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贞 节 牌 坊-云顶寨

沈方儿

付永宁死了!

我正在屋前坝子玩过家家,爹娘一脸严肃地把我叫回屋子,然后用天塌下来了的语气对我说了这个消息。爹不住地叹气,娘甚至还哭了起来。我有点莫名妙,我愣愣地说:“娘你哭什么,他死了就死了呗!”

娘立刻跳起来:“那可是你的未婚夫!方儿你竟敢这么说,让外人听见可不得了!”

我撇了撇嘴,还是不以为然。付永宁是付淮宇老爷的儿子,几年前得了一种不停吐血的什么病,老是治不好,想成亲冲冲喜。因为有病,一般大户人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才找上我们家的。付家许了很多聘礼,爹娘就同意了。我想到付永宁要吐血,觉得很害怕,去问来下聘礼的人:他会不会把血吐到我身上?来人笑了,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不会的,有佣人用帕子接着。我放心了,就说那好吧,反正嫁过去我不和他玩就是了。

付家本来急着成亲,但我只有十二岁,他们说等翻年满了十三再过门。现在听说他死了,我也觉得无所谓,记挂着坝子里摆了一地的小锅小灶,我转身就想往外跑。

爹也开了口,他向我喝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玩?!”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不接着玩还要做什么?我被爹喝得不敢动,心里老大不情愿在这里听他们啰嗦。

“方儿,你的未婚夫死了,你可不能没事一般,让邻居们看见要说闲话的。”娘一边说,一边过来把我往门口推:“你去门边哭哭,越大声越好。”

“我哭不出来,我一点儿也不想哭!”我嘟弄着不肯去。

“那就想想什么伤心事,比如你的小锅小灶都摔碎了。去啊,乖!”

我去坐在门槛上,托着脸呆呆地望着门前的丝瓜架。已是秋天了,丝瓜架上全是一片片发黑的枯叶,干得缩成一团,像一只只倒挂的蝙蝠,风一吹好象要飞走似的。一个忘了摘的丝瓜还吊在架子上,已老得起了布,不能吃了。

唉,哭就哭吧!只是想点什么伤心事好呢?我试着想了想付永宁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丈夫,觉得一点儿也不伤心。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能想什么呢?于是我改而想,付永宁死了,他家拿来的那些聘礼不知会不会要我们家退回去?那可真是些好东西,有各种颜色的绸缎,织着金线的被面,鸳鸯戏水的枕套,描金的大花瓶,翡翠做的马,纯金的佛像,镶宝石的镯子,玛瑙的耳环,珍珠项链……花花绿绿,应有尽有,好看极了。娘把它们全锁进柜子里,来了客人才拿出来给人家看看,看得那些人眼睛都绿了。我想向娘讨来玩玩,她却说,你嫁到云顶寨,就是掉进金窝了,还怕没有这些东西?

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玩艺儿,我有点伤心了,再想想付家给我们的土地恐怕也得收回去,不能种我喜欢的葫芦瓜了,就更伤心了。于是我坐在那里,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有一些人经过我,我听见她们压低嗓门互相询问是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地听见“望门寡”、“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的。

天渐渐黑下来,围着我指指点点的人们散去了,我哭得怪没意思的,肚子也饿了,就回到屋子里。堂屋里冷冷清清的,爹娘不知上哪里去了,桌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到厨房看看,冷锅冷灶的,根本就没做饭。咦,难道付永宁死了,我们家就不吃饭了?

我找到一点昨天的剩饭,也没有菜,抱着碗吃了两碗白饭,爬到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猛不丁看见爹娘都坐在床边,爹怔怔地望着我,娘又在默默地垂泪。我吓了一跳,问道:“娘,又有谁死了?”

娘哭道:“方儿,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打算让你自杀殉夫。”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爹说:“成为烈女,赢得一座贞节牌坊,是多么光荣的事。方儿,你别恨爹娘狠心,爹娘也是为了你能留芳百世。”

我哇地大哭起来:“我不要死,我不想死!付永宁死了关我什么事,为什么也要我死!”

“已经对付家说了,虽然现在不太兴这个了,但付家是旧族,得知很是惊喜,马上派人去做牌坊了,又送了许多聘礼来。说等你死了,先和付永宁成亲,再合葬在一起。方儿啊,事到如今你不能不这么做。”

“方儿啊,你想想你成了烈女节妇,不仅是我们家的荣耀,还是付氏全族的荣耀,就等于是全县的荣耀。你的义举人人都能知道,你能这样光荣地死去,也不枉爹娘生你养你一场啊!”

然后他们提到那个杨氏烈女的故事,说她十五岁时嫁入付家,后来丈夫病死了,她写了绝命书缝于腰带上,上吊自尽。她死后极为风光,立了一座修建精美的大牌坊,众人都去凭吊,文人墨客不知写了多少诗来赞美她……

这杨氏的牌坊我见过的,在县城北边的道观坪,有好几里路的古驿道,道两旁立着十几座牌坊。听老人们说,有些是明朝和清朝留下来的。杨氏的牌坊也在其中,修得又高又大,飞着檐角,雕着花纹,刻着许多诗文。她的牌坊是很好看,可是要我死掉去换这么一座石碑,我也不愿意。

他们俩说了又说,说了又说,从上午一直说到下午,把我给说晕了。他们见我犯愣,以为我想通了,就拿来绳子、刀子和老鼠药,要我任选一种,我把这些东西抓起来丢了出去。从小我是个听话的孩子,爹娘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是要我去死……我拉着娘的衣角哀求:“娘啊,别让我死,我害怕呀!”

爹对娘说:“方儿自己不肯动手,我们也下不了手,何况要让她自尽才算得上自杀殉夫。我看只有把她关在屋里,让她慢慢饿死。”娘哭着点头同意了。

他俩走了,把我反锁在了屋子里。我扑到门上拚命拍打,铁锁发出哗哗的声音,我哭叫着哀求着,但寂静中只有我自己的声音。跟着窗户传来敲打声,爹在钉木条。我又扑到窗前,拽住一根木条,却一交跌坐到地上,原来是爹放了手,任我把木条拿去。我知道他们是铁了心不要我活了,我紧紧地抓着木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夜深了,屋子里漆黑一团,没有蜡烛也没有油灯,是不是他们认为我反正要死了,已经不需要灯光了?棺材里是不是也这么黑呀,我要天天躺在这样的黑里吗?我害怕极了,更加拚命地哭起来。

夜真静,静得只剩下我的哭声。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贞节牌坊,再好的牌坊也只是一堆石头啊,哪有我好呀,我会给爹捶背,倒茶,会帮娘干活,还会唱好多好听的歌儿给他们听……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我又接着哭喊。也许哭也没有用,但除了哭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就这样哭累了睡,睡醒了哭,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我知道又有一天过去了。

娘来看我,隔着房门不住劝我,把得到贞节牌坊的好处说了又说。我听不进她说的话,我只是一遍遍哀求:“娘啊,我饿,我想吃饭。”后来又说:“就算要我死,也让我最后吃一顿饭吧!”

娘垂泪道:“方儿,早了早好,多吃一顿又有什么用?吃了还是会饿的。”

我哭道:“我不管,我要吃!我想吃啊,给我水喝,我渴!”

没多久,我就再也哭不出来了。嗓子哑了,嘴唇也干裂了,肚子也不再咕咕叫了,而是像生出许多小手,不停地抓挠,要从喉咙里伸出来找吃的。我躺在那里,眼前一阵阵发黑,头一跳一跳地痛,我要死了吗?

有人来看我了,有附近的人家,也有云顶寨里的人。他们对我说了很多话,都是一个意思,要我死掉去换那座贞节牌坊。他们吵得我心烦,我想骂“滚!”喊出来的却是“水!”

他们给我水了,我听见有人对爹娘说,还是要给她水喝,不能让她死得这么快,影响还要造大……

我抱着水喝了很多。开始觉得水是甜的,清凉可口,喝着喝着就没什么味道了,还越喝越冷,越喝越饿。但我还是不能停止地喝,喝得肚子都涨圆了,把娘吓坏了,在门外求我:“方儿,求求你别喝了,你会把肚子涨破的。”

爹骂道:“谁让你给她那么多水的!”

娘委屈地说:“我提一壶去是让她慢慢喝的,谁知她一次全喝了!”

带着一肚子的水,我又躺到床上。那些水在肚子里咣铛咣铛地响,好像一不吃饭,肚子里就空出许多地方,任多少水也填不满。

天已凉了,那些水在肚子里好像结成了冰,把我的热气全吸光了,使我更加觉得饿。我想着我所吃过的每一种食物:炒得黄灿灿的鸡蛋,外焦内嫩的炸肉丸子,松松软软的馒头,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油亮亮的腊肉香肠,脆生生的黄瓜,胖豉豉的炒花生仁,撒着芝麻的烧饼有甜有咸,过年吃的元宵有桂花馅的也有冰糖猪油馅的……

我流着口水睡着了,在梦里这些好吃的东西全摆在了面前,我那个高兴啊!我吃了这样吃那样,拚命的吃啊吃啊,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饿呢?低头一看,原来肚子破了老大一个洞,吃下去的东西全都漏出去了……

最后一顿饭吃的什么呢?只是两碗白饭,连菜都没有。我感到好亏啊,早知要饿死,一定要好好大吃一顿,吃得撑破肚子!那天我怎么就只吃了两碗饭呢?我应该吃四碗、六碗、十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画饼充饥的故事,就找出娘做衣服用的一块画粉,在床头的墙上画了一个圆圆的饼,点了些点算是芝麻。又画了一饭米饭,上面冒着热气,表示它刚刚蒸好,又松又软很好吃。然后又画了鸡、鸭、鱼、红薯、罗卜、青菜……有些画得不大像,有些画得很像,我就很想吃。画了一会儿,头昏昏的,眼发花,更加受不了。

我看看手里的画粉,它是浅棕色的,有点滑腻腻的,看上去味道不坏。我伸出舌头舔舔它,没有什么滋味,啃啃就吃下去了。还有什么可以吃呢?我吃了一点碎布头,纸片,头绳,后来又啃了一点墙皮,木头梳子,桌子角……

渐渐地我不再分辨白天和晚上,也没有力气去啃什么了。我躺在那里,觉得身体变成了一张皮,薄薄地摊在床上,就像那些打死的狐狸和兔子剩下的皮一样,可以平平整整地贴在墙上。渐渐的我也不再害怕死了,死不就是这样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变成一张皮吗?虽然很难受,但娘不是说了,死了就不难受了。这样想想,我有点盼着死了。

每当我稍稍醒来,都听见有人问:“你死了吗?”我时候我答“还没呢”或“快了”,有时候没力气也懒得回答。我还听见有人说:“这孩子生命力真强,都十几天了,还不咽气。”

我也有点着急,怎么还不死呢?好像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大家的事,心里很惭愧。

终于有一天,我听见了呢喃的念经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面前晃动。我试着抬起手想揉揉眼,却无法动弹一下,身体哪都不听使唤了,连眼皮都只能抬起一条缝,不能完全睁开。

这个模糊的人影对我说道:你就要死了,我受付氏之托特来度化你,使你不害怕死亡,助你安然度过身体分解的过程……

你会看到一支燃烧的火把或灯,发出红色的光芒。你的吸气越来越短促,呼气越来越长,这时候你的血会集中起来,进入心中,三滴血聚集起来,一滴接一滴,产生三个长长的、最终的呼气。然后你的呼吸就停止了,只有些微温还留在心上。

这时候,你已经死了,你的魂魄会飘浮在空中,被飘荡不定的业风吹拂,像一匹羽毛般忽东忽西。你会看到鬼怪携带器械追赶你,有可怕的声音传来,这时候你要呼唤我的名字:觉花佛,大悲世尊,尊贵的三宝,请护佑我,使我不堕落恶道中!如此反复念诵,切记勿忘!

然后将会有一阵阵暴风、冰雹出现,你会看见一些岩穴、地洞、森林、亭子等,但千万不要躲入其中。因为这些东西是母亲的身体,如果进去了就会入胎,永受轮回之苦……

模糊的身影渐渐消失,他的声音也变得远远的、嗡嗡的。我不再关心他说什么,要我做什么,不再费力地支起耳朵倾听。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明亮的白光,很亮却很柔和,一点也不剌眼。在这片明亮的白光中,我看见了刚生下来的我,被娘小心地抱在手里,爹在一旁俯身看着我,用手指头逗弄我的小嘴。他俩脸上笑眯眯的,像看着一件宝贝。这一刻我相信了爹娘是疼我的,是为了我好;相信了那座牌坊是好东西,是比我更要紧的宝贝。他们要拿我去换它,就让他们换好了,反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座牌坊,它比杨氏的牌坊还要高大,还要漂亮,上面刻的诗文还要多。它金光灿灿地立在那里,我轻飘飘地飞起来,向它飞去……爹啊娘啊,方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