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修 监-云顶寨

付淮宇杀妾之后,自以为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逢,不留一点痕迹,多疑的孟家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人们议论了一阵,渐渐忘却了这件事,他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到了夏天,水池里的睡莲开花了,不知是不是埋着尸体的缘故,开得格外茂盛。睡莲顾名思义,是一种要睡觉的花,白天开放,晚上闭合,第二天早上再开。但这些花白天晚上都盛开着,精神抖擞,长开不败。这种花本来只应该浮在水面上,这个池子里的却长得离开了水面,手臂似的向四周到处乱伸,如同传说中的那些吃人花。这些花是从寨子里的池塘挖来的,本来是粉红色的,开出来却是深红,硕大的一朵朵,花瓣张牙舞爪地伸着,看上去十分狰狞。更令人烦恼的是,只要不小心碰到,那红色就会沾上身来,留下一滩滩血迹一般的迹印,怎么也洗不掉。

花们没日没夜地疯长,渐渐伸到走廊,爬上墙头,铺满院子,让人无处下脚。付淮宇大为恼火,命令佣人把这些乱长的花叶用剪刀剪掉。但是剪掉的花叶第二天以惊人的速度又长了回来,并且更加繁茂,藤蔓似的到处乱窜。如此这般,本应连根拔掉,但付淮宇心虚,生怕挖出了尸体,只许剪枝叶,不许下池挖莲根。佣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认为这些花着了魔了,这样子长下去,整个宅子都要被埋掉。

不久整个寨子都传遍了,各房的人都来看稀奇,看得付淮宇心惊肉跳,生怕看出点什么来。觉花佛年事已高,这些年已不大出去行医打猎,听说之后,认为这些花有妖魔鬼怪附体,特意来做了一场法事。他带着弟子,在莲池前又跳又唱又画符烧纸钱,但收效甚微,花们仍然恣意生长。后来整个付家场也都知道了,大家议论说,莲花是神圣的花,一向宁静优雅,长得这样妖里妖气,不是好兆头。一时间云顶寨人心惶惶,不知上天要降什么灾难下来。

付淮宇急忙找来曾经望商量怎么办,曾经望说:“少爷坚持不让拔掉睡莲,会让人起疑,这花不祥,还是要拔掉。”

“现在人人关注这花,如果要拔,一定有许多人来看热闹,那如何是好?何况根须互相交错,不容易拔干净,要是很快又长出来怎么办?”

“我看这样好了,把水放掉,把外面的枝叶剪掉,不去动下面的根,在上面铺上一层碎石子,再糊一层水泥。我不信这样子花还会长出来。”

两人商量定了,就派人去买来水泥,准备封池底。事先让佣人把花枝剪掉,剪落的花朵堆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踩成泥浆,把地上染得一片血红,在一旁观看的人都啧啧称奇。那红色留了好些天,下过几场大雨后才洗没了。

池底封掉后,花不再长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池子积了些雨水,慢慢生出青苔。那青苔也长得怪,不长在池壁池沿,只长在池底中间的一块地方。开始看不出什么,后来青苔长着长着,竟然长出两个清晰的人形!莲花不再长出后,池子荒在那里,人们对它不再关注,因此一时并无人注意到。

有一天,孟家的佣人出去买东西,回家之后发现篮子里有一封匿名信,上面只有四个字:莲池底下。孟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觉这封信并无恶意,似乎在提示什么。付淮宇宅子里的睡莲疯长,孟家也是听说过的,当时只觉稀罕,没有联想到什么,这封信提到莲池,是什么意思呢?孟家几子商量良久,认为应该入寨一探究竟,于是带了一干人马闯入付淮宇的宅子,借口好奇,要看看这口古怪的池子。一见到池底的人形,孟家人心里已经有数,于是要求挖开莲池。

这天付淮宇正好不在家,管事的大太太陈可佳也去付家场采购物品了,佣人们只得禀报了二太太秦木珠。秦木珠赶了过来,孟家人指着池底的人形对她说:“先前听闻贵宅池中睡莲疯长,已深感诧异,现在池底又现人形,不知有何古怪。我家承欢失踪多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怕就在池下,一定要挖开看看。”

“青苔偶然长成某种形状,也是有的,怎能以此胡乱猜测,血口喷人?”秦木珠一见果然像,不由生疑,怎么此事没听男人说起?当着孟家人的面,自然不肯承认,嘴上兀自强辩。

孟怀良嘿嘿笑道:“是不是血口喷人,挖开来一瞧便知。如果没做暗事,为何不肯同意?”

孟家带来的人一见人形,都议论说真像,恐怕真有人埋在下面也说不定。自家的佣人们虽不好当面赞同,脸上的神色也颇怀疑,显然觉得孟家人说得有理。孟家人起哄道:“挖!口说无凭,挖开来瞧瞧!”秦木珠不由心慌意乱,心想孟承欢不忠,只怕真是付淮宇派人把她和马夫杀了,埋在这池子底下。要是当场挖了出来,岂不是无法抵赖?因此一味推说做不了主,得等男人回来,不许孟家人动手。

此时尚未惊动云顶寨的人,孟怀良想一个弱女子不足惧,不必和她罗嗦,赶快挖开池子一探究竟要紧,要是寨丁赶来护卫就来不及了。于是一挥手:“挖!”

其时淮宇宅里人手不多,无法阻挡有备而来的孟家人,只得眼睁睁看着。

不一会儿池子就被挖开,果然挖出两具用铁索拴在一起的尸体,身体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睡莲的根须,已经没有肉了,只是两具白骨。原来两人的尸体成为睡莲的肥料库,难怪莲花疯长。尸体虽然已经腐烂,从头发骨格上仍可以看出一具是男,一具是女。孟怀良弯身捡起一块金锁链,抹去泥水,认出是妹妹之物,心中一痛,更无怀疑。

秦木珠一见如此狰狞可怕的尸体,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佣人们忙去照顾她,无暇顾及孟家人。孟家将两具尸体装入袋中,呼啸而去。剩下佣人们乱做一团,胆大的兴奋地议论,胆小的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付淮宇回来得知,知道大事不好,然而已经晚了。事已如此,如果实在赖不掉,也只好用钱买通关系,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也是遇上了孟家这样有钱有权的人家,若是一般人家,就算得知,又能怎的?给点钱就了事了。

那天晚上帮着埋尸的一个寨丁,听说孟家掘出了尸体,心想帮付淮宇做了这件事,所得并不多,犯不着为他担这个干系。孟家有钱,又铁了心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如敲孟家一笔,然后走得远远的。于是投奔孟家,提出要银钱若干,愿出庭作证。天上掉下一个证人来,孟家大喜,视若上宾,保证出庭后送他到安全的地方,钱财更不在话下,一口答应下来。万事具备,不怕告不倒你!于是将付淮宇告上法庭。

虽然付淮宇花了不少钱来行贿,但孟家多年来积怨甚深,几件事上都吃了哑巴亏,早就想寻机报复。此次好不容易捉着他的短,岂肯就此罢休?因此比他更舍得花钱。何况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摆在面前,付淮宇不认也没办法。

付淮宇这时才真正慌了,想不到孟家这次是真的要把他置于死地,忙差人将银钱流水似的送上去,又一再申诉是女人不忠,失手所至。法院最终判了三年,付淮宇呆了,要他在牢里关三年会要他的命,没有锦衣美食,没有女人,不能赛马打猎,不能赌博,这样的日子他一天也过不下去。他急忙请人传话给曾经望,要他拿主意。曾经望回了一个条子给他,上面写两个字:修监。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苦思良久,终于领悟,曾经望是要他自己修监狱。是呀,坐牢就坐牢,但这个牢怎么个坐法,还可以由他自己做主嘛。

他提出要自己修监坐牢,因为收受了他大量钱财,法官同意了。他选择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赛马场所在地,那里本修有住宅,在原地扩建,使之成为宽大华美的住宅群。用条石筑起围墙,把宅子连同赛马场等一大块地都围起来。那块地本来就紧挨着云顶寨,有一面将就现成的寨墙,这样修好之后,就好像云顶寨旁边附了一个小寨子。不仅妻妾搬了进来,仆佣等也全部过来了,完全是把整个家都搬来了。孟家提出这样子不行,成什么话,哪叫坐牢。但他说,这怎么不是坐牢,只不过监狱大点而已,他这三年内决不迈出围墙一步。要是谁看见他走出这围墙一步,他甘愿再坐三年牢。至于妻妾仆佣,她们是甘愿陪他坐牢,这么大的监狱,总不成只关他一个人吧!寻常监狱,不是也还有同犯狱卒什么的吗!

这番强词夺理,孟家自然不服,但既然法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孟家也无可奈何。现在孟家终于知道,要告倒付氏有多么难。这件官司从头到尾,花钱无数,便宜的只是当官的人经手的人,连跑腿的小厮也捞到不少好处,而结果如此不尽人意。孟家只得勉强安慰自己说,付淮宇总算部份地失去了自由,只能呆在这个由他自己圈定的“监狱”内。

付淮宇在这个自造监狱里过得非常自在,除了不能出去打猎以外,其他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修了一个狩猎场,放入山鸡野兔刺猪黄鼠狼等等,没事时打着玩。他还开了集市,充许摊贩进来做买卖。这样不仅他自己的一切生活用品不需出去买,还好象把街道商店搬回家了,可以随时上街逛逛,不觉只有自己一家人生活那么寂寞。赛马也照常进行,马得第二照样杀掉。他的围墙修得比寨墙稍矮,墙面很宽,因此赛马时有许多人跑来蹲在墙头观看,声势浩大,热闹非凡。他得意洋洋地骑在马上,一溜小跑绕场一周,挥着帽子向观众致意,依然春风得意,风度翩翩。

这么一大块地方,不仅房舍俨然,各种设施齐全,也依然绿树成林,到处栽着名花异草。不仅如此,还挖有池塘,可以游泳泛舟。整个院子环境优美,富有雅趣,如同一隐居的大户人家。如果世间的监狱都像这般,只怕人人都要争着坐牢了。

他在宅中设赌局,邀各富商来豪赌,夜间灯火通明,燃到天亮。佣人们川流不息,把银耳燕窝、各式小吃、时令水果流水般送上去,其盛况和聚宝楼有一比。

遇到风清月明的美好夜晚,他就在院子里喝酒赏月,命乐师演奏乐曲,招来名妓陪酒,舞女月下起舞。他自己击节歌唱,喝得酩酊大醉。盛宴过后,空中留有衣香花影,久久不散。

人们都说,有钱真是好呀,连坐牢都可以坐得这么风雅自在。付淮宇因此名声大振,方圆数百里,一提起那个自己修监坐牢的付家少爷,无人不识,无人不感叹。一些春心萌动的少女,听闻他的事迹,觉得这人如此风流潇洒,真是世间少有,竟芳心可可,私下爱上了他。

付淮宇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着他的日子,无论如何,他格守规定,从不迈出“监狱”一步。有时他爬上墙头,眺望远处的群山及山下的付家场,觉得外面有的东西,这里也一应皆全,并无什么不便。他对老婆说,以后就是服狱期满,他也不搬回寨子住了,就住在这里。老婆呸了一声说,你再搞出些什么事来,就真的只能一辈子住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

孟家收到匿名信之事,付淮宇也略有所闻,闲来无事,偶尔想到,不免猜测是谁要这么坏他。想来想去,只觉和谁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是猜想不出是谁。他日子过得滋润自在,和出事之前差别不大,久了也就把这事忘了。

他不知道,他的旧情人楚兰心常常站在云顶寨的寨墙上,遥望着他骑在马上的风姿,遥望着他的舞榭歌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就是这个因他而误嫁入付家的女人,为着他的薄情寡义,因爱生恨,给孟家写了那封匿名信。

付淮宇杀妾藏尸的那天晚上,楚兰心睡不着觉,想起因为这个冤家才毁了自己的一生,落得孤苦零丁的下场,心中烦闷不快,出门闲逛。也许是心有所感,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这个又爱又恨的人的宅子,听到里面乱成一片,一时好奇,躲在暗处偷看,得知了这个秘密。

当年的一段情,只不过是付淮宇偶然的一时兴趣,兴趣过后,只觉这个老是哭哭啼啼悲伤不已的女人实在可厌。后来楚兰心在寂寞中抽上大烟,更是容颜憔悴,加之多年独居,性格大变,待人尖酸刻薄,已无可爱之处。付淮宇对女人的爱,一向建立在色上,色衰则爱弛,更是将她置之脑后,再不理会。在他,这是正常不过的行为,在她,却是不可接受的打击。

得知这个秘密后,她本来还没有想到要揭露出来,使他难堪。直到有一天……那天她见阳光明媚百花盛开,难得心情舒畅,便换上色彩较艳之旗袍,化了淡妆出去赏花。走在路上,迎面碰见了付淮宇和几个族人在一起。族人见她着妆,取笑说:真是时代不同了,寡妇也兴化妆了!付淮宇也跟着取笑说:寡妇也爱美嘛!可惜没了悦己之人。闻言她羞愤难当,夺路而逃。

回来想起付淮宇将自己视若路人,恣意嘲笑的样子,她气愤难消。心想我因你而被骗婚也罢了,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也认了,可是你对我这样毫不顾惜,实在令人忍无可忍。其时正好睡连疯长,传得沸沸扬扬,于是一时激愤,决心向孟家告发他。

她悄悄溜出寨子,来到繁华的孟家湾,候到孟家出来采买的佣人,趁她不注意,把写好的信偷偷塞到了她的篮子里。付淮宇要是知道是她所为,恐怕要大出意外,感叹最毒不过妇人心吧!但他会不会意识到,正是他自己的行为激怒了她呢?

此事果然东窗事发,但最终结果却出人意料。她在隐隐失望之余,也不得不佩服他足智多谋,神通广大。她心里更加明白,这样的男人已不可能再爱她,过去的情缘,已如露水般消逝在阳光里。

她知道从此她只能站在这高高的寨墙上,遥遥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翠绕珠围、声色犬马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的视线里。她形容枯槁,郁郁寡欢地站在那里,站在无穷无尽的孤寂里。她知道他是她必死的爱情,她恨他恨到夜不能寐。