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大 烟-云顶寨

楚兰心

很久以来,我等待一个可以等待的人。

时光好像一个人在跑步,先是慢慢地均匀地跑着,跑过半之后便渐渐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后又会渐渐地慢下来……慢慢跑着的是童年的时光,越来越快的是昙花一现的青春年华,逐渐慢下来的是年老的岁月。

我的青青已经乍现就凋零了,虽然离可怖的老年还有一段距离,但我知道我正在越来越快地滑向衰老。老是可怕的,老而不死就更可怕了,我会以一个老女人不堪入目的形象长久地活下去吗?

自从抽上大烟,我的形象就毁掉了。大烟,又叫鸦片,真是世上最令人欲罢不能的东西,你明知沾上它后,钱财会象水一样飞快地流走,容颜会烟花一般短暂地散去,但是仍每天渴望着它,时时刻刻渴望着它。它比世上最美的女子,最有魅力的男人还要令人向往,比人人苦苦追求的金钱还要有魔力,你甘愿为它舍弃一切。

当我抽烟的时候我这么想,当我放下烟枪面对镜子时却生出悔意。它让我度过了无数孤寂的夜晚,无所事事的白天,也夺走了我做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青春与美貌。当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两样东西也是要渐渐消失的,但至少不会这么快,快得象被什么施了魔法。

还记得第一次抽大烟是因为付承辉。有一天我百无聊耐地在寨子里闲逛,遇见了正从聚宝楼回来的付承辉,他的轿子突然坏了,轿夫说离他的宅子只有几步路了,让他下来自己走回去。但他不肯,非要让轿夫换一顶轿子来接他,轿夫只好去换轿子,他就坐在那里等。

我以前听人说这个人是寨子里最懒最脏的人,有个外号叫“付氏娄人”,所以对他敬而远之。我和他平时素无来往,逢年过节什么的,匆匆一聚,也没什么交道。人人都说他最不愿洗澡,果然老远的就闻见他身上的恶臭,我皱了皱眉头,正想绕过他溜走,他却看见我了,并主动向我打招呼,问我上哪儿去,我只好走过去说:“不上哪儿,没事随便走走。”

“哦,没事?没事为什么不抽大烟?瞎转有什么意思。”

我笑了,“大哥喜欢抽大烟才这么说吧!我不会抽大烟啊。”

他正色道:“嗨,那哪用学呀,一抽就会。我告诉你吧,象你这么有钱有闲,抽大烟是最好的消遣了。你想想吧,你一个小寡妇,抛头露面要惹是非,打牌又累人又到处传闲话,不如清清静静躲在家里抽抽烟,多享受呀!”

“听说抽大烟对身体不太好?”

“你看寨子里有多少人从小抽到老,也没见谁抽死了,担心个什么呢。何况人活着真是无聊透了,不寻点乐子活那么长也没什么意思。”

不知怎的,听了他这话我竟有同感,不由点了点头。他又说道:“你呀,回家试试罢,大烟的美妙滋味不亲身体验是体会不到的。”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哎,说得我烟瘾都上来了!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抽上一口!”他也不等轿子来了,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

看着这个本来懒得连路也不愿走的人摇摇晃晃地走掉了,我不禁想,大烟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真的能把人带到一个美妙无比的境界里?

回到家,我不由有点跃跃欲试,以前付祖云在世时要抽大烟,家里烟枪烟具一应俱全,烟土也是现成的,我侍候过他抽大烟,也会打烟泡,一切都难不倒我。只是那时,心里对他很厌恶,连带对抽大烟也感到厌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试一试。

我把东西找出来擦干净,点亮烟灯,打了几个烟泡,试着着吸了几口。我期待着出现别人描述的那种欲仙欲死的滋味,可是没有,我只觉有点头昏,心里还有点儿想吐。我很失望,也就不再试了。

谁知到了第二天,我睡了很久仍感到精神不振,哈欠连天的,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提不起劲来。寨子里那么多人抽大烟,佣人做事做乏了,也用烟提神,所以烟瘾发作时的样子,我见过太多。这时我不由一惊,难道我就有瘾了?我又起来试着抽了几口,这次我终于体验到了它的魔力。

那种滋味,真是无法言说,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你知道它是虚幻的,但它是那么美妙,给你的感受又是那么真切,让你不由自主地沉醉,不由自主忘掉它的虚幻。你以为它是真的,你想要永远停留在里面。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浑身无处不通泰妥贴,如同云雨过后那种慵懒舒适,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满足……

从此以后,我就迷上了抽大烟。我再也不觉得白天是那么长,夜晚是那么黑,我忘却了我的悲伤,忘却了我的不幸,忘却了那个令我爱恨交织的男人,忘却了我的孤单……

也许世上所有的快乐都不是白得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很快就来了,我失去了我美丽的容貌。我不记得它是怎么消失的,只记得有一天我面对着镜子,看见里面出现了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她有点眼熟,也有点陌生,我诧异地望着她,她也诧异地望着我。她很消瘦,胸骨突出,颧骨高耸,手像鸡爪,皮肤像是搭在骨头上的一层布。她的眼睛很大,大得有点怕人,显出很饥饿的样子。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头发枯干,失去光泽……不不,这不是我,这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尖叫一声,用手里的牛角梳子向镜子砸去,镜子裂了几条缝,破碎的镜面映出我扭曲变形的脸,更加丑陋不堪。就在这一刹那,我听见心里也哗啦地响了一下,我知道那是我的梦想,我的等待,我对爱的渴望碎掉了。

我不再等待一个可以等待的人了,我不再怀着这样的期待,那个人不会出现了。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不会爱一个这样子的女人。我很少再照镜子,我痛恨镜子,仿佛是它故意改变了我,扭曲了我,而真实的我不是这样的。但佣人们的眼睛,看见过我青春的故人们惊异的表情,仍隐隐提示着我的改变。

然而有一个男人却在这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有一天我去付家场赶集,忽听有人在背后喊:“兰心!”我以为叫我,就应了一声,谁知同时答应的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正诧异地望着我,他有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见之下,令人有眩目之感。

他见我看他,微微笑了一笑,目光灿灿,好似阳光照到身上,竟有一阵暖意。同伴赶上他,和他一起走了。我不由失声问道:“这人是谁?”

随身的丫头湘源说道:“我也不认识,不过既然和少奶奶同名,若是想知道,定能打听出来。”

这个丫头聪明伶俐,长得也蛮漂亮,跟了我很多年,颇会察言观色,是以这么回答。我不置可否,就回寨子了。

果然过了几天,湘源回来对我说:“那天在付家场少奶奶遇上的那人是个戏子,艺名叫楼南星,叫起来和少奶奶的名字一个音呢!戏班这几天正在付家场上唱戏,少奶奶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当夜我就去了,一连几夜我都去了。戏班是在付家场上搭台唱戏,观众在下面露天的坝子里观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台上灯火通明,锣鼓掀天,台下小贩吆喝,孩童喧闹,搅得夜热气腾腾,充满喜气。我好久没有置身在这样的热闹喧腾中,竟莫名的感动,只觉热泪盈眶。

他演的是武生,提着大刀在台上一亮相,真是英姿焕发,美如冠玉。看着他令人眼花缭乱地不停翻跟斗,我不禁想起绵软无力的付祖云来,世上竟有如此不同的男人!而上天为什么偏偏给我那样一个棉花般的人儿!

我痴痴地望着他,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就隔着这一出戏。他在戏里,是一个虚拟的形象,我在戏外,是一双真实的眼睛。然而若是没有这出戏,他是不存在的,我茫然的目光将无所依托。

一直到观众都散去,我仍久久地伫立。我披着黑色的披风,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暗之处,远远地望着曲终人散后的戏台。我能想像自己的样子,瘦骨嶙峋,脸色苍白,披风下空空荡荡,仿佛什么也没有。在他眼里,我一定只是个鬼,一个影子,而不是一个女人。我还能用什么来吸引他的目光呢?

有一天晚上,散戏之后,他从台子上走了下来,穿过空旷的坝子,径直向我走来。开始我不能确定他是走向我,但周围也没有别的人,他要走到哪里去呢?我没有走开,仍然站在那里,直到他来到我的面前。

他先开了口,他微微一笑说:“多谢兰心姐姐晚晚来捧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非常诧异。

“姐姐是云顶寨里的名人,一打听不就知道了?何况那天有人叫我,姐姐也答应了一声。我和姐姐名字同音,是缘份呢!”

他从容不迫地说来,声音温柔而亲切,仿佛我们早就应该结识。我心里的不安渐渐在消失,他打听我,说明留心我,仅仅是出于对我们名字音相同的好奇吗?

“姐姐好像喜欢戏,不如到戏台看看,体会一下在台上是什么感觉。”他邀请我到台子上去,我便同他一起穿过坝子,向戏台走去。

夜晚空空的坝子如同旷野,大而无边,只有我们俩人危险地行走在中间,空旷让人对身边的人产生亲近感,我不由向他靠近。前面是灯火阑珊的戏台,好像一个幻觉,我们在向这个幻觉走去,进到里面去,这感觉很奇异。

站在台上的感觉也很新奇,我从来没有这样来看这个付家场上最大的坝子,下面黑沉沉的,只有无声的风吹起地上的几张破纸片。我想像着人声鼎沸时的场景,那时候,在这台上的光明里,被台下这么多眼睛所注视,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此时夜静谧无声,站在散戏之后沉寂的戏台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坝子,才知道什么叫做曲终人散的惆怅。一刹那间,岁月流转红颜老去,花开花落伤春悲秋,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等世间一切感伤都仿佛涌上了心头。

昏黄的光里,我望向他,他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像是不真实的,只是光聚集的一个影像,只是梦里的一个幻像。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摸到他的脸。他脸上的微温与那个笑容都停留在了我冰凉的指尖上,我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带下戏台,往付家场上走去。他的手温暖有力,他的脚步坚定不迟疑,他握着我,不容置疑地带着我向前走。就像带着一个没有温度没有质量的影子,他自身的影子,轻飘飘地浮在他身后,如影随行。

他带我来到付家场上的一间小屋前,打开门,却不点灯,就这么让我进去。我站在屋子中间,好半天才依稀看见屋子很空,几乎没什么家具,靠窗有一张床,因为没什么别的东西,所以显得很引人注目。月光照着雕花的窗格子,在床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点,门缝也漏着月光,好像屋子外面点着灯似的。

不知是不是透着月光的原因,这个屋子给人的感觉薄薄的,很不安全,很不可靠。这种不安全、不可靠促使我对他感到信任和依赖,虽然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男人。我站在阴影处,不敢置身明亮的月光里,他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把我搂进怀里,我没有挣扎。

我感觉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我的身体像干渴的土地,已经久无雨露滋润。他的手有些粗糙,抚摸在我饥饿的皮肤上,使我疼痛而满足。我很羞涩,为我的身体自卑,它渴望着他的手指,又在手指的触摸下缩成一团,想要把自己掩藏起来。他一层层解开我的衣服,触到我突起的肋骨,火烫般地缩了一下手,这下意识的动作使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很快意识到了,以热烈的抚摸安抚我。他把我放倒在床上,轻轻将我打开……

在他进入的刹那,付淮宇出现在我脑海里,也许因为他是我惟一肌肤相亲过的男人,与此相关的一切都会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时间流逝中渐渐模糊的记忆又鲜明地浮现眼前,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怀着爱与仇恨的少女,正颤栗地向爱人献出初夜。她是那么的青春,腰肢纤细柔软,皮肤光滑细腻,黑发如乌云般托着她洁白的身体……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得到快乐,我以为长久的压抑,会一触即发,可是没有。难道大烟让我的身体变得麻木了?它为什么不让我的心也一同变得麻木呢?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他是习惯这样还是不愿对我说话。他睡着了,我把窗户推开,默默地凝视着他。他很年轻,很英俊,然而脸上已有了风霜。他放在胸前的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手骨节粗大,好像是一个干过重活的人才有的手,它做过些什么呢?他小的时候,一定受过很多苦吧?就在刚才,就是这手牵着我,带我到这里来,抚摸我……真是匪夷所思。

我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我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这屋子,由于打开了窗户,有一大片月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一半暗,一半明,好像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那个名叫楼南星的男人,躺在明的一半,而我在暗的这一半偷偷看着他。或者说,我透过黑夜看着白天里的他。我轻轻掩上门,一路叹息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不时在一起,他也抽大烟,我们俩常常躺在一起吞云吐雾。渐渐的我负担起了他的生活,他所有的花费:烟土、食物、补品、衣服,喝茶打牌的花销,购物的帐单……我这是在做什么,养小白脸?

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戏班要走了,要到别处去演出了,本来早就应该走,是他求老板多呆了些日子。我有点舍不得他,要他别走。他说,只有一个办法他才可以留下来,就是我出钱为他赎身。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了一个很大的数目,我有点吃惊,他解释说他是戏班的台柱子,走了会影响生意,钱少了老板不会放他的。

这时候我有点警惕了,我说让我想想,他也知趣地不再提这事了。那天他对我特别温柔,体贴入微,临走有些伤感地说了句:聚日无多,姐姐有空不妨多来坐坐。我顿时有些心软。

回来后我想了很久,无法分辨他是不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我虽然有钱,但要一下子拿出这么大笔,还是很心痛。如果他骗我,让我人财两空,我会受不了。可是我要这么多钱来干什么呢,没有人爱,没有人疼,没有人知冷知热,再有钱也不过是别人眼里一个可怜的小寡妇。这样一想,我不再犹豫了。

当我告诉他我同意为他赎身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流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我以为他是为自己将获得自由而高兴,也没有在意。可是后来回想他的表情,我又暗暗有点怀疑,他不是一直说他喜欢随戏班到处走,喜欢唱戏,喜欢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吗,为什么要离开戏班了还这么高兴?为什么他的高兴又要努力克制,怕在我面前流露太多?

我越想越不放心,不由从床上坐起来,偷偷溜出寨子,到他那里去。我也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责问他?还是要他再一次向我保证他对我的真心?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去,我心里非常的不塌实,好像去见到了他,就塌实了。我是从月恒门出去的,我贿赂掌管钥匙的管事,向他借过一次,偷偷配了一把留下来。多年以前,我和付淮宇也是从这个门溜出去,赶了我毕生难忘的一次鬼集……

而今我又一次次穿过这个门,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去见一个男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对我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带来的会是什么,会不会又是上天送来的另一场伤害。

我来到他的屋子前,看见里面透着灯光,并隐隐传来说话声。我没有进去,贴在门缝偷听。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师哥,抱着那个老巫婆一定很恶心吧?”

“那当然了,怎么比得上搂着我千娇百媚的小师妹。不过也只好牺牲一下了,等钱到手,我就可以和你离开戏班,双宿双飞了!”

这分明是楼南星的声音,我的头嗡的一声,顿时昏了。楚兰心啊楚兰心,你如今徐娘半老、抽大烟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痴心妄想有人真心爱你?!

我慢慢直起身,退后几步,捡了一块小石子,向门上掷去。不一会儿门开了,楼南星光着上身出来查看,一时没看见我,骂骂例例地正想进屋,才发现了一身漆黑地站在夜里,几乎和夜融为一体的我。

他迟疑了一下,走到我面前,我一言不发,伸手给了他一耳光。他愣了愣,然后满不在乎地笑了,说道:“你都听见了?那也好,反正你迟早也要知道的。你也不想想,你这副鬼样子,我不是图你的钱还会图你什么?”

我又想打他,他一把捉住我的手,变了脸,恶狠狠地威胁道:“原定的时间地点,你仍得把钱一分不少地送来,不然我就把我们的事宣扬出去!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寡妇,公然勾引戏子,传出去不大好听吧?族人会容得你做这样的事情?”

他说完放开我的手,转身回到屋子里。我傻傻地站在那里,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扑地打在我的脸上,我紧紧地裹住披风,还是感到彻骨的寨冷……

第二天,我把钱装在一个盒子里封好,让湘源送去了。我不想再看见他,看见他得意的面孔,看见他眼里自己可悲可怜的、屈辱的形象。失财免灾,我就当送瘟神吧!我在家里,面对着一面镜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我对自己说:楚兰心,你好好看看自己,把这个形象好好地记在心里,如果以后再遇到某个让你心动的男人,或是有男人对你表示兴趣,你只要想想这个形象,就不会再犯傻了!

一只虫子沿着镜框慢慢爬上来,迟疑地下到镜面上,不知何去何从。我轻轻伸出手指,按了下去,它的生命在瞬间消失,它的痛苦也在同一时刻得到解除。对于它来说,我就是早已注定的天意,是不可逆转的命运,是从天而降的索命阎王。而我做为一只虫子时,谁又是那只轻轻伸下来的手指呢?

过了几天,湘源回来说,楼南星带着师妹突然离开戏班了,老板气得捶胸顿足,想不通是为什么。两人都是台柱子,戏班没了他俩,生意也不好了。老板逢人就说,他对楼南星一向不错,当他亲儿子般,这次他要在付家场多呆些日子,他也依了他。然而想不到他不仅自己走了,还带走了师妹,这不是存心拆台吗?

我听着她讲这些事情,觉得远远的,不关我的事。从此以后,外面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与我有关。

现在我更离不开大烟了。只有它陪着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带来无上快乐。我不再恨它了,我甚至对它充满了感激,要是没有它,我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呢?

寨子里管膳食的一个二管事看上了湘源,想娶她为妾,来和我商量。这个管事五十多岁了,因为吃得太好,长得肥头大耳,而湘源才十九岁,正青春貌美,如何愿嫁给他?我皱起眉头说:“湘源可是我最喜欢的丫头,何况你们俩年纪差这么一大截,又是做妾,只怕她不肯。”

他嘿嘿一笑:“这事还不是您说了算,由不得她肯不肯。”说着拿出一包珠玉,要我收下,又说道:“咱是管膳食的,别的权力没有,给您送点精致菜品,让您尝点鲜什么的,还不是一句话?您要是许了,我包您今后吃得比老爷们还好,人活在世上,不就图个享受吗?能享口福,就是最大的享受了。”

他说得我不由得笑了:“瞧你说的,难怪你吃得长成这样。”我收起笑又说:“好啦,我给她说说看,这丫头脾气有点犟,成不成你可别怪我。”

“六少娘一定有办法的,请六少娘成全我的心愿。”他阴笑着鞠了一躬,走了。

我找来湘源对她一说,她就哭了,跪下求我:“求您别把我许给他,他比我爹还要大,我不要嫁给他!”

其实本来我也不是非要逼她嫁,只是收了人家钱财,总得做做样子。这丫头人机灵,什么事不用多说就能办妥,我还有意多留她几年。如果这时候她说点什么愿一辈子不嫁来侍候我什么的,也许我就算了,但她偏偏告诉我,她爱上了墨香书院的一个书童,已经私下定了终身。这个书童后来离开了寨子,说好几年后发了财就来娶她,她求我不要拆散他们。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我就来了气,这鬼丫头,我还以为她一直一心一意侍候我呢,原来背着我早就在为自己的出路做打算。哼,以为相爱就能在一起?我那么爱付淮宇,还不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世上哪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事!你一个丫头,想要怎么就怎么?

这丫头鬼主意可多了,我要是逼她,不知会做出什么来,也许会偷偷逃了。所以我不露声色,哦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我去回绝了二管事吧!”

她听了感激涕零,连连给我磕头。

想个什么法子让她就范呢?这丫头铁了心要嫁那个臭小子,硬的不行,只怕来软的也不行。我想起当初曾经望设计骗婚,骗我嫁给付祖云的事,对,那就只有骗!但她见过二管事,不能用这一招,找个别人代替,她又不想嫁给别的人,怎么办呢?

蓦地我想到大烟,只要抽上大烟,就像牛鼻孔被穿了绳子,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乖乖地听话了。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抽大烟,她在一旁侍候,显得很疲倦,我就对她说:“你也来一口吧!佣人们累了,都用大烟解乏的。”

她惊恐地说:“不不不,抽这个会上瘾的,我可没钱买烟土。”

哼,怕是要存钱置嫁妆吧!我装做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喷口烟让你闻闻提提神吧,这样不会上瘾的。”说着不待她同意,就喷了一口烟在她脸上,她呛得咳了一声,退后了几步。

如此这般,渐渐地她开始主动要求我喷烟给她,说老是觉得累,想打哈欠。然后有一天,她终于也抽上了大烟。我也不说什么,等着她开口求我。

等有一天她又向我要烟抽的时候,我就翻脸了,我说:“我一个寡妇,收一点死租,要是佣人个个都要我供应大烟,我就不要吃饭了!”

她哭道:“我说不要抽,是您要我抽的呀!您不是说闻闻烟不会有瘾的吗?”

“是呀,我怎么知道你这样都会上瘾呢?”

“求您开恩,给我抽一口吧!”

“你也不用求我,有一个人能养你抽大烟,只是你不愿意嫁给他。”

“我愿意,求您去对他说,我愿意嫁给他!”

“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怪到我头上。”

她哭倒在地上:“我怎么敢怪您,这是我的命,要怪只好怪我的命不好……”

这门婚事,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办成了,乐得二管事给我送了许多上好的烟土来。

我依然每天抽烟度日,我知道从此湘源也会这样度过她的余生,她还年轻,然而她的青春将消散在缭缭青烟里。当她变得和我一样,她的爱人还会要她吗?不会了,面对大烟的魔力,爱情会逃之夭夭。

是的,我不愿意她得偿所愿,不愿意看到她得到爱情,得到幸福。他人的甜蜜与幸福会刺痛我的心,我希望天下有情人都不要成眷属。

世上总有一些什么被浪费着,溪水白白地流淌着,荒野里的花朵白白地把芬芳散布到空中,深山里的鸟美妙的啼声从未有人听闻过,月光徒劳地照着从不会有人去到的地方……那么一个人被虚掷的爱,虚掷的青春岁月,也就算不得什么。

春天来了,春天又白白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