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地-云顶寨

付承辉

我破产了?!我会破产?!我下辈子也用不完的财宝一点也不剩了?!我呆呆地望着被祥玉席卷一空的家,老半天回不过神来。不,我不相信我偌大的家产就这样没了!这一定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付承辉,你快醒来吧!

老婆在一旁哭天抹地:“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都是你非要去什么聚宝楼,丢多少钱在那个无底洞啊,还从那里带个贼回来,把家都偷空了!你看你做的好事!你从前说,你的财产下辈子都用不完,说我是瞎操心,现在你有什么话说?别说下辈子了,这后半辈子都没着落了!我怎么会嫁你这么个大烟鬼啊……”

她唠唠叨叨念得我烦死了,我瞪起眼骂道:“好啦,你哭半天了,烦不烦哪!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乐意让人骗去又怎么着?你要再喋喋不休埋怨我,当心我把你休掉!”

“你休我我也不走,现在你没钱了,我走了没人照顾你了。”她哭哭啼啼地拉住我的衣服:“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还是不拿我当回事,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说这种话!”

听她这么说,我想想也就这个女人贴心贴肺地对我,就劝道:“谁让你老埋怨我的?你这样想好了,就当从来只嫁了一个穷人。何况我有钱的时候,你不也享了这么些年的福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只好认命了!”她叽叽歪歪地念叨一通,自我安慰一番,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唉,不认倒霉也没办法,事已如此,后悔又有什么用。这个祥玉,处心积虑算计老子,只怕这时候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享福去了。发现被盗后,我曾去聚宝楼找老板算账,可是他说,他也是受害者,祥玉卷走了聚宝楼不少财物。他说,要报官我自己报去,他懒得费心,问他要人他没有,要他替这个王八羔子赔我的损失更是没门。我耍起横来,想赖在他身上,他就恼了,骂道:“你要我赔你,我找谁赔去!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找那王八蛋去呀,你们付氏一族不是神通广大,没有做不到的事吗?”

这话哽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恼差成怒,破口大骂:“好,你等着,我要去告你!告你们聚宝楼!他奶奶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也不打听打听,付大爷我是谁……”

他不再和我多说,几个保镖出来,把我拎小鸡一样拎出了大门,丢到大街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我气得几乎要吐血,看看这些人的势利嘴脸!以前我有钱的时候,就差没来舔我屁股,现在一见我没搞头了,就象对付要饭的叫花子!我跳着脚怪叫:“你们得罪我付大爷,就是得罪云顶寨,咱们走着瞧,我要叫你们聚宝楼从付家地皮上消失!”

可是根本就没有人肯为我出头,到处都碰了一鼻子灰,我真是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过是个土老财罢了,没权没势,一旦没钱了,就没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想到足智多谋的曾经望,想找他来出个主意。可是他见我身上没什么油水了,竟推说寨务局有事,没空到我宅子来。我恼了,亲自跑到寨务局去找他,捉着他大骂了一顿,他赔笑道:“付大爷您别生气,您不看我这正忙吗?您的事我怎么会不放在心上,实在是不空啊!”

我板着脸说:“那好,你没空我有空,我上门来请教你。我也不多耽搁你,你替我拿个主意我就走,你要不肯,我就坐这里不走。”

“您看您这话说的……”他为难地搓着双手,说道:“族中没人帮您,您告聚宝楼也没什么意思,还得赔进不少钱,何况聚宝楼也不是好惹的,黑道白道都有背景,犯不着折腾。如果能找着祥玉那小子当然好,可是又找不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我只好认了?那以后怎么办?地都卖得差不多了,剩的那点地收的租只够吃饭,我还怎么抽大烟?”

“您不是还有余伯农种着的那块地吗?那可是您所有的地中最好最大的一块,要想维持以前的生活,还得从那块地打主意。”

“那块地是我最后的产业了,收成已经二八分成,无法再加。要不只好卖掉,但即使卖掉,又能管得了多久?何况卖掉了我吃什么呀?”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狡黠地一笑:“不一定要真的卖呀!”

但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就不说了,推说具体怎么做他还没想好,等想出来了再告诉我。我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哪里是想不出来,分明是知我被洗劫一空,家中无值钱的东西,他捞不着什么好处,不肯白给我出主意。于是我说:“你也别吞吞吐吐的了,我还有几套翡翠的烟具,送你一套好了。”

他这才开口,把他的计谋小声地说了出来,并一再叮嘱我不可宣扬出去,否则就不灵了。这家伙,真是想得出来,我不是没他聪明,我是这些年抽大烟抽懒了,不愿动脑子罢了。

付淮宇在成都置有房产,空置在那里,我去向他要求借住几年,他同意了。我便带着老婆和几个佣人去了成都。老婆搞不懂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叽叽咕咕地表示不满,不愿意离开寨子。我说:“女人家不要问那么多,你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跟着男人走就是了。”

到成都安顿好,我就写信给佃户余伯农,对他说,按谷租折合现钱,兑钱给我,如所兑之钱超过谷租,则折价卖土地给他。折卖土地的字约,等我回到寨子再签定。余伯农是种田的好手,一辈子梦想的就是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些年他为我的二八分成不堪其苦,闻言自然喜出望外,立刻请人代写信来说同意这么做。

于是五年间,他的汇款源源不断地寄到成都来,我得以继续抽着大烟悠闲度日。逢年过节什么的,我去信要钱,他也尽量拉借对付。日子虽然和以前没法比,但好歹仍有吃有喝有大烟抽,我也于愿已足。

转眼五年过去,我再去信要钱,余伯农不再汇来,来信说所兑的钱,已远远超过地价,不能再兑。并催我回去办理土地买卖手续。

我看了来信,立刻携妻返家,找到余伯农,绝口不提卖地一事,提出要他交这几年的谷租给我。

他闻言十分惊讶:“付老爷您忘了您说过的话了?您让我把谷租折合成钱寄给您,说要是所兑之钱超过地价这地就归我了。这些年我一直都这么做的呀!现在寄给您的钱已超过地价了,地已经算是卖给我了,您怎么还要我交谷租呢?”

我装做初次听闻此事,也一脸讶异:“有这种事?你有何证据?”

他拿出小心保存的我当初写给他的信做证明,我看了一眼就把信丢给他:“你好好看看,这是我写的吗?”

他没想到这一招,傻眼了,拿着那封多年来当宝的信,不置信地说:“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年我的确兑了很多钱给你呀!”

“你说兑了钱给我又有何证据?我反正是一分钱也没收到。”

“你……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地是我的!我已经把它买下了!”

我勃然大怒,上前给了他几耳光:“你敢黑心欺主,霸占我的土地?!我外出数年,没有收谷租,你想抵赖?!我要告你!”

他嚎啕大哭起来:“天理良心啊,我的确寄钱给您了啊!您这么做不是要逼得我没活路了吗?”

我不再理会他,把他告到司法机关,反咬一口,说他想占我的土地。法院判决说:余伯农所存商议卖地之信非付承辉亲笔,余伯农所兑之钱寸片无据,主家在外数年未收谷租,应照数缴清。

余伯农得知判决,当场气得吐血,被人抬回家里,第二天夜里就吐血而亡。老婆有点害怕,对我说:“他的确兑钱给我们了,你不认也就算了,何必告上法院,把他逼死。做这样的事要遭天打雷劈的呀!听说他临死的时候,口口声声要变成历鬼找你算帐呢!”

我沉下脸道:“你敢咒我?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在外面乱说什么,我马上休了你!”

她叹口气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这一招是够损的,祥玉对我不也够狠的么!无毒不丈夫,他余伯农就认倒霉吧,谁让他命不好呢!大烟是我的命,为了继续抽下去,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余伯农死了,这笔债就着落在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身上。我对他的儿子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你们俩就好好地为我种地吧!两子仇恨地望着我,然而胳膊扭不过大腿,无奈之下,只好起早摸黑,整日在田间劳作。本加利,利滚利,我看他俩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只怕余伯农的孙子辈也还不完这笔阎王债。

没过多久,余伯农的老婆忧惧相加,积劳成疾,也一命呜呼了。我正在惋惜地里少了一个帮手,担心地里的活做不过来,却不防有一天两个儿子竟然弃家悄悄逃走了!

我不相信他俩会舍得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亲自跑去看。站在余伯农那歪歪倒倒的土屋前,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屋里果然人去楼空,里面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光溜溜的床板和一堆发黑的稻草,想必有人住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值钱的财物。土屋被雨水泡得松松散散,倾向一边,已快倒塌了。屋顶露出大裂缝,下雨天肯定会漏得一塌糊涂,显然是无力修补。窗户用木板钉死了,可能是为了遮风雨吧,屋子里很黑,可是像我这么喜欢黑的人也感到不习惯,太阴暗潮湿了,空气中充满了霉味和汗臭味,呼进一口都呛嗓子。我捂住鼻子急忙退出去,这样的房子简直没法住人,换了是我我也不留恋这个破家。

现在我相信了他们是真的走了,真的是宁可离开故土,由佃户沦为雇农也不愿再给我干了。我铁青着脸回到自己宅子,气得不行。妈的,看老子败落了,连佃户都敢弃田逃走。说实话我还真没财力去追究,就算捉回来,腿长在人家身上,也难保证不再跑掉。真是世道变了呀!以前的佃户哪有这胆子,要他做死他也只得认了!

走就走,老子的地还在,不怕找不着人种。我找来田土管事,要他重新替我找佃户耕种。他为难地说:“付老爷,您这田二八分成,只怕没人愿种。”

我一听就火冒三丈:“怎么没人愿种?那余伯农不是种了这么多年吗?!”

“余伯农是祖祖辈辈都在这块土地上耕种,对这块地有感情,不愿离开,所以只好接受这个条件。现在别的佃户未必肯答应这么苛刻的条件。”

“苛刻?有什么苛刻的?”我一拍桌子,怒道,“我不管,我就要二八分成!人家曾经望是怎么办成这事的,难怪人家能当大总管,你只能当个田土管事!限你三天时间,把这事给我办妥!”

田土管事不再劝我,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这事难办啊,小人尽力吧!”

我等了三天,又等了半个月,一个月,还是没人肯接手。我急了,对田土管事说:“真的找不着人?”

“不是小人不尽心尽力,实在是这个条件没人答应。付老爷,不让点租这地是佃不出去的。”

我想了半天,狠狠心咬咬牙说:“好,就三七分成,你再去给我办!我不信这次还没人愿种!”

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田土管事来回话,他说他在周围都问遍了,还是没人愿意接手。我大怒:“你是怎么办事的?我的地难道比不上别人的,为什么没人愿种?”

田土管事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说,不是付老爷的地不好,而是……”

“而是什么?”

“小人不敢说。”

“说!我不怪你就是。”

“他们说,老爷的地倒的确是好地,只是……老爷的人不好。他们说,付老爷这样的人品,说什么都靠不住,就算现在说五五分成,只怕到时候也要变卦。与其一年到头白辛苦,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种您的地……”

“这这这……这是什么话!”我气得大骂,“这些贱农要反了不成,自古只有雇主选佃户的,还没见过佃户对雇主说三道四,挑鼻子挑眼!”

“他们还说,您对余伯农也太狠了点,活活逼得人家家破人亡。没见过这么黑心的雇主,还是不要去当您的佃户,不要招惹您为妙……”这个田土管事也是不看事的,也不看看我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滚,你给我滚出去!”

想不到外面这么议论我,我这么好的一块地竟然没人愿种,这可怎么办呢?思来想去,我只得决定卖地。大烟一天也不能停呀,眼看没钱买烟土了,我哪还顾得了许多。

老婆照例哭哭啼啼地劝我:“地不能卖呀,卖了我们只好喝西北风了,这点钱用完了又怎么办呢?”

“我想好了,钱用完了我就去讨口。付氏的传统是讲究孝悌的,一家败落了,兄弟必互相扶持,即使不是亲房,论到族谊,也得解囊相助。哼,到时候我上门讨要,看谁敢不给!”我气咻咻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再罗嗦,我连你也一起卖了!”

地很快卖掉了,卖地的钱没多久也花光了,我由一个富有的地主沦落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决定去讨口,我找了一根棍子作手杖,走在前面,老婆跟在后面,挎着一个竹篮。我去讨的地方,都是付氏家族或付氏的佃户家,我的讨要,必须有求必应,如果谁面露不豫之色,我就要破口大骂。如果讨来的东西不合我意,我马上把它丢出来,口吐讥讽之言。

这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只是每天都要出门转转,让我这个懒惯了的人有点受不了,所以有时我就不出去,只让老婆出门去讨。若是她回来说某某不肯给,第二天我就亲自骂上门去,不骂到他出来赔礼道歉并施财物誓不罢休。久而久之,人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丐之雄”。

我很得意,我逢人就说:人生之乐,莫过于抽大烟,人间自由,莫过于作叫化。土地算什么,工厂公司算什么,不过是身外的累赘,不要也罢。世间不快乐的人们,都来抽大烟吧!世间不愿劳作的人们,都来做叫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