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疯-云顶寨

武明君

在外面流浪了几年之后,我又偷偷回来了。我还是忘不了云顶寨,忘不了对我一往情深的付家小姐付诗来。

那一年准备和她私奔,被大总管曾经望带人来抓住了,没能逃出寨子,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呢?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以为我早已被打死了吧!当时我的确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曾经望让人把我丢到荒山野岭喂狼,那两个寨丁平日和我交好,见我还有一口气,用些树枝草叶把我盖着。我昏睡了几天,在一阵巨痛中醒来,坐起来睁眼一看,有个毛乎乎的动物在啃我的脚。我以为是狼,吓得大叫了一声,声音嘶哑难听,十分可怕,竟吓得那东西转身就逃,我才发现原来是一只茄狗。

我头很昏,全身都痛,在那里愣了很久,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下雨了,雨水辟头盖脸地打下来,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意识到呆在这里很危险,要是曾经望发现我没有死,一定会派人来抓我回去的。我在白茫茫的大雨里挣扎着起来走下山去,一路乞讨,越走越远,辗转到了很多地方。

当时我很害怕,一心想逃远一点,怕曾经望来追杀我,后来伤慢慢好了,就一边流浪一边打工。我本来想,再也不要回寨子了,回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牵挂那里,牵挂那个叫付诗来的女人。在路上,时常可以遇见小孩子在玩,我会不由自主地蹲下来摸摸他们的头,想起我的孩子,那个当时还在肚子里的孩子,要是他(她)能活下来,这时候都能满地跑了,也早就能叫爸爸了。要是我能亲耳听他(她)这么叫上一声,该多好啊!我突然就忍不住了,不可抑止地想要回去。如果付诗来还活着,我要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如果她死了,我也好死了这份心……

为了怕人认出来,我留了很长的头发和胡子,这些年在外饱一顿饥一顿的,也苍老了很多,可能不会有人认出我了。我凭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渴望回到了云顶寨,但却发现我已不属于那里了,不能自由地出入其中,如果混进去,怕被人认出我。我只好在付家场附近的桥洞住下来,白天帮人打打工,顺便打听付诗来的消息。

云顶寨里的人事一向为附近百姓所关注,所以我很快就打听到,付诗来嫁给了寨子里做杂役的马驼子,生下一个没屁眼的男孩,只能吃不能拉,活活地胀死了。她因此而疯了,被马驼子整天锁在屋子里,坐在潮湿的地上,头不梳脸不洗,有时衣服也不穿。后来她生下一个瞎眼男孩,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大头的男孩,是个白痴,什么也不知道。

那些人告诉我,胀死的那个孩子是她偷人时怀上的,长得倒满俊,可惜落下这么个毛病。人们都说,是偷人的报应呢!听说那病可以治的,那女人抱着孩子到处求人,谁都不肯帮她,孩子死了她就疯了。他们还说,那女人心气高着呢,要不是疯了,只怕还不能守着马驼子过下去。也不知怎的,后来生了两个孩子都有毛病,本来马驼子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说起来有老婆孩子了,实际上比没有还惨,每天得拚命地干活来养活一家人。

那女人也怪,自从疯了,就好像有鬼神附体似的,马驼子再也关不住她了。一到晚上,她就变得身轻如燕,可以穿门而出,在寨子里游走。很多人都看见过她在寨墙上奔跑,跑得很快,像飞一样。有时候她还会到付家场的坝子来,坐在坝子中间,对着月亮自言自语。如果你碰见她了,也不用害怕,她不是那种武疯子,不伤害人的。

他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我仿佛亲眼看见了她现在的生活:穷困潦倒,痴痴呆呆,神神怪怪,被所有的亲人所抛弃,是所有人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观看的一个笑话。她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我,想到这一点我就难过极了,更加渴望见到她。

我天天晚上都在付家场上闲逛,期望会碰见她。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她,不知何时她来到付家场,一言不发地站在坝子中间。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是她,虽然她变了很多,几乎可以说面目全非。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东一块西一块地吊着,头发很长,乱蓬蓬地披在身后。她的脸很脏,身上也很脏,像刚从尘土中爬起来,灰朴朴的。然而她站在那里,不说话,不动作,依然有一股超凡脱俗的味道。

那一天是阴历十五,天空中有一轮明亮的满月,太阳似的照着付家场。她仰着脸面向月亮,月光照亮了她的脸,使她的脸看上去非常纯洁。她眯起眼睛,好像月光灼伤了她的眼,她就这样眯着眼仰着头站在月光里,显得非常幸福,地上留下她长长的浓重的影子。

我慢慢地轻轻地走近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她惊动了,她就会雾气一般消失无踪。我一点点走近她,她收回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的心狂跳,她看见我了,她还会认得我吗?然而我马上就发现,她的目光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我,也没有周围任何一样东西。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神游里,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突然,她开口说话了,她说:“月光会晒脱皮。”

我听了很惊喜,我问:“你认出我了?我是武明君呀!”

她仍说:“月光会晒脱皮。”

我很失望,我还以为她回复了神智,认出我来了呢。她好像站累了,在地上坐下来,自言自语道:“月亮在水中。”

四周空旷的坝子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还真有点像水面,我又高兴起来,觉得她有点正常,能把当前景物联系起来说话。我在她的身旁坐下,唠唠叨叨地讲起了别后的经历,我说:“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可是你变成这样子,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又很难过,都是我害得你这样子的,你恨我吗?”

她不回答,我自顾自又说下去:“我一路上走啊走啊,心里真害怕,怕曾经望发现我没有死,派人来追杀我。后来过了几年,我没有那么怕了,才想起回来看你。以前你老说我懦弱,现在我才发现真是这样的,我是一个自私胆小的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月亮升得更高了,亮得不像是真的。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亮的月光,明晃晃的,黄灿灿的,照得黑夜如同白昼。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微微偏着头,仿佛侧耳倾听。

“我常常梦见你,梦见我们的孩子,我后悔没有早些回来带你走。都是因为我的懦弱,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非常内疚:“现在我回来了,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也许你的病就会好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你!”

说着我伸出手去,想去拉她。我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她就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望着我。她的脸上,完全是受惊的小动物的表情,我伤心极了,我说:“诗来,你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我了吗?我是明君啊!我千里迢迢回来找你,你别这么对我!”

我一步步向她走去,恨不能把我的记忆塞到她脑子里。她一步步向后退去,突然转身跑掉了。她看上去很轻盈,像飞一样,空中传来她咯咯的笑声:“月光会晒脱皮的!”

她就这么飞快地消失了。她一走月亮就没了,四周慢慢暗了下来,仿佛那月光是为了她的出场特意点亮的灯。我在越来越黑的夜里失声痛哭,我终于见到了她,可是有什么用呢?她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她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不用我再爱她,也不用我来带走她……

我还是在付家场附近住了下来,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每天夜里,我都去坝子里等她,希望再遇见她,可以再和她说话,对她说那些以前的旧事,期望可以唤回她的记忆。她有时候会来,有时候只在高高的寨墙上徘徊,或是奔跑。她的破衣烂衫在风里飘扬,使她看上去像一只鸟儿。我在付家场上远远在望着她,回想着我们在寨墙上相亲相爱的场面,心里痛得不行。以前她经常对我说起“心痛”这个词,我总是笑她酸叽叽的,现在我才体会到了,心真的会痛,它是一种真切的身体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痛得你不得不揪住胸口,弯下身去。

夜里仰望寨墙,更显得它的高大和威严,现在想想,当初我们为什么要选择在它上面相会呢?是不是我们的举动亵渎了它,才有今日的报应?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多么贪欢,哪顾忌得到什么。回想从前,那真是难以忘怀的欢会啊!

有时候我也很想再回到云顶寨,去看一看那个倒扣大锅似的演武厅,看一看昔日一同练武的伙伴还在不在,看一看付诗来的那两个儿子,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可是我不敢,如今我只是和场上的百姓一样,以传播小道消息的方式关注着它。不同的是,他们所说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从小所熟识的,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好像在眼前那么真切。这让我感觉到,我确确实实是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云顶寨。

有一天赶集,付家场上很热闹,有人对我说:“云顶寨的五老爷付永昌在施汤药,快去喝一碗吧!”

付氏的有钱人遇到春秋容易发温疫的季节,会配制汤药发放贫民,这我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会是付永昌。我愣了一下问:“付永昌?你说付永昌?他不是破产了吗?”

那人说:“你说什么呀,人家煤矿出炭了,早发大财了!你是好多年没回来了吧,这都不知道!”

我一时好奇,也跟着人群来到施汤药的地方。付永昌苍老了很多,虽说发了财,看上去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并不开心。他亲自在舀汤药给人,有人告诉我这个付老爷对人最好了,帮了许多人,做了许多积德的事。看得出他很得人心,很多人一见到他就跪下给他磕头。

正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马驼子,身材矮小的他带着两个儿子,费力地挤进人群,想去喝汤药。有人和他打招呼:“马驼子,也带孩子来喝药啊!”

他答道:“是啊,两个小崽子不大好。”

那人说:“不好要请大夫看啊,哪能乱喝药呢!”

“咳,我哪看得起大夫,这药是防病的,喝了总不错。”

又有人和他开玩笑:“是啊,不喝白不喝,要不要带一碗回去给你的疯子老婆?”

他也不生气,摇摇手说:“不用不用,她倒是不怎么生病。”

那人又笑:“付家娇滴滴的大小姐,嫁给了你这个贱命的人,命也跟着贱起来,倒是不娇气了,连病也不生了。”

听见有人这么说付诗来,我真想冲进去给他一拳。这个可怜的老人已经被磨得没点脾气了,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一心急着去端汤药。我这才好好看看被他丢在旁边的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的样子,另一个稍小。大的那个眼睛白翻翻的,紧紧地拉着弟弟的衣角,紧张地站在那里,果然是个瞎子。另一个头很大,脸上的表情傻痴痴的,裂着嘴露出一个傻笑,一看就是个白痴。两人都一般的脏,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衣服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油光光的。

马驼子端了一碗汤药,小心地护着碗挤出来,把它放在瞎子嘴边,他喝了几口,皱起眉头,扭过头不肯再喝。马驼子又去喂小的那个,那孩子呵呵地傻乐着,一扬手把药打翻了,转身跑掉了。马驼子对瞎子说了句什么,急急忙忙追去了。

瞎子老老实实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我买了几个糖烧饼,走过去放在他手上,对他说:“这是叔叔给你的饼,你吃吧!”

他迟疑地捧着烧饼,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也就顾不上怎么来的,塞到嘴里狼吞虎吞地吃起来。饼包有糖馅,热呼呼的糖馅流出来,他贪婪地吸着,混着自己流出的鼻涕,吃得十分香甜。看着他饥饿的样子,我心里真难受,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全心全意吃饼的、乞丐般的小瞎子,就是付诗来的孩子。

其实两个孩子细看眼眉还是有点诗来的影子,但脸上都是一副痴痴傻傻的表情,所以就一点也不觉得像了。诗来是多么的美丽,多么的聪明啊,既使疯了,都疯得与众不同,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孩子。不知道我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听说长得蛮漂亮的,要是能活下来该多好啊,哪怕也只能这么让我远远地看上一眼。

马驼子牵着小傻子回来了,我急忙走开。走了一段,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只见爷儿仨都呆立在那儿,两个孩子啃着饼,马驼子四处张望,想是在找是谁给的饼。他再怎么也想不到是我吧!

那天夜里,我又在付家场的坝子里遇到了付诗来。这个晚上很黑,好像要下雨似的,空气也很闷,我睡不着觉,起来走走,没想到会碰到她。她依然坐在坝子的中间,仰着头望天。当我走近她,听见她喃喃自语道:“风还在远方,雨还在路上。太阳去睡觉了,月亮尚未起床。星星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将今夜的黑暗照亮。”

我觉得诗来疯了之后,她身上潜藏的诗意反倒全都散发出来了。我对她说:“诗来,你以前说,自从遇到了我,你就再也不写诗了。现在你又能做诗了吗?”

她听见我说话,转过头来望着我,眼里没有一丝一毫认出我的迹象。我叹了口气,又说:“你知道吗,今天赶集的时候,我看见你的两个孩子了。他们……他们像两个小叫花子一样,又脏又饿,真可怜。如果我的孩子活下来,也会和他们一样吗?要不是你变成这样,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不会让他们这样子的是吧!”

黑暗中,她睁着眼静静地听着,显出好奇的样子,像是在听别人的事情。我接着又说:“诗来,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的事吗?我们总是约在寨墙上或是松林坡相会,每到夜晚,我们就偷偷地溜出来。有时候我们也约在清晨,因为夜晚正是云顶寨最热闹的时候,许多家都整夜的吃宵夜打麻将,至到清晨才睡觉。但是清晨采买的佣人又起来了,也可能被撞见。我们很害怕,但还是忍不住要在一起……诗来,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好的日子。”

“我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有户人家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呢。可是我心里有了你,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了。其实最初的时候,我没想到你会看上我,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兴趣,当不了真,也不会长久。我没有想到你对我是真的,一心一意的和我好。诗来,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一定是前辈子积了德,上天才把你给我。”

“我后来常常想,是不是我不配得到你,才会弄得现在这样子。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老是怕这怕那的,拿不定主意,要是现在可以重来,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带你走。诗来,你醒过来吧,跟我走吧,现在还不晚!”

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口都说干了,但是她不再看我,也不再听我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玩着衣角。我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摇着她:“诗来,说你认得我,说你愿意跟我走!说呀,你说呀!”

她受了惊吓,又想跑开,但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往前走,一边说:“跟我走吧,你不是一直等着这一天吗?现在我来了,我们走吧!”

她并不十分反抗,我拉着她一直走完了付家场的街道。可是一出付家场,她就不干了,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轻轻一挣就挣脱了我的手,一转身向云顶寨奔去。她的身影一扑进黑夜中很快就不见了,只剩下黑,只剩下我。我对着她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诗来,你是不肯离开云顶寨吗?你还留恋它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啊!”

我在付家场上一住就是半年,这半年里,我天天夜里都去等她,也常常可以见到她。只要我不动手,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她也不逃开。我对着她不停地说话,说我们以前的旧事,说我爱她。年青的时候,她总是要我说这句话,我觉得很可笑,而现在我一遍遍地对她说着,她却再也不放在心上。

是的,她再也不复以前的年轻美丽,可是以前我只是迷恋她的美貌,并没有对她付出多少真情。现在我反倒比那时候更加爱她,因为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上,只有她是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一个人在世上有过这么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就没有白活过。

我说爱她的时候,我发现她变得很温顺,眼里甚至有了从前我熟悉的那种温柔。她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天明才离去。但是无论夜里她看起来多么柔顺可爱,甚至让我以为她已经记起一些旧事,快要认出我了,只要一到天明,她立刻像变了一个人,又变回那个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关心的疯女人,一心只想飞奔回寨子里去。下次再遇到她,一切又要重新来过,她已完全不记得我对她说过些什么。而且休想令她离开,她能去到的极限就是付家场街道的尽头,只要多走一步,她马上就要发蛮,逃也似的奔回去。这令我筋疲力尽,几乎也快要被她搞疯了。

曾经望常常到付家场来,我总是小心地避开他。可是有一天,他坐的滑竿突然在我摆的水果摊子前停下了,我还以为他认出我了,吓了一跳。结果他不过是口渴了,看见我的摊子上切开的西瓜水灵灵的,一时想吃。他用手里的扇子指着我说:“喂,拿块西瓜过来!”

我本来以为轿夫会来拿,没想到他要我亲自拿去,我怕走近他会被他认出,迟疑了一下。他不耐烦起来,骂道:“怎么,老子吃不得你一块西瓜?你还想不想在这块地皮上做生意!”

曾经望一向白吃白拿,是付家场上的一霸,别说吃点水果糕点,就是珠宝古玩,也只不过象征性地付一点钱。这时候见我不动,还以为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急忙拿了一块西瓜过去,低着头不敢看他。他骂骂咧咧地接过来,吃了一口,说道:“你小子是谁,怎么这么不醒事。低着头干什么,抬起来让我看看!”

我只得抬起头来,他看了我一眼,觉得有点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有点疑惑地问:“你是新来的?”

我埋着头,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说道:“回老爷,小人才来几个月,做点小本生意。有得罪老爷的地方,请老爷多多包涵。”

“以前没来过付家场?”

“没有,小人是听人家说起才来的。”

他不再问了,挥挥手让轿夫抬起滑竿上路,走出老远,还回头来望了我一眼。正好我也在看他,眼里充满仇恨。他似乎有所感觉,让轿夫停了一下,然而犹豫了一下还是又走了。我知道他对我已经起了疑,他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一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定会派人来打探我的。这付家场是不能再呆了,我准备离开。

晚上我等到了付诗来,向她告别。我对她说:“诗来,曾经望对我起疑心了,再呆下去他就要认出我了,所以我要走了。你又要笑我胆小了吧!有时候想想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没吃没喝的。可是我还是想活,不想死……我要走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能来问你了。你要是愿意,就点点头吧!”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地望着天。我轻轻牵起她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刮风了,风越来越大,吹起树叶纸片小石子,打得人脸生痛。街道两旁挂着的灯笼全都被吹熄了,只剩下空空的壳子在风里摇晃。一片飞沙走石中我突然有种感觉,觉得好像是在向地狱走去。

走到街道尽头,她照例不肯再往前走。我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这最后的努力。我说:“看来我是不能让你离开云顶寨了,我只好一个人走了。不过我还会回来的,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我一定会回来死在这里,和你死在一起。这里是我的家,我的故乡,无论我走到多远,我总是想着这里,想着你的。”

她默默无语地听着,一言不发。我心里很难受,我又说:“诗来,对我说句话吧!我就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了。”

就在这时候,雨下来了,先是零星的几点,然后就密了,打得大地啪啪地响。她很镇定地站在风雨中,微笑着望着我说:“世界是悲哀的。”

她的样子好像什么都知道都明白似的,我又不由自主地猜测她是不是病好了,但她马上粉碎了我的幻想。她扑进雨里,像一个小孩子般快乐地踩着水,挥舞着双手嚷道:“世界是悲哀的!世界是悲哀的!”完全是一个疯子的样子。

我终于彻底地死了心。当我起了回来的念头,千里迢迢地往回赶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待我的是这样一个结果——她疯了。也许她是对的,如果不能死,就疯吧!这样就可以忘掉一切痛苦,可以快乐地在雨里跳舞,在夜里轻盈地奔跑。这么一想,我也想疯掉。

雨越下越大,又下得白茫茫地一片。为什么每次我离开云顶寨的时候,天都会下大雨呢?我走了,忍着不回头去看那个雨里的女人,她曾经是云顶寨里的千金小姐,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付诗来。但是现在,这个女人是云顶寨里一个做杂役的驼子的老婆,一个瞎儿子和一个傻儿子的母亲,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疯子。我的诗来不在了,我再也找不回她了。我走了,我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我的心里就像这大雨一样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走了。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朝着云顶寨,朝着付诗来,辗转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