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鬼 新 娘 2-云顶寨

沈方儿

成了鬼魂之后,我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不知往哪里去。我从一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宅子,就算死了,也是这沈家宅子的鬼。

我就一直徘徊在我们家的上方,瞧着觉花佛念念有词,瞧着娘扑在我身上痛哭,瞧着看热闹的人群围满屋前屋后。他们不知道,我也在看他们的热闹。

那些女人们把我打扮成一个新娘子的模样,开了脸,搽了粉,穿上凤冠霞披。我看着躺在宽大的红嫁衣中的小小身体,妆后的脸,觉得很陌生。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她们放了许多宝贝在我的棺材里,让我睡在这些金银珠宝中,睡在它们发出的淡淡光芒里。要是我还活着,能拥有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样,也足以令我高兴死了。可是要是我还活着,她们就决不会一次把这么多好东西像垃圾一样堆在我身边。她们还塞了一颗老大的夜明珠在我嘴里,这颗珠子又圆又大,一定很值钱,可以换好多好吃的。但她们宁可给我一颗珠子也不肯给我一点吃的,我只好饿死了。幸好现在我一点也不饿了,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而且死了之后,就不用怕死了。我发现死真是一件好事,人人都应该早早的死上一回。

爹把我的牌位放入彩轿,迎亲队伍就上路了。浩浩荡荡的人群跟随在后,我也飘飘忽忽地跟着。场面真是浩大啊,那么多人,那么多鞭炮响着,彩轿多漂亮,既使是空的也八个人抬着。连棺材都披红挂绿,我还从没看过戴红花的棺材呢!这个棺材由十六个人分班抬着,好象我很重,不要这么多人轮换就会把他们累趴下。实际上我只有几十斤罢了,不过不知道死了之后是轻点还是重点。

迎亲队伍有十多里长,我一会儿飞到前面看看,一会儿飞到后面瞧瞧,得出的结论是:我从未见过比这更隆重的婚嫁仪式,要是真能这么嫁一回就好了。

我钻入彩轿,坐在披红的木案上,想感受一下当新娘子的滋味,我还从来没有坐过轿子呢!轿子晃晃悠悠的,我有点头昏,就从轿帘缝钻了出去,就这时候,听见有孩童大叫:“新娘子脚好小!我从轿帘缝里看见了!”我吃了一惊,以前听老人们说,小孩子的天眼是开着的,能看见鬼魂,难道是真的?

这句话使队伍一下子停了下来,人们惊恐地四下张望。有些人跪下磕头,有些人望着天空,但他们茫然的目光表明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我顺手扯过一个云团坐在上面,看着下面向我朝拜的人们。爹啊娘啊,方儿如今是多么的风光啊,简直像神仙一样被人供着,可是方儿要这风光来做什么呢?方儿宁可重回爹娘身边……

我想哭,但我已是一个鬼魂,空荡荡的没有身体,也没有眼泪。我只好叹了一口气,托着腮坐在那里发呆。不知何时,我坐着的云团越来越重,直往下坠,又越来越湿,把我的屁股都弄得冷冰冰的。我从云团上飞起来,惊讶地看见下雨了,豆大的雨点打得人们抱头鼠窜,又无处可逃。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云团在帮我哭呢!

我又叹了一口气,雨就停了。现在我越来越爱叹气了,以前从来不这样的,现在我是一个鬼魂,也许所有的鬼魂都是爱叹气的。

在成亲的礼堂,我见到了付永宁,不,应该说见到了他的鬼魂。他坐在自己的牌位上,揪着胸口,好像仍然会随时吐出一口血来。他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弱的少年,眉头紧锁,眼神空洞。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对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我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你是沈方儿吧?”他主动开口招呼我:“其实,你不用陪着我死的,犯不着。我是个病痨鬼,反正活不长了,你多好啊,健健康康的,还可以活很多年。”

我想说并不是我要陪他死,是爹娘要我死。但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又自顾说道:“你怎么还不去投胎呀?你才死不久,还有时间,我不行了,我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我怕再不去投胎,胎门关闭,就不能转世为人了。”

我想起觉花佛在我弥留之际说的话,就问:“不是说不要入胎,不要转世为人,才能安住什么乐土吗?”

他不屑一顾地说:“在云顶寨做个男人比做神仙还要消遥自在,我还要投胎到付氏来,做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活到一百岁,把该我得的享受的一点不拉地全消受完!我才不理觉花佛那套呢!”

“就做一个鬼魂不好吗?”

“魂魄久了也会散的,还有要是遇到捉鬼的道土什么的就惨了。你要是不去投胎,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在我临终时觉花佛说,如果转生为神,就会进入一个有许多层的天宫;如果转生为畜生,就会发现在洞穴或鸟窝中;如果看到树林、织布,就将转生为饿鬼;如果转生到天道或人道,视线是向上的;如果转生到饿鬼道或地狱道,视线是往下的……

我感到心里一片茫然,就问:“你怎么知道怎样才能转世为人,而且一定是男人呢?”

“当你看到男女交合的景象,你就赶快奔过去,心里要存着厌父爱母的念头,就会成为一个男胎。”他撇撇嘴:“这都不知道,怎么去投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才死不久,对于做为鬼魂都还没有适应,更别说去想重新变成什么了。他看看来参加婚礼的人们,又看看我,脸上露出厌烦的表情,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使他看起来愁眉苦脸的。他不再理我,从牌位上站了起来,缓缓地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就飞出门去了。也许他是忙着去投胎了,但愿如他所愿,能重新成为一个付氏家族的男人。

婚礼仪式没完没了,我看得怪没意思的,也离开了。我在付永宁宅子周围逛了逛,云顶寨真大啊,真美啊,像花园一样。有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的交错的小道,有好几个湖,还有很大的山,长满松树。虽然我可以飞得很高很快,但我还是害怕迷路,害怕夜晚在荒山野岭过夜,所以我只在高处向四周看了看,就又回到我的新房里。

新房布置得红彤彤的,许多华丽的东西堆在那里,闪闪发亮,让人好像做梦一样。我来到梳妆台的大镜子前,看见镜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凑近看看,还是什么也没有,这使我很恐慌。我逃开镜子,来到床边,床上堆满了锦被,但我也用不上,我既不怕冷,也不用睡觉。我只好坐在床边,一直醒着,熬过漫漫长夜。

婚礼和丧礼搞了很多天,我每天都在新房里呆呆,在灵堂前看看,寨子里转转。我是一个胆子很小的鬼,不敢去陌生的地方。

最后,他们终于把我的棺材埋了,在墓里陪葬了许多东西,又在坟前烧了许多东西。我的坟墓修得很漂亮,宽大舒适,冬暖夏凉,里面堆满奇珍异宝。坟后就是高大的牌坊,也飞着檐角,雕着精美的花纹,上面刻满了字,据说都是赞美我的。但我不认得字,不懂说的是些什么。我没想到我死后不仅挣到这么多宝贝,这么大的名声,还挣来了这么多的字。

有一天我在古驿道徘徊的时候,看见了杨氏的魂灵,她坐在自己的牌坊顶端,脸模模糊糊的,身子半透明,有点和天空融在一起,因此我一时没有看见她。也许她天天都呆在那里,看着我来来去去的闲逛,并不招呼我。

我迟疑地问:“你是……杨氏?”

她点了点头。她的脸已辨不清五官,也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我又问:“你为什么不去投胎?”

“我不知道变成什么好,我既不想再成为人,也不想成为动物或花草树木,就只好一直做鬼。”

“那你怎么会变得模模糊糊的?”

“这么多年了,我的魂魄快散了。”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你不知道,一直做鬼也是很辛苦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变成什么好,看样子我也要一直做鬼了。

“你的牌坊真漂亮,你看”她指指牌坊上的诗:“后先辉映姓名香。有人把我们相提并论呢!”

“哪里,你是前辈,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你的故事了。”我胡乱应一句,不朝牌坊看,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个。我的牌坊是很漂亮,很新很气派,暴发户般,她的牌坊已经旧了,石屑纷纷落下,立在那里好像一个老人,有许多话要说又说不出来。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的影像越来越淡,马上就要没了。我惊恐地飞起来去拉她:“杨姐姐,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当我飞到她面前,只抓到一把她最后的叹息。她像一片薄雾一样消失了。我摊开手来,她的叹息嗡嗡地响了一阵,也没有了。

我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想哭又哭不出来。

又只剩下我一个鬼了。每天白天我呆在坟墓里,和我的陪葬品在一起,像一个守财奴一样对着这些金银财宝。晚上我就出来,陪着守墓的老人喝酒。他总是在燃着的灯笼旁,就着几颗盐豆下酒。他长得很吓人,满脸皱纹,一大把白胡子掩没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在酒的浸泡下红得柿子一样。不过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亲人,如果你每天每天只能看见一个人,那么他就会像亲人一样。

每当他喝醉的时候,他就会嚷嚷:“小贼,来呀!”好像盼着贼来似的。这里有这么多宝贝,为什么没人来偷?我盼着发生点什么,不管什么都行。但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仍然只有我和他,一个鬼和一个守墓老人。

渐渐地我也开始盼着魂魄散去的那一天了,无所事事是很辛苦的。我终于发现无论对于一个人还是一个鬼来说,死都是一件令人安慰的事,要不是想到做鬼也会魂魄散去,我就不能忍受这样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