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三 炮-云顶寨

半月前的一天,一队由十几个人组成的土改工作队来到了云顶寨,他们自然未能进入寨子,还被守门的寨丁打伤了一个人。工作队退回付家场,用高音喇叭向寨子喊话,说如果坚持不开寨门,他们就要出动武力。

寨务局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一致认为,要打仗就打好了,寨子里有自己的武装,枪支弹药一应俱全,连炮都有十几台,谁怕谁呀!以前满清入关以来,义军迭起,李永和、蓝大顺帅领的大军与寨子防兵对峙几个月,都未能攻入,更不要说那些土匪、溃兵。于是决定,打!马上着手备战!

这些年由于生活安定,小贼都难得见到一个,寨子里的武装防备松懈,寨墙上都长满了杂草,炮都生了锈,军械库的枪支弹药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武师和寨丁们得令之后忙碌了起来,先是把寨墙好好的清理了出来,把歪歪倒倒的兵棚修结实,土炮们擦拭干净。

寨墙在修筑时已为打仗做好一切准备,设计非常合理实用。主墙高十米多,墙外另砌有两米多高的护身墙,双重保护。墙上建有垛口,有半米高,在墙外地形较高墙段的垛口之上,又砌有近一米的压墙,以保持高度,防止攀爬。并可以防寨外高地敌人的子弹或箭斜着越过墙垛而射中墙内较低处的防守人员。

整个云顶寨都在寨墙的包围之中,一共开了六道门,正门为日升门,后门为月恒门,然后一圈里还有通永门等四道偏门。正门最为威武结实,高有四米,宽三米多。以楠木为心,包铁皮,朱漆的门上遍布拳头大的金色的铁钉。寨门上还建有门楼,作瞭望之用,可派人日夜轮守。月恒门是一个半圆形的门,和正门相反,是黑漆的大门,上面有银色的门环。由于地势最偏,反倒不如其他一些小门进出的人多,门已有些破朽,平时没怎么管它,现在马上派人把它修好。其他的门也追逐一加固,以防敌人破门而入。

寨墙上的炮台一共有四个,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名为天炮台、地炮台、铜炮台、铁炮台。每个炮台有牛儿炮、罐子炮多门,炮楼可以观察寨外动向。寨高处筑有中碉,以接应内外。寨墙上筑有六个兵棚,每个可容一班寨丁。

由于寨子是在山顶依山而建,因此寨墙有五六十米的落差,整个云顶寨像一幅斜斜摊放的画卷,从付家场望去,可以望见地势较高处的房屋顶和松林坡上郁郁葱葱的松树,以及恢宏的祥云寺。从打仗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地势有利有蔽,高处的地方易守难攻,但如果从正门用炮攻,则较容易打入。所以正门处的寨墙修得格外结实坚固,全部用整条的大青石砌丰,坚硬无比。而高处的寨墙,则是青条石砌在里外,中间以小石子和泥土填实,墙面以石板或三合土筑成通道。

为了安全,寨子里的房屋集中在较低较平缓处,高处仍保留着山本身的样子,一大片的松林。女佛堂和男佛堂倒是修在那里,是为了修行的清静,不受打挠。男佛堂本来是平房,觉花佛在原处扩建,把它修成了一个三层楼的寺院,名为祥云寺。往日看它,只觉高高在上,无比威严庄重,而今却让人感到它目标太大,太引人注目,有些让人担心。于是寨长命令把寺里的佛像搬了一些到女佛堂去,寺里的众僧,也就是觉花佛留下的弟子们也都暂时搬到女佛堂去住。虽然说女佛堂很大,各占各的房屋,各念各的经,但毕竟和尚尼姑同在一个庙里,有违礼仪。要是搁平时肯定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这么坚固耐用考虑周全的寨墙工程浩大,可不是一次建成的,而是经过了三次扩建,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第一次远在明朝永乐年间,付氏先祖在此定居之后,垒乱石为墙,围诸屋于内,以保老幼。当时墙高只有几米,开四道门,墙内所围的面积也比现在少得多。

第二次建寨是在清朝咸丰九年,反清农民义军领袖李永和、蓝大顺在云南起义,进兵四川,声势浩大,不少城市均被占领。当时云顶寨的十七世孙家资富有,占付氏总田产的一半,为保全全族身家性命,特招集大批民工,用银子几万两,拆除乱石,用条石在原址上扩建,寨门拓宽如城门式。修好之后,又招寨丁百余人防守,有了自己的武装。

第三次扩建在清光绪二十年,付氏十九世孙从湖北督粮道致官返乡,认为寨子不够美观坚固,便以宦游所得,分家时所得的几百石租谷地变卖成现银,加上祠产二千多石租的历年积蓄,凑了几万两银子作为扩建寨子的费用。招了几百民工,花了三年多时间,升高了墙体,扩大了寨域面积,完善了防备措施,终于成为川南绝无仅有的大庄园式山寨。

看着这个经过多次修筑加固的坚实寨墙,族人感到安心多了。但寨长仍指挥着寨丁武师们积极备战,毕竟多年没有打过仗了,不能掉以轻心。以前寨里曾有规定,寨丁每人每次入寨,都得拾回石头一块,丢于寨墙角下以作不时之需。这些年太平无事,这个规定渐渐无人遵守,但寨墙下的砣砣石仍有不少,此次正好可以用上。

除此之外,寨丁们用尿壶装火药,混入铁沙,封得严严实实,放于炮台和哨楼内,作为炸弹使用。这种土制炸弹,爆破力也很强。大寨门的一段墙内,还密插尖头梅花桩,如有敌人越墙进来,会跌落尖刺上。寨墙内每垛备有石灰罐一堆,可撒向寨外进攻的敌人。每隔一垛有松树桩一段,长约二三尺,用煤油泡透,再用油浸棉花包好,如夜间有敌攻来,点燃丢下,则敌毫发毕现,便于寨墙上的人射击,而寨墙上的情况,敌却无从看见。为此寨丁们在松林城砍了不少松林,使得有一片松林都稀疏了。武械库有四间,枪支弹药储备很多,土枪、步枪、手枪、机枪一应俱全。火药库也有两间,有不少火药与铁沙。

不仅如此,寨子里还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这一点倒是不用特别操心,寨里长年存放着几大仓谷子,全寨人吃个两三年不成问题。寨里有小块土地,种有瓜菜,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桃树、李树、梨树、柑橘树等也有不少,连水果都不缺。水井众多,几户人家就有一口,还有叹花池这么一大池水,生活用水和浇灌土地都不用愁。还有几口炭井,存炭其中,也可用很久。当年李蓝大军攻打寨子的时候,付氏就是这样坚壁清野,与义军对峙几月,终于未能让其攻入。

传说当时几千余人围攻云顶寨,用油浸棉放在铁桶里,投入寨墙,又用牛儿炮攻轰击,没能打破坚硬的寨墙,只在上面留下了一些炮眼。围了几个月,没能攻打下,于是搬援兵来增强攻势。援兵走到半路,见围寨的士兵仓皇退逃,于是奇怪地问:怎么退下来了,不是要我们来支援的吗?

撤退的士兵说:不得了,云顶寨的兵力太强,我们打不赢。他们真是有钱,连大刀都是包了金的,砍时金屑纷飞,晃得人眼花缭乱,根本没法还手。而且我们看见一个红脸长须的大汉,带了不少人马,从寨门边杀了出来,寨内还密密麻麻有很多人在向外涌,我们怎么打得过,只好赶快逃命!

这样一哄传,关云长便成了云顶寨的护寨神。从那时起,寨子里开始供奉关圣帝神像,香火鼎盛,是除了观士音菩萨以外被族人拜得最多的神。

在备战的那些日子,寨子里充满了一种忙碌紧张却又生机勃勃的气氛,一改往日家家户户慢吞吞、无所事事地度日的慵懒闲散,反倒显出一种喜气,如同过年过节一样。在这种气氛下,寨子里的人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恐惧,反而激动不已。小孩子更是兴高采烈,对从武械库运出的枪枝弹药好奇得不行,围着转来转去,对擦得发亮的牛儿炮罐子炮更是大感兴趣,只想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摸上一把。被大人赶走后,仍兴奋地跑来跑去,嘴里不住嚷着:打仗了!要打仗了!

云顶寨就在这样的一片热火朝天中做好了开战的一切准备。他们坚信寨子是没人能攻入的,因为他们有保护了他们几百年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坚实寨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它摧毁。

云顶寨积极地备战,驻在付家场上的土改工作队看在眼里,他们向寨子喊话,要求付氏停止武装,希望能够和平解决。付氏自然不理不睬,还把这举动视为软弱,以为他们在付家场上,一定听到了许多关于付家寨墙的坚固,付氏寨丁与武师的神勇,以及寨子有神灵保佑的传说,所以害怕了,不敢打仗。

工作队见付氏不听,又喊话说,如果再不停止,他们就要调军队来。但他们不希望动用武力,以免伤及无辜。这种话付氏更加听不进去。

这样过了几天,付家场上来了一队解放军,也就一个排的样子吧,几十个人,稀稀拉拉的。派这么点人来,也太小看云顶寨了。以前李蓝大军来攻打寨子的时候,有几千人呢,还不是无功而返,灰溜溜地退走了。这些人抬了两门炮来,那也没什么可怕,云顶寨的炮可比他们多得多,有十几门呢。虽然是土炮,威力还是很大的。工作队又喊话说,最后再给云顶寨三天时间,如果再不开门,他们就要向寨子开炮。付氏回话说,不用等三天了,我们已经做好准备,现在就可以开仗。但是对方既然没有动手,付氏就不会先下手,云顶寨的一切装备,都重在防守而不是进攻,所以静待对方宣战。

三天期限到了,高音喇叭再一次向云顶寨劝说,仍以失败告终,于是抬出那两门大炮,向云顶寨开了火。那是两门八二迫击炮,可以曲线射击,寨子里的人没有见过这种炮,一见炮弹朝着天空斜飞去,不禁嘲笑这炮怎么准头奇差。谁知炮弹飞着飞着,竟然在空中转了一个弯,越过严阵以待的寨墙,径直落到砖头屋基的谷仓,在那里落下爆炸了,炸得存谷乱飞,好似天突降谷雨。这些谷子飞上天的时候还是谷子,落下来却已经成为半熟的大米饭了。爆炸过后,大火熊熊,将那里储存的几大仓谷子烧成了焦炭,空气中满是谷子的焦糊味。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第二炮呼啸着又来了,像长了眼睛似的对准火药库落下。这下可不得了,火药炸得惊天动地,连带一旁的武械库也燃了起来。不仅如此,大火在风的助威下,飞快地向四处弥漫,眼见就要烧到住宅了。人们在呛人的火药味里咳着,惊叫着:失火了,快救火呀!

仿佛猜到人们的心思似的,人们还没有扑到叹花池打水,第三颗炮弹就落到叹花池了。池水溅起几丈高,没来得及逃离的野鸭子们随着水花飞到半空,扑愣着翅膀,落下已经昏死过去。池子里的鱼被震死了不少,白花花地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使得水面变成银白的一片。池壁被炸裂了,池水在飞快地流失,而且更为可怕的是,人们赶到水井打水,却吃惊地发现,寨子里所有水井的水随着池水的消失也退回地下,神密地消失不见了。

三炮连着发来,云顶寨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他们没有想到,还有炮弹可以越过他们坚固的寨墙直接打到寨子里来,他们无比信赖的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寨墙形同虚设,他们精心的备战没有哪一样能用得上。是的,他们也有枪枝弹药,也有土炮,但对方并没有攻到寨墙下,只不过隔得远远地向他们发了三炮。他们无法还击离得那么远的压根没有看见的对手,他们做战的信心在这一刻被轻易地摧毁了。

寨子里的火越燃越烈,大有要将整个寨子吞噬之势。寨丁和武师们用棉被扑打,挖来泥沙拨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灭火。救火都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打仗,只要再来几炮,云顶寨就会变成一片火海,一片废墟,只怕人人性命不保。

大家都不说话,但人人心里都明白,没粮没水没武装,大势已去,只能如此了。付氏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应战准备,都是一种原始的落伍的方法,在现代先进的武器面前,显得是那么的不堪一击,那么的可笑。付氏的骄傲,不过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一种良好的自我感觉罢了。

人人的眼睛都盯着寨长,等他发话。他神情严峻,长叹一声一字一顿地道:开寨门!说过这句话,他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脸如死灰,摇摇欲坠。

威严的云顶寨大寨门日升门终于自动打开了,两扇朱漆大门缓缓向后退去,烟雾弥漫中大门上金色的铜钉挣扎着闪烁最后的光芒。这金光曾是付氏权威的象征,而今却只是显示昔日的繁华,让人心头一片冰凉的疼痛。这大寨门的洞开,代表着付氏以往荣光的消失,几百年来的积威在瞬间冰消雪融,它向人们宣告着一件事:云顶寨的气数尽了,付氏的气数尽了。

付家场上的百姓们,也密切地注视着云顶寨的命运。长久以来,它的命运也是决定着他们的命运的,而今依然如此,云顶寨的失败,意味着寨里寨外的大片土地,将分到他们的名下。从今以后,他们只在自己的土地上为自己劳动,不用替付氏上缴谷租,不会再有田土管事到地里来看田讲租,不用再向田土管事塞偏耳贿赂,以求减免一些上缴的收成,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按理说,场上的百姓应该为此欢呼雀跃,然而不知为什么,当朱漆的大门缓缓洞开,空气凝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所以的人都傻愣愣地望着硝烟弥漫的云顶寨,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寨门说不出话来。这一刻,世界是如此静谧,静得仿佛时间都停顿了,付氏昔日的繁华与荣耀,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缓缓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