分家不公,聊以三十两银子弥补。父字。”
蒲松龄捧着匣子,眼泪掉了下来。模糊中又看到了过去。他还记得分家的前夜,父亲噙一管烟斗,在场屋四周转悠,烟火一明一灭。他更记得父亲临死前对他竖起的三个手指。他说:“娘,这是爹埋下的银子。”
蒲母不觉抹泪:“你爹和你娘这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你爹把最大的希望都着落到了你的身上。”
“孩儿令爹失望了,爹在九泉之下也会为儿叹息。”
蒲母:“先别说这一些了,把屋子竖起来最是要紧。”
蒲松龄:“这些银子?”
蒲母:“正用得着啊,赶紧雇人竖屋。”
蒲松龄:“这是爹的遗产,大哥、二哥、四弟的日子都很紧,还是四弟兄平分吧。”
蒲母叹道:“你爹早就说过,你这孩子是贤人。”
蒲松龄当下便去大哥屋里丢下一锭银子,又到二哥屋里丢下一锭银子,再到四弟屋里丢下一锭银子。为了担心嫂子们会有闲话,他将爹的手迹一舔,粘在老屋的门框上。
可是场屋倒下了总不能就这么倒着,正当蒲松龄夫妇围着废墟一筹莫展的时候,远远来了一批邻近几村的匠人。大哥、二哥、四弟也夹在中间。
李木匠:“蒲先生,我们给你竖屋来了。”
王瓦匠:“蒲秀才,你蒲家几辈子积德。捐修关帝庙,捐修玉溪庵,还有大前年的那一场时疫,不是你蒲先生家施粥,我们大伙能活到今天?”
刘木匠:“我们大伙也义务一回,不收你蒲先生分文,给你把房屋竖上。你只要每顿准备两篮馒头就成。”
蒲松龄的视线渐渐模糊。模糊中——场屋一点点竖了起来,麦场旁边终于又竖起了一座新屋。
蒲松龄走进新屋,默默地环顾四周。
刘氏也跟了进来:“怎么还闷闷不乐?”
蒲松龄不语。蒲刘氏突然拿出几卷书稿:“你看看,这是什么?”
蒲松龄惊喜万分:“《聊斋志异》?我的《聊斋志异》!你那天撕掉的?烧掉的?”
你的宝贝谁敢烧掉?我撕掉的烧掉的是我自己在娘家写的诗稿,你的书我也看了,我能舍得撕掉烧掉?”
蒲松龄愣愣地望着她,突然将她紧紧抱住:“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蒲刘氏挣脱出来:“看你疯的,我跟你说正经的。第一,这类鬼狐之书,怕与科考犯冲。第二,书里刺贪刺虐的骨头人家能看着舒服?第三,人活着要吃要穿,不能光是虚幻,还得要有一桩实事,每月能挣下几文。就说这房子……”
蒲松龄大喜过望,异常兴奋中挥笔写下一张《送穷神》贴在一扇大门上。
众匠人齐声吼唱:“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什么亲?兴腾腾的门儿何不去寻,怎么偏把我的门儿进?你就是世袭在这里,也该去高门大户人家访访亲。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假宽限施施恩。你为什么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你让我客来难留饭,你让我囊中无分文。可恨我终身酸秀才,都被你穷神坑。昨日的旧房倒,今日的新房起,来日化纸钱烧锡箔,洒洒浆,把香上。我求你离开我家门,不怪你弃旧喜新。”
一拨人唱罢大笑。蒲松龄又在另一扇门上贴了大红纸的《穷神答》。
另一拨人又怪声怪调地唱了起来:“东家啊,我说东家,你不必怨别人,贫是你自己找,穷是你自己寻。我有个驱穷歌送给你听:不是五经四书,也不是大家古训,只要一毛不拔,只要利己损人,只要行乖卖巧,只要奸诈虚文,只要昧着良心,处世不顾脸,哪管人议论……如此十几年,你就是财神爷。黄的是金,白的是银,铜钱打成捆。盖高楼,修大门,买田庄,将我穷神变成福禄星君。”
众人唱罢又是一阵大笑。
新屋落成之后,蒲松龄也痛切地感受到人生不能总是生活在虚幻里,书本毕竟不能完全当饭吃。他开始给自己找活,他不相信“百无一用是书生”,文人放下了清高。他要外出谋生。
蒲松龄临行前来到父亲的墓前跪下:“爹,孩儿无能,孩儿至今还未中举。你说满井庄蒲家已经几百年没有出过高官,没有出过文魁,你指望孩儿光宗耀祖,孩儿让你失望了。孩儿为了糊口,也为了继续读书能去参加下一科乡试,孩儿要去西铺毕家坐馆。等到年底回来,孩儿再给你上坟烧纸。”
然后他又去了玉溪庵,走进慧净起居的净室,对着薄被、青灯,轻声说:“雪倩,我要到西铺坐馆去了,去给毕家当几年私塾先生。”
雪倩隐在窗外。
他又拿出几双鞋子和一些素净的食物放在桌上:“这是我娘亲手做的,她托我带来给你。我以后回来,还会再来看你。”
雪倩泪眼迷朦。蒲退出净室,离开玉溪庵。
雪倩隐在树后,望着蒲松龄远去的背影,眼泪掉了下来。这时候有手帕从旁伸出,竟是蒲刘氏。
雪倩:“是你。”
刘氏:“还俗吧,随我回场屋去,我们姐妹也有一个伴。”
雪倩只是摇头。
“妹妹就这么固执地认为不能与我生活在一起?”
“不,我是要用我自己的修行来洗掉我自己的罪孽。”
“你有什么罪孽?你是受人之骗,误入火坑。要说罪孽,应该是那个姓康的承担。听说他已被罢官,受了惩罚。”
正说着,康仁龙真的来了。他口中念念有词:“男人手如绵,身边有闲钱;女人手如姜,财物满厢房。”
他脚板底粘了一张糖纸,怎么蹭也蹭不掉,使劲一甩,鞋子甩了出去,便单脚跳过去,口中还念叨着:“女人手如姜,财物满厢房。”
一个扫地的杂役:“你女人是不是手如生姜?”
康仁龙:“是的,我女人就是手如生姜,以前打过我一耳光,我到现在脸上还热辣辣的。”
杂役们哄笑。康仁龙眼一瞪:“笑什么?”
他顾自念念有词地扬长而去。
雪倩痛苦地闭上眼睛:“梦,一场恶梦。”
蒲松龄骑驴离开了满井村。
蒲母、蒲家兄弟、蒲刘氏,还有一群孩子在村口摇手相送。
蒲松龄策驴缓行,对面一匹快马驰来。马上人见到蒲松龄,愣了一下,滚鞍下马:“你不是蒲师爷吗?”
“你是宝应县衙役小六子。”
“正是,我们家老爷孙树白大人因政绩卓异,已升任御史。大人赴京途中顺便回乡省亲。孙大人和刘师爷有信在这里,请蒲师爷前去一叙。”
“小六子,你先回去回复大人,蒲某随后就到。”
小六子策马驰去,蒲松龄也随后直奔。走了一程,蒲松龄看看自己一领青衫,两袖尘土,以及衣襟上的补丁,摇摇头,不觉一声长叹,缓下缰绳,放慢驴步。
到了孙家集。但见孙树白回乡,背后妻妾成群,红莲赫然在侧,另一边有刘孔集师爷陪侍,附近数县官员前后簇拥。百姓争睹孙大人荣归的风光。
蒲松龄却在人圈外牵着毛驴,一时自惭形秽,踌躇不前。他发现孙树白一边与众官员寒暄,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刘师爷和红莲的眼睛也在到处搜寻。蒲松龄不觉眼睛一热,欲想挤进人群,却又慢慢垂下了脑袋。
当垂下的脑袋再一次看到衣襟上补丁的时候,他牵着驴默默地离开了人群。在离开人群的远处,蒲松龄牵驴仁立回望。
孙御史的官轿及随从在故家停留片刻后便匆匆北上。
蒲松龄仁立风中,对着滚滚而去的扬尘拱起双手,眸中也流下了老泪……
西铺村石隐园是曾任南通州知州的毕老太爷家的私家花园。
这天,阳光灿烂。管家督促佣工在园中晒书。蒲松龄进了园子,见了那么多书,便站下不走。
管家把蒲松龄上下打量了一下,眉头皱皱:“这位客官好像面生得很。”
蒲松龄:“是的,在下外乡来的。”
“外乡来的?你可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
“还请指教。”
管家一指远处:“看见了吗,万卷楼,这是毕老太爷家万卷楼里的藏书,每年都要拿出来晒晒,可是每年都有书被人偷去。明白了吗?这是在晒书。”
蒲松龄拍拍肚皮:“在下也在这里晒书。”
管家:“你……”
当晚,毕家请客。各位老爷坐定。
蒲松龄昂然直入,所谓自卑的人最容易被刺激出自尊,他在空位上坐下,望了一眼康得言。这座上他就认识康得言,康却扭头不屑与伍。
管家进来:“毕老太爷身体稍有不适,各位大人随意用餐,待一会毕老太爷再出来给大人们敬酒。”他忽然发现了蒲松龄:“这一位客人,小的怎么称呼你官位?”
蒲松龄:“在下无官无位无名小民。”
管家咳一声:“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一位刑部尚书王士祯王大人,毕老太爷的内侄。这一位是王大人的表兄,原刑部侍郎高珩高大人,高大人家有载酒楼,可谓酒仙。这一位是前御史唐梦赉唐大人,唐大人的庄山书屋与高大人的载酒楼相毗邻,也应该是半个酒仙。这一位新科举人康得言,乃本县漕粮经承康利贞之子。这两位是康举人的表弟,陈所见、陈所闻兄弟。”说到这里,眼睛瞟了一下蒲松龄。
蒲松龄装着没有看见。
管家:“来,小的给各位大人斟茶、倒酒。”他把酒倒了一圈,到了蒲松龄这里,便打住了。然后倒茶,到了蒲松龄这里,又打住了。
各位大人互相看了一眼,康得言也对两个表弟做了一个鬼脸。
蒲松龄笑了一下:“那在下就自斟自酌,不敢有劳管家大人了。”他于是自吃自喝,旁若无人。
康得言和陈所见、陈所闻两兄弟愤然于色。高珩老大人故意狠咳一声,唐梦赉老大人故意敲敲盘子。
唯有略略年长于蒲松龄的刑部尚书王渔洋(士祯)捋髯不语。
管家悄悄溜出,蒲松龄仍然自斟自饮自吃。
不一会,管家扶着年迈的毕际有老太爷进来。毕际有说:“老朽身体略有不适,怠慢了各位。各位随意、随意。”
蒲松龄站起来:“老主人未到,在下已经自便,还请见谅。”
毕际有:“这一位?”
“在下蒲松龄。在下蒙毕老太爷手书相邀,特来贵庄拜见前辈。”
毕际有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还请蒲先生恕老朽眼拙。蒲先生是贵客,是本庄今晚上的正客。老朽估算着蒲先生今晚能到,所以就请了这几位大人作陪。来来,老朽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高珩高大人,这一位唐梦赉唐大人,一位是侍郎,一位是御史,但都已下野,和老朽一样是闲人。这一位是老朽的内侄,现任刑部尚书王士祯,因服丧在家,昨日前来看望老朽,也被老朽留下作陪。”
蒲松龄:“在下见过各位老大人。在下一介布衣,能与诸位老大人同桌共饮,十分荣幸,刚才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王士祯:“蒲先生才名,士祯早有耳闻,今日所见,果然风骨独标,清韵锵然。”
高珩:“老夫往日也听小婿张笃庆盛赞蒲先生根骨不凡,今日有幸得见,知小婿所言不谬。”
唐梦赉:“听说蒲先生身有异禀,能够通狐识鬼,不知可有此事?”
蒲松龄:“在下喜欢听人谈狐说鬼,无非闻必记之而已,所谓通狐识鬼之说,当属误传。”
毕际有:“来来来,还要介绍一下,这位康得言,康举人,这两位,陈所见、陈所闻……”
蒲松龄:“毕老前辈,你的这位管家刚才已经介绍过了。”
毕际有:“今日大伙聚在一起,蒲先生能否说两个鬼狐以助酒兴?”
蒲松龄:“既然老太爷吩咐,在下敢不从命?”
管家赶紧上前给蒲松龄斟酒。
蒲松龄瞅了管家一眼:“诸位大人。在下还没有说故事倒想起一句顺口溜,不知能否说出来供大家一笑?”
毕际有:“那就请蒲先生说来听听。”
蒲松龄从衣襟上拔下一根针:“在下首先声明,在下要念的那首顺口溜说的是这根小针,如与别人雷同,纯属巧合。”
经这一说,众人全都竖起了耳朵——
烂铜废铁一小寸,
主人抬举做成针。
腚上长着一只眼,
只认衣衫不认人。
蒲松龄吟到此处,戛然而止。席上一片寂静。
管家首先面红耳赤起来,毕老太爷指着管家一阵大笑。
康得言这时站了起来:“蒲先生既然擅长诗词,康某说一个对子让你对对如何?”
蒲松龄:“蒲某知道令尊康利贞工于心计长于言辞,有其父当有其子,只怕蒲某一时对不上来,还请康举人不要见笑。”
康得言:“好说。你听着——眉先生,胡后生,先生不及后生长。”
蒲松龄苦笑摇头。陈所见、陈所闻拍手叫好。
蒲松龄在掌声中也口吐一句:“眼珠子,鼻孔子,朱(珠)子反在孔子上。”
王士祯等微微点头。
康得言又续一句:“你再听着,淄川老棕树,枝长叶大根基浅。”
蒲松龄:“泰山嫩竹笋,嘴尖皮薄腹中空。”
康得言恼羞成怒,立即拿出富家子弟的派头,取出银锭和金元宝在两手中掂掂:“出字分开两座山,一山出金,一山出银。”
蒲松龄冷哼一声:“爻字分开两杆叉,一叉属龟,一叉属鳖。”
康得言气急败坏。
毕老太爷连忙站起来说:“吕字分开两个口,一口吃肉,一口喝酒。来来,吃菜吃菜。”
康得言恼怒难按,气氛仍然僵着。
陈所见便插话帮腔:“蒲松龄,你是一个秀才,我们表哥是举人,秀才在举人面前应该懂得礼貌。”
陈所闻则进一步挑衅:“蒲松龄,秀才见到举人应该下跪。”
蒲松龄冷哼一声:“黄嘴小儿,无知枉妄。秀才也是功名,秀才见高官尚可以不跪,何况区区一个举人。”
陈所闻:“放肆。”
蒲松龄:“此乃我大清的规矩。”
康得言:“就说大清朝有这规矩,那见了举人要叫一声老爷,那是不是规矩?”
陈氏二兄弟起哄:“对,叫老爷,叫举人老爷。”
蒲松龄对毕、王、高、唐一拱手:“让诸位老大人见笑了,在下晚生几年。在下记事的时候,只知道小民百姓称举人叫爷,称进士叫老爷,称府台以上的朝廷命官叫大老爷。”
康得言大拇指一竖:“那行啊,叫本举人一声爷也行。”
陈氏兄弟:“对,叫咱表兄一声爷也行。”
蒲松龄微微一笑:“现在不一样了,时时事事都在进展,既然举人已经升格为老爷,那秀才也该跟着往前蹭一蹭,那秀才就该叫爷了。在下可以叫康举人一声康老爷,可康老爷也得要叫蒲秀才一声爷。”
丫环、侍从捂嘴窃笑。见康得言和二陈还要较劲,毕老太爷忙道:“席上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们还是听蒲先生谈狐说鬼如何?”高侍郎和唐御史齐声附和。
蒲松龄:“既然几位老大人有此雅兴,在下就献上一则。在下的一位落榜的秀才朋友,名叫万福,前不久避难入山,靠打猎为生。没想到荒山老屋中有狐,狐常将万福秀才捕来的猎物吃掉。万福觉得这狐也太是可恶,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康得言插话:“各位大人,这是蒲秀才借狐讽喻,什么不劳而获,分明是暗指各位当官的老爷。”
蒲松龄:“康举人以为做官便是不劳而获,不知是天生的偏见,还是家教如此?”
康得言:“你……”
高珩:“康举人何必如此过敏?”
唐梦赉:“少安毋躁,还是听蒲先生把故事说完。”
蒲松龄:“万福秀才想把这狐赶走,可惜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他听说附近有一个胡二爷擅长驱狐,便去请他。胡二爷推说靠他一人之力犹嫌不够,必得长年住在土地庙里的周三相助。于是万福又去请了周三。胡二与周三要万秀才打扫一间干净的屋子让他们住下,而且还要将养数月。结果万秀才日日上山打猎,将捕获的猎物供给胡二和周三食用,这比狐狸原先偷去的数量还多。数月后,果然发生了一场搏杀,狐狸被打死。但从此周三与胡二却在万秀才家长住下去,自恃功劳对万秀才大呼小喝,要这要那,百般索取,总不肯走,万福秀才后来发现那周三与胡二也是狐狸。这大概就叫以暴易暴。”
康得言:“这是指桑骂槐。百姓请官府扶危解难,难道官员们就会趁机勒索?特别是对咱们秉公办事的刑部,对咱们刑部王大人的不敬。”
毕老太爷瞥一眼王士祯:“话不能这么说,即便是蒲先生话中有话,那也是对我们大清官员提一个醒儿。我们做官的就那么小鸡肚肠?”
王士祯捋髯不语。
蒲松龄:“各位大人,在下得罪了。”继续又道:“那万福秀才实在是苦不堪言,没有办法,便到红毛国告状。红毛国国王问狐狸什么样子,狐字怎么写?万秀才说,狐是左边一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
坐在蒲松龄两边的康得和陈氏兄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蒲松龄装着无意,继续说:“那红毛国国王见万福胯下的骡子很新奇,问,骡子是光生骡子吗?还能不能生马?马会生马,还能不能生下骡子?万福回答:回大王,在中国,马能够生骡子,骡也能够生马,红毛国国王不信。万福说,在中国,马生骡,是臣(陈)所见,骡生马,是臣(陈)所闻。”
举座大笑,陈氏兄弟面红耳赤。
康得言插话:“妓女送客,来也‘万福’,去也‘万福’。”
陈氏兄弟大笑。
蒲松龄略一思索:“那蒲某就接你一个下联——龙王求谏,龟也‘得言’,鳖也‘得言’。”
康得言推桌而起:“你,你这老秀才,也敢信口胡诌,辱骂本举人,你、你大胆。”
王士祯一拍酒桌:“放肆。”举座皆惊。只见王刑部微瞑双眼,不知骂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大人将要骂谁。
王士祯眼睛猛然一睁,戟指康得言:“你区区一个举人,也太是狂妄自负。别说一个举人,就是进士及第,新科状元,满朝三考出身的大员,也谨慎有加,自惕三分,未敢妄自尊大。功名未必就是学问,巨星起于沃野,高人往往韬伏荒江,最可笑的就是三寸死水也兴起波澜。你少年得志不思韬光养晦,一身浮厉之气,时时寻衅在先,本部堂若不是看在你爹康利贞与孙树白御史有姻亲之谊,若不是看在你爹常来我这里走动,本部堂早就逐你出去。”
康得言这才讪讪坐下。
毕老太爷站起来,目光一瞟管家等人:“你等都给我听着,蒲先生是老朽请来的西席,就在这石隐园绰然堂坐馆,教授我毕家的几个子孙,你等不可怠慢。”
蒲松龄谦谢:“毕家三世一品,四士同朝,可谓山东望族,蒲某能在毕家坐馆,实是三生有幸。但纵然如此,在下也还有一事相求。”
毕际有:“蒲先生请讲。”
蒲松龄:“在下要在这石隐园栖身之所挂一块‘聊斋’匾额。”
老太爷大笑:“蒲先生要将鬼狐引到老朽的石隐园中?哈哈,其实老朽邀蒲先生来坐馆,也正是想与先生日谈狐狸夜说鬼。你看这个——”
老人揭起一块红布,早已有一块“聊斋”匾准备在案上……
这时石隐园草亭中,毕家大小不一的八个子孙,一齐拍手跳足:“听说这回来的先生一肚子的狐狸和鬼。”
“那不吓人?”
“有吓人的,有骂人的,也有好狐好鬼,听得叫人掉泪。”
“听说有些孤鬼,美得像天仙一样。里头还有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懂。”
“懂。”
“懂?亲嘴你懂吗?你知道什么叫亲嘴?”
其中一位年岁较长、风度翩翩的毕世持公子悄悄离开了孩子堆。他绕过绰然堂,踅到近旁的“聊斋”。房里先生不在,铺盖卷堆在榻上。毕世持悄悄从铺盖卷里抽出《聊斋》的几篇手稿,又悄悄地溜出了聊斋。
当晚,毕际有、唐梦赉、高珩三位老人看了几则《聊斋》之后,便在石隐园的棋寮中议论起来,最后竟争得面红耳赤。
毕际有拍案叫绝:“好,才子之书,果然是才子之书。诚如空谷足音,秀拔天外,实为红尘之绝响。老朽拜读蒲先生《聊斋》大作,放下书卷,犹有余韵绕耳,犹觉齿颊留香。老朽白活七十年,此书今日过目,足慰平生。”
高珩:“世情、民情、风情、兄弟情、父母情、男女情、狐鬼情,刻画如丝,丝丝入扣,非大手笔不能为之。”
唐梦赉:“此书一出,我华夏浩瀚之典籍又添一件重宝,我中华文明之史册又出一件盛事,我数千年诸子百家之中再出一子,又起一家,我唐诗宋词元曲之后,又崛起一座古怪小说之峰巅。”
毕际有:“你看这一段,‘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村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门前皆丝柳,墙内桃花尤繁,间以修竹……’你们看看这幽谷野居,何等令人向往。”
高珩:“还有这一段,‘李公家有长凳,肉红色,极光滑。李公上前欲坐,凳却随之弯曲变形,如肌肉柔软,李公大惊避走,回头只见长凳四腿移动,渐渐走进墙壁……’简直,骇人听闻,却又栩栩如生。”
康梦赉:“依我之见,这《娇娜》一篇最是动人。那书生胸口生瘤,美貌的娇娜脱镯按之,瘤入镯中,再以薄刀割削。那书生偎在娇娜怀里,闻着美人异香,只觉肌肤冰凉,全无痛楚……有病如有福,人生若此,也是一快。”
高珩:“不,唐兄错了,拙意以为《婴宁》一篇最好。她到了哪里,哪里便是一室笑声。你看,‘王母走进内室,婴宁正笑得起劲。王母催她出来见客。她竭力忍笑,朝着墙站了好大一会,才忍笑出来,只是朝客人们略略一拜,便又立即转身入内,纵声大笑。’如此一个女子,天真未琢,全无忧愁,谁见了都会喜欢。”
毕际有:“不不,老夫以为《细柳》这一篇更好,细柳一个寡妇人家,为使浪子回头,给她儿子一袋银一袋金,让他去洛阳学做生意。这浪子在外吃喝嫖赌,花光了银子,自恃还有一袋金子。等他欠下一屁股债的时候,才发现金子竟是假的,结果吃足了苦头,这时候娘来到了洛阳,母子抱头痛哭。天底下浪子太多了,可惜像细柳这样忍痛教子的不多。老朽喜欢细柳这样的女人。”
唐:“我喜欢娇娜。”
高:“我喜欢婴宁。”
毕:“我喜欢细柳。”
唐:“总之一句话,《娇娜》写得最好。”
高:“《婴宁》写得最好。”
毕:“我说还是《细柳》写得最好。”
“《娇娜》好!”
“《婴宁》好!”
“《细柳》好!”
三个老人争执不下。
高:“那我们还是去问问蒲先生哪一篇写得最好。”
毕:“对,还是问问蒲先生。”
唐:“问蒲先生就问蒲先生。”
……
三人联袂而来径奔聊斋。
斋中一灯如豆,蒲松龄孤影孑然。三位老人来到绰然堂,忽然发现一个人在轻叩着聊斋的窗户。
三人蹑起手脚绕过来偷看,叩窗的原是毕世持公子夜访聊斋。
毕公子见蒲松龄已伏案熟睡,踅进室去。外面的三人瞪大了眼睛。毕公子进入室内,丢下白日取去的手稿,又拿起案上的一篇《青凤》,溜出门外。
三老见蒲松龄伏案熟睡,摇摇头,苦笑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