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挖 耳 矿-云顶寨

付永昌

而今回想,煤矿突然出煤,好像做梦一样。

那已经是我山穷水尽的时候,是我决心认命,散去工人不再挖下去的那一天。

十一年了,这个煤矿挖了整整十一年不出煤,到后来不仅我自己的家产散尽,也用尽了嫣紫妹妹的馈赠。母亲病了很久,无钱医治,我若买药回来,她也不吃,私下里竟想一死了之,不愿增加我的负担。孩子们营养不良,长得面黄肌瘦,唐合香为了维持这个家,终日操劳,容颜憔悴。看着被我拖累的一家,我终于下了决心停止开采。

那天我回到家,对唐合香说:“我想把煤矿停了。”

她愣了愣,表情很失落,但仍然一如既往地柔顺地说:“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只是突然听到,有些接受不了。我知道到了这份上,一家人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煤矿上,指望奇迹出现,它突然出炭,把我们从贫困中解脱出来。煤矿挖一天,这希望就存在一天,煤矿一停,就再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了。

她正在洗衣,一家人的衣服泡在大木盆里,她费力地搓着,两只手冻得通红。因为无钱请佣人,这些事只好由她来做了。她虽然出生中产之家,未出阁前却也是由仆佣侍候着,哪做过这种粗活,没想到嫁给了我,竟沦落至此。但她并无怨言,任劳任怨地做着。我握住她冰冷的手,眼睛不由红了:“嫁给我,让你受苦了!”

“你看你,又说这种见外的话。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没灾没病的就好。穷点怕什么,世上那么多穷的人,不是也一样过日子吗?”她温柔地安慰我。这些话,彼此都说过多遍了,然而此时听来,仍象一只温暖的手,缓缓地抚过心间。

我长叹一声,今后怎么生活呢?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不如一位精于耕作的农夫。

多年夫妻,心意相通,她猜到我在想什么,也知道我不愿去依附异母兄弟,因此绝口不提,只是说:“慢慢再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

我不愿她过多担心,转过话头说:“既然要散,我想请工人们最后聚一次餐,算是答谢他们多年来对我的支持。只是家里一贫如洗,连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了。”

她听了这话,默默不语,然后起身回房,片刻拿了一付金挖耳来给我,说道:“拿去给工人散伙聚餐吧!好聚好散,也算有始有终。”

这是嫣紫妹妹给我的首饰中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却已是家里惟一值点钱的东西了,我拿着金挖耳,百感交集。

卖掉金挖耳,我割肉打酒,请来了所有的工人。这几年来我资金用尽,十分窘迫,有些工人走了,有些却仍然留了下来,就是今天来的这些人。

我端起一杯酒,朗声说道:“今天在这里的人,都是与我共患难的好兄弟,所以我付永昌无论如何也要请了大家这顿酒。感谢大家多年来对我的支持,来,我敬大家一杯!”

工人们纷纷举杯,想起多年的努力白费了,大家都很伤感。那夜宾主尽欢,人人喝得昏昏然。郑工头说:“兄弟们,付少爷一向待我们不薄,现在煤矿要停采了,还请我们喝散伙酒。我提议,我们为付少爷再送挖一班如何?”

这一提议得到工人们的一致赞成,虽然夜已深了,但借着酒意,工人们一窝蜂地涌向煤矿,热火朝天地干开了。我很感动,想想虽然没有挖出炭,但结识了这一帮有情有义的汉子,也算收获。

我对再挖一班压根儿没抱希望,我喝多了酒,头很昏,就回去睡觉了。

睡到半夜,有人使劲砰砰地敲门。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听见郑工头在门外高声喊道:“出煤了出煤了!煤矿挖出煤了!”

唐合香急忙开门让他进来,他不顾规矩,一头扑到我床前,激动地说:“出煤了,煤矿终于出煤了!这是菩萨在显灵呢!”

出煤了?这个整整挖了十来年都不出煤的煤矿,在这最后一班挖出煤了?上天在我已经死心的了时候,又奇迹般地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我愣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

“付少爷,您快去看看呀!”郑工头催促道。

“你……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迟疑地问,不相信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您说什么呢,我怎么能骗您哪?这种事咋能开玩笑!”

我跳下床就往煤矿跑,唐合香在后面追着喊:“天这么冷,你把棉衣穿上呀!”

我充耳不闻,一个劲地往煤矿跑。我下到洞里,只见一片欢腾的景象,工人们个个喜笑颜开,互相抱着跳着欢呼着。我看见了,我看见煤了!那是乌黑油亮的原煤厚炭!我扑到煤上,不顾它弄脏了我的手,我的脸,我的衣服,它是煤,真的是煤!我喜极而泣。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煤矿会在我决心放弃的时候出煤。这仿佛是走了九十九步,就差这一步。若不是心存仁厚,请工人喝酒,这个已经努力了多年的煤矿将永远成为一个废弃的大洞,成为我的耻辱,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工人们也说,这是我仁义的回报,果然是善有善报啊。

我急急忙忙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人。母亲一听,十分欣慰,身上的病竟不药而愈了。唐合香高兴地哭了,两个小儿亦十分欢欣。

后来人们知道了卖掉金挖耳请工人喝酒的事,便把这个煤矿称做挖耳矿。我对唐合香开玩笑说,早知这样会出炭,该早些把它卖掉。我有时候想想,总觉得它们之间好像有一种神密的联系,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这个挖耳矿出的煤质量特别好,每天卖煤的收入不下五百大洋,用箩筐一头装银元,一头装铜钱,挑回来分仓储存。看见的人都啧啧感叹,又要想起挖耳矿奇迹般的出炭,我奇迹般的发家经过。

一家人终于苦尽甘来,我也终于可以在人前扬眉吐气。以前穷到借无可借,卖无可卖,赊无可赊,不仅门前冷落,族人们看见我都要绕道而行,生怕我向他们开口。而今暴富,这些人立马变过脸来,有事没事也要来搭句话,奉承几句。寨务局及平粜局也爱来找我捐款赞助什么的,我并不因为这些人的势利脸嘴而加以拒绝,总是慷慨解囊。

我老觉得一切来得太突然太离奇太不真实,在千金散发的过程中,我好像才可以体验到它是现实,不是梦幻。而且,上天蓦地把这许多财富放在我手中,让我不免惶恐,似乎散去一些,心里才安稳。于是我修佛堂、施医药、施棺木,以个人名义每月发放孤贫牌二百多张,凭牌发米二升,银四角。

久而久之,我乐善好施的名声传了开来,有些贫苦的人家遇上什么困难,便会想到来找我。对于这些人,我一般也是有求必应的。我自己是过过苦日子的,颇能体谅他们的难处,在我经济窘迫之时尚尽力援助他们,而今有了这个能力,焉能坐视不管?因此过境流客、异乡游子、清贫而勤奋的学生,都得到我的资助。

这期间,也有的族人因挥霍无度而破产了,我的异母兄弟付承辉便是一例。有许多年老的族人纷纷死去,新生的孩子们渐渐长大起来,使人感受到岁月流逝的无情。随着风气的转变,思想的解放,视野的开阔,许多年青人离开了寨子,外出求学或任职,寨子里熟悉的面孔少了,有了寂寥之感。我感到云顶寨虽然表面看来依然兴旺,实际上时移世改,有荣有衰,个人境遇也颇不同。

墨香书院的谭先圣先生年事既高,无疾而终。付氏的子弟,大多受过他教诲,他德行修养皆深,一生颇得人敬仰,因此许多人前去看望他。他临死时对在场的人说:我一生把云顶寨当自己家,把付氏弟子当自己孩子,私心里颇希望付氏能永远兴旺下去。但荣极必衰,近来我频做恶梦,但愿只是濒死之人神形涣散的原故吧!

谭先圣为人宽厚仁慈,在我面临困境之时给予支持,让我的两个儿子免费入院念书,使我深为感激。我还记得当时他对我说:两个孩子天资聪明,将来必有建树,岂可因为一时的困窘耽误他们一生的前程?五少爷不必担心,只要我谭先圣在这墨香书院,决不使他们落于人后。

我的两个孩子果然是念书的材料,后来同时考中外地大学,一从文,一从理,可谓文武双全,人极夸耀。特别是那个穿衣童付景贤,从小心怀大志,总想做一番大事业。随着年纪渐长,越来越关注时事,有次对我说,欲兴办学校,为国育才。而胞兄付景华为人勤恳实在,说感到我国在许多方面还落后外国,想以所学报效祖国,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两子勤勉上进,我闻言颇感欣慰。回想当年谭先圣之恩,我心怀感激,因此在他身故后出资将他厚葬,并供养他的家人。

在云顶寨享尽荣华富贵,号称拥有金钢不坏之身的觉花佛也于几年前患病去世了。他病势沉重之时,曾偷偷命弟子去请大夫医治,后来族人得知,议论说:觉花佛平时常说,生死有命,一切都是前定,为何不能坦然面对自己大限的到来?何况既已号称成佛,此去是得道升天,又何故看不开尘世眷恋?他生平医治人无数,临终却要请别人来治他的病,岂不是自毁名声。他听到这些议论,自觉脸上无光,才停止了这些行为。但我猜想,私下里他毕竟不甘心丢下娇妻爱子以及被人神仙般供奉的日子撒手而去吧!可惜他终究是凡人,无法长生不老。

他断念不再救治之后,宣称自己某天某时要坐化而去,弟子们信以为真,在那天都聚集在他周围诵经,恭送他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他也在床上的蒲团上打坐,做着慧莲初开的手印,一副即将脱离红尘俗世的样子。可是弟子们从早等到晚,他还没有坐化,竟倒在床上睡着了。弟子们陪了他一天,肚子早饿了,就商量拿些粥来吃。他正好醒来,听见要吃粥,开口说道:我也要!于是这次兴师动众的坐化,就以聚餐结束。

他终于没能庄重神圣地死掉,而是在一个晚上因病痛嚎叫了很久之后才咽了气。他的弟子显然觉得这样的死法有失恩师尊严,有损“佛”的形象,因此把门窗紧闭,但他痛苦恐惧的声音仍然在静夜里传了开来。他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请来普法寺的僧人为他操办,按他生前的意愿,把尸身涂上金粉,供奉在金色的莲台上。他死时拚命挣扎,形象不雅,肢体虽可强做成打坐形状,毕竟生硬,而且面相狰狞痛苦,殊无佛之慈爱祥和之相。然而仍有许多人争相来目睹遗容,把他当做神佛敬仰。

寨子里许多人家为他的丧事捐资,我也不例外。我想,虽然觉花佛装神弄鬼的,未必真是得道高人,但不管怎么说,他让付氏及方圆几百里的百姓虔诚地信佛,也算弘扬了佛法,使人抑恶扬善,总是好事。他的弟子都得到厚赠,他的妻妾被充许继续住在寨子里,他一手所建的祥云寺,也仍然香火旺盛。他渡金的尸身存放在祥云寺里,以为可以永远当佛供奉,谁知不久即腐了,发出一股恶臭。弟子们无法可想,只得将他埋葬了。

后来他的妻妾为争夺遗产吵闹不休,大打出手,族人觉得影响很坏,便在寨外另选房屋,把她们迁了出去。离寨那天,这些女人泼妇般又哭又骂,儿女在一旁助威,实在有损觉花佛声誉。族人不免感到,不知为什么竟容忍了她们这么多年。觉花佛其人好象有一种魔力,能让人痴迷地跟随他,他做的不合常理的一切,也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接受,不以为异。既使在他仙去之后,他对付氏及周围无数百姓的影响,也是深远长久的。这些女人离去后,寨子里着实清静了不少。

这个挖耳矿真像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开采多年,乌黑晶亮的煤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给我带来滚滚财源。我妻贤子孝,事业蒸蒸日上,万事顺心,然而我并不快乐,自从嫣紫妹妹的魂魄不再来了之后,我的日子变得空空荡荡的,常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

嫣紫妹妹的魂魄是在煤矿出炭的第二天晚上散去的。在这之前,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陪伴我。当我心情沮丧的时候,她总是尽力安慰我,与我说笑。我曾经问她,煤矿到底能不能出炭,还要不要挖下去。她回答说,你把我给你的首饰用完了再说吧!我说,我就是不想什么也没能留下,连个纪念也没有呀!她就吟诗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发还复来!吟时挥动衣袖,姿态潇洒之极。我不由受了她的感染,忘却了烦恼……

煤矿出炭的那天晚上,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她,我迫不及待地想与她分享这个好消息,但她那天晚上没有来。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来了。我激动地告诉她煤矿出炭了,她说:“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有灵性的鬼魂是可以预知未来的事的。”

我很诧异:“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天机不可泄呀!我如果告诉了你,立刻会被恶鬼捉去,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所以我只能委婉地鼓励你,不能直言相告。”

“哦,是这样,那我不问你了。嫣紫妹妹,刚才我在想,我要是能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来世我还能不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她凄然一笑:“人生在世,苦多乐少,宿缘前定,知与不知,徒增烦恼。永昌哥哥,为了能让你熬到出炭的这一天,我苦苦支撑,而今我就要离你而去了。再会无期,你保重吧!”

我大惊:“这么快你就要散去了?嫣紫妹妹,不要离开我!”

“永昌哥哥,请你记得我最后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为人还是为鬼,或是魂魄散去,我永远爱你……”

忽然一阵风吹来,她全身薄如蝉翼,在风中颤动。又如同水中的倒影,因为水的动荡而荡漾。她脸上的表情无限温柔与凄楚,仿佛为不得已丢下我而不胜依依……她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她的形像渐渐淡去,只有她温柔凄楚的表情,久久地残留在空中……

“嫣紫妹妹,你不要走!嫣紫妹妹,你不能丢下我!”我一声声叫着,惊醒了家人。唐合香赶来拉我,问:“你怎么了?又做恶梦了吧!”

我哭着说“嫣紫妹妹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你醒醒吧!”

“不,她刚刚还在,还对我说话!”我双手拚命地伸向虚空,企图抓住她一点点淡去的影像。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正在绝望地沉入水中。

是的,她早已过世,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离去。她不存在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记忆给我。在记忆里,她永远活着,如同从未和我分离。

我想起她曾经想要打开传说中的金银仓,用里面的金银珠宝来修一间小房子,和我在里面过家家,于是我买了许多珠宝,按照她的意愿修了一个微型的宝石房子。如她所说的用红宝石做屋顶,金子做屋沿,绿宝石做窗,银子镶框。它有着半圆形的门,墙上镶着各种珠宝……里面有两个玉石雕的小人,坐在玉做的桌子旁,桌子上摆着金碗银筷子……整个房子做得小巧玲珑,精雕细琢,十分精致,里面的小人也刻得面目生动,栩栩如生。我常常把它拿出来把玩,呆呆地看着它很久。唐合香不知其中原由,笑我说返老还童了,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艺儿。母亲却开玩笑说,有钱人都有些怪僻,喜欢收藏古玩字画什么的,他现在有钱了,做个珠宝屋子玩玩,就由他去吧。

嫣紫死后,她的丫头双悦嫁了长工施长福,因着她是嫣紫相伴多年的人,我对她很关照。施长福是个老单身汉,从未想过会成亲,突然有了个老婆,很是高兴。可是日子一久,就向人报怨说,这种上房丫头什么也不会做,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种庄稼,不会喂猪,连生火都不会,拿来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娶个粗使丫头或农家女呢。有人就取笑他说,别不知足了,好歹玩过大户人家的丫头呀!

双悦是个没心眼的人,施长福晚上在床上掐她身子,她也要拿出来说。很多人视他俩为一对活宝,常取笑为乐。我很生气,有次到他家把他两口子说了一顿,让他们别到处宣扬夫妻间的事,让人笑话。她是嫣紫的人,我不能让人欺负她。后来她生了一群孩子,生活很艰难,我时常接济她。

挖耳矿为我带来滚滚财源,也使我成为传奇人物,如今我成为付氏的巨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在我心里,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满足和快乐,我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空,空得除了钱,再也别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