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夹 竹 桃 水-云顶寨

付承辉

最近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不仅讨不到大烟抽,连吃的东西要得也没以前多以前好了,吃得差点还勉强可以忍受,没大烟抽不是要我的命吗!

本来这几年乞讨的日子过得也还滋润,我付承辉亲自上门讨要,谁家敢不给?给的东西不如意,我还要破口大骂。因此讨来的都是上品,整鸡整鱼,上好的南土漂烟。那些日子,我甚至觉得,每家每户都是我的厨房,都是我的大烟铺,想吃想抽了,伸手去拿就是。

可惜好景不长,这种日子竟然不能持续下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讨要的人家对我越来越没有好脸色看,给的东西也越来越次。有一次我嫌给的大烟质量不好,那人沉下脸说:你能白吃白抽都不错了,还挑三捡四嫌这嫌那?嫌这烟次,那你去抽好的吧!说着竟把给我的烟土辟手又夺了回去,碰地把大门关上了,任我在外面跳着脚骂了半天也不理不睬。

那人算起来还是我的侄孙辈,竟敢对长辈这样,实在有违付氏的“孝”的传统。我气得不行,到处去控诉他,然而也没什么人同情我。也许是我这些年把寨子里可以讨要的人家都讨烦了,有这么一个人出头来给我难堪,恐怕大家心里暗暗高兴。经过这件事,我收敛了一些,但若一点不给,我还是要愤愤不平地骂上一阵,吵得他心烦,总要拿点什么出来打发我。

有人对我说,全国解放了,解放军就快来了,全国都在禁烟,烟土越来越难买,你还是趁早别抽了。我听了似懂非懂,我一点也不关心政治,关心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我只关心有没有大烟抽。

反正我的日子是不好过了,人人都没好脸色,丢点什么出来也完全是像打发要饭的了。我的乞讨生涯过到现在,才真正有点像那回事了,以前都是我给别人脸色看,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像一个真正的乞丐一样,忍气吞声地去讨一点平时看不上眼的东西。

我常常埋怨讨到的东西不好,老婆对我说,你就不能将就一点吗?我愁眉苦脸地说,那怎么行,我的品味有这么高,差的东西就是不能入我的眼。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是见识过什么是好东西的人呢。

然而不将就也只得将就,不凑合也只得凑合了。我已顾不上烟土是好是坏,能有一点来吊着命就谢天谢地了。人家对我老婆说,让你男人把烟戒了罢,且不说有钱没钱,解放军来了哪还有大烟抽,说禁烟这么多年,只怕现在才真的是要禁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云南那边的烟土商都不往这边来了,有存货的人家自己都顾不过来,还会给你?何况你们现在饭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抽个什么烟呀。

老婆回来对我一说,我哼了一声说:要我戒烟,除非先要我戒饭!她白我一眼:看你连饭也没得吃的时候,还上哪儿找烟抽去!

这个蠢婆娘,到现在还不明白,烟就是我的命,要我戒烟,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她却把别人的话听进去了,整天不是想着怎样替我找点烟土,而是想着怎么让我戒掉。一天夜里,她趁我睡着了把我绑了起来,天明我醒了一看,被牢牢地绑在床板上,像一具死尸般动弹不得。我几乎被她气昏,大骂道:“你这个疯婆娘,你要害死我,也不要用这种方法,直接给我一刀好了!你自以为是,无法无天,暗箭伤人,丧心病狂,谋杀亲夫!我付承辉遇到你这样的女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我怎么没有早点休了你!”

无论我怎样声嘶力竭地恶毒地骂她,她都不生气。她坐在床边,守着我不住垂泪,对我说:“烟土越来越难找了,你迟早得断了这一口,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忍忍吧!”

她也不想想,我从十二三岁起就抽上了大烟,这么几十年的瘾了,哪里戒得掉。但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我连动动嘴都觉得累。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在巨烈的头痛中醒来。这么老半天没抽大烟,烟瘾发了,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打了一个大哈欠,这个哈欠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打得下巴错了位,合不拢了。

我就这么张着大嘴,忍受着莫可名状的痛苦,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老婆呢,上哪里去了?这时候又不来守着我了,哪怕帮我把嘴合上也好啊!我的头快要爆开,心里象猫抓一样难受,血迹里撒满了毒粉,马上就要流遍全身,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个潜藏在我身体里的女妖出现了,她瞪着双眼,竖着眉毛,怒气冲冲地伸出双手向我抓来,十指尖尖有如铁勾,抓得我心里又痛又痒。瞬间,她变成一只大蜈蚣,舞动千百只细碎的小脚,趴在我的身上,一点点地挠着我。世上最难以忍受的酷刑是什么?不是鞭子抽打,也不是刀子剐,就是这只蜈蚣的许多小脚不停的来挠你!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啪嗒一声把嘴合上了,差点没把牙碰碎,并且从床上挣了起来,背着几块床板满屋子乱窜。也许是那张床已快要朽了,也许是我太难受了,变得力大无穷,总之不知怎么我就竖起来了,像一只没头苍蝇疯狂地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我动物般狂野的嚎叫。

老婆端着一碗什么东西走进来,见到我这个样子,只吓得失手就把碗摔在地上,汤汤水水地溅了一地。她跟在我身后不住哀求:“求求你别叫了,你吓得我寒毛都立起来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忍着点吧,过一会儿就好了。”

知道我难受还不拿来给我抽?把这滋味放你身上,让你受受,看你忍不忍得过!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没心思骂她,难受得一心只想死。我把头拚命地往墙上撞,撞得咚咚直响,血热呼呼地流了下来,吓得她惊叫,赶紧过来拉住我。如果我的手可以活动,我会亲手把自己的胸口活生生地抓开,把那条折磨得我死去活来的蜈蚣抓出来……

头还是痛,外面疼里面更疼,为了止住里面的疼,我更加用力地撞着墙。老婆使劲来拉我,我倒在地上。我躺在那几块床板上,脸如死灰,口吐白沫,不住哆嗦,好象马上就要拿过去了。老婆吓得没了主张,转身跑了。

妈的,这时候丢下老子不管,这死婆娘!我躺在地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我死!我要去死!

过了一会儿,老婆和付永昌一起进来了,原来她是去找人了。

付永昌一见我这样子,马上对老婆说:“给他吸大烟!”

老婆哭道:“我没有啊,到处都要不到了,要不怎么让他戒呢!”

他皱起眉头说:“我家里没有,你等着,我去找点来。”

“不是让他戒吗?为什么又要给他抽?”

“他那么大的瘾,这么强戒会戒死人的,只能慢慢来,一点点减少。”

他说完走了。我听见了他的话,他说要给我拿烟抽,这句话比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都还要动听,胜过世上任何一种乐器奏出的美妙乐声!他一走我就开始盼他回来,比最痴情的情人盼望自己心爱的姑娘还要热切,还要急迫!

我焦急难耐地盼着他,巴不得他生出翅膀可以马上飞回来了,或是会风遁土遁什么的,可以眨眼就捧着烟土出现在我面前。

他终于回来了,带来了烟土。老婆打好烟泡,装好烟,把烟枪递到我嘴边。我迫不急待地吸了一口,五腑六腑像得到了一只绵软厚实的大手的抚摸,立刻回到它们各自的位置,老老实实地呆着,再也不作怪了。那胸口上爬着的蜈蚣,在烟子中化为乌有,那十指尖尖的女妖,也瞬间变成一个千娇百媚的美女,向我抛送媚眼。香醇的烟丝丝缕缕地浸透全身,我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如同饥饿的嘴大张着,贪婪地吸进烟子。

烟子一透,我就像快枯死的植物浸了水,又活了过来。我对付永昌说:“五弟啊,还是你心痛老哥。你有那么多财产,就管着老哥这一口好不好?你要不管,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不回答,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自顾又说:“你别心疼那点钱,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花了也就花了呗。何况你现在也算得上是云顶寨最有钱的人之一,这点钱对你不算什么。你不常常捐助祠堂、穷人什么的吗?你老哥现在是最穷的穷人,你就当我是付家场上那些需要你施舍的百姓好了。”

背上的床板硌得我生疼,我转向老婆,喝道:“快给我解开呀,还愣着干什么!”

老婆被我吼呆了,哦了一声就想来解绳子。他伸手拦住了她:“大嫂,你如果还想他戒掉,就不能解开。你把他重新绑到一张结实点的床上,看他实在不行的时候给他抽一点,但不能多了。这样慢慢来,也许能戒掉。”

他说着就和老婆抬起我,把我重新放到一张床上,重新绑了个结实。折腾了这半天,又流了不少血,我实在没有力气反抗了。我还在做美梦,梦想他会供给我大烟呢,结果这么对我。我说道:“付永昌,你舍不得钱也就算了,犯不着这么对我呀!从小到大,我可没和你做过对,就是爹要分你财产,我也没说过什么呀!”

老婆在一旁道:“五弟也是为了你好。”

“你闭嘴!都是你这臭婆娘搞出来的事!”我骂了她一句,又向付永昌求道:“五弟啊,你就成全我吧!你没抽过大烟,不知道它的厉害,一旦抽上了,哪里戒得掉,你见过有谁戒掉过吗?”

“大哥,事在人为,你熬过这几天就好了。现在形势所逼,迟早都是要戒的。”他安慰我几句,又对老婆交待了一下就走了。

我累了,全身骨头都散了架,头上的伤口也痛得很,没力气生气,我一下子就睡着了。梦里那个一忽儿折腾得我死去活来,一忽儿让我飘飘欲仙的女妖,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椅子上,对我说道:“付承辉,你乖乖的把大烟奉上来便罢了,否则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说着挥动手里长长的皮鞭,啪地一鞭打在我面前,把坚硬的石头地面都打裂了一条缝。

那是一个半圆形的大厅,女妖坐在高台上,两旁站满了赤着上身的打手,个个手臂肌肉突起,孔武有力,对我怒目而视。厅中有一排排的刑具,生满尖刺的大铁锤,沉重的木枷,粗大的绳子,各式的刀子,一条条死蛇般悬挂着的鞭子……大厅里还燃着几盆熊熊的火,烟火升腾,犹如地狱的烈焰,造成一种威严恐怖的气氛,让人不由不心生畏惧。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只是现在烟土实在是难找啊!”我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磕得头都破了,痛啊!

头痛死了,把我痛醒了,眼睛好像也肿了,我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见老婆正俯身来看我,见我醒了,她高兴地说:“你睡了很久,饿不饿?吃点馒头吧!”

说着她拿出了一个很大的粗黑的馒头,一看就是给下人吃的,又蛮又大。她递了一块到我嘴边,我一吃进嘴就呸地一声吐了出来:“这种只配喂猪的粗食也拿来给我吃?!”

她歉然地笑笑:“今天只要到这个,你就凑合吃点吧!”

“这是谁家给你的?赶明儿你去对他说,这种东西猪吃了都要吐出来!”

任她好说歹说,我就是不吃。我付承辉是什么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就算如今落了难,也不能拿这种东西来打发我呀!

我又向她讨烟抽,我对她说,吃不吃饭没关系,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断了我这一口。她不给我,我就一直不肯吃饭,最后她终于屈服了,给了我烟抽。我得寸进尺,要她放开我,她被我磨得没办法,只好放开了我。

但我也没力气起床了,这么折腾使我生起病来,发高烧,说胡话,一声声的只是要烟抽。老婆出去讨要东西,不能整天守着我,有时候我就一个人躺着,觉得屋子里真静,静得像坟墓一样。

院子很久没有打扫,长满了杂草,有许多小动物在里面。不时有蛇或蜥蜴什么的从窗口爬进来,当我不存在似的转一转又走了。屋子已经成了老鼠的家,它们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从外面拖一些吃食回来存放,因为这里找不出什么吃的,但在寨子里根本不用发愁找不着残羹剩饭。一只母鼠在一口柜子里生了一窝小崽子,老婆把柜子门关上了,它着急地要出来,在里面撞得砰砰响。老婆放它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它又要进去,要去喂它的小崽子,又着急地啃门,把门啃得木屑纷飞。这个柜子是祖上留下的,做得非常精致,门上雕着团团的花叶,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祖上要是知道有一天这个柜子会沦为老鼠的家,一定会骂我败家子吧。

我百无聊耐地躺在床上,望着屋角一只硕大的蜘蛛,它织了一张巨大的网,上面挂满了倒霉的蚊子,就像我们秋天收获之后在屋下挂着的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它显出一副踌躇满志,心满意足的样子。当然,它有理由得意,它有这么丰盛的食物,不像我,没吃没喝地躺在这里,死人一般。

想不到我付承辉会有这么一天,贫病交加地躺在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等着老婆讨回一点什么来果腹。过去的荣华富贵好像一个梦,曾经拥有过的财物泡沫般地没了,那些奢侈的享受,金盏银杯,琼浆玉液,醉生梦死,千金一掷,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老婆回来了,带回来一点米,熬了些粥给我吃了,然后又端了碗黑糊糊的水来,要我喝下。我问是什么,她说是治我病的药,好不容易才向大夫讨来。我信以为真,没有多问,喝了。

那药有点苦,也有点香,味道怪怪的,不像通常生病吃的药,我起了疑心,问道:“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是治你病的药呀!”

“不对,平常的药不是这味道。它有一股香味,好像是……鸦片的味道!”对了,就是鸦片的香味,我喝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熟悉,一时没想起。或者说,我没有想到她端来的药里会有鸦片。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终于说道:“那是夹竹桃根和一点点鸦片混在一起熬的水,你喝了这水,不吃大烟了没事,如果再吃就必死。”

“你想害死我?!”我又惊又怒,大叫了一声。

她垂泪道:“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烟瘾那么大,找不着烟抽发作起来太难受了,不戒掉还不是天天受罪。你别怨我,我不是存心的。今天我去求大夫,想给你讨点治病的药,他主动对我说,听说你在帮付承辉戒烟,我倒有个偏方,你要不要试一试。就把这个方法给我说了。我想你喝了这水,知道再吃大烟会没命,说不定就不吃了……”

我不待她说完,马上伸手到喉咙里,想把它吐出来。我干呕了一阵,只吐一点点汁水出来,她在一旁兀自说:“我不忙告诉你,就是怕你不肯喝。”

我伸手给了她一巴掌,又使劲把那个碗掷到地上摔碎了,两颗昏浊的泪水不觉流了下来,我付承辉命丧于此也!我虚脱地委顿在地上,她急忙来扶我,还想安慰我:“你别哭,只要你不再抽大烟了不就没事了吗?”

这个蠢婆娘啊,到现在还不明白,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不再骂她怪她,我只是挥挥手说:“你不用说了,我死了之后,你去找付永昌,求他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给我一口棺材,别让我光溜溜的没个睡处。”

说完我费力地起来,慢慢走出门去。老婆在身后大惊失色地问:“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干什么?”

“我去寨子里逛逛,我要死了,想再看一眼寨子。”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没大烟抽的日子到来了,就是我的死期到了。

寨子里一如继往地花团锦簇,各式各样的花儿到处盛开着。大片葱兰正开着雪白的花,一墙墙粉红的蔷薇披挂下来,在墙角散落无数零落的花瓣;金色的吊钟扶桑像一个个小喇叭,倒悬在空中……各种花香混合在空气里,成为一种有点闷闷的甜香,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走过墨香书院,红墙里绿色的竹子在风中瑟瑟作响;我走过松林坡,高大茂盛的松树青翠欲滴,松涛阵阵;我走过糖房,里面传来糕点的香味;我走过花房,名贵的兰花们开得正好,争奇斗艳;我走过马房,马们刨着蹄子,打着响鼻;我走过菜园子,黄瓜丝瓜南瓜们正在开花,全都黄灿灿的;我走过叹花池,池水清澈碧绿,一大块玉似的,水边各色的花朵倒映水中,好像一幅画;我站在落红桥上,看见池水中一群野鸭扑楞楞地惊起,从水面掠过,水波荡起阵阵涟漪……

这些都是我从小见惯的景色,从来熟视无睹,如今看来却是那么美,那么令人留恋。我在香远亭坐下,依着它朱红的栏杆,望向水边的梅林。我累了,我从来没有一下子走这么多的路,几乎走遍了整个寨子。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正在落下,空气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色,有点朦胧,却使花儿更红,草儿更绿。我望着这美景想:天堂的黄昏也不过如此吧!不知道我死后,能上天堂吗?不过既然生前见识过了天堂般的美景,死后去不去也无所谓了。

回想我的一生,好像也没有什么遗憾,虽然我从没有离开过云顶寨,去到别的地方,但世上所有的金银珠宝,所有的吃喝玩乐,那一样我没有见识过呢!何况世上最大的享受——抽大烟,我也尽情地享受过了。现在没烟抽了,我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没什么意思了,死就死吧!

天黑了,我还浑身酸痛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老婆来了,怕我骂她跟着我,期期哎哎地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来,我……我不放心,就……就找来了。”

我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到我身边来。我很少这么温柔地对她,她受宠若惊,急忙过来挨着我坐下。我对她说:“虽然你害死了我,但我没钱了之后只有你一直跟着我,对我还算忠心。算啦,我也不恨你了。”

她想辩解,我摇摇手不让她说。我知道她是想说她不是存心的,没有想害死我,只要我不再抽大烟就不会死等等。这些话她翻来覆去的已经说了很多遍,我不想听了。我只想她陪着我静静地坐一会儿,我知道再不会有这么宁静的黄昏。

回去后还没到天亮,我的烟瘾就发了,我知道她手里还有付永昌给她的一点烟土,要她拿出来给我抽。她苦苦哀求,说抽了会死的,不肯给我。我拿了根绳子系在门框上,说道:“你不给我我就上吊,反正都是个死!”

她还是不给,她哭道:“你别死啊,你死了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谁让你给我喝夹竹桃水的?这是你逼我的。没烟抽我也不想活了,你就成全我好了!”我把头伸进绳子里,又说:“上吊肯定是要死的,抽大烟倒还不一定,你那个偏方灵不灵还不知道呢!”

这么说了之后,她还是有点迟疑,我难受得要命,的确不想再受罪了,便一脚踢翻了凳子。脖子猛地一紧,血全涌向头顶,呼吸不畅,眼前金星直冒昧……

突然绳子一松,我啪地掉在地上,摔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我抓着脖子上的绳子死命地咳起来。老婆拿着剪子站在我面前,哭着说:“你这么要死要活的,我不给也不行。要是吃了没事就算了,要是有事又怎么办呢?”

大不了是个死,比起烟瘾发作的痛苦来,死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了。我终于又闻到了烟土香醇诱人的味道,我把它深深地吸进身体里,就算它是毒药,我也愿意为它而死。

所有的痛苦在瞬间解除了,我又体验到了飘飘欲仙的感觉,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为了获得它,付出金钱生命我都在所不惜……

突然,我胸口一痛,哇地吐出了一大团血块,猛地一看仿佛把心子吐了出来似的。还没缓过气来,跟着又涌出了几大口血。我不置信地看着那一大滩血,它们是从我身体里涌出来的?我身体里有这么多的血?一滴滴的血还在不停的滴落,那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跟着眼前一片血红,眼睛也出血了,我惨叫一声跌倒在上,不停翻滚,眼前先是血红一片,接着便是漆黑一片。

我又看见了那个一直住在我身体里的女妖,她媚笑着对我说:付承辉,我在你这里住了许多年,一直过得很舒适,现在你要死了,我也要另找栖身之所了。说完她转身便腾云驾雾地飞走了,对我视若弃履,毫不留恋……

她一走我的身体就空了,成为一具腐朽的空壳,正一点点化为尘土。我感到冷,彻骨的寒冷,仿佛如坠冰窖。老婆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伸出手去,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我的手僵直地伸在空中,再也收不回来……

号称“付氏娄人”的付承辉喝了夹竹桃根和鸦片熬的水之后,再抽大烟便一命呜呼。他的老婆刘翠平目睹了他哀号着辗转死去的惨状,受了刺激,疯了。她跑出门去,逢人就嘿嘿一笑说:“夹竹桃水,我有罪!”

人家对她说:“不是你害他,是大烟害死了他。”

但她听不进去,固执地说自己有罪。她坐在地上,左右开弓地打自己的耳光。她是真的用力地打,不一会儿她的脸就肿了,皮肤绷得油亮,然后就破了,流出血来。

人们劝不住她,她力大无穷地把试图抓住她手的人推出老远,然后收回手啪地打在自己脸上。人们不得已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来把她绑在了一棵大树上,她披头散发,血流满面的样子出现在小孩子当夜的恶梦里。

有人给她送去一碗饭,喂给她吃,她全都吐了出来,恶狠狠地说:“夹竹桃水,我有罪!”

两天之后,她脸上的破溃之处生了蛆,那些蛆在她的肉里蠕动,看见的人无不恶心欲吐。她并不叫痛,仿佛已失去知觉。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没有人想起把她解下来。第二天早上,人们看见她的头垂在胸前,已经死去多时。由于天气很热,她的尸体散发出一种恶臭,怎么闻都象是夹竹桃花的臭味。那种花看上去倒很美丽,有红有白,开起来一树一树的,可惜有一股臭味,所以俗称烂鼻子花。而且据说有毒,小孩子都曾被大人告知过,不要去摘那个花玩,更不要放在鼻子下去闻它。

人们把她和付承辉葬在了一起,现在她终于可以一如继往地侍候丈夫了。在那个世界里,他还需要她来为他打烟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